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光辉小说:影壁?好兵?悬空的机器

2013年05月27日 11时03分 

  素萍隐隐约约听见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马上听出是流行于金坛一带的一曲苏南吹打乐《满庭芳》,那很有规律的锣鼓段自己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十年前她嫁到冯家来的时候也是吹的这个曲子。婚嫁迎娶么,凡是大户人家,都会有明清传下来的江南十番锣鼓、苏南吹打《满庭芳》、《甘州歌》、《喜遇元宵乐》、《十八六四二》伴随新娘的左右,这些乐曲中包含了演奏难度高的慢鼓段和快段。 

  双脚踏在铜脚炉上的素萍缓缓地离开凳椅,从虚掩的门缝里痴痴看着正堂上那张放了蒲草垫的红木椅。她不想按家山再三嘱咐的去做——坐在那儿静等新来的一个叫玲儿的妓女来唤她一声姐姐。素萍知道,她在听到“姐姐”的称呼后,必须带头微笑答应一声,也就是说她要向娘家人及街坊表示她这个正房心甘情愿地容纳冯家山所纳的三房。应了不说,她还要走过去,与搀轿娘娘一道搀扶玲儿,踏袋上缓步送她到房门口,尔后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倾听祖宗们定下的晚听《烛影摇红》、晨听倒八板的《金蛇狂舞》。尽管自己毫无怨言地应允了家山,可总有一股酸涩的味道在心里翻搅,很不好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能怪人家家山没用么?素萍思忖着又转回到窗前,坐上凳椅,将铜脚炉提上茶几,掀开盖子,轻轻翻炒着砻糠,顿时,一股淡淡的白青色的烟雾飘上来,屋内充满了草木灰的味道。素萍被呛得咳了几下,放下镂刻着龙凤图案的铜条铲,把脚炉放到脚下。她无心享受热腾腾的脚炉从脚板下给自己带来的暖意,只感到四周阵阵寒冷,好象这个冬天特别给了她一个奇冷的环境。她在静静地等待锣鼓吹奏班的到来。她也在看,她要从这扇木窗去看院外的一切。可惜,那座下半截长满了青苔的影壁挡住了她的视线。立在影壁边上的胸佩大红花的冯家山,一会儿行拱手礼,一会儿又朝谁鞠躬,素萍从中猜测着他与从影壁另一边出来的人的交情长短。素萍又想到了住在东边厢房的三丫环,不知道她这个副房能不能容忍家山的所作所为。她更担心三丫环会不会不顾冯家的脸面,冲出东厢房来拉扯玲儿蛮缠,把冯家喜事搅散。这几天三丫环一直与家山争吵不休,挑尽了脏话骂玲儿,活象玲儿是从屎堆里爬进冯家宅院的。她弄不懂的是,三丫环刚与家山结婚时,毫不犹豫拣东边厢房作新房而弃之西房,现在却只字不提把西房给玲儿,当初若不是西边厢房残破得漏雨以及门窗都已被虫蛀外,兴许三丫环还会挑它当作新房。素萍实在纳闷三丫环的选择。 

  锣鼓和唢呐的声音越来越响,满街看热闹的人嘻笑、喧哗、洋洋喜气一阵阵扑进来,震得玻璃窗都有些响动。素萍判断出吹奏班的人马停止在院门前了。院墙外一只只凌空爆炸的二踢脚如一朵朵报春花绽放开来,不一会,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在搀轿娘娘的搀扶下,踏着由四个年轻汉子轮番往前铺垫的踏袋绕过黛黑色的影壁,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太平鼓,激越的鼓点打得蓬蓬勃勃,心都被昂扬的节律打得颤动。素萍知道,这支太平鼓队是老爷特地从溧阳请来的,老爷真心希望家山娶的这一房给他能挣点脸面回来,要不然,他这一辈子兴许就没个指望见到冯家的第三代了。 

  素萍无法猜测玲儿长得是个什么模样,所见的,只是裹在姣好身段上的一件大红的琵琶襟宽袖棉袄,胸前用金黄的丝绒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一凤一凰,袖口嵌一道翠蓝底子镶着白丝线云朵的宽边。这袄真漂亮,大概领口也有这么一道宽边的。素萍默默地猜想。随着盖头的摆动,素萍果然看到棉袄的领口也有一道翠蓝烘托云朵的宽边。大红的棉裤虽显臃肿,但裤脚遮住的一双红绣鞋在走动中,显露出鞋尖上翠蓝的玻璃珠。仅仅从这身装束和步态上看,素萍猜到玲儿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红红的玲儿犹如一团光辉的太阳,在这严寒的冬季里,把素萍的两眼都晃花了。这时素萍才明白,家山为什么去了两趟北平,就把她从百顺胡同的清吟小班里赎回来,才明白家山为什么如此胆大妄为,不顾冯家的规矩,不顾老爷终究会知道玲儿的身世而纳娶这么一位苏州妓女回来,他家山守密再严,若玲儿与家人接触多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总会有裹不住身世的举止言语而露馅的。从这点上说,素萍倒是感谢家山十分地信任自己,将一个秘不该宣的事仅仅告诉了她。 

  眼见玲儿踩着踏袋走上了正堂的台阶,素萍才收回艳羡的目光,起身走出房间。 

  对于自己由妓女转变为冯家长子的三房,玲儿在北平时就听家山说过,她一点点都不计较三房的地位,能摆脱龟妈的辱骂和嫖客的凌辱,能碰上家山,是自己的福份,还计较什么妻妾的身份正房副房的呢?尚未进冯家山的门就受到如此厚礼,倒是她始料不及的。跨过正堂门坎,玲儿透过一点一点闪亮着亮光的盖头,见右边的红木椅上空着,心里不禁一阵抽缩,是呀,妾进门的时候,作为正房来说,总是心尖尖被刺的感觉,但这种忧虑、紧张极快就闪晃过去了。东房吱的一声响,落落大方地走出一个也穿着红棉袄的女人来,只是那件棉袄的袖口领口没有什么相衬映的宽边镶嵌,胸前也没有什么诸如龙凤或是花之类的图案,看得出,这件棉袄有些年代了,也就是说,穿这件棉袄的主人正如家山所言,进了冯家的门有好些年头了。 

  “我是素萍。”素萍没按家山的吩咐,坐在正堂椅子上静静等玲儿的到来,而是主动迎上来。素萍以为,按家山的做法,会无意中与玲儿拉出距离来。素萍生性想得开,她会和蔼宽待玲儿的。 

  “姐姐好,我是玲儿。”玲儿小心翼翼地说,双膝稍稍弯了一下,算是对素萍行礼。素萍搀扶着玲儿向西房走去,她摸到玲儿柔软的手心里浸出的一层热汗。 

  “害怕还是高兴?” 

  “都有”。 

  素萍水相逢听到玲儿说话时的清脆嗓音,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很柔美很好听,似乎她的话中没有进入冯家做小的嫉恨表现。 

  四个年轻的汉子将踏袋一直铺到婚床的踏板前。玲儿要在这踏袋的尽头——宽宽的床沿上不吃不喝地坐上漫长而幸福的三天。 

  立在门口的素萍没有马上离开,她一直目送搀轿娘娘把玲儿扶上床沿,待铺踏袋的四个汉子和搀扶娘娘出了房门,素萍才说:“辛苦搀轿娘娘了,我来关门吧。” 

  玲儿把双手静静地放在膝上,想素萍肯定是位有教养很温柔的女人,使她心里一直悬着不着边际的不安渐渐化为乌有。 

  院门外的太平鼓随着一记二踢脚的爆炸突然幌炝耍漳洗荡虬嘁裁涣嗽枚纳簦幼攀侨净芳饫美钡纳粝炝似鹄矗骸昂酶龇爰疑剑闫耍∷岛萌孔督卫吹模臼裁囱剑科臼裁醋蠛旖伟。〈蠛旖问撬苡凶矢褡穆穑克仄寄芸砣萑淌埽也荒埽∧阄裁雌难郏 ?/P> 

  素萍早料到这个没念过书的三丫环会无端生出是非来,只是没料到三丫环会不顾冯家的脸面,当着看热闹的街坊们和来贺喜的亲朋好友的面闹,她想急步出去维护,刚跨过正堂门坎,三丫环踩着还没收起的踏袋气势汹汹闯上来,素萍一挺身将三丫环堵在门口:“三丫环,你怎么啦?谁得罪了你我不管,可人家玲儿倒是新来的,又是外乡人,与你素不相识,没有得罪你什么地方呀,是吧。” 

  “她无知无识的,花艳春香的本事倒是蛮高的,弄得家山去了两趟北平,就神魂颠倒地要娶她,北平呆不住,落魄到金坛这个小镇来会是什么好东西!她也配坐大红轿?” 

