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种桃种李种春风(中篇小说)

2014年02月26日 13时01分 

余一鸣,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一部,中、短篇小说选三本,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表小说50多个,小说三十多次入选选刊和年度选本,并多次进入小说排行榜。曾获2012年人民文学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2011《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人民文学》2011年度小说奖等奖项。

   创作谈: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愤怒的小鸟》,有幸被《小说选刊》头题转载,是从学生被摧残的角度写了教育之痛。而《种桃种李种春风》中,我写了一位生活在底层的学生家长,一位当年屡考不中的高考落榜生,在儿子的求学择校之途中经历的坎坷,无悔的辛酸。我正在进行的创作,是揭示教育官员和教师在教育事业中的心路历程,写他们的职业理想和伤痛。如果说我们的教育事业存在问题,问题的症结何在?每一种伤痛都需要抚慰,教育的每一方都应该反思,作家的宗旨是在痛定思痛。

   我从教已有三十个年头,接触到了各阶层的学生家长。高官巨贾当然有办法让子女进入各类名校,但是也有一批平民家长,他们把家族振兴的命运押在孩子的教育上,赌在孩子能否上名校上。而大凤,就是这样一位不甘心的家长,在儿子身上她寄托了自己的大学梦,为了梦想她勇往直前在所不惜。这正是我心痛之处,她是牺牲者,是害者,又是教育现状的维护者。上重点大学,考上公务员,平民子弟的理想前途自从小就上名校开始。至于改革和创新精神超前意识等,相比较孩子择校的现实,暂且都被家长放到一边。我写大凤,常常想到祥林嫂,她们对命运的抗争都是投入命运的轮回。

   现在社会进步生活无忧了,家长为孩子上学不惜代价,这是教育复兴的好时代,我们的教育不能辜负时代,不能辜负家长。所幸,写完这个小说不久,就欣闻教育部宣布将出台重大改革方 案。种桃种李种春风,是反讽,更是呼唤。

种桃种李种春风(中篇小说)

余一鸣

      一、 

  陈书记的花园说白了是个菜园,中间挖了个方塘,无荷,也无鱼,这酷热的天,绿水被晒成了白水,水塘的两边是-垄垄菜地,矮的是韭菜青菜,高的是黄瓜茄子,大太阳底下,那菜叶子你看上去蔫巴卷边了,只要水一浇,就鲜活得回了魂。陈书记一条腿不好,在家拄拐,出门坐椅,可在这菜地里,那条腿收放幅度上看上去夸张,却灵活自如,绝不会碰了花果或踩了菜叶,锄草施肥浇水样样他都能干。当初大凤来陈家做阿姨时,一看这菜园,就提出,我只做屋里的活儿,菜地的活儿我不干,那是男人干的活。大凤知道这话立不住脚跟,什么年头了,乡下的男人都进城打工了,别说菜地,大田里忙活的也都是女人了。好在陈书记不计较,说,这点菜地,是我活动活动手脚的场子,用不着你。小陈书记扔过来一束打探的目光,大凤顺下眼,躲了。小陈书记是陈书记的女儿,在下面的镇里当书记。龙生龙,凤生凤,用老辈人的话说,柴桩上长柴禾,刺桩上爆刺芽,花桩上茬茬抽出的是花枝。大凤弄不清陈书记原来是多大的书记,但小陈书记在她眼里已是呼风唤雨的神仙了。做木匠篾匠的手艺能传代,当书记比那些手艺强多了,更应该传宗接代。小陈书记是忙人,除了节假日一般不来陈书记这里,大凤不希望她来。小陈书记来这里不是做女儿,是来做书记的。她检查大凤的工作很细致,筷子上有没有油腻,阳台瓷砖上有没有灰尘,作风之严谨细致,一看就是经过多年培养的优秀干部。当然,小陈书记想检查的不止这些,老陈书记也是她的重点检查对象,她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她老爸的花花肠子,时刻委婉提醒老同志保持晚节。从名义上说,老陈书记是大凤的东家,其实小陈书记才是决定大凤去留的真东家。大凤心里明镜似的,父女俩讨论本县政治风云,都说过要跟对人,关键时刻不能站错队。大凤耳濡目染,受革命熏陶多次,当然不糊涂。你只要看见陈书记在小陈书记目光下心虚的眼神,大凤就明白,同是书记,在位与不在位,眼光的力量高下立分。大凤当然听小陈书记的,不被小恩小惠所动,革命意志不动摇。 

