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短篇小说：毒药

　　眨眼之间，我家附近开出了许多商店，各种各样的店。枣庄人的水果店、温州人的洗头房、嘉兴人的饭店，还有自行车修理行、电脑公司，等等。那家电脑公司，竟然名为“飞宇”。新年到来之前，我觉得在贺年卡上盖上这家公司的公章，把它寄给作家毕飞宇，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可是，电脑公司的人对我说，他们没有公章。怎么会没有公章呢？一个单位怎么会没有公章呢？他们说没有，当然只能没有。而那个自行车修理行，好象更是有趣。有天早上下楼，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并不生气。原因是，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已经有很多辆自行车，以及一辆助动车被盗了。悲伤就像毒药，如果从小就吃它，长大了也就特别耐毒。然而意外的是，我居然在离家五十步远的修理行见到了它。它怎么会在这里的呢？这是我和车嘛！我对来自盐城的修车人说。盐城人正在忙，他头也不抬地说，是你的你就拿走！我说，我拿走那是当然的，但是，我的车怎么会在你这儿呢？这回盐城人抬起头来了，他的脸上有一些横肉，他带着责难的口吻对我说，你不是总在我这儿修车么？早修好了，你为什么不来拿走？！　

　　怪事儿，怪事儿，我只能这么想。不过更怪的是在这些林林总总的小店中，居然出现了一家小康开的面馆。小康！虽然他剃了板寸头，但我还是一眼就把它认出了。他怎么到这儿来开店了？他是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而且看上去，他的面馆生意很好，人气旺得很呢！ 

　　小康是我从前的同事。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在一所乡学校任教。我教的是数学，小康则是语文老师。小康其实不叫小康，他的名字跟小康两字根本扯不到一起去。人们所以如此叫他，原因是他家有一个当木匠的父亲。那时候还刚刚改革开放，如果谁家里有几千块钱，那就能吓死一批人。据说小康家里有。当时邓小平不是正号召大家奔小康么？而小康家已经小康了，令大家羡慕。不过，跟我比起来，小康虽然家境富裕，但他也并没有多少优越感。那是因为，他只是一个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好象就不是正宗的教师，就像聘用干部总有点不是干部的味道一样。也许正因为此，小康一贯比较巴结我们。其实巴结我们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根本无法使他成为“公办”。有一次我非常坦率地对小康说，小康，你并不比别人差，家里已经小康了，除了你，谁家能说已经小康？你应该挺起胸来，不要整天像日本人的汉奸似的！ 

　　对于我的建议，小康显然心存感激。也许在他看来，在这个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尊重他的，没有歧视他这个“民办”。他于是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吃过一顿饭。真是天晓得，如果他不请我吃这顿饭，我还真对他没什么想法。而这顿饭一吃，我对他就几乎没有一点儿好印象了。你能知道这个小康之家用什么来待客么？一盘鱼，除了一盘鱼，什么都没有。如果鱼里面也有老中青的话，那么这一盘全是呱呱坠地的婴儿。它们最多只有拇指长，小的则不到拇指的一半。它们跟咸菜炒在一起，散发出一股臭味。我想如果我是一只猫，也不会愿意吃这样的鱼。当时我已经拿起了筷子，我总不能站起来说“我不吃你们家的饭了，我要走了”吧？我要是这样说，就不像一个人民教师了，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将会相去多远！但我实在吃不下这盘菜，我只是吃了半碗白饭。如果能够让我静静地吃我的白饭，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恶的是，小康家的人，这家提前步入小康的共和国公民，轮番出阵给我夹菜。虽然每一次都被我顽强地击退了，但猛烈的进攻却一分钟都没有停止。如果我是山头，就会被他们炸平；如果我是战鹰，也早就被他们击落。其中表现尤为突出的，是小康的一个姐姐，她粗壮的身体一次次像乌云一样向我压来。她手持爆破筒，小鱼咸菜的子弹一次次向我射来。她让我像邱少云一样痛苦，让我几乎要像黄继光一样倒下。我在一次次顽强的抵抗中，恨不得托起一个炸药包，像董存瑞一样，与他们同归于尽。当然，如果她不是猛烈地向我进攻，我也许会认真地欣赏她身体的粗壮之美。她的丰厚得无与伦比的胸脯，她在长凳上起起落落的大屁股，她的年轻和她蒸腾着田野之气的活力，对我应该说是构成一种强烈吸引的。但是，战斗太激烈了，我不得不抛弃一切，沉着应战，誓死不让小鱼咸菜将我击中。 