  素萍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一点也没有因为三丫环的厉声责问而失去脸上的喜气,她缓步逼着三丫环下了台阶,板下白净的瓜子脸,话语虽轻,却如铺天盖地的大浪湮灭了三丫环的吼叫,她说:“三丫环,你心甘情愿居住在东边厢房这么多年了,从不计较,成了街坊们的好口碑,今天你倒是斤斤计较起是坐蓝轿还是坐红轿来,刚才说话又带出刺来玷污冯家,玲儿家祖祖辈辈上都是良家百姓,她为生活所迫而去了百顺胡同,家山不计较这些纳她为三房,你免开尊口,我容了你还容不了?” 

  三丫环回答:“我容不了就是容不了!” 

  “那你回头看看,去问问影壁那儿站着的好友亲朋,问他们是否容得了玲儿。” 

  “他们?哼!我找弟媳论理去!” 

  “这是冯家大少爷门里的事,何必去难为亚琴?就是找老爷论理,也未必会数落家山,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三丫环极不满意素萍如此袒护玲儿,又听素萍抬出老爷的抬牌对她进行威慑,就更不服气地说:“我就去找老爷,害怕他啊?看他还有没有脸面在金坛城里露面。” 

  看见三丫环横下心来要找老爷,素萍不禁有些惊慌起来,她本想把老爷抬出来,让三丫心惊肉跳脊背渗寒的,不料三丫环却没有一丝丝哆嗦的怔状。真捅到老爷那,仅凭家山让玲儿坐什么蓝轿红轿的,倒不怕老爷为此生气,只是揣摸不透三丫环手里有什么能使老爷发怒的把柄。难道她三丫环也知道玲儿是从百顺胡同清吟小班里出来的女子? 

  院门外,太平鼓又磅磅礴礴地敲起来,苏南吹打班重又欢欢喜喜地吹打起来。但是,素萍仿佛看到一团朦朦胧胧的侵蚀冯家的瘴气,正随着把丝竹曲牌合成套头十番鼓的《甘州歌》乐曲声弥漫开来。这时,素萍听见满喜气的西房里发出阵阵抽泣,这种轻微的抽泣声唤起素萍内心的震动。她匆匆推开房门。 

  “玲儿,你怎么了?” 

  “姐姐,我的命真苦呀!!” 

  素萍迈上踏板,把手搭上玲儿的肩膀,她感到玲儿的骨子里在抽搐、颤抖。 

  “姐姐,我是副房还是三房,倒是无妨,就是当冯家的女佣也是我的造化,也是我从地狱升到天堂,可是家山他不该骗我呀!” 

  “骗你什么?” 

  “他说,我进冯家是副房。” 

  “我当什么伤心的事呢,玲儿,家山是个好人,你相信他,这件事我以后会说给你听的,现在一句半句的也说不清。刚刚门外三丫环的话……” 

  “我都听见了。” 

  “三丫环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若一会儿老爷来问罪,你什么也别说,知道么?” 

  素萍透过桌上飘曳的龙凤烛,看见红布盖头里玲儿鼻梁挺挺的,暗想,她确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儿,可是这个美人儿似乎很难过三丫环设下的这道关。被三丫环欺欺骂骂倒还是个小事,躲着些便是。假如老爷真的发起难来,很难说玲儿会在冯家呆得长,或许喜事操办之后,老爷就会强迫家山休了她,用不着在婚床上会三天。想到这里,素萍不禁长叹一声。 

  找亚琴去论理完全是三丫环的一番心计,其实,她根本没有找亚琴论理的念头。亚琴算什么?只是多识几个字而已,整天没有话,只晓得忙裱画店的事,回家忙绣花的事。只是利用亚琴作诱饵,套素萍说出老爷来,若是老爷有所怪罪,她可以推说是素萍叫她来的,这不是现成的挡箭牌么?三丫环带着一股狂妄的傲气,穿过正堂、二堂、三堂,直闯后堂木楼上冯老爷的书房。三丫环明知老在院前为家山的婚娶招呼着金坛的头面人物,只因她畏怯与县法院民二庭的那个邵推事照面,故揣摩不多时冯老爷体力不支时会回到书房休息,就坐在椅子上等候冯老爷。 

  鼓声一节响似一节从屋顶飞过来,三丫环厌烦地仰靠在由左右各一条腾空飞跃的大龙及四条神态各异的小龙组成的红木椅背上,对面倚墙而立的一架书柜里存放的泛黄的线装书映入眼帘,她顿时觉得天昏地转,仿佛一张张书柜如一座座大山会随时随地倒下来。三丫环索性闭起眼睛养精神,人不顺心时,看什么东西都觉不顺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聋姨摇醒了打盹的丫环。三丫环睁眼看见老爷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边读书了。 

  “父亲,我来多时了。”三丫环的脸上马上堆起笑,不象用对素萍那般强硬地说话了。 

  “在前院吵过,现在还想到我这儿来闹?尽给冯家人现眼!”老爷对三丫环漫不经心地说,眼光却始终不曾挪开书卷,看来老爷正强捺住恼怒。 

  “三房?哼!父亲,她新来的也配做家山的三房?”三丫环在老爷面前说话有些无所顾忌,也无视聋姨的存在。虽然聋姨的眼睛敏锐,但她的耳朵毕竟不好使。假若聋姨能听见三丫环说话的话,三丫环哪能由一个冯家女佣而许配给家山为副房?要是三丫环不是冯家的副房,那个被人称作“鬼见愁”的邵推事还不早将她关进大狱了。 

  冯老爷听出三丫环的话里有什么弦外之音,将悬在胸前的长辫提起来,两只老眼凝视着辫梢,他取过砚台边的一柄黄杨木篦梳,不紧不慢地梳理着:“家山娶玲儿为三房,乃我许可如何有配与不配之说?” 

  “父亲,你怎么不问问家山那玲儿的身世?” 

  清朝皇帝已逊位快二十年了,冯老爷头上还留着一条辫子,好象世上仅有他孤忠留恋大清王朝。抛头露面时,更好象他乃金坛城里唯一的遗老。在三丫环面前,老爷也摆出一副遗老的样子。 

  “嗯,纳妾事,我都与你说过,民国成立,暂行新刑律补充条例其第十二条明文承认妾之存在,前大理院及十年前最高法院亦承认妾为家属之一员。唐律妻妾身份之规定甚多,但未闻妾数之如何限制。家山无子,冯家无根,再纳一妾,不足慌张。”冯老爷看也没看三丫环,将长辫轻轻摆到脑后,又去读他的《埙篪集》了。 

  三丫环难以忍受老爷的训导,知道老爷听差了自己的用意,索性单刀直入:“妻妾之理,父亲已经给我说第二遍了,刚才我听说家山新纳的女人,原先是苏州乡下的戏子,骚戏子跑码头时忍不住孤独的长夜,跟有钱人跑到北平,当了卖身的妓女。” 

  冯老爷疑惑是不是三丫环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在一边为三丫环沏茶的聋姨却哈哈大笑,笑得三丫环不知所然。聋姨边笑边说:“家山眼力真好,那刚过门的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么会是北平那个骑驴的卖针线的女人?” 

  聋姨说完又笑,笑得双肩都抖起来,托在手里茶盘一倾,一股茶水冲过红木茶盘,洒泼到三丫环的腿上。 

  三丫环一点也不计较聋姨的过失,中指一弹一弹地掸掉沾在裤子地的茶叶,径直走到老爷面前,一把夺下老爷手里的诗卷。 

  聋姨的笑声嘎然而止。这回轮到聋姨发愣了,这还了得,三丫环竟然敢夺老爷的书!然而老爷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愠怒的神色,只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聋姨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中。她感到了三丫环眼里放出来的一股狡黠的意味,她被震慑得恐惧起来,不由得屏住呼吸,知趣地紧抿双唇无言了。聋姨怎么会知道这个确实存在的奥秘与自己有着一定的关联呢? 