  今天是个重要日子,有重要人物莅临老陈书记的家。重要人物都忙,有重要事情要做,比如这位重要人物陆海波,周一到周五要在实验小学六年级一班上课,晚上要完成一大堆作业,星期六星期天要赶场子上各位名师的家教课。据说,小陈书记的座驾基本在镇政府看不到,有时人们会看见陈书记骑电动车来上班,形象极其亲民。只有她的司机知道,他和车都没闲着,而且礼拜天也没闲着,有比书记更重要的人物需要服务。没办法,重要人物陆海波的爸爸在一家公司的驻外机构上班,顾不上儿子。重要人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偶有空闲,爷爷奶奶和外公才有幸亲见。比较爷爷奶奶,外公这边的吸引力明显弱势。除了势单力薄,最让重要人物不待见的是外公的谆谆教导。在学校有老师啰嗦,在家里有老妈唠叨,出门做回客还得听他老人家无休止地语重心长。老妈说,你外公做了一辈子领导,作报告作惯了,就像你们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话多了去,节假日在家舌头痒痒,只能做家教煞话痨的瘾。海波说,老师那舌头打个滚,就能吐出钞票,相当于印钞机,每次上课,哪次不掏你口袋里几张票票?外公,他也就赚个唾沫。这话幼稚,小陈书记不与孩子计较,历史的经验不能告诉他,等他成长为社会的重要人物他就明白了。重要人物的日程安排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海波也一样,外公这里他不想来也必须来。小陈书记来看老陈书记,比抄水表煤气表的人来得勤,每月至少来两趟。一回二回一个人来,老陈书记宽宏大量,打听一点重要人物信息,叹息几声。若是第三回在猫眼里还不见重要人物身影,老陈书记就不让大凤开门,宣布小陈书记是不受欢迎的人。谁才是受欢迎的人?小陈书记当然能揣摩出她老父亲的心思,背靠大树好乘凉,是官场千百年来的真经,小陈书记如何不懂?下回来,必定是重要人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陈书记家的接待规格立马上了档次,大凤忙得晕了头。这年头,做儿女的比当爸妈的尊贵,做外孙的比当外公的厉害。 

  大凤也盼望重要人物陆海波,盼望同是盼望, 目的当然是不相同。 

  今天是中秋节,家教公司也放假,海波可以在外公家呆半天,还有半天被安排在爷爷家。按照时下流行说法,海波应该称为“官二代”或者“官三代”,事实上不是所有的官家子弟都飞扬跋扈,海波就是个乖孩子,不是一般的乖,用大凤在乡下的说法,三巴掌打不出一声哼,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大凤觉得,这怪不得孩子,孩子他妈当书记,书记在外能说会道,在家也刹不住车,把该孩子说的话抢说了。海波跟大凤近,因为在外公家的大人中只有她不是书记,也是说话没份只能听话的主儿。海波喜欢到菜园地里玩,城里孩子稀罕小虫小草,像鲁迅写的“三味书屋”园子里的孩子,大凤读中学时鲁迅的文章在课本里很多,有趣的就这篇,大凤至今记得。海波只有到了菜园里才像个孩子,蹲在那里研究红的辣椒,秋天的红辣椒像一盏盏红灯笼挂着,招人疼。小陈书记就喊,海波,离远一点,要是弄到眼睛里可痛了。海波挪几步,会坐到一只癞南瓜上,小陈书记又喊,海波,那瓜上有毛毛虫,弄到皮肤上痒痒。蔫孩子有蔫孩子的办法,不理睬你,海波就当没听见。小陈书记急了,大凤,大凤,给我把海波拽回屋。大凤停下手里的活,看一眼小陈书记,不吭声。小陈书记明白了,大凤是不进菜园子的。倒是惊动了老陈书记,急急进去,肩膀一高一低地牵了海波的手出来。大凤知道,老爷子既怕孙子弄痛弄脏自己,也怕孙子像闯进去的小犊子把他的菜地拱乱,老爷子是个讲究的人,这菜地看上去青一簇,黄一簇,乱纷纷,在他眼里却是一本打开的账本,有条有理。就像他屋里的杂志报纸,摆放在什么地方都有章法,大凤打扫房间时不敢弄乱。 