　　这顿饭之后，我对小康明显冷淡。这一点他显然也及时觉察到了。他因此又恢复了先前的自卑，在我面前笑得更巴结了，好象他整天有求于我似的。他的这种腔调，反过来更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对他就更没好气了，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在我的印象中，小康绝对是一个窝囊废，天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教师队伍里来的。他的水平不要说当老师，就是做一个学生，也一定是个差生。我知道他的所谓教学，就是领着学生一遍遍读课文。可怜的是，他每篇课文都要读好几个白字。为了不让他过于误人子弟，我主动担负起替他纠正读音的重任。因为我是个外来的老师，又是未婚，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像个严师一样，坐在小康的面前，听他朗读明天的课文。这时候的小康，拿着课本站在那里，读得舌头发僵，眉头紧皱，就像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学生。每听他发音不准，我都要敲敲桌子，对他说，停！停！请别以为我好为人师，事实上我很快就烦透了这项工作。因为在我听来，他的发音，起码有三分之一以上是不准确的。如果硬要一个一个地去纠正，而且总是纠而不正，不把我累死，也会把我气死。要不是校长答应每周算我三课时的工作量，要不是小康这小子可怜的哀求，我早就不干了。停！停！我对小康说，这是诞生的诞，不念延！你还是语文教师呢！停！停！这是尖锐的锐，怎么能读成“睡”呢？你小子一定是想睡觉了吧？我的耐心越来越差，我几乎就要骂他是白痴了！我非常担心，我会忍不住在这小子的头上擂上一拳。 

　　但小康是谦虚的，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在我面前，他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每次冷静下来之后，我都对他心存歉意。水平不高，可不是他的错，他只上过初中，而且天晓得他的老师又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也许比他更蠢。他这么虚心好学，差不多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你还能要他怎么样呢？我认真地告诫自己，下次辅导起他来，可一定要加倍耐心，千万不要发火，更不能做出太伤害他自尊的事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看，有时候我真的是有点过分了，我记得不止一次，我愤怒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脸上，在他黑乎乎的脸皮上闪闪发光。而手指长驱直入，抵达他鼻尖的一公分处，更是常有的事。语言暴力就更是举不胜举了，我虽然没有骂他白痴或者蠢猪之类的，但讽刺挖苦则是家常便饭。而面对这些，小康又是怎么样呢？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反感。其实他大可以顶撞我几句，我一不是他的领导，二不是他的父母，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唯唯喏喏呢？有时候想想，他真是太好了，太善良温顺了。而我分明是在欺侮这样一个好人，实在是不应该。况且，我深深知道，发火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平和美好的心情是补药，而急躁和愤怒，只是毒药。 

　　某一个学期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打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小康。那是一个秋天，气候宜人，谁都在夜晚睡得很香。但高一女生宿舍里却传出一声半夜惊叫。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住校老师，我们仿佛听到集合的号声一样，全都来到了这个女生宿舍里。女学生们一个个像蚕宝宝一样蜷缩在她们的被子里，只向我们全体老师露出她们或长或圆的脑袋。所有的女生都双目放光，只有一双眼睛是被泪水充盈着。刚才那声响彻夜空的惊叫，显然就是这个哭着的女生发出的。大家都认为，她一定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她一口咬定，确确实实是有一个人，潜入她们的宿舍，走近她的床边，把手探进了她的被窝的。那人是谁？校长的提问代表了大家的心声。女生不说什么，只管嘤嘤哭泣。那人是谁？校长又威严地问了一声。他的嗓门很大，显然把哭着的女生吓了一跳。她吃了一吓，哭倒是止了。她抬起泪眼，怯怯地看着校长说，他是老师！全体老师都惊呆了，这个答案确实惊人。而我注意到，那一刻，那些躺在被子里的女生们，她们的小脸蛋上，基本都浮上了幸灾乐祸的神色。这个深秋的夜晚，确实给她们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了一点有趣的变化。 

　　他是谁？校长厉声问。 

　　这个女生的眼光，将我们全体扫了一遍，结果她又哭了起来。 

　　校长摸出了一根烟，点上说，这位同学，你可一定要认清楚了，不要看走眼了，你看看，再看一遍，究竟是谁？ 

　　女生因此又把我们扫视了一遍。奇怪的是，当她的目光射到我身上时，我竟然一阵紧张。事后我想，我紧张个屁啊？我又没去摸她，我为什么要紧张呢？推己及人，我相信当时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几乎令所有的男性教师都产生了　像我一样的心理。只是不知道校长是不是和我们一样。 