  冯老爷终于从三丫环的冷言冷语中知道了家山新纳的这个妾的身世,老爷气得跺脚直骂家山败坏家风。毕竟老爷在清朝年间中过举,任过金坛府学的教谕,而且还是以描写金坛八景而名震常州府的小有名气的诗人,多多少少不能在三丫环和聋姨面前发过火的脾气,以致失去涵养和风度,但脸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一直等到理着中分头的家山招呼完赴宴的客人,冯老爷才让聋姨去正堂唤来家山。 

  家山知道父亲的脾性,又要摆出父辈的姿态,之乎者也地教训自己,就象娶素萍,纳三丫环时当晚训话一样。父亲快八十华诞了,还没个象模象样的孙孙在膝下嘻闹,多少是着急的。到五十岁时才“金榜题名”,多少年来对自己这个长子能不溺爱么?而那个被包办婚姻的二少爷家成,最让老爷切齿憎恨,弃下怀孕的亚琴,借口求学一直在沪上,学成后又借口报馆工作忙,至今已八年没回金坛与家人照个面,至于他七岁的儿子福大,生下来两条腿就没有白萝卜粗没有红萝卜长,长了七年还是这样,家成接到书信说亚琴生了个废儿子,就更心灰意冷。那个不争气的三少爷家林,滥嫖不说,还搭上一个卖油灯的人做朋友,偷偷为他运了一次白面,蹲了几天大狱,才被父亲的忘年交邵推事保释出来,看在为生养他而死去的老太太面上,父亲才没将他赶出家门。现在,父亲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大家山身上,织布厂虽是以自己的名头经营着,实际上那是名义上的事,里里外外早就由家山一人操持着,全家的营生除了朱林乡下的百十来亩地和西轿巷一家裱画店外,主要还是靠织布厂,靠家山的经营。 

  家山不时地提着藏蓝大褂跟着聋姨进了后堂,几天来忙乱虽累,但一脸的得意春风早将疲惫吹拂得无影无踪。聋姨止住了家山在独自哼哼的《下西风》的曲调,说:“大少爷,老爷要料理你了,才让我叫你来的。” 

  “知道知道,最近织布厂生意不太好做,在北平的那个株式会社的东洋人总是对布匹挑挑拣拣的,上次我去接玲儿回来时,东洋人血盆大口,一下子多吞了我们十捆。我只好忍声吞气,不过这事谁也不知道,难道……难道株式会已与父亲通了信函?” 

  家山给聋姨说着,打着手势,以致在上楼梯时,脚抬得过低被实实地绊倒在楼梯上。幸好是上楼,家山双手一撑就又站稳了。若是跌下楼,家山胸前的神气地抖动着的红花还不与血呀肉的混糅在一起。 

  老爷见满身喜气的家山进屋,原先的怒气倒也消去一多半。毕竟这个长子还有点出息,会家老老小小十多口子的吃饭穿衣零用全靠他。至今,冯家急需延续的“香火”也靠他,二十八岁的人,负担如此之重确实不易。至于讨个妓女为妾,他愿意就随他的意愿吧,再说外人也不知道。不过在三丫环面前,表面上还是说说家山,毕竟这事有违冯家家风。冯老爷想好了,措词别太过火,别伤了家山的自尊心,尤其是良宵的时辰。 

  “父亲唤我?”家山规规矩矩立在冯老爷面前,两手不时摆正刚刚在上楼时扭歪的背在胸前的大红花,也算作提醒父亲别唠唠叨叨,漫说什么孔子孟子道德文章家规家风一大摞。 

  “你这个玲儿,与她私订终身还是媒人之言?” 

  冷不丁地父亲提起玲儿,家山一时束手无措,这时他才注意到三丫环一直以鄙视傲慢的冷笑对着自己,那架简直象一只凶恶的大蜘蛛,而父亲便是她任意纵横驰骋的网。 

  家山小心翼翼地回父亲说:“朋友介绍相识。” 

  “谎言!是不是北平始得?” 

  家山真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问话。 

  “为何这番不言语?你、你在北平逛窑子了!” 

  “没有!父亲,我真的没有逛窑子。” 

  “不要脸的东西,那你如何在百顺胡同的清吟小班里认识玲儿?!” 

  老爷本不想发火,温温和和地说几句家山就算了,可是书桌上三丫环写的玲儿在北平的地址,又不可思议地跃入他的眼睛里,那白色的狭长的纸条,犹如一柄锋利无比的闪着寒光的尖刀,剜着老爷的心。字据都在,家山仍在抵赖。三丫环识字不过百,但却能象天书一样,一笔一划地写出玲儿的住所,不多一笔不少一点。可想而知这事不光三丫环知道,肯定还有与三丫环要好的人知道,要不然三丫环怎么会知道那个妓女的场所?就是这个识字人告诉三丫环玲儿是个什么身世的人的。老爷看了一眼聋姨,聋姨走到老爷面前,为老爷斟满茶。老爷不禁打了个激灵,难道是聋姨所为?世间最恶毒的事都是女人从自己脑袋里想出来的。聋姨和三丫环一道进冯家当女佣,原本十分要好,只是三丫环当上了家山的副房,两人才渐渐疏远。聋姨难道因为没能争得过三丫环讨得大少爷的欢心,确切说是没讨得自己的欢心而暗中来个恶作剧?不管是不是,老爷想好得把眼前的戏文唱下去,唱得有面有脸光漂漂的,这样也可显出自己家教有方的本事来。 

  家山不知老爷怎么个想法,他不愿使老爷伤心,就跪下来:“父亲,我错了,我不该……。” 

  “父亲,家山没错。”不知什么时候,素萍已上得楼来,她向老爷面前走去。老爷见素萍走过来,迅速将手里的一本诗文掩住三丫环写的纸条。 

  “父亲,家山纳回的玲儿,我知道她的身世。” 

  “你知道?” 

  “非但知道,我还同意了,这是天意。家山第一次从北平回来后,给我说起了他在大钟寺遇一卜者,经家山拈得一字后,那卜者批断为‘贵人在前,凡是可为,三月之内便能遇合,遇合可就。’为了冯家香火能够延绵,我与家山又去龙山寺求签,经家山焚香后,求得四句诗云:‘生前结得好缘妹,一笑相逢情自亲,相当人物无高下,得意休论富与贫。’北平金坛遥距三千里,却同一大吉之签,我便与家山说,往后若真遇上不妨一试。家山二度进北平,在长安街巧遇玲儿,家山惊喜若狂,便给我家书一封,我亦回书信说当以冯家江山大业为重,若满意就赎回无妨。父亲,玲儿来冯家的事因前后就是这样。” 

  老爷被素萍这么滴水不漏地一说,竟捻着胡须无话。他也知道这是素萍有意编造的,由此他不得不佩服素萍的大度无私。素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为了冯家香火,正房没个怨言,碍副房什么事呢?“有同一大吉签,还是须应天意吧,你们都回去。”老爷趁机借素萍这个台阶,说了句软话,脸面要紧呀。 

  三丫环根本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被素萍的这番话说得无缝隙可钻,气得脸上更加显出凶蛮样:“我进冯家的时候,也要大红轿的,没想到让我坐个粉红轿,这不说吧,还是两个轿夫抬的小轿。她是个什么东西?倒跟素萍进门时一样,四人抬的大红轿,而且还是一顶没开眼的轿,不光如此,还有溧阳太平鼓来恭贺,是不是有意欺我女佣出身?是不是女佣还不如妓女?你们冯家容纳不了女佣,反倒容纳住了妓女,我看这个宅院也沦落为娼了。” 

  “放肆!一派胡言!滚!”冯老爷恼怒地把茶杯掼出老远。 

  三丫环先是惊愕自己怎么说出冯家宅院沦为娼的这番话,恨不得要把说错了话的嘴皮子用针线缀起来,但当她看到老爷极其反常地掼茶杯,反倒一副镇定定自若的样子,从衣襟内抽出一方白丝帕撸掖着溅在衣裳上的水珠:“冯老爷,你这位清朝书生,怎么也象我们下人没了涵养,有理论理有话说话,摔砸个什么东西呀!还有,那个属家山的三房,得依着我的理住在西边厢房,让她住西房,我这个副房倒住在东边厢房也太不是个情理吧,这心尖尖也太偏袒了吧,你老爷是冯家之主,我话还没说完,却要让我滚,哼!我是谁呀,索性撕破脸说白了,我倒要看看谁让我滚出后堂!”三丫环眼眶里含着泪珠,鼓着腮帮,忿忿地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太师椅上。 

  冯老爷一看三丫环耍起了无赖,又如此恶毒地讥笑,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顾不上斯文,喊叫着:“滚!你这个臭婊子养的X!” 

  三丫环似乎更来劲了,双手垂晃着悠悠地走到冯老爷面前,激烈的情绪把持着她的内心,使她的脸上涨得泛出青白:“哟,老爷,说我是臭婊子养的X,那会儿怎么不说我是臭婊子养的X呢?有了身孕就推给家山为妾,天底下还有事比这更下流的?” 

  揭了老爷一辈子心里都在隐隐作痛的事,老爷煞白着脸,再没吐一个字就瘫软在地板上。 

  聋姨没听到三丫环说了什么样的话,居然能让老爷绷断了精神和体力上和支撑,手忙脚乱地奔过去,扶着老爷失声狂呼:“来人呀!大少爷大少奶奶!救救老爷啊!” 

