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玉:我一肾至今

2013年05月27日 08时06分 

  我不是个独肾婴儿。某次病中,感喟人生,对子女交代过:“我一生无大贡献,对家庭,使你们有了大城市户口;对国家,我把一个肾脏丢在朝鲜密林里了。” 

  从朝鲜回来,住院,摘坏肾,评为二等乙级伤残,野战部队待不成了,转业回江苏荣校,学习了三个月,领导上说:“你是青年党员,要带头。”叫我当中队长,在扬州水利工地,随大队共同带了千余劳改犯,赴玉门关外垦荒办农场。所有劳教干部,全伤残,瘸腿,断臂,震聋的,炸瞎一只眼的,几十个人住一个地窝子。那是个世界风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尤为春上,每天下午一时起,“呜啦呜啦”掀起的沙尘暴,铺天盖地,刮得站对面不见人脸。我动摇了,总不能在此扎一辈子呀。几次申请,终获批准,脱产考大学。我只初中毕业,托人买来三年高中课本,一天只睡两、三小时,没日没夜的死背。只三个月,给糊弄着考取了兰州大学。入校前,农场接到通知,要甄别一批犯人提前释放。我查看二百名人犯的档案,不禁掩鼻喷笑:兄弟俩打架,各判一年:偷看邻家女人洗澡,判流氓罪,二年;普通的一贯道徒,判三年……我把他们找来,“立正,稍息!”再让躬身弯腰,照他们臀部各踢一脚,算作临别纪念。“去你妈的,闲得没事,跑这里来免费旅行呀。”说“旅行”,着实冤枉,将他们关在闷罐火车里,“哐当哐当”拉了七天七夜,出来一看,西沿是连绵雪山(祁连山),东隅为赤红的山岗(马鬃山),是什么地方,蒙鼓里,都浑然无知。按规定,只准放10%,我扩大化了,放了三分之一。放毕,我大摇大摆的穿过河西走廊,过黄河萤囊苦读去了。过一年,反右,我惊出一身冷汗,亏得离开了那不毛之地,否则右派桂冠,非我莫戴。接着三年大饥饿,听说那里的劳改犯,大部分饿死了。唉,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再多放几个呀。 

  我开刀后,医生叮咛:剩下震伤过的右肾,得好好保存了。多则几十年,少则九、十年……”照“多则”算,能活60岁,上上大吉了。至于保存,怎么保存,藏保险柜里,抑或泡药水瓶里? 

  考大学的体检,医生从头摸到脚,就是没发现我腰际尺把长的伤疤。入校报到,不能再隐瞒了,填到了登记表上。系行政秘书一把抓我到屋角里,避开睽睽众目,神秘地问:“你还能生小孩吗?”他把内肾和外肾搞混了。我笑着答:“怎么,入校还配给老婆?” 

  大学第一年,尚算平静。校园里书声琅琅,倩影相随。也有那么一位,叫她“X”吧,嗲兮兮叫我哥哥。她是预备党员。矫小玲珑,人家艳羡我俩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我是系支部委员、班党小组长,免不了她向我汇报思想,早晚提携,卿卿我我。57年孟夏,“忽如一夜春风来”,校园里糊满了大字报,X不听我劝,上台激动过。暑假后反右开始,党小组长铁定为班反右斗争主任委员。凡系、班的鸣放委员,一网打尽,钦定为右派。开斗争会,我主持,面对全班,X坐我课桌对面。她转得快,向我递条、耳语,窃窃献计。打了几个右派,我寒憷了。想就此止足,可开出去的列车,风樯阵马,怎刹得住哟!也有人兴犹未了,战犹酣,X就是。谁知最后一根天棒,竟落到她头上。内定中右,取消预备期。我挺身反对:“不能!”一旦撤销,恐休想再踏入门槛。此时,她知恩感遇,对我尤亲,给我打点床褥,顺理书屉,溢着泪花做尽了功德之事。 

  再过一年,大跃进来了,班炼钢头头,一元化,也归党小组长所任。系秘书看我疲惫难支,免了我体育课,并当众释疑:“他二等残废。”X一愣。事后听说她痛哭了一场。我不隐瞒,也不感到耻辱,父母生下我时,也一个零件都不少的。 