　　最后这个遭袭击的女生咬了咬她的下唇说，我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校长都在为这件事而苦恼。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这条披着教师外衣的色狼找出来。但是终究没有结果。后来派出所也介入了，因为那个女生不仅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而且还跳了一次河，写了数份遗书。然而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承蒙信任，校长曾经把我单独找去，让我替他分析一下，会是哪位男教师，把手伸进了女学生的被窝里？校长首先声明，他决不怀疑是我。他说，即使他怀疑他自己，也不会怀疑是我。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一个绝对正派的好青年。校长对我说，你是团书记，上学期还打了入党报告，你出身书香门第，根正苗红，思想意识一贯健康，我相信你是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下流无耻为人不齿的勾当的。校长的信任让我百感交集。事实上我真的没他说的那么好。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曾拷问自己，如果在确保没有任何不良后果的前提下，让你摸，你摸不摸？对于自己提出的问题，我竟然无力回答。因此面对校长的夸奖，我有点觉得心虚。 

　　那天，校长和我两个，把全校的男教师细细地排了一下队。最后我毫无道理地对校长说，我怀疑这件事是小康干的。校长说，为什么？我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凭直觉。我说，在我看来，最不可能干这件事的，就是小康。而通常最不可能干的，反而是最可能干的。校长不以我的推测为荒唐，他颇有同感地说，是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一直怀疑这个人，但是证据呢？校长两手一摊，十分遗憾地说，我们没有证据啊！ 

　　数天之后，我与小康在学校的厕所相遇。当我走进厕所的时候，他的小便已近尾声了。但他一直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走出去的意思，好象对这个地方有特别的留恋。等我小便完毕，他说，荆老师，那不是我干的！我明知故问地说，什么事不是你干的？他说，我没有摸女生！我十分虚伪地说，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啊，谁也没说是你干的啊！小康更往厕所里面进了一步，看样子他一时半刻不打算出去。可那儿真臭啊！小康说，荆老师，你冤枉了我！我赶紧申辩，没有啊，我没说是你啊！他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瞥了我一眼说，你冤枉了我，就给我吃了毒药。 

　　这件事校长是太不地道了，他怎么可以把我们的私下分析泄漏出去呢？身为校长，他这样做，太没有组织原则了，太缺德了，太下作了，他简直是卖了我！我出了厕所，径直去了校长室，而校长却矢口抵赖，坚决不肯承认是他把消息透露给小康的。证据呢？他说。他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无赖。不仅如此，更气人的是，他还对我说，说不定是你告诉小康的呢？他把我气得不轻，拿小康的话来说，是给我吃了毒药。我于是提议，可以让小康来，大家当面质对，让他说说，他是怎么知道我怀疑上他的，究竟是谁告诉他的。 

　　可是小康什么都不肯说，他像是突然哑了一样，在校长室里，他真的特别像一个哑巴，除了抽了几下鼻子，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人家刘胡兰还开口说几句“不知道”呢。 

　　走出校长室之后，他却又说话了，他轻声对我说，你给我吃了毒药！ 

　　近二十年过去了，在我的生活里，小康这个人，几乎已被彻底遗忘。只是偶尔，在看电视的时候，电视剧里出现某个长相酷似小康的人，或者在阅读中遇到“小康”这两个字儿时，我才会想起他。当然长得像他的人，和“小康”这样的词儿，并不多见（现在人们似乎已经懒得再提“小康”两字了，在各种各样的文字中，“上网”和“做爱”远比“小康”多得多），因此我真的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个叫小康的人。 

　　现在他背负这家“小康面馆”，蜗牛一样爬至我的家门口，让我感到惊喜。 

　　他的店不大，生意却很好。等我去吃过一回面，我就相信生意将会越来越好。小康面实在是太好吃了，吃着这样的面条，仿佛有了一场艳遇。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小康会由一名民办教师摇身变为优秀的面老板。他的面条，吃了第一碗，就一定会想第二碗。自从有了小康面馆，我彻底改掉了以前不吃早饭的坏毛病，而且连懒觉都不再睡了，我天天一早醒来，躺在床上，想到即将送进嘴里的美味的小康面，觉得活着很有乐趣和信心。我不再像往日那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因为生活没有兴奋点，起床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现在好了，一碗面条，它唤醒了我生活的热情，它像一个要命的情人那样吸引着我。一度我曾怀疑，小康这家伙是不是在面条的汤料里加了罂粟壳之类的东西，否则怎么能使所有的食客都上了瘾呢？ 