  刚出后堂的家山和素萍,听见老爷摔茶杯的声音,知道老爷发火了。是对三丫环,还是对玲儿?不得而知。两人在渐渐暗淡的庭院中默默地对视,谁也不能断定楼上的老爷在向谁渲泄。听到聋姨失声的喊叫,才知不妙,急急奔上楼,见老爷的脸面脱了血色,家山遂问三丫环何故?三丫环无动于衷,冷漠地坐在太师椅上下巴扬得高高的:“问你父亲吧。”三丫环觉得再坐下去便也无趣,径直走到书桌前,抽出从家山的记事簿里偷记下玲儿的地址,朝聋姨瞪了一眼就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三丫环这个细微的动作给素萍察觉到了,她迅速捕捉到了聋姨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与颤抖,但一时拿不准聋姨是因为什么何种原因而颤抖和不安的。 

  家山把老爷抱回床上,喂了一碗热糖水后,老爷的神态才稍微好一些,但明显失却了往日那种硬朗开怀的神态。对于三丫环的胆大妄为的放肆心里感到阵阵气闷,但又暗暗庆幸如此龌龊的事没给家山素萍听见,还算三丫环懂点事理。可是今天三丫环说了出来,保不准三丫环明天会说后天会说,也保不准在后堂说了,在其它地方甚至出了冯家宅院不会不说,想到这儿,冯老爷寒颤迭起,心事重重地长吁短叹,象一截稳固的堤坝挡住了浪潮的袭击之后,却不经意蚁穴的蚕食而轰坍下来。 

  “父亲,别往心里去,三丫环也是气头上瞎闹闹的。”素萍安慰道。 

  老爷的心病对于下辈子人来说似乎永远是隔膜的:“你们走吧,有聋姨照顾我就好了,家山,素萍,你们要好好待玲儿,她没有一份难言的苦楚,是不会,不会走那道儿的。”老爷说完便捂起脸,竟象小孩一样发出零星不断的啜泣声。这种无止境的痛苦和后悔,只有天知道地知道自己知道,而家山素萍哪会知道呢?在家山素萍看来,老爷仅仅是被三丫环气恼了,老爷怎么能容得下他在世时眼看着大少爷讨来一个妓女为妾呢?似乎一切一切的罪过,都是冯老爷为了家产有个周周全全的继承人,冯家有个强强健健的香火续延,家山素萍怎么想到三丫环与老爷会有那种事呢? 

  不一全,三少爷家林也来到老爷的床前探视。家林来时是被聋姨从街上拖回来的,当时他正在街边的宫灯下与一个妖冶的女人搭讪。 

  来探视的人愈多,老爷愈悲观地感到末日的将临。若是在世时这桩丑事沸沸扬扬声张出去,真是无颜见家人,去了阴间更无颜见老太太。“来了,就好。”老爷欠着身子坐起来:“我呢,一把老骨头了,还徜徉于世……” 

  素萍打断了老爷伤感的话:“父亲,你都乱说些什么,,若是三丫环惹恼了父亲,别往心里去,我代她赔罪,家山也会管教的。若是父亲不满意家山纳的这一房,那就让玲儿留在冯家作女佣,行吧。” 

  “不能,金坛的头面人物都知道,冯家大少爷纳了第三房,就定了吧,只要他们相交得好就行,别再象三丫环,过两天骂爹,再过两天骂娘,弄得冯家没个安稳的饭吃,没个安稳的觉睡。看样子玲儿人不错,家山的命里注定,就依命吧。我呢,有个想法,开了春,你们把那座影壁拆掉,去去晦气,重新造个新的,能显示冯家地位的,造出来我看看,恐怕再不造,我就看不到了……”老爷又及了小辈们难以忍受的话题。 

  家山掩住老爷的嘴,示意不要作声,寂静之中大家听见楼梯上有人轻轻地走上来,楼板发出轻轻的被挤压的吱吱声。 

  “是大弟媳么?” 

  没有回话,只有微弱的烛光渐渐移过。 

  “这个亚琴,老实得总是没话,连父亲都懒得叫。” 

  家林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向外屋走去:“这个阴司鬼,叫她不要来的。”家林自语着打开门却被来人震慑住了。刚才一直惦记着的宫灯下的女人,一下子在头脑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静静地从自己面前走过。 

  “家林,是谁?”家山没听见家林的回话,倒看到卧室外的烛光逐渐明亮,就迎了出去。 

  “你怎么来啦?!”家山惊说。 

  “是谁呀?”老爷嘶哑着问家山。 

  “父亲,是玲儿。” 

  “玲儿?简直没了规矩……唉,没了规矩好哇,玲儿,过来吧。”老爷想玲儿初进冯家,居然摸到后楼上来,想必是谁领路带来的。 

  这时,素萍才看清玲儿清秀白皙的鸭蛋脸上,一双杏仁眼透着惶恐、孤独,明明灭灭的烛光泻向她,使她从衣领到裤脚,一身的红嫁衣呈现出能诱惑人去摸一摸的半透明的红色,素萍惊讶地看着玲儿迷人的身段,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美丽端庄,屋里好久没有声音,都被唐突进来的玲儿梗塞了话茬,更被这从天而降的丽质所惊呆。还是素萍走过去接过红烛放到烛台上:“玲儿,你怎么摸到这儿来了?” 

  “姐姐,是门外有人叫我来的,说老爷知道我的身世,气出病来了。” 

  家林泡过许多妓女,好象没有碰到这么漂亮清秀如和煦的春风刮过的女子,但她已是大哥的妾,一如悬在枝条上的酸葡萄够不着也吃不到。家林原以为家山纳的妾不会有好相貌,只不过是纳个会生蛋的鸡而已,所以家林照样清早就出去,约几个朋友到茶馆吃早茶早餐去了,进院门才听见三丫环嘟嘟嚷嚷道出玲儿的身世。这会儿家林蹭蹭几步,坐老爷床前:“是呀是呀,我父亲是被你气出病来了,北平那儿,长三么二、咸肉野鸡的,国产洋货一应俱全,虽说检验登记禁止,忙得当局不亦乐乎,但街头巷尾野鸡仍旧飞来飞往,如今飞到冯家宅院,冯家明灯依然,老爷能不问么?”家林根本不知老爷为了什么病倒,胡乱说着,又指着玲儿:“还不跪下!” 

  老爷抓过枕边的“老头乐”,狠命抽了家林一记后脑勺:“一派胡言!出去!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家林根本不想来,有老爷这句话,他泥鳅一样溜下楼去了只是弄不明白老爷为什么抽他后脑勺。 

  玲儿见屋内鸦雀无声,几个人好象在商讨怎样对付自己,一双明亮的杏仁眼刹时涌出泪滴,扑通跪在地上:“老爷,是我蒙骗了大少爷,是我的罪过,恳请老爷别鄙夷我,别鄙夷……”话未毕,玲儿将额头叩在地板上失声痛哭了。 

  “没有的事,玲儿。”素萍蹲下去轻轻地说与玲儿听:“我们并没有嫌弃之意,刚才是因为老爷与三丫环发生了点争吵,老爷不但不为你生气,还护着你说话呢,是吧父亲?” 

  老爷赶忙表言:“是是,玲儿,冯家指望你啊,真的指望你啊!” 

  玲儿听了老爷的肺腑之言,这才被素萍搀扶起来,紧紧地立在素萍身边,似乎心宽稳了些。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滴在红嫁衣上,显出一条狭长的暗色,在灯光的照映下,好象一道裂口。 

  一回到正堂,素萍本想把家山副房的事说与玲儿听,转念一想,觉得还是让家山亲口说为好,免得良宵里玲儿的心胸上会埋一个大疙瘩。素萍就故意问家山:“家山,你活到现在都没说过半句谎话,怎么好谎玲儿,说她进冯家是副房呢?” 

  家同先是惊愣,继而从素萍柔和的眼中即刻领悟到了她的用意,家山转向玲儿,以抚慰的声音说:“玲儿,我是实实在在拿你当副房看的,那时碍于县法院邵推事的面子,才纳了三丫环的,虽与她婚载五年,我没在她东边厢房里住过五天,与她在一起实在没有共同之处使我心上如塞了带了血的鸡毛样要作呕,我开心时跟她说说女词人李清照,她偏说李清照是我的相好,告到父亲那儿,父亲哈哈大笑,当即取出一本书给她看,可她大字不识,认定父子俩串通一气坑骗她。玲儿,你的身世我仅给素萍讲过,她个鬼作祟的肯定是翻了我的记事簿,描摩着写下来去请谁看,刚挨父亲的责骂,就去诓骗你说是父亲叫你去,嗨,真想托托邵推事,休了她。” 

  “家山,听门外喊我到父亲那儿的声音,不象是三丫环的,三丫环的说话声我已经听过。” 

  “那会是谁呢?难道会是亚琴?” 