  遍地炉子遍地燃,砍尽花木化青烟。学生无铁锅、火钳可炼,全班钻铁丝网,到火车货栈偷三角钢块,砍了校园内百年大树用汽油桶炼。结果反退了钢火,炼成烧结铁,打锄头都用不上。炼钢成铁,也算放了个“卫星”。有人问我:“树砍光了,再烧啥?”我说句气话、牢骚话:“怕啥,把全班的大腿吹了去烧嘛!”反映到校党委书记那里,批我:“烧红了炉子炼红了心,不要光看经济损失,要看政治收获。”我梗着脖子:“那好,我们晒砖头去。早上将砖头搬出屋外,晚上搬回屋,既晒红了心,有政治收获,又避免了经济损失。” 

  就为这些,59年秋,抓我“小彭德怀”。X加入合唱行列,狼嗥虎啸:“你原来是红旗,现在彻底褪色,大白旗!”我罪名有三:包庇右派;反对大炼钢铁;感情代替党性(指反对取消X预备期)。批斗我十六次。我夜里常被恶梦惊醒,耳管里响彻咚咚的拍桌声和叱咤的口号声。X又变了副温柔面孔,悄悄泄密于我:”快承认错误呀,顶下去要戴反党帽子啦。”第二天,我全盘承认。但不宽大你,材料报上去,仍戴反党帽子。系党总支书记愕然:“他贫农出身,在朝鲜又流过血,怎么会反党呢?”遂降为白旗。白旗是什么,在《红旗》上发明并阐述“同路人”的那位康姓理论大家,絮絮喋喋也没讲清楚。荣任了白旗,党内职务不能担任了,令我当全校的学生会主席。贬耶,升耶?又不拿职务工资,管它,糊张毕业文凭遛开这强圉之地! 

  班上另位女生悯恤我,对我咕哝:“我和X辩论过,她说,缺胳膊少腿的,我无法相爱。我反对,这要看为啥缺的。”其意昭昭,毋庸铨释。去它的,我什么都不爱,打光棍!我剃了光头,寒风中招摇过市,以明心迹,以示抗议。文学作品里,爱英模,爱荣军,那是虚构出来的。现实生活中绝不会有。 

  快毕业时,有人给我介绍了位南通籍女医生。只见过两次面,闪电结婚了。这次学乖了,再不亮缺肾事,缺肾又不是缺德。以后暴露,就说我那腰子,不是嘴馋了自己炒吃的,想必会原宥。婚后,十分恩爱。毕业后本想孔雀东南飞,回吴地老家,结果原地踏步,未逾越院墙,留校当助教。婚后一年,妻才发现我腰部有条长疤,当时惊若呆鸿。我拿出残废证,安抚说:“少个零件,没事,经常擦擦油,旧机器照常运转。”她未能冰释,反涕零如雨,伏案痛哭,晚上躺床上,也默默流泪。我怎劝也无济于事。户外遛哒,“得,实在不行,算我欺骗,离了算了,省得折磨人家心灵。”我把意思说了,她哭得更伤心,眼球变成红葡萄,只回了两个字:“你呀!……”两个字。两团疑云扑面,下面的休止符号里,包孕着什么底蕴? 

  暑假回南通,再去江南老家,十乡二十里,又刮顶头大风,借来部旧自行车,她坚持不让我骑,反过来带我。破车子,一踩一吱格,逆势呛风,胜似背纤。村童们看见,为她鸣不平,羞我!:“稀奇稀奇真稀奇,小官人(新郎)坐车新娘骑……”见了垂老双亲,个个喜不自胜。可到了半夜,她余哀未尽,抽抽嗒嗒又哭了,泪河流上了我后颈项,我只当昏睡,让她哭个够吧。一连几夜,父母隔壁听见了,以为小俩口呕气,追问。我耐不住了,说:“你到底想啥,能不能揭去心上的面纱?”一问三不答,趁瓦楞中漏泻下来的一缕月光,我看清楚了:原来她在睡梦中,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席。我推醒她,她说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尿中毒,腹围肿得像水桶粗。我说:“不会的。医生说我多则几十年,少则九、十年,我们才结婚一年多,往后长哩。”有夜,她哭成泪人儿,我以为她仍在困梦头里,没去惊扰。忽然,我觉得腰际微痒,啊,她用柔绵的五指在我特长的刀疤上,有规律地抚摸,像要抚平疤痕,抹去伤痛,轻轻地、轻轻地,温温存存,平平贴贴……。我不想“醒”转,佯装睡意正浓,然而泪水却控制不住的挂满了腮帮。我冤屈了她。原来现实生活中,也就在身边,真有怜伤恤残而甘愿奉献一生的真爱。她那一声“你呀”的吁叹,是高山、大海、天空般的胸怀,怪我婚前没直告,我小觑她了。 