　　这个小康！我在他那儿吃的第一碗面条，是他免费向我提供的。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但他用行动表示了友好。因为他忙里忙外，陀螺一样停不下来，我们始终没能有更多的交谈。我们之间确实应该有许多话讲。比方说，如今的生活情况啦，怎么想到开起面馆来的啦，是不是到哪儿去培训深造过啦。至少也应该叙叙旧，什么样的往事，都是美好的。或许我还应该向他好好道歉，为当年对他的种种不善而作出深刻忏悔。然而没有可能，他忙得满脸油光光的，热情地招待着食客。不过，似乎也没有解释和忏悔的必要了，你看，我们之间，一点都没有什么阻隔，虽然没有多少交谈，但相互间客气得恰到好处，既有热情和友好，又没有虚伪和夸张。每次到他这儿来吃面，我们都会互相敬一支烟。不是他递给我一支，就是我递一支给他。在谁的眼里，我们都是一对真正的老相识。 

　　小康面馆里，除了小康，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一点都不比小康闲。她们在食客之间穿梭，仿佛仙女下凡，给人间带来无限欢乐。两个姑娘，一美一丑。丑的那个，除了年轻健壮，几乎一无是处。而那个漂亮的，则漂亮得有点过头了吧？虽然面馆不是一个清洁诗意的地方，但美丽的姑娘还是像清水芙蓉，她清纯、洁白，充满灵气，她的好处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能够超过给人以生活勇气的小康面条。如果不是因为面条确实好吃，我会误以为，众多食客只是冲着这个姑娘而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姑娘的身份，不仅仅是一名服务小姐，她还是老板小康的妻子。哇塞！这个其貌不扬，已经年过四十，并且在我心目中一直很卑微的男人，凭什么拥有如此如花美眷？就凭着他美味的面条和兴隆的生意么？我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了艳羡和妒意。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间，小康也许是最瘦的一个。如今他似乎更瘦了。在面馆里，经常可以听到有人跟他打趣说，老板啊，你又瘦了！讨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当然要瘦！要爱惜身体啊，美女可是毒药哦！ 

　　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吃了六十来碗小康面条之后，我渐渐感到精神不佳，四肢无力。同时对这面条也更加依恋了。甚至出差的日子，我都要提早起来，先去吃了小康面，再去坐车。甚至，我还竭力推掉了几次远差。要住宿在外，因此无法在早上吃到一碗小康亲自为我下的面条，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堪想象的。我对小康面的迷恋，和因此而出现的倦怠乏力，曾引起妻子的警觉。后来知道，她曾几次跟踪我，并自以为找到了答案。可当她获悉，面馆里那个美丽女子，其实是老板娘，是我昔日同事小康的妻子时，她放下心来。她这才相信，我每天起早，不是为了别的，而确实是为了吃面。真有那么好吃么？她不屑地说。 

　　我的身体是越来越糟糕了。三个月后，也就是吃了近九十碗小康面条之后，我变得连走路都气喘吁吁了。我因此不得不进医院去为自己作一个全面检查。可是检查的结果是，什么病都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才四十出头，正应该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就变得如此不中用了呢？ 

　　妻子对我显然是越来越不满意了。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不要再去吃什么短命小康面了！看你，都像是被狐狸精吸干了似的！ 

　　她的话让我心念一动，会不会…… 

　　五月的一天，我把吃了一半的面条装进一只保鲜袋里。小康的小老婆见了，她当然感到奇怪，她返身就去了伙房。不一会儿小康就闻讯出来了，可他追到马路上的时候，我已经骑上自行车走了。我向傻站在面馆门口的小康潇洒地挥了挥手。我看到在他如花妻子的映衬下，他就像一堆牛屎。 

　　我把吃剩的面条送到卫生防疫站，我妻子的一个舅舅在那儿工作。化验的结果让我差一点晕倒。舅舅说，面里有一种慢性毒药，你吃那面有多久了？这种毒药，只要连续服用一个月以上，就会彻底丧失性功能，并伴有失忆、妄想等症。 