  “三棒槌下去都没个声音出来,怎么会是亚琴?那时她准定在屋里照管福大睡觉了,前前后后也只有聋姨与三丫环亲近些……嗨,不要再唠叨了,家山,早点去歇着吧,玲儿也累了。”素萍看见玲儿脸上开始荡漾了一种只有女人才知道才能察觉的春情,就推了推家山的手臂。 

  家山没有理会素萍,好象意犹未尽:“玲儿,你可要好好谢谢素萍,她在父亲面前说了你一锣筐的好话。” 

  家山把刚才素萍在父亲书房里的所为叙述得仔仔细细,看着烛光下的两个女人,家山心底涌荡起阵阵欣喜,虽然与素萍结婚十年还没个一子半女的,但是他真心诚意地爱着素萍的,她明事断理,无论是家事还是厂子,她都显露出了大家闰秀的样子。 

  “你是不是好话说过头了,别让玲儿嫉视我。” 

  “不会的,素萍姐,你能容下我这个贱女子,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玲儿,往后不论在什么地方,不准再说自己的从前,不准自己糟蹋自己,知道么?”见玲儿一扭头躲到家山的身后,素萍仿佛看到庭院里娇艳鲜媚的红梅枝:“玲儿,今天你自个儿掀了盖头,可是犯了冯家的规矩,家山要惩罚你的,快去房里,重新盖上,去吧。” 

  两个女人的话语,很快显露出她们之间一种天生具有的毫无拘束的友谊,让屋里充满生机与温馨。在这生机和温馨的弥漫中,两个女人越发变得娇艳起来。 

  素萍推搡着羞答答的玲儿进了西房:“家山,你早点儿歇着吧,嗯,你今天是新郎倌,不要你进我的房间。瞧我不中用的东西,也太亏对你这个冯家大少爷了,去玲儿那儿吧,她不是三丫环,不要怠慢了她。” 

  家山不好意思当着素萍的面去西厢房,伫立在正堂上愣愣地看着素萍。他觉得今晚的素萍比刚嫁进来的时候略胖了些,穿着红棉袄依旧那么一种朴素的妩媚。素萍了觉家山在盯住自己,就将家山推转过身去,当着自己的面,家山如何好意思去推西房的门呢?她用灭火罩捂灭了烛火,回到东房轻轻插上了门栓。自从进了冯家,她还是第一次把家山关在房门外,即便是家山在纳三丫环为妾的那个晚上,她也给家山留了门。插门栓,对素萍来说,很陌生很滞重。她流泪了。 

  在西厢房里的吹打班,在摇曳的烛光中,盘坐在一个个蒲团上,交替吹奏起轻快悦耳的《烛影摇红》和《良宵》。 

  冯家山凝望着烛台边立着的玲儿,她歪着脑袋投过来一种很撩人风情的目光。可是家山经三丫环这么一闹,怎么也欣喜不起来,他不想将春宵里产生的一丝闷气传染给玲儿,拥起她朝紫檀木的婚床走去。 

  卯时,吹打班准时在西厢房奏起了《龙凤呈祥》,之后,又奏起明快旋律悠扬的倒八板《金蛇狂舞》。 

  素萍起得比吹打班的人都早,因为翻来覆去想昨晚的事,脑袋都想疼了。但是素萍没有象往常一样,踏着残留的积雪在红梅、黄梅丛里散步,而是依照风俗,等玲儿来见。 

  听见西门响,素萍也就从梳妆台前立起来,去打开房门:“用不着过来了,家山玲儿,我们就免了旧规矩。” 

  “姐姐早。” 

  “早早,玲儿真漂亮。” 

  玲儿顿时满脸桃红,又羞涩地将插着金钗玉簪的脑袋藏在家山身后。 

  “别难为玲儿,素萍。” 

  “不难为不难为,你们去见见三丫环吧。” 

  家山带着玲儿,沿着东房窗沿下的走廓走到东边厢房,家山敲门轻轻喊。喊了多半天,只听见三丫环在床上辗转,不见来开门。站在正堂门口的素萍说:“兴许她昨晚累了,先去见弟媳吧。” 

  家山回转过身来对玲儿说:“先去见亚琴吧,这是我们冯家的第一个院子这是正堂,二堂是大弟家成住,房屋结构都相同,只是家成结婚不几天就出去了,一直不回,二弟家林你在父亲那儿已经见过了,游手好闲的。” 

  “就那个瘦骨伶仃的?他抽大烟的吧。” 

  “大烟倒不怎么抽,好女人。老爷有意让他住三堂,好看管着些,可他照样翻墙出去。父亲指望他讨个媳妇会好些,谁知他宁死不肯娶,说老婆是累赘,讨回来了自己就成了穿了鼻洞的牛。” 

  看着向二堂走去的家山比划着说给玲儿听,素萍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温暖的家庭感觉,望望三丫环紧闭的门,心里不禁多了层耽忧。素萍惆怅的眼光无意中发现石阶边有只白呼呼的圆圈圈,在褐色的条石上很夺目,就捡了起来。素萍见圆圈的四周稀稀拉拉地嵌着很短的白毛,用两指捏捏拉拉,还有弹性,闻闻却有股腥臊的味,素萍对这种味道有点熟悉,自己也在哪里闻到过似的,似乎是在饭桌上,素萍一时很难肯定盘旋在眼前的这种味道。 

  素萍从没见过冯家有这种东西,觉得很奇怪,就回屋把它放在抽屉里,准备问问家山。 

  经过一个晚上的折腾,映入素萍眼里的老爷一下子苍老痴呆了许多,那根一向梳理得很整齐的小辫,这时已经松散地耷下床沿,两粒黄黄的眼屎很厚很大,象两粒脓疤,被稍稍下陷的眼角蓄住,好象头一歪就会滚落下来似的。老爷一向厚实宏亮的声音这时也觉得象裂了道缝,说出的话无力、沙哑,大大减弱了他往日的威严。 

  “求其所可求,求无不得;求其所不可求,求无一得,世上无金窟,有之在勤山劳水之间。素萍你是冯家长媳,从今往后可要多辛苦你啦。” 

  “父亲,你安心养身子骨吧,织布厂那头我会帮家山操持的,裱事店和朱林乡下的田地,亚琴二弟他们也都会操持的。 ” 

  “我就是放心不下那个家林呀,要不是邵推事,他恐怕还在蹲大狱呢。” 

  “父亲,不要提不开心的事了,想吃什么早点,我叫聋姨去做。” 

  “素萍,我怕是看不到影壁怎样砌起来的了,叫家山挑个好式样的影壁,让朱林乡下看地的杨娃子来砌,他聪明忠厚的。 ” 

  “父亲,家山会砌个好的影壁的,你放心吧。” 

  “人到尽头都是有感觉的,吃完晚饭叫家里人都来。” 

  其实老爷是太要脸面了。 

  三丫环的话实在让冯老爷破灭了平淡谦卑的生活准则和鼓足勇气活下去的愿望。早饭后,他象没事似地与家山、亚琴、家林聊着家事,之后偷偷立下遗嘱,趁聋姨不备,吞下原先没收家林的鸦片烟膏而魂归九泉。 

  家山亲手将冯老爷的辫子梳理得整齐光滑,保留在他宁死不愿髡的头的颅后,随老爷一并下葬。老爷一死,按照老爷生前的嘱咐,家山的堂屋与家林的堂屋作了对调,为的是方便家山能照顾好老爷的后堂和一房书卷。对于调换堂屋家林是巴不得的,换上前堂,能够直接进出宅院,再不要象以前,去花街的丽容楼或是西轿巷的烟馆总是偷偷摸摸翻围墙,只是对于冯家财产的分配,家林不满意老爷立下的遗嘱,亚琴则不说一句异议的话。 

  自老爷故去,家山所经营的织布坊每况愈下。北平那个日本人的株式会社,对冯家山运去的布匹丝毫不感兴趣,以致在北平就三文不值二文地卖给了小贩。家山哪里知道,在价格便宜的洋布的冲击之下,有许多织布厂的小型机器都闲得生了锈,只好当旧铁卖,上海、北平、大连、常州、无锡都这样,何况金坛一个小小的县城,更何况冯老爷留下的布坊还是手工式的作坊呢。 

  有老爷在,家山自有一种依赖感受。即使织布坊再忙或是再萧条,象进纱、出成品都有老爷搭桥铺路,都有家山依仗老爷在外的名声和关系打通关节。而现在,一种危机感一种不祥之兆呈现在家山面前,与北平的交易断了不说,厂里总共十二台的布机就坏了四台,配不到零件,金坛这个地方还不通电,手工作坊式的织布哪能抵得上外面已经靠电源带动织机的织布厂呢?重孝在身的家山,被一阵孤立无援的冷寂所包围。在送走第一批被辞退的工人后,家山回到家已是子夜。推开堂门见膝上盖着豹皮的素萍仍静坐在堂前等着,家山沉吟良久,心疼地长叹道:“那些人真好,含着眼泪都不肯离开布坊,嗨,没法呀!” 