  对尚余的寿令,我并不沮丧。无数先烈埋骨异邦,我活着回来,活一年,是一年,现捞。后来,一连添了两个小孩,我顾盼自雄地:“谁说我不能生小孩,我起码能活过花甲之限。” 

  “文革”伊始,学生造反,已无书可教。我打报告,要求南调,不批准。当时往南方调,算人口倒流,比登天还难。莫奈何,我拿出伤残证,人事处长说:“你怎么不早拿呢?”旋即给我联系,调回南通地区文教局。 

  “文革”结束前后,给我当了文化组长、局长。组织部来考察,总有一条:“各方面都好,但属残废军人,身体不好。”这一条致命缺点,怎么克服呢。听说省里成立创作组,打报告要求调入。原碰碰运气,却福从天降,意外批准了。不过,报到后仍做行政工作,一连干了五、六年文联、作协办公室主任。进了宁城,妻丢下两个未满弱冠的孩子,放弃专业,作为厂家驻宁代表,来和我同甘共苦。我单位借用军方破庙似的大殿,夜来狐奔鼠突,阴森可怖。没地方住,我俩睡办公室沙发上,清早起来折被藏起,夜深了铺开。她办完公事回来,没地方蹲,廊檐下打毛衣,栖风沐雨,雨霁了院子里挖荠菜。以后搬到仓库里,四壁透风,漆黑如棺。睡钢丝床上,陷下去半尺,窄得翻身掉被。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冻得水管爆裂。有趟出差回来,她已大病一场,感冒转成心肌炎,卧床不起发高烧。没人烧水,又无食堂,喝自来水,七天内仅吃两袋饼干。她奄奄一息,半夜里问我:“你听,有脚步声。”明明万籁俱寂,她五官衰退,听觉混乱了。当年摘我肾脏批斗我两个月,我没流泪,此时忍不住打开泪闸,一泻千里。她的医疗关系不在这里,我买了药,她自己挂吊针,硬是将自己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但落下早博、心衰、病恹恹到如今,成了半残人。 

  86年,我回到创作组,和办公室副主任共同筹建的作家楼竣工了。分房子时,原定好有我一套,突生变故,不给了。我不明白得罪了哪位长官。分房委员会看不过,“怎么能不分呢!”代表创作组的某著名作家,仁爱有加,据理力争,他拍着手告我:“终于分了,分了!”。 

  我坚信,眼前亏会吃一点,但一手遮天的时代总归要寿终正寝的。嗣后,果真如此。一批批作家出国访问,有的轮了两、三遍,轮不到我。我坦然,别人问我:“你出过国了吗?”“出过。”“哪国?”“朝鲜。”他笑了,知道我指的是“雄赳赳、气昂昂”那回。十几年中,几次组织作家采风团,去云南、黑龙江、峨嵋和三峡,连传达和打字员都去了,就是没有我。有回,办公室主任告我:“这次你在名单中了。”届时,没通知,原来将我删去了。我是小学生手中的彩色泥胚,任捏、任压、全掌控在人家手中。有位著名的作家领导顿生恻隐:“他是伤残军人,到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基地疗养,总可以吧。”也有位书记处常务书记:“老孙,你自己出去,选个地点,路费我来批。”于是,北戴河、西北边陲、东南沿海随我飞、游,倒也怡得。我胃口不太,吃几口即饱。评职称也因有人从中作梗,费尽了周折。 

  苍天长眼,大地有灵,欺弱凌小者寡,扶贫搀幼者众。我是个弱老、残兵、病夫,与世无争,与霸不较,从没有争辩、吵和闹过场。往者已矣,来日如常。现今呢,更不与他人论短长,一心只把寿命延。评我一级作家,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站,心愿的归宿。我已六根清净,决不会以怨报怨,去制造无谓的磨磨擦擦。那强支的独肾呢,经风历雨,虽瘢痕累累,但雷霆击不碎,暗箭穿不透,莫非橡皮做的。哦,我有一颗平常心,砍了头也无所谓。“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我病病歪歪,然歪而不倒,在重见阳光的偏安一隅尚能苟延残喘下去。原希冀活到花甲,而今已逾古稀,向耄耋迈进,活一天,赚了,赢了,乐天知命,另有何所求呢?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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