  海波在外公家有一事求着大凤,这就是家庭作业。海波上小学六年级,也就是毕业班,谁都知道“毕业班”这三个字的含义,一个人能不能找到一个好饭碗,取决于他是不是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一个人能不能考进一所好大学,取决于他能不能上一所好中学,也就是说,小升初是人生征途中第一个关键台阶。这话谁说的?每个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都是这样教育学生家长,小陈书记聆听过,大凤聆听过。教育学生从教育家长抓起,升学才能成为全民运动。大凤反思自己高考屡考屡败的惨痛历史,输在起跑线确实是根本理由,这道理大凤早悟透了,她一家三口才搬进这县城。大凤不能理解的是小陈书记,她急什么呢,太把自己不当回事了,简直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群众。要着急也轮不上她着急,就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发令枪一响,别人是甩着两条腿跑,海波可以坐在他妈妈四个轱辘的小车上踩油门。但小陈书记显然不这样想,抓海波的作业比抓她镇上的招商引资还上心,这让大凤意识到,孩子的学习在谁家都是天下第一号大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句广告词用在谁家对孩子的要求上都合适。这样看来,自己的那着棋走对了。 

  在海波的眼中,大凤才是个有学问不叫唤的人。有的人会叫唤没本事,比如她妈妈,讲起革命经历当初还是师范专科毕业生,讲起现在的学历,是读什么在职博士。可是海波让她做奥数题目她没做对过一次。还有的人会叫唤也有本事,比如实验小学的老师,人家那是职业。可大凤阿姨是个保姆,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海波的作业从来难不倒她,海波遇到难题就往外公这里打电话,不找外公,找大凤阿姨。陈书记拎着话筒,讪讪地说,大凤,看来我还得开一分家教的工资给你。说是这样说,大凤从没当真,大凤做题目不是因为海波。大凤对海波说,可不能小看你妈,你妈的学问往高处做了,你想想,一个人站在喜马拉雅山山顶上,他怎么能看得清山脚下的几棵小树,你妈妈就是那样。海波当然不信,不吭声。不信的人不信的事不必放在嘴上,与大人一样叫唤才愚蠢。 

  海波说,阿姨,你完全可以开一个小升初辅导班,比在外公这里钱多了去。 

  老爷子说,好你个浑小子,有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吗?阿姨走了,你外公怎么过活? 

  大凤说,海波,这题就这解法,我去厨房了。 

  阿姨别走,还有语文。海波不让她走,又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作业本。 

  大凤喜欢海波喊她“阿姨”,这孩子待他真诚,喊“阿姨”是把她当阿姨。老陈书记和小陈书记也喊她“阿姨”,那是时时提醒她,她是个保姆,是下人。大凤刚开始时还真不习惯,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喊自己“阿姨”,怎么应得下呢?后来明白了,这称呼就是衣服后领上那个标签,就是前胸别的那个牌牌,不应还不行,别扭也得应。 