  素萍得悉辞退过程很顺当,反倒不忍心了:“退下一批的时候,多给点安家费,好孬算有个交待,等厂子再开工,还是招他们来。” 

  “玲儿睡了?” 

  “嗯,她太累了。你,今晚……”素萍带着爱意与渴望的眼睛正对着家山。 

  家山热情地把素萍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留意到素萍都为自己准备了洗脸洗脚水,连牙刷上都放了牙膏粉。其实家山又何尝不处处思念着素萍呢?二十八岁了还没生养,心上负担就够她承担的了,也许正因为没有生育过的缘故,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结婚时的红兜肚现在还在她身上都结鼓鼓地涨着。睡在她怀里,家山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说不准自己的身份是她的男人还是她的弟弟,甚至是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儿子。这种感觉随着素萍温柔无比的触摸,腾腾达达的喊叫和痴情爱抚的语言而不断交替变换,让家山一晚一晚地心胸漾然和依恋,家山柔性顿生,草草洗了洗,卷起覆盖在素萍身上的豹皮:“睡吧。” 

  家山虽然只有一个多月没有进东房竟陌生素萍来。红红的烛光从帐帘透过来,端端地映着令人神往的脸庞,坐在床上的家山痴痴地看着艳美的兜着红兜肚的素萍在替自己宽衣,热烈地迎上去用舌尖舔着她的耳朵。素萍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浑身那种等待已久的活动与躁热猛然崩发出来,她揿倒家山就往被窝里钻。 

  突然,素萍局促地钻出被窝,一脸的苍白。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种味道……难道……真可怕。” 

  家山被素萍的突然举动和深不可测的话语搅得顿时消失了刚才迸发出来的狂热冲动。 

  素萍赤裸着身子撩起麻帐,从抽屉里取出白圆圈给家山。 

  家山惊恐万状,仿佛不认识了素萍:“这东西哪来的?” 

  冯家宅院前,是一条被行人啃得光溜溜的青石板小街,出院门向东不远,有一条泛着清粼粼波波的丹金漕河,冯家淘米洗菜杵衣都在麻石垒筑的码头上。虽然这个码头是冯家专用的,人们都知道码头的主人是个文人雅士,过往的船只或以捕鱼为生的渔舟都喜欢把码头当作埠头停一停靠一靠,码头衬映在油亮油亮的桅杆和墨绿的水草中,倒显出江南水乡的秀美娴静。 

  “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我就把羊宰洗好。”宰羊人说。 

  “那就辛苦你了,就按我说的做,千万别声张啊。”家山再三关照宰羊人,踩着石阶走上码头。对于家山相继辞退去布坊工人到最后典当布坊,都征求亚琴和家林的意见的。亚琴仍旧不吱声,而家林只顾嫖女人,无暇顾及家山的布坊。老爷没给他分财产,仅仅是与家山换换房子拿到大洋五百元的零用钱,到他结婚分家过时,家山才会按老爷的遗嘱分出财产。家山想,只要有朱林乡下的田地,冯家还是有希望腾达的,实际上典当布坊,家山根本用不着地去问家林,只是这是冯家大事,大弟远在沪上,还需与二弟通报一声,其实家山是在以一种缘由窥视家林更为隐秘深藏的内心世界。 

  “家林,我喊了个宰羊的,在码头上忙着呢,晚上我请客织布坊的工人,过一会你去看看,叫他洗干净些,工钱我已经给了,羊皮么,也给他吧。” 

  一听宰羊,家林不以为然:“春暖花开,还宰羊啊?吃羊肉好啊,蜜蜂叫X蕊跳,吃了羊肉好去闹。” 

  家山狠狠瞪了家林一眼,走了。 

  晚上,宰羊人拎着羊皮向家山说了家林将羊皮拿回屋又送给他的事。送走宰羊人,家山察看着膻腥味十足的羊皮,果然看到羊的眼部被剔割的痕迹,就示意素萍来看:“你捡的那个白圈圈就是从这儿挖来的,叫羊眼圈,硝过后,男人用它套在下身。” 

  家山的头脑中有了一些眉目,只觉得心里烦,想吐,家林与三丫环在临近事实的界线上渐渐脱去虚影,此刻的家山倒也一点也提不起对家林的嫉恨,定定地瞧着东边厢房:“三丫环,这只骚兮兮的虎,勾引小叔子。” 

  “别再说了。”素萍是个明白人,听到这儿知道自己捡得的白圈圈是男女作爱的淫具,用近乎肃穆的神色对家山说:“自从三丫环为玲儿坐什么红轿蓝轿的与老爷发生争吵以来,家里奇事不断,现在又冒出个花边事儿来,家山,你得多当心。” 

  “哥!”家林喊着迈进门坎:“有没有美孚灯?有个朋友想借用一下。” 

  “我们家里哪有美孚灯?” 

  家山和素萍有了一层防御心理,果真在家林走后,两人借着门缝,看到他穿过庭内几丛长得非常旺盛的野蔷薇,夜猫般地从三丫环留着的窗户里跳了进去,不一会便隐隐有轻轻的呻吟传出来。 

  “难怪三丫环不肯住西房,道理原来在这儿!”家山素萍都如梦初醒。 

  三丫环房内的摆设依然与居住在正堂东边厢房一样,家林闭着眼睛就能摸到三丫环的床上。起初,三丫环根本不把家林放在眼里,在县立小学上学的家林不升级不说,该发育的时候偏偏不长高不长肉,以至比三丫环还矮去半脑袋。开始时,两人嘻戏起来,家林要抱三丫环上床,反过来三丫环倒把家林抱出门外。三丫环被家山纳为副房后,因为两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而受到家山的鄙视和冷淡,几个月下来,三丫环实在受不住孤寂的夜晚对自己的折磨,一赌气偷着与当女佣时认识的一个卖油灯的勾搭上了,不料被卖油灯的弄得流产不说,还糊里糊涂地跟着偷运了“白面”,被邵推事捉住。家林将头摇得跟刚泅出水面的狗,不相信做油灯的朋友竟会嫖上家山的副房,那时玲儿尚未进冯家,三丫环是受到老爷恩宠的,经不住家林的恐吓,不得已才仰躺在床上让家林肆意发泄。三丫环怎么也没想到,家林这个简直是骨骼标本包了层皮的小叔子,居然有一套一套折腾的方法,让她云里雾里从辰时到申时都挨不着地。 

  家林喘着气坐起来,一拍三丫环的屁股:“娘的,这个太大了,不及那个掉了的。”说着就抠出掉在三丫环体内的羊眼圈。 

  “家林,我们不谈家成,他在沪上求他的幸福了,弄得亚琴活象孤儿寡母地空守二堂,你呢,与家山一样,都在老爷膝下长大,他倒好,老爷死前给他布坊给他田块,还给看管后堂的钥匙和不少值钱的字画,看管看管,是老爷串亲戚去了要他看管呀?到最后后堂里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的呀!你得了什么?嘿嘿,零花钱,用完了还得跟家山要。”三丫环嘲讽地说。 

  家林把羊眼圈又套上趴到三丫环身上:“布坊倒闭,庄稼不会种,字画我不懂,就偷两本书。” 

  三丫环一挺肚皮把家林掀在一边:“两本什么书?会值很多钱吧。” 

  正在兴头上的家林急了:“你怎么把我弄下来? 

  “什么书!” 

  “鸟书。” 

  “到底什么书啊!” 

  “鸟书!”家林不耐烦地重重扳倒三丫环继续那事。 

  三丫环得不到结果非不依,一犟光溜溜的胸脯,冷不丁地又把家林掀趴下。 

  “到底是个什么书嘛,告诉我,我去问问亚琴,就知道值多少钱了。” 

  “蠢货,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吗?是关于鸟的书,说白了,是怎样睡觉的书,要不然你能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的舒畅惬意啊!” 

  三丫环泄了气:“家林,两本书总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呀,老爷给你那么点钱,够你嫖几个女人?你应该从家山那儿要过你该有的家产来,凭什么要他代你管?” 

  “长兄为父,我没有钱用就跟家山要,无忧无虑地活命,去操哪门子的心啊。” 

  “哼!想睡我?可以,你要回你的那份家产。” 

  “……” 

  “怎么,不吱声了?” 

  家林不得不俯首贴耳言听计从,攒足了力气又扳倒三丫环:“我睡你!我睡你!” 

  屋外,突然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三丫环赶忙抱住家林的屁股,细细辨听。只有远处传来声悠远凄凉的狗哭。 

  家林又动作起来:“是狗,这是狗看到了鬼才有这样的哭声的。” 

  “狗能哭?” 