　　荆歌短篇小说：毒药 

　　眨眼之间，我家附近开出了许多商店，各种各样的店。枣庄人的水果店、温州人的洗头房、嘉兴人的饭店，还有自行车修理行、电脑公司，等等。那家电脑公司，竟然名为“飞宇”。新年到来之前，我觉得在贺年卡上盖上这家公司的公章，把它寄给作家毕飞宇，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可是，电脑公司的人对我说，他们没有公章。怎么会没有公章呢？一个单位怎么会没有公章呢？他们说没有，当然只能没有。而那个自行车修理行，好象更是有趣。有天早上下楼，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并不生气。原因是，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已经有很多辆自行车，以及一辆助动车被盗了。悲伤就像毒药，如果从小就吃它，长大了也就特别耐毒。然而意外的是，我居然在离家五十步远的修理行见到了它。它怎么会在这里的呢？这是我和车嘛！我对来自盐城的修车人说。盐城人正在忙，他头也不抬地说，是你的你就拿走！我说，我拿走那是当然的，但是，我的车怎么会在你这儿呢？这回盐城人抬起头来了，他的脸上有一些横肉，他带着责难的口吻对我说，你不是总在我这儿修车么？早修好了，你为什么不来拿走？！ 

　　怪事儿，怪事儿，我只能这么想。不过更怪的是在这些林林总总的小店中，居然出现了一家小康开的面馆。小康！虽然他剃了板寸头，但我还是一眼就把它认出了。他怎么到这儿来开店了？他是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而且看上去，他的面馆生意很好，人气旺得很呢！ 

　　小康是我从前的同事。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在一所乡学校任教。我教的是数学，小康则是语文老师。小康其实不叫小康，他的名字跟小康两字根本扯不到一起去。人们所以如此叫他，原因是他家有一个当木匠的父亲。那时候还刚刚改革开放，如果谁家里有几千块钱，那就能吓死一批人。据说小康家里有。当时邓小平不是正号召大家奔小康么？而小康家已经小康了，令大家羡慕。不过，跟我比起来，小康虽然家境富裕，但他也并没有多少优越感。那是因为，他只是一个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好象就不是正宗的教师，就像聘用干部总有点不是干部的味道一样。也许正因为此，小康一贯比较巴结我们。其实巴结我们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根本无法使他成为“公办”。有一次我非常坦率地对小康说，小康，你并不比别人差，家里已经小康了，除了你，谁家能说已经小康？你应该挺起胸来，不要整天像日本人的汉奸似的！ 

　　对于我的建议，小康显然心存感激。也许在他看来，在这个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尊重他的，没有歧视他这个“民办”。他于是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吃过一顿饭。真是天晓得，如果他不请我吃这顿饭，我还真对他没什么想法。而这顿饭一吃，我对他就几乎没有一点儿好印象了。你能知道这个小康之家用什么来待客么？一盘鱼，除了一盘鱼，什么都没有。如果鱼里面也有老中青的话，那么这一盘全是呱呱坠地的婴儿。它们最多只有拇指长，小的则不到拇指的一半。它们跟咸菜炒在一起，散发出一股臭味。我想如果我是一只猫，也不会愿意吃这样的鱼。当时我已经拿起了筷子，我总不能站起来说“我不吃你们家的饭了，我要走了”吧？我要是这样说，就不像一个人民教师了，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将会相去多远！但我实在吃不下这盘菜，我只是吃了半碗白饭。如果能够让我静静地吃我的白饭，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恶的是，小康家的人，这家提前步入小康的共和国公民，轮番出阵给我夹菜。虽然每一次都被我顽强地击退了，但猛烈的进攻却一分钟都没有停止。如果我是山头，就会被他们炸平；如果我是战鹰，也早就被他们击落。其中表现尤为突出的，是小康的一个姐姐，她粗壮的身体一次次像乌云一样向我压来。她手持爆破筒，小鱼咸菜的子弹一次次向我射来。她让我像邱少云一样痛苦，让我几乎要像黄继光一样倒下。我在一次次顽强的抵抗中，恨不得托起一个炸药包，像董存瑞一样，与他们同归于尽。当然，如果她不是猛烈地向我进攻，我也许会认真地欣赏她身体的粗壮之美。她的丰厚得无与伦比的胸脯，她在长凳上起起落落的大屁股，她的年轻和她蒸腾着田野之气的活力，对我应该说是构成一种强烈吸引的。但是，战斗太激烈了，我不得不抛弃一切，沉着应战，誓死不让小鱼咸菜将我击中。 

