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在诗人家里作客

2013年05月27日 11时12分 
 一向不是个固执的人,然而这一日晨,在浙江海宁,在小城初夏清凉舒润的空气里,我竟不可思议地执拗起来。

  争执主要因要不要去一个人的故居而引发。同伴主张不要去,因为一早旅行社就未安排这项活动,再者个人活动时间也不充裕,一会儿导游便要带大家前往他处胜地的。

  我则坚持时间再不充分也要去,看着对方狐疑的样子,索性加重语气道:我来海宁一趟,本来就是为了看他。

  同伴狐疑之色却更重,他说:不就是一诗人故居?这样的故居多了去了,李白的,杜甫的,苏东坡的,昨儿下午我们还碰到一个呢:王国维故居……我们错过一个两个也没什么了不得嘛。

  我觉得三言两语讲不清爽,只好择其要者简略道:他之于我有特别的意义。这么说吧,错过其他诗人的故居我会得遗憾,但如若错过他的,我就会得神不守舍,失魂落魄,以后每想起此事就忧郁难言。

  我们讨论的这位诗人,当然就是徐志摩。

  我还记得与他初相遇的情形。

  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夜,正值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其实我已大致领略得文字之美,阅读口味也正由天真的童年期向多思的青年期过渡。可当时就凭我,一个小城寻常巷陌里的孩子,哪有这个能力找出适合自己口味的文艺类图书来读呢?不过有什么便读什么罢了。我清楚地记得,彼时读过战争题材的小说《血染的爱》、《三月雪》——那是从母亲同事那里央借来的;古典通俗小说《牡丹亭》、《玉娇龙》——应该是从县文化馆成人图书室借来的;断断续续读过一些古典诗词赏析,那多半是忍着足酸之苦、被营业员不时打量之窘,在县新华书店敞式柜台前站着读来的……就是在那样懵懂读书的岁月,那个夏夜,仿佛是一场奇遇,我竟遇到了从此情系今生的诗人。

  那个夏夜我同往常一样,在家门口纳凉的时候顺便带出了一本书翻阅。那天我带的是父亲用来参加职称考试的《大学语文》,印象里它有着天青色雅致脱俗的封面。我很宝贝这本书,因为此前已从中读到了几篇颇有风致的作品。但事实上我的真命天子还在后头。我随意地翻动书页,忽然之间看到一个陌生的题目:《再别康桥》。一瞧是首新诗,作者名字怪别致,诗题也灵光,便借着鸭蛋青的天光从头到尾读了起来……众所周知第一段正是: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时我当然不知道徐志摩是谁,全然不知此君其实是现代名头响亮又争议颇多的大诗人,只晓得读完这一段,顿时就被这位素昧平生的诗人震住了。我完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写出如此奇妙又如此动人心扉的诗句来。“我”怎么可以用“轻轻的”来修饰呢?但是,又为什么不能这般修饰呢?再没有比“轻轻的我”这个语词更能描摹出诗人凌波微步般的步态了。还有“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真亏他想得出来,这是何等天马行空又潇洒之至的想象啊。我坐正了身子,庄重而舒缓地把整首诗都读完了。然后,徐志摩这个名字就如同一株世外仙葩般,永远根植在了我心底。

  在邂逅这位浪漫诗人前,在我有限的读书经验里,当然也曾对一些才子型作家抱有好感。但,这好感与那好感是不同的。对别人作品的喜爱,也许就像你在傍晚散步的时候路遇了一个面善的年轻人,他朝你微笑,你也报之以莞尔,他轻言细语地和你聊了一会儿,你觉得听起来不错,也便频频点头。然后你们就道别了——你轻轻带上你家半人高青竹篱笆的门扣,一夜无梦。仅此而已。

  对徐志摩作品的喜爱则不然。你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空气里荡漾着似有还无的芝兰清香。当面如秋月、身穿湖蓝熟罗长袍的他在你身边驻足,你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狂响。而在他对你念起箫声般的句子时,你就觉得有簌簌的风,四月的风,轻拂过你沉寂多年的湖面。他约你同游康桥,你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康桥,康桥,那是一个多么神奇而瑰丽的所在呵。且不说那河畔的金柳,那油绿的青荇,也不说那闪烁着虹影的清泉,那揉碎在苹藻间的绮梦,单说与诗人同坐一只小船,于黄昏时分撑着长篙在康桥寻梦的经历,也足以让人记一辈子,念一辈子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志摩先生可说是我的文学启蒙师。如今路过老师的家门口,当然没有不去坐一坐的道理。

  现在,我们终于站在徐志摩故居门口了。

  来得早了些,还没到故居开放时间,不过也好,正可以借机定一定神。

  我高兴得一句话都不想说。那是因为徐氏故居外观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对,多年以前,当我第一次接触诗人作品时,在心里悄悄勾勒的诗人的家就是眼前这样子:灰砖镶橙线的老式洋房,有着中西合璧的雅丽,宛如婚纱花冠的弧形拱门,很吻合一句赞誉之辞“建筑是一首凝固的诗”。欧式卷曲图案的铁栅栏里,石榴和丁香花正悠悠地吐着芬香,一切都是那么纯静、优雅、迷人,写得出《再别康桥》的诗人,当然就得住在这一类房子里。

  年轻颀长的管理员来开门了,望着他潇洒拉开大门的动作,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您每天陪伴着志摩先生,是否感觉很幸运?