  大凤给海波讲了作业题上的那首唐诗,海波就自己做题了。陈书记和小陈书记都在厨房拣菜,大凤的耳朵跟着他俩。好容易等到扯上正题,也就听到两三句。老陈书记说,买就买吧,买了学区房,不就用不着求爷爷拜奶奶了吗?这房钱我掏一半。小陈书记说,知道的人说是你掏了钱,不知道的人就要跑纪委告我的状,帮我算收支账了。要不,还是你找那一初中的校长,你这把老面子他们总得买。老陈书记说,我看还是买房,我不去失那骨气。大凤进了厨房门,话题就断了。大凤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做阿姨有阿姨的规矩。大凤说,不早了,我得赶紧洗菜了。 

  老爷子显然让小陈书记失望了,她不知道,比她更失望的是还有老爷子家的阿姨大凤。 

  大凤等到老爷子扒完碗中最后一口米饭,总是放下自己的碗,帮老爷子舀汤。大凤刚捉住汤勺柄,小陈书记说,我来。大凤愣了一下,拿汤勺的手就停了一停。小陈书记的手接过汤勺时,有那么一两秒的瞬间,俩人的两只手腕子和白瓷汤勺组成了熠熠生辉的画面。都是因为餐桌上的灯光,尽管这餐厅确实不敞亮,可是别说大白天,平时就是吃晚饭,老爷子也懒得开餐厅的吊灯,今天是重要人物来了,又是重要日子,这花枝般招展的灯才打开了。灯光下这两只手看上去差别明显,一只手明显刚用了护肤霜,白处白,润处润,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峰四路转,有隐有现。那屈蜷的手指,角是角,窝是窝,屈着也能让你想得出它伸展时的挺拔和玲珑。这当然是小陈书记的手,另一只手属于大凤,它迟疑,松松垮垮,手背也好手心也好都泛着黄色,像是故意做旧的画页上着的底色,仰面的指肚灯光下倒是发白,那是在水中浸泡后鼓涨的白,细看,指肚上有凹陷的水纹,像是妇人肚子上的妊娠纹。这是劳动者的手,保姆的手。耀眼的不是这两只手,是这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戴着同一款金光闪闪的手表,同一个品牌,大凤记得小帆说叫“僵尸点灯”,当然明白只是谐音。两只“僵尸点灯”金光流转,汤勺柄上那两道镶嵌的金线成了金光轮转的金轨。大凤慌忙缩了手,她腕上这块是假货,那阵子小帆捣腾假手表,真货据说要几十万,假货只要几十块,尽管刚才看上去还真分不出真假,但大凤一个保姆带这品牌的手表谁都不会当真。大凤的手背和手腕上还有一串伤疤,如果不是手表夺目的光辉,灯光下仔细看,那皮肤简直惨不忍睹。小陈书记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大凤还是看出了她隐藏的不屑。大凤心里说,这是我弟弟给的,也就是看个时间。等我儿子出息了,一定要让他给老娘买个真的,到这小陈书记面前显摆一个。 

  小陈书记母子俩吃过午饭就走了,大凤在厨房里抹碗。那个高高低低摇晃的影子停在她背后,有一只手拍在她的后脑勺上,然后顺着长发搁在她的后腰,也就停在腰际,不动了。大凤不愿意的时候,最多让那只手碰碰后脑勺就躲开了,老爷子就干咳几声,说,别累了,转身退了,人知趣就好,大凤得替他将长辈的脸面留着。今天大凤让那只手掌趴了一会儿。大凤说,陈书记,你莫非真的连一初中的一个指标都要不来?那只手就挪开了,背后的声音说,凭什么一初中的校长要把指标给我? 

  你当过文教局的书记哩。 

  这个你也知道?有句话叫人走茶凉,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老家伙。 

  大凤把水龙头放到最大量,水打在餐盘上珠光四溅,大凤不再理睬背后的那老头,埋头洗碗盘。大凤心里指望的那个水龙头被关闸了,她一瞬间心如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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