　　这顿饭之后，我对小康明显冷淡。这一点他显然也及时觉察到了。他因此又恢复了先前的自卑，在我面前笑得更巴结了，好象他整天有求于我似的。他的这种腔调，反过来更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对他就更没好气了，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在我的印象中，小康绝对是一个窝囊废，天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教师队伍里来的。他的水平不要说当老师，就是做一个学生，也一定是个差生。我知道他的所谓教学，就是领着学生一遍遍读课文。可怜的是，他每篇课文都要读好几个白字。为了不让他过于误人子弟，我主动担负起替他纠正读音的重任。因为我是个外来的老师，又是未婚，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像个严师一样，坐在小康的面前，听他朗读明天的课文。这时候的小康，拿着课本站在那里，读得舌头发僵，眉头紧皱，就像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学生。每听他发音不准，我都要敲敲桌子，对他说，停！停！请别以为我好为人师，事实上我很快就烦透了这项工作。因为在我听来，他的发音，起码有三分之一以上是不准确的。如果硬要一个一个地去纠正，而且总是纠而不正，不把我累死，也会把我气死。要不是校长答应每周算我三课时的工作量，要不是小康这小子可怜的哀求，我早就不干了。停！停！我对小康说，这是诞生的诞，不念延！你还是语文教师呢！停！停！这是尖锐的锐，怎么能读成“睡”呢？你小子一定是想睡觉了吧？我的耐心越来越差，我几乎就要骂他是白痴了！我非常担心，我会忍不住在这小子的头上擂上一拳。 

　　但小康是谦虚的，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在我面前，他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每次冷静下来之后，我都对他心存歉意。水平不高，可不是他的错，他只上过初中，而且天晓得他的老师又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也许比他更蠢。他这么虚心好学，差不多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你还能要他怎么样呢？我认真地告诫自己，下次辅导起他来，可一定要加倍耐心，千万不要发火，更不能做出太伤害他自尊的事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看，有时候我真的是有点过分了，我记得不止一次，我愤怒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脸上，在他黑乎乎的脸皮上闪闪发光。而手指长驱直入，抵达他鼻尖的一公分处，更是常有的事。语言暴力就更是举不胜举了，我虽然没有骂他白痴或者蠢猪之类的，但讽刺挖苦则是家常便饭。而面对这些，小康又是怎么样呢？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反感。其实他大可以顶撞我几句，我一不是他的领导，二不是他的父母，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唯唯喏喏呢？有时候想想，他真是太好了，太善良温顺了。而我分明是在欺侮这样一个好人，实在是不应该。况且，我深深知道，发火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平和美好的心情是补药，而急躁和愤怒，只是毒药。 

　　某一个学期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打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小康。那是一个秋天，气候宜人，谁都在夜晚睡得很香。但高一女生宿舍里却传出一声半夜惊叫。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住校老师，我们仿佛听到集合的号声一样，全都来到了这个女生宿舍里。女学生们一个个像蚕宝宝一样蜷缩在她们的被子里，只向我们全体老师露出她们或长或圆的脑袋。所有的女生都双目放光，只有一双眼睛是被泪水充盈着。刚才那声响彻夜空的惊叫，显然就是这个哭着的女生发出的。大家都认为，她一定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她一口咬定，确确实实是有一个人，潜入她们的宿舍，走近她的床边，把手探进了她的被窝的。那人是谁？校长的提问代表了大家的心声。女生不说什么，只管嘤嘤哭泣。那人是谁？校长又威严地问了一声。他的嗓门很大，显然把哭着的女生吓了一跳。她吃了一吓，哭倒是止了。她抬起泪眼，怯怯地看着校长说，他是老师！全体老师都惊呆了，这个答案确实惊人。而我注意到，那一刻，那些躺在被子里的女生们，她们的小脸蛋上，基本都浮上了幸灾乐祸的神色。这个深秋的夜晚，确实给她们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了一点有趣的变化。 

　　他是谁？校长厉声问。 

　　这个女生的眼光，将我们全体扫了一遍，结果她又哭了起来。 

　　校长摸出了一根烟，点上说，这位同学，你可一定要认清楚了，不要看走眼了，你看看，再看一遍，究竟是谁？ 

　　女生因此又把我们扫视了一遍。奇怪的是，当她的目光射到我身上时，我竟然一阵紧张。事后我想，我紧张个屁啊？我又没去摸她，我为什么要紧张呢？推己及人，我相信当时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几乎令所有的男性教师都产生了　像我一样的心理。只是不知道校长是不是和我们一样。 