  徐氏故居跟大多数名人故居一样,在洋房底楼设置了介绍名人家世、生平和主要活动之类的展板,可我对这些展板兴趣不大,略站一站就走开了——是的,我急于寻找的不是纸上的诗人,纸上的诗人我早已烂熟于心,我真正寻觅的是真实生活场景里的诗人。也许在潜意识,我并不赞成把这处位于硖石镇干河街的洋房叫做“徐志摩故居”,我更愿意把它叫做“徐志摩1926年的家”。

  站在徐家那个小花园里的时候我如愿以偿了。因为,当徜徉在那几株蓊郁的绿树下,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徐氏那首《雪花的快乐》:“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飏,飞飏,飞飏,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这首诗作于1924年冬,想来诗人闲时是会在这个小花园里徘徊咏哦的。那么,在这个小园子里,戴着圆金丝眼镜的诗人是在晨曦里默诵还是在黄昏里曼吟过?是独自在绿树前沉思,还是携妻陆小曼在花前低语过?这些猜想无端地让我感到喜悦。

  用温柔的目光打量那些绿的叶子和细小的白花,蓦然发现,这时内心的欣喜较之于第一次读《再别康桥》时更为激越。也是,那时我同他隔着一张纸相逢,再怎么惊喜眷恋,都是隔了一层的。此刻就不一样了。此刻我知道他确实在这里生活过。他甚至还没有走远,花园的青石板地上仍回响着他锃亮皮鞋“跖跖”履地的声音。能够更细致、更深层次地感知一颗浪漫纯美的心灵,那当然是一种想望已久的幸福了。

  那个初夏的上午我在海宁徐家行行复行行,全无倦意。其实这是意料中的事。参观一处人去楼空的故居也许很快会结束行程,但,去拜访一位仰慕多年、亦师亦友的老友怎么可能早早离去?自然是“读你千遍也不厌倦”。那个上午诗人同我在花园里谈诗,在正厅里谈身世,在楼上书房谈新知旧雨,当然也谈了他甜蜜又苦涩的情感生活……在袅袅的碧螺茶香里,我亦如水银泻地般同他聊了许多。我诉说了少年时代初遇徐诗时的震惊,说自读过徐诗后便不复再有空虚、苦闷与寂寥的感觉,说如果诗如流溪,那么他的诗之于我就是世界上爱、美与和谐的溪水,饮一口便清凉遍身、烦恼俱无。我还感谢他引领我结识了另外一些优秀人物,比方说梁启超,胡适,郁达夫,沈从文,我真喜欢胡适那首《希望》,还有郁达夫那首《题钓台壁》啊……

  倘若不是楼梯上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恐怕我们还会谈得更透彻更酣畅,可是他们来了——好奇心特重的一群来了,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们不叽叽喳喳,不指着贴在楼梯口的言情剧《人间四月天》海报议论纷纷呢?诗人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把玩手里的镇纸。我深知他其实并不想过多提及情感方面的内容,可是那些游人乐意谈,“徐家”、“张家”、“陆家”、“徽徽”、“小曼”、“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些纷繁杂沓的语词伴随着似是而非的观点,有如黄昏的蝙蝠群一样在门外撞来撞去响成一片,诗人于是只能报之以苦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沉默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对他道:你不用多说。假如我的话有些道理,你就点头好吗?

  诗人答应了。

  “你的情感世界,并不像电视剧里渲染得那样五颜六色,热闹非凡,要是成天忙着谈恋爱,是写不出那么多高质量的诗文的。对吗?”

  “你同那三位著名女子的情感纠葛其实并不繁复。跟张幼仪确实是性情不合,她实在不是你要的那杯茶,所以才分手。

  跟林徽音呢,这道“伦敦虹影”确实太美好,男朋友梁思成又太无懈可击,最后古典的林徽音选择了可靠的梁思成,如此这般你才放手的。

  你跟陆小曼实际上很般配——才子的那一种脱跳确实需俏佳人的那一种伶俐才驾驭得了。至于你们婚后的那些烦恼,其实无伤大雅,每对夫妻都必须度过他们婚后硝烟四起的头几年。倘不是那回飞北京出意外,等你同小曼度过婚姻的磨合期,相信是可以获得久远的传为佳话的幸福的。”

  诗人推了推鼻梁上的溜圆眼镜,笑了。

  他站起来给我续茶,步态轻捷,手势雅逸,冠玉般的脸上有不自觉陷入深思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在心里把玩我的看法,他心有所动,但他不会明确答复对与否的,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个谜,何况是这样一颗丰富细致而不羁的诗人的心灵……茶已过三巡,同来的伙伴也已在门外催我动身,我再怎么不舍,也意识到是结束晤谈的时候了。好在诗人同我一样恋恋,他邀我有空尽管来坐,他笑容温暖,言辞恳切,这让我预感到,下回诗人也许会将他当年的真实生活状态讲给我听……

  在离开小城海宁的时候,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朵小花,一朵洁白芬芳来自徐家花园的小花。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来的(兴许是风吹进口袋的?兴许是无意中从地上捡拾的?),但我十分小心地将它夹进了随身携带的软皮笔记本里。是的,2007年7月的一天,我从海宁徐家带走了这朵罕见的小花,当然也带走了与花儿有关的灿烂记忆。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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