黄毓璜:章老

2013年05月27日 08时10分 

  我到江苏作协时,年岁已然不轻,也便无所顾忌地依循机关里彼此称谓的习惯,同事之间无论老少与职务,不喊“老某”,便喊“小某”。唯独于章品镇先生,当面背后必称章老。按说他当时在职,年齿不数最大,职级不算很高,声望和位置以及过往相交上並无什么突出和特别的地方,何以于他习惯似地一定要把“老章”两个字颠倒过来,应该有些跟世俗相关的心理因素使然,却也不能条分缕析地尽然说得明白。 

  无论是从“追随革命”还是从“追求学问”来说,章老都可谓资深者。如早年在敌占区参与对敌策反,在政治交通工作中负责一方诸多交通站的建立。如早年进外国语专门学校专修俄语,对十九世纪俄罗斯文艺发生很大兴趣;在无锡国专以一篇《论桐城派阳湖派的异同》的命题作文大得师生激赏而小有名气,文字间的褒扬阳湖而贬抑桐城,其中虽不免书生意气,也分明透露了一个青年人对于“自立”、“世用”的崇尚。一如在其读书生涯中,从极为感动于《黑头魂》(《汤姆叔叔的小屋》),到深有领悟于《资本论》,注定了他对人性和人生的关注,也注定了他不能自安于书斋而隔膜于世事的具体和社会的变革。 

  堪称知识分子者,这种双重的追求原本是必然的品格,只是维艰的世事使其跟大多数人一样,每受掣肘而多所失落。加之章老是一位透明而心直口快的人,有时见解稳定得不无“偏执”,处事顶真到难于“通融”,好恶褒贬间无所“遮拦”,形格势禁下不惮“受命”,难免多所担当也多生无奈,过于要好而每不“讨好”,倾心求全而终难遂愿。前些年,曾几度与之长谈竟日,最为深切的感受便是:这位博学广闻、饱经世事的老人,结识的政要、文豪都在不同程度上“功成名就”,他自己的精力和生命更多地投入于、耗损于那些正常与非正常的文学和非文学的工作了。 

  我想说的是,章老作为一位资深作家,原本可以留下更多的作品。他自幼博览广思,且十三岁那年便开始有作品公开发表。到了抗战期间,更成为一家报纸的副刊《诗歌线》的主要作者之一。这个副刊实际上差不多成为地下党一个文艺阵地。章老当年用了不少笔名发表的批量诗作,很为“现代”,读起来不太容易一目了然,除了个人风格与审美取向使然,也许还有“地下”这层因由。前几年热心人把当年那副刊的作品集印出版,有机会细细品味过,以为章老以及彼时常常同期发表的卞之琳、沙白、耿林莽等先生之作,很能体现出艺术的前卫性、思想的前锋性,非时下某些徒以形式标榜的“现代”可比。只是战争年代的颠沛流离,章老后来搁笔多年,解放后则在出版社、杂志社长期主持笔政,又到作协党组任职,主管机关期刊,穷年忙于工作,调解矛盾,所写不多也一直无意出书。淡于名利的章老谈起来无怨无悔,不在乎“为人作嫁”者並没有几件自己的“嫁衣”。 

  直到上世纪80年代起,早经离休了,用他的话来说,“工作不那么具体了”,“纷如雨点的声音敲打着我的记忆”,当记忆中“有人竟呼号着要破我心防奔腾而出了”,才终于有了一些“伴随着悲伤与怅惘”的记录,积累到90年代初,有了本记人的《花木丛中人常在》问世,为十五位去世的文坛精英留下不为人知的记载和不刊之论的评介。人事代谢中的感旧之哀,或凝为一泓情爱,或拓出时空沧桑,字挟风霜的记叙屡屡令我怦然心动而中心摇摇,再三再四地掩卷深味。我在《文艺报》发表一篇书后那阵,鉴于其腹笥之深、文字之美,鉴于其功底和识见,特别是有鉴于一些未必会进入史册的文事、文士的追忆,无异于历史的“打捞”与“拾遗”。议论之余,禁不住越出事权,以续谱新篇、形成书系奉劝于他並有所期待。等到新世纪过去数年,终于等到赠来一本薄薄的《自己的嫁衣》,耐读耐品却也不足以反映其积累与才情于万一。 

  近十年来,章老腿脚已大为不便,平日多数时间卧床,住病房的日子愈见频仍。只是思路却一直清敏,写作的愿望屡有萌动,那年住院期间还托人带来病床上写就的一篇卞之琳的诗歌论,要我提提修改意见。那大几千的文稿多有令我击节处,那分明可以见出书写不甚便捷的文字,更让我内心感动莫名。 

  在江苏文艺界,若有称得“活字典”的二、三子,该首推章老。每次探望,听他如数家珍地谈论掌故、梳理文坛沿革,无所讳忌地臧否人物、评说过往事件,都不失启智开塞的受益。我曾在人前慨叹过“章老如矿,一肚子的人和事”,文界诸公皆深表认同。其实,就世界态度而言,还不妨借用朝云对东坡先生的理喻,章老也可谓“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呢。也许跟生性坦直而历经过多的委曲有关,章老对共过事的同辈既不失宽和更不无苛严。私下毎以其知人论世间未免求之过高、态度过激,同时也深有感触,若要了解“真相”和“实情”,与他倾谈,大体能得贴近本真的领悟。 

  在我的印象中,章老于人、于文眼界颇高,而对于后辈新进,却满腔热忱而不辞辛劳地多所关顾扶掖。早年主持《雨花》期间,他就为改变刊物作者多“老人”、“老面孔”的局面,在刊物上特设《雨催花发》的固定栏目,专事发表新人新作特别是处女作,发现、培养了一批批新人,开了《雨花》“重新人”这一传统的先河。新时期前后,为年轻时即罹难的作者“复出”,他更是殚精竭虑、不遗余力,为其作品得以发表谋划奔走。 

  有件事关涉自己而至今难忘。彼时,我刚从小城调到省作协。那时离退休年限不严格,章老是早已“超龄”的党组成员。我生性慵懒,且“不愿接近”或者说“不愿打扰”领导,跟章老同样接触极少。不料忽一日章老找我说,某人(一位资深、早年顶撞过其任职地苏联驻军司令而有名的领导人)关心到你,有见面聊聊的意思,我带你去拜望一下吧。原来这位领导离休后关心“理论”,在《人民日报》看到我两篇其实很为稚气的文章,跟章老说到该培养一类的话。至今不知章老何以就当回事,並认真约定了那个礼拜日的某府之行,可以估摸到的无非是他自己对“培养”人的看重了。领导的住宅格局以及闲聊了什么已然淡忘,记得很清的是那天章老早早地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等候、和我一起登上公共汽车前往、后来又一起登上公共汽车回来的如在目前的情景。这件小事与我的人生道路略无关涉,然而,至今每登上公共汽车,冷不丁便会想起当年年事已高的章老,不辞辛劳与我在车上一路站立的情景,並由此“抽象”出“人在旅途”的生命题义,江湖的一度遇逢,常常十分偶然並无干“机遇”,不过你如果曾感受过几分热忱、几分关爱,也就会在心中留下久久难忘的一份温馨。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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