　　最后这个遭袭击的女生咬了咬她的下唇说，我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校长都在为这件事而苦恼。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这条披着教师外衣的色狼找出来。但是终究没有结果。后来派出所也介入了，因为那个女生不仅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而且还跳了一次河，写了数份遗书。然而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承蒙信任，校长曾经把我单独找去，让我替他分析一下，会是哪位男教师，把手伸进了女学生的被窝里？校长首先声明，他决不怀疑是我。他说，即使他怀疑他自己，也不会怀疑是我。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一个绝对正派的好青年。校长对我说，你是团书记，上学期还打了入党报告，你出身书香门第，根正苗红，思想意识一贯健康，我相信你是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下流无耻为人不齿的勾当的。校长的信任让我百感交集。事实上我真的没他说的那么好。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曾拷问自己，如果在确保没有任何不良后果的前提下，让你摸，你摸不摸？对于自己提出的问题，我竟然无力回答。因此面对校长的夸奖，我有点觉得心虚。 

　　那天，校长和我两个，把全校的男教师细细地排了一下队。最后我毫无道理地对校长说，我怀疑这件事是小康干的。校长说，为什么？我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凭直觉。我说，在我看来，最不可能干这件事的，就是小康。而通常最不可能干的，反而是最可能干的。校长不以我的推测为荒唐，他颇有同感地说，是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一直怀疑这个人，但是证据呢？校长两手一摊，十分遗憾地说，我们没有证据啊！ 

　　数天之后，我与小康在学校的厕所相遇。当我走进厕所的时候，他的小便已近尾声了。但他一直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走出去的意思，好象对这个地方有特别的留恋。等我小便完毕，他说，荆老师，那不是我干的！我明知故问地说，什么事不是你干的？他说，我没有摸女生！我十分虚伪地说，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啊，谁也没说是你干的啊！小康更往厕所里面进了一步，看样子他一时半刻不打算出去。可那儿真臭啊！小康说，荆老师，你冤枉了我！我赶紧申辩，没有啊，我没说是你啊！他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瞥了我一眼说，你冤枉了我，就给我吃了毒药。 

　　这件事校长是太不地道了，他怎么可以把我们的私下分析泄漏出去呢？身为校长，他这样做，太没有组织原则了，太缺德了，太下作了，他简直是卖了我！我出了厕所，径直去了校长室，而校长却矢口抵赖，坚决不肯承认是他把消息透露给小康的。证据呢？他说。他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无赖。不仅如此，更气人的是，他还对我说，说不定是你告诉小康的呢？他把我气得不轻，拿小康的话来说，是给我吃了毒药。我于是提议，可以让小康来，大家当面质对，让他说说，他是怎么知道我怀疑上他的，究竟是谁告诉他的。 

　　可是小康什么都不肯说，他像是突然哑了一样，在校长室里，他真的特别像一个哑巴，除了抽了几下鼻子，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人家刘胡兰还开口说几句“不知道”呢。 

　　走出校长室之后，他却又说话了，他轻声对我说，你给我吃了毒药！ 

　　近二十年过去了，在我的生活里，小康这个人，几乎已被彻底遗忘。只是偶尔，在看电视的时候，电视剧里出现某个长相酷似小康的人，或者在阅读中遇到“小康”这两个字儿时，我才会想起他。当然长得像他的人，和“小康”这样的词儿，并不多见（现在人们似乎已经懒得再提“小康”两字了，在各种各样的文字中，“上网”和“做爱”远比“小康”多得多），因此我真的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个叫小康的人。 

　　现在他背负这家“小康面馆”，蜗牛一样爬至我的家门口，让我感到惊喜。 

　　他的店不大，生意却很好。等我去吃过一回面，我就相信生意将会越来越好。小康面实在是太好吃了，吃着这样的面条，仿佛有了一场艳遇。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小康会由一名民办教师摇身变为优秀的面老板。他的面条，吃了第一碗，就一定会想第二碗。自从有了小康面馆，我彻底改掉了以前不吃早饭的坏毛病，而且连懒觉都不再睡了，我天天一早醒来，躺在床上，想到即将送进嘴里的美味的小康面，觉得活着很有乐趣和信心。我不再像往日那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因为生活没有兴奋点，起床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现在好了，一碗面条，它唤醒了我生活的热情，它像一个要命的情人那样吸引着我。一度我曾怀疑，小康这家伙是不是在面条的汤料里加了罂粟壳之类的东西，否则怎么能使所有的食客都上了瘾呢？ 

