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散文:熏烧之中的王国废墟

2013年05月27日 11时03分 

  柯尔尼留.巴巴属于那种生来就不愿随波遂流的艺术家。尽管罗马尼亚的美术因民族和文化的影响一直崇尚法国的艺术,到了五十年代又受前苏联画风的影响,但巴巴却是从西班牙画家委拉斯贵支、戈雅、毕加索和伦勃朗那里汲取了营养,着力于表现生活中的真实和苦难。他也继承了罗马尼亚近现代绘画中那种沉峻、重黑派的特点,并改变了原来的郁结情结,而融入了他自身深沉大器的气质,形成了富有内在的坚实性和高贵性的绘画风格。他将现实主义的写实技法与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结合起来,创造了单纯、概括、变形、写意和象征相结合的丰富画面,从而饮誉于罗马尼亚乃至于世界的画坛。六十年代,巴巴的作品被介绍到中国,他那富有力度和个性的表现使中国无数的美术爱好者着迷,到现在人们还记得那些钢锭一样的工人和麦垛一般的农妇。巴巴曾经影响了中国的一代画家。 

  飞行了一万多公里,跨越了欧亚两洲,终于坐在了巴巴故居的椅子上。作为访问学者,我此行的最主要目的就是研究巴巴,我要写巴巴。 

  罗马尼亚文化基金会为我的访问作出了极为大度的安排,国家艺术博物馆特意允许我两次进入从不对外国观众开放的地下藏品库,看完了馆内收藏的全部67幅巴巴的作品,又安排我去巴巴故居。 

  巴巴的故居是一处十分幽静的院落,就在这里,巴巴走完了他漫长的生命岁月。在一楼宽大的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只做工讲究的橡木椅子,高高的椅背上还挂着一只色彩斑驳的调色板,椅子后是一幅巴巴的自画像。巴巴夫人坚持要我坐在那张椅子上,她说那是巴巴生前最喜爱的位置,他就坐在那里作画和沉思。整整一幢楼到处都挂满了巴巴的作品,仿佛他刚刚才完成了一幅画去休息。自从巴巴去世之后,她就再也不接见任何来访者,更是拒绝新闻媒体的采访。她为我破了例,因为我是从中国来的。她为我亲自端来了咖啡和蛋糕,为我斟上了白兰地,同意我在屋子里到处拍照、随意看画,但却不同意为她拍照,也不同意将她的名字写入我的书。她一再重复说:“重要的是巴巴,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化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和我交谈,满足了我所有有关巴巴的提问。她甚至将巴巴生前从不示人的厚厚三大本速写日记供我翻阅。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个人资料,有四开大小,每本有六、七公分厚,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文字和图画。那些图画既有巴巴平时画的速写和默写,也有即兴记下的创作草图或瞬间的构思,还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是他临摹的伦勃朗和戈雅名作。这些画大多是用钢笔或炭笔画成,然后再涂以淡彩,加上油画棒。有很多已经出现在他日后的作品中了,那些悲哀的农妇、疯子国王和埃奈斯库的不同角度的肖像等等,都十分生动。作为一名名声卓著的画家,巴巴还这样勤奋地作画不缀,真令人难以置信。 

  巴巴夫人还打开了几只箱子,让我看藏放在里面的作品:这些都是巴巴平时画的灰笔素描和油画写生,全是纸本,厚厚的几大叠,其数量令人吃惊。如果说列宾生前画过的人物数量相当于一个小城镇的人口,我估计巴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所画的人物数量也不会少于此数。巴巴夫人慷慨地让我从这些作品中挑选一幅留作纪念,这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挑选了一幅用油画棒画的农妇的肖像,这是他的代表作《恐惧》中的素材。巴巴夫人又将巴巴生前用过的一盒油画棒也送给了我,还加上一本印刷精美的巴巴画册,如此弥足珍贵的礼物,令我感动不已。 

  巴巴的作品初期多以瘦削而颀长的农民为主,表现他们精疲力尽地坐在自己的土地上,以木然的神情注视着画面之外。或是满身疲惫地扛着农具在夕阳昏暗的土地上行走,背后是灰沉沉的天空。他笔下的人物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笑容,不是板着脸正襟危坐,就是呈现着忧郁恐惧的表情。即使是正处于豆蔻年华中的红衣少女,也是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到了后期,巴巴的风格更加狂放,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也随之有所变化。晚年的巴巴对色彩和形象更加概括,他已不借助于模特儿写生,而是进入了率性创作的境界而且出现了现代派的单纯和象征。 

  出现这样一种变化的原因颇令人思量:巴巴特立独行的个性固然是极其重要的因素,但他一生的经历也是不可忽略的原因。巴巴一生活了91岁,在这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他经历过的事情似乎太多:他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经历过三次婚姻而没有子女。从五十年代起他又经历了齐奥赛斯库的独裁统治,七十年代的罗马尼亚大地震给了他无比的惊恐,随后的东欧集团的解体和罗马尼亚国内猛烈动荡的政局和政权更迭,这些都给了巴巴以强烈的刺激,从而影响到一个艺术家敏感的心灵。他开始不断地用绘画来表现这种感受,不断地表现那些绝望而恐惧的人物、受难死去的耶稣、披着黑色头巾的农妇、白发戴着王冠的疯子、裸体蹑足惊恐而行的国王、马戏团身着彩衣的小丑、甚至还有扛着镰刀的死神。偶尔出现在他笔下的风景也是阴霾的天空和灰暗的调子,绝对没有明媚艳丽的阳光。巴巴不愿用自己的画笔去粉饰太平,出现在他笔下的农民没有堆着虚假的微笑,而是充满了生活的忧郁和艰涩,甚至带着对生命的恐惧和惊慌,用巴巴夫人的话说,“这就是巴巴的农民”。 

  巴巴虽然是罗马尼亚当代最负盛名的伟大画家,但由于他的这种特立独行,还是免不了受到很多人的非议和批评,他的一生并不得志。何况他还缺少一个国际舞台来让他一试身手,他以前的获奖多是在东欧集团之内的,他的名声基本未出国门,自己也从未到过巴黎。然而他认为:“我没去过巴黎,这是我的运气,因为我没受到法国的影响。但我找到了自己的路,可能这就是我的运气。”他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如果让巴巴一展身手的空间要大些的话,或许会对他更有利的。 

  当巴巴的画展于1998年在北京展出的时候,曾经引起了中国美术爱好者的轰动,观者如堵。罗马尼亚的外交部长称巴巴具有王者般的性格,坚强而高贵,他的心灵深处是“一片辉煌的正在熏烧之中的王国废墟”。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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