  “狗哪能哭呢?这是雄狗吸引雌狗要求交配的声音,是发情的表现,当雄狗追求雌狗时,雄狗就用这种声音表示爱慕。” 

  尽管家林想讨好三丫环,尽量把他的叙述渲染得十分浪漫,三丫环仍然感受到十分地恐怖可怕,那树枝断裂的声音,是她实实在在听见的呀。任凭家林如何逗弄,她再也没了那份消魂的雅兴。 

  日光溢进屋子,暖暖地堆聚在盖着被子的家林身上,朦胧中,他觉得自己如同浸泡在滚烫的盆浴中,舒坦极了。要不是自己答应了三丫环昨晚的话,他还想蒙在被子里做一回睡女人的好梦。家林懒慵地穿好衣服走出屋,万道阳光射得他眼珠珠都关在眼皮里。 

  “三少爷,起床啦,锅里焐着的红枣粥还热,我给你端来吧。”聋姨端着簸箕走过正堂。 

  “哎,等等!”家林瞥见簸箕里有根断了的小树枝,上面还缠着七八朵红白相间的桃花,家林想起这棵桃树只有三堂的庭院里有,就在三丫环的窗前,家林惊呆了,整个身子也摇摆不定。 

  “三少爷,你看多艳的桃花,昨晚上不知道是给拗断了。” 

  待家林回过神来,聋姨已经走过影壁倒垃圾去了。簸箕里有好几根树枝败叶的,她怎么偏偏提出桃花枝?家林不寒而栗,得提防这个死聋子,耳朵不管用可眼睛歹毒啊! 

  家林要到三堂去找家山说说财产的事,倒见家山带着素萍、玲儿过来了,稳了稳心绪就招呼“哥早!嫂嫂早!” 

  家山见家林一脸的灰黄,有意提醒说:“昨晚又去混女人了?不是我说你,再这样下去会辱没了门楣的。” 

  “嘿嘿,撞了个么二,很懂经的。哥说正经的,今日起,我要痛改前非了。” 

  “那好哇!”家山并不惊奇二弟会说改前非之类的话,听多了,只是嘴上应付而已。 

  “既然哥认为好,那你分我四十亩地,我要东南边靠后阳的四十亩,雇多少长工给多少工钱我定。” 

  家山转过脸望了望家林,发现家林说的并非醉话梦话痴话,一脸的真心,更惊诧从不去朱林乡下的家林居然说出好田块的位置。 

  “你能?” 

  “能”。 

  “那这样吧,到秋收这四十亩的稻子加上夏季作物全归你,我照父亲的意思先帮你料理,现在我们刚好去乡下看稻种看小麦长势,回来之后玲儿请我们去看悲剧圣手张织云主演的《玉洁冰清》的影戏,不如你跟我们一道去。” 

  家林原来只想说着玩玩的,三丫环那种人,只能在床上应付应付,假如家山真的把财产分给自己,他哪有闲工夫伺候田块啊。谁知现在,一提及,家山倒爽快地应允了,真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厌烦:“好,去吧。” 

  家山来到院门口,见聋姨坐在地上呲牙裂嘴地直揉脚脖子。聋姨说:“被一块凸起的地砖绊倒了。”家山拍拍斑驳的影壁:“该动手拆了,听父亲说,到民国成立那年已经一百年了它太老了。” 

  从影院出来。已经天暗了。家山领着素萍、玲儿和家林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拐到西轿巷,每人吃了一碗小羊子米酒。家林因为贪米酒,多吃了一碗,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难受,回到家关上门就仰躺在床上。 

  “好光景哟,到乡下逛了一圈,又去看影戏,还不累着。”阴魂般的三丫环阴阳怪气地说着从床后走出来。 

  家林被三丫环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继而又兴奋起来:“你知道我在朱林乡下见到谁了?” 

  “谁会让你这么高兴?‘ 

  “卖油灯的,他送给我三包这玩意儿。“家林从口袋里仔细地掏出一个白纸小包:”汉宫粉,吃了一会儿就来性,保持一晚春潮激荡。“ 

  “去去,你专猎这门子新奇,我问你,家山怎么个说法?” 

  “怎么说?让我四十亩。” 

  “他这么快就爽气地答应了?” 

  “不信?他带我去看了地总是真的嘛。” 

  “立字据了没有?” 

  “屁!字据?……立了立了,我放着那。”家林对田地字据从没有兴趣,早被三丫环问得急了。索性撒了谎。说完就垫起脚去啃三丫环的脸。 

  三丫环也异常开心,一用力抱起家林:“你有家产我就天天跟你睡,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大字不识一个的三丫环,倒说出一句有棱有角的话来,把个家林感受动得软软地往床上伏去。 

  “有人。”三丫环轻轻松开家林,提醒说。 

  “你总是疑心疑鬼。”家林不耐烦地从三丫环的衣服内抽出手。 

  “听,脚步声。” 

  家林也听到房门前确实有人走过,匆匆打开门看看前院,没有,看看二院,也没有,只有亚琴的房里还亮着灯,她正坐窗前绣花,灯光影影绰绰地将亚琴的身影投影在窗棂上。 

  家林回到屋里,手一伸又伸进三丫环的衣服里:“你这个疑心病,亚琴一年到头的,总是离不开黄澄澄的绣花绷子。” 

  “是不是聋姨?” 

  “聋姨没看到。” 

  “听说你个不老实的东西去逗过亚琴?” 

  “玩玩的,她不受逗,还挨了她一嘴巴。” 

  “啊哟,你捏疼我了。” 

  一连两天,家山的体温都处在低热之中,他没意识到这样的低热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因为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的睡眠和食欲。郎中搭了脉,也只是说吹风受了风寒,不伤筋骨内脏的。家山想在朱林乡下的田地里来来回回走动,一会儿过栈桥,去芦苇丛里折尖尖的芦苇做芦哨;一会儿象孩子似地攀柳树折枝条,盘成圈圈套在头上,就是没听素萍玲儿的话,又是脱衣服又是用塘水洗脸的,能不倒霉么?家山吃了郎中配给的五帖药,好了没几天又咳嗽不止,郎中叠为搭脉,说是气管炎发了。一直服药到黄霉雨季,家山的气管炎仍未见好。 

  这年的黄霉雨一改往年的淅淅沥沥,开始的头场雨就很怪诞,雨点砸在院子里,能溅起一层灰。虽不长,但雨点大,砸得院子的泥地里一个一个坑,象一张编着洞洞眼眼的筛子。这场雨象老爷书架上的书里的序一样,不 多时,一场大雨便有头没尾地下开了,直下得泊在冯家码头的船只都能漂到冯家宅院前。老天不急家山急。乡下的麦场不知淹了没有,那个看地的杨娃子也不送个信来,裱画店虽然有亚琴管着,但她一个男人家也不得过问过问,昨天头晌里,亚琴说县里头几个名人的存放在柜子里的字画,全都被屋顶漏下的雨浸湿了,连名震江南的兰陵学者钱振皇的书法亦湿了,看样子是要赔偿的,而且还坏了冯家裱画的名声。今天头晌里,院门前的影壁经过这阵雨的浸泡冲刷,终于轰坍下来,一进院门就有一堆废瓦,象一座凄风苦雨中的孤 岛。家山被素萍玲儿搀扶着,在橘黄的油布伞下走到正堂门口,望一眼便能看到街上的院门。他们是听到倒塌的声音才从三堂走出来的。家山觉得冯家的宅院十分的扎眼,尽管来来去去走了二十八年,今天的宅院少了影壁就象没了屋顶的房子,全部暴露在老天爷的眼下:“到底倒了,我正准备按父亲的旨意重建它呢!” 

  黄梅雨季里出现的洪水经过半个月的肆虐,终于退下去了。一条赭色的水迹明晰地印在冯家宅院的围墙和窗台下。看地的杨娃子也焦急地回来了,他立在院门口,皱着眉头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好象走错了门一样。 

  “你找谁?”亚琴夹着几张宣纸回来了。 

  杨娃子一看是个和蔼漂亮的女人在问自己,便笑盈盈地说:“二少奶奶,我是管地的杨娃子。” 

  亚琴嫁进冯家八年,还没见过杨娃子:“是杨娃子啊,立门口干什么?进去吧。” 

  杨娃子跟在亚琴后面进了院门,也就瞠目结舌了:“这场洪水真无情,连我们冯家的影壁都冲倒了。”杨娃子蹲下去,从乱砖中清理出一条道:“这样就好走了,省得少爷少奶奶提心吊胆的。” 

  “杨娃子,你终于回来啦!”家山闻知杨娃子回来了,甩开素萍、玲儿的搀扶,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迎出来。 

  杨娃子从没见过家山这样高兴,也没见过家山如此虚弱,自己反倒不安起来:“大少爷,我实在对不住你,那百十亩淹了大半,今年的麦子油菜全都浸烂了,稻秧也都死了。” 

  “再去借稻种下秧么。” 

  “还用大少爷说,我去跟西霸天求情,买些稻种或者秧苗,他说一棵秧要洋一元,我一算,哪里划得来?那个西霸天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么?还说不卖给他二十亩地,看着地荒也不卖给一棵苗,冯老爷在世时,多次给我说过宁死不卖给西霸天的,宁愿地荒,也不求他西霸天的秧。” 

  “那去王家买苗了吗?” 

  “也去了,谁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说老爷不在世了,不怕了。” 

  家山感到一阵晕眩,被素萍、玲儿赶忙扶住。 

  玲儿说:“送家山回屋歇着吧。” 

  杨娃子说:“我来。”杨娃子就象托孩子一样,稳稳地托着脸色苍白的家山朝三堂走去。 

  “素萍姐,他也是我们家的?” 

  “是呀,今天我才是第三次看见他。老爷在世时常常夸他,什么活都能干,老爷特别赞叹他能举着石轱辘围着麦场走一圈。” 

  “牛劲呀!”玲我听了直惊叹。 

  家山躺在椅子上,脑袋无力地歪耷在一边,在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情突然降临时,他显得无所适从的慌乱与惧怕,但杨娃子结实如塔的身影给了他一种力量,他强打起精神对杨娃子说:“田地是好是坏先别管它,谅西霸天他们只有唾涎的份,不敢妄动的,你先在这儿住些日子,嗯,住老爷的后堂吧,楼下西边的那间。” 

  “好吧。” 

  “还有,把那影壁……” 

  “大少爷不用说了,等买了石灰备好砖瓦,我就把影壁砌起来,这回砌个气派的,老爷曾经给我说过的,雕上吉祥的图案,在金坛城里算一个。” 

  杨娃子很是得意地在家山面前说,一副憨态认真的腔调逗笑了家山和素萍、玲儿,使得家山暂时忘却了田地被淹而带来的不安。 

  听见堂前的说话声,三丫环觉得耳熟,一时又记不起说话人是谁,就来到堂前,见是和自己一道进冯家宅院的杨娃子:“哟,我当是谁呢!不好好在乡下看地,进城来玩啊?” 

  “三丫……”杨娃子感到不好再称呼了,但又叫出了口,觉得不好意思:“少奶奶,对不起,叫习惯了,一时半会的改不了口,大少爷说,这些天我要准备砌影壁,就来了,没了影壁,就好象人的眼睛上没了眉毛,横看竖看不顺眼。”杨娃子说完问聋姨在哪?三丫环用嘴撇一下。杨娃子示意家山清清静静地躺一会,自己又赶热闹一般去后堂东厢房找聋姨了。 

  “这个杨娃子,真好。” 

  “真好?你家山怎么不给人家说媳妇?”三丫环刻薄地接着家山的话茬。 

  杨娃子带来的和睦欢欣的气氛被三丫环这么一棒,便跌进了冰窟。黄梅雨季里,一阵风一阵雨的。霉湿的空气在屋里滞留了太长时间,素萍回屋抱了被子出来晒。玲儿则转到家山的身后,轻轻为他捶背。 

  “家山,我想你身体欠佳,到我那儿住一段时间吧,早晨我的屋里就有太阳射到,下午到太阳落山时还有阳光,再说我当你副房都五年了,才伺候过你几天啦?” 

  “三丫环,晚上我咳得厉害,会吵醒你的。” 

  “我不睡觉,你怎么会吵醒我呢?白天我多睡一会儿便是了。” 

  “我又要喝药又要撒尿的。“ 

  “我都会料理的,你放心吧,别忘了我可不是大家闺秀哟。”这时三丫环还忘不了刺素萍一下。 

  家山沉思了片刻,想自己纳她为妾,作为夫君,极少问她寒暖未免太残酷无情,不近情理了,去住几日,也好融洽她与素萍、玲儿的关系,想到这份上,家山就应允了三丫环的要求。 

  素萍在庭院里晒被子,耳朵一直听着这边的对话,听见家山同意了也不好再说什么,走过来轻轻地与三丫环交代着什么。三丫环肩一耸,咯咯一笑:“知道啦。” 

  入夜后,东房的素萍和西房的玲儿都听到东边厢房里传出的家山的咳嗽声和喘气声,越近半夜越听不见家山的咳,越近天明越听见家山一种苦苦挣扎的喊,象吆喝牛的那种喊叫,象码头扛包人的那种喊叫,象采石场人抬石头的那种喊叫,以至家山一声声喊素萍,又一声声喊玲儿,喊了一会就赤身裸着身子夺门逃了出来。 

  素萍已经立在庭院里了,见家山这般模样跑出来,就紧紧拥住骚动不安的家山问:“家山,你怎么啦?三丫环待你怎么了?” 

  家山紧紧搂住素萍,蹶着的屁股不住地顶撞扭动,干燥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 

  此时素萍了觉家山下身的异样,吓得惊叫玲儿。 

  其实玲儿透过微弱的晨曦已经注意到家山的举止,她在百顺胡同呆过,知是吃了性药,可有什么办公法,只是与素萍一起,把剧烈摆扭屁股的家山拖进素萍房里,两个女人一人摁住家山的一只手臂,不让家山去弄,就这样摁到日升三竿,累极了的家山才停止呼号扭动。 

  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家山明显在精神和体质上萎弱了许多。邵推事探望过家山一次,知病重,从常州府请来一位姓屠的大夫,大夫细细检查,详细询问之后,把素萍邵推事叫到屋外,说:“大少爷肺病已入三期,不久人世,而猎艳之习仍不稍改,何故?” 

  素萍大喊冤枉,一五一十说了三丫环从家林处要来一包汉宫粉骗他吃的事。 

  邵推事冷冷一笑:“又是她!三国时有铜雀春深锁二乔,她已是锁二汉了,我要她的好看!” 

  入了夏,家山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咳的声音也不那么爆响清脆,都是低低的浑浊声,似乎还有一股应该咳出的浊气而始终咳不出来,咳得身子如虾般弯曲后,很久那身子都不会舒展开,都要素萍或是玲儿去为他掰开,有时咳吐在手帕上血携带着一种恶腥,时常从手帕上滴落在席上。家山也知道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不论家山病况轻重,家林几乎天天在床前闹。他已经真正地有了分家产的念头,若没有一份属于他的能够任意让他摆布的家产,他拿什么资本去逛窑子?上次他谎骗家山说泡了个么二,或者干脆泡个长三,归根到底,要泡就要钱。对于分家产,他根本用不着三丫环来诱导他,教他如何如何做。而三丫环更是虎视眈眈:“家山一死,财产要分。” 

  病榻上的家山听三丫环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真恨不得一剪刀捅她个穿心过。 

  家山思定:冯家要兴旺,决不分财产。 

  杨娃子掖着大裤衩光着身子,从苏州乡下的一个窑场上回来了。家山听素萍说杨娃子回来了,心口涌荡着阵阵兴奋,不知为什么,他等杨娃子的回来等得太久了,好象杨娃子会给他带来光明带来希望一样。杨娃子也确实带回了家山在最后看到的丝丝光明丝丝希望。 

  连身上都没擦洗一下,杨娃子就兴冲冲跑到家山床前,从背后抽出掖在裤带上的一块青砖递到家山面前,手指关节将青砖敲得脆生生响:“大少爷,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九五青砖,听烧窑的说,他们的砖,块块光洁、细腻、结实,紫禁城的用砖都是他们的,你看看,好吗?” 

  坐在床沿的素萍几乎从朱林乡下回来后,一直被药味和血腥味所笼罩,使她麻木了嗅觉,现在看着眉飞色舞地说着砖事的杨娃子,感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汗味,很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味。她看到有一滴汗珠从肩胛处聚起,越聚那珠珠越大,饱满到汗珠的下沿兜不住整个汗珠的重量时,就一截一截地滚下来,一直滚到裤腰才攸地不见了。素萍看着许多滚动的汗珠,蓦地想起另一个人——邵推事。有一次,邵推事的一个在同济大学的同学来玩,素萍想请邵推事出出面,让他的同学帮帮忙,为冯家设计个影壁。结果到了邵推事的家,邵夫人说两人去打篮球了,素萍就又赶到县中的篮球场,好么,这个邵推事一改往日的斯文样,赤着膊,穿着短裤在场上一对一抢着玩呢。邵推事见素萍来也没在意去穿件衬衣什么的,就跑到素萍面前,素萍就猛然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风扑面而来,面对光着半身的邵推事着实让人感到一种厚实的力量。 

  汗的滋味真会是咸的?那天邵推事一身的大汗,实实在在打动了素萍的内心沉睡已久的某种温柔的情感,使素萍躯体内象有