　　这个小康！我在他那儿吃的第一碗面条，是他免费向我提供的。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但他用行动表示了友好。因为他忙里忙外，陀螺一样停不下来，我们始终没能有更多的交谈。我们之间确实应该有许多话讲。比方说，如今的生活情况啦，怎么想到开起面馆来的啦，是不是到哪儿去培训深造过啦。至少也应该叙叙旧，什么样的往事，都是美好的。或许我还应该向他好好道歉，为当年对他的种种不善而作出深刻忏悔。然而没有可能，他忙得满脸油光光的，热情地招待着食客。不过，似乎也没有解释和忏悔的必要了，你看，我们之间，一点都没有什么阻隔，虽然没有多少交谈，但相互间客气得恰到好处，既有热情和友好，又没有虚伪和夸张。每次到他这儿来吃面，我们都会互相敬一支烟。不是他递给我一支，就是我递一支给他。在谁的眼里，我们都是一对真正的老相识。 

　　小康面馆里，除了小康，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一点都不比小康闲。她们在食客之间穿梭，仿佛仙女下凡，给人间带来无限欢乐。两个姑娘，一美一丑。丑的那个，除了年轻健壮，几乎一无是处。而那个漂亮的，则漂亮得有点过头了吧？虽然面馆不是一个清洁诗意的地方，但美丽的姑娘还是像清水芙蓉，她清纯、洁白，充满灵气，她的好处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能够超过给人以生活勇气的小康面条。如果不是因为面条确实好吃，我会误以为，众多食客只是冲着这个姑娘而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姑娘的身份，不仅仅是一名服务小姐，她还是老板小康的妻子。哇塞！这个其貌不扬，已经年过四十，并且在我心目中一直很卑微的男人，凭什么拥有如此如花美眷？就凭着他美味的面条和兴隆的生意么？我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了艳羡和妒意。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间，小康也许是最瘦的一个。如今他似乎更瘦了。在面馆里，经常可以听到有人跟他打趣说，老板啊，你又瘦了！讨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当然要瘦！要爱惜身体啊，美女可是毒药哦！ 

　　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吃了六十来碗小康面条之后，我渐渐感到精神不佳，四肢无力。同时对这面条也更加依恋了。甚至出差的日子，我都要提早起来，先去吃了小康面，再去坐车。甚至，我还竭力推掉了几次远差。要住宿在外，因此无法在早上吃到一碗小康亲自为我下的面条，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堪想象的。我对小康面的迷恋，和因此而出现的倦怠乏力，曾引起妻子的警觉。后来知道，她曾几次跟踪我，并自以为找到了答案。可当她获悉，面馆里那个美丽女子，其实是老板娘，是我昔日同事小康的妻子时，她放下心来。她这才相信，我每天起早，不是为了别的，而确实是为了吃面。真有那么好吃么？她不屑地说。 

　　我的身体是越来越糟糕了。三个月后，也就是吃了近九十碗小康面条之后，我变得连走路都气喘吁吁了。我因此不得不进医院去为自己作一个全面检查。可是检查的结果是，什么病都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才四十出头，正应该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就变得如此不中用了呢？ 

　　妻子对我显然是越来越不满意了。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不要再去吃什么短命小康面了！看你，都像是被狐狸精吸干了似的！ 

　　她的话让我心念一动，会不会…… 

　　五月的一天，我把吃了一半的面条装进一只保鲜袋里。小康的小老婆见了，她当然感到奇怪，她返身就去了伙房。不一会儿小康就闻讯出来了，可他追到马路上的时候，我已经骑上自行车走了。我向傻站在面馆门口的小康潇洒地挥了挥手。我看到在他如花妻子的映衬下，他就像一堆牛屎。 

　　我把吃剩的面条送到卫生防疫站，我妻子的一个舅舅在那儿工作。化验的结果让我差一点晕倒。舅舅说，面里有一种慢性毒药，你吃那面有多久了？这种毒药，只要连续服用一个月以上，就会彻底丧失性功能，并伴有失忆、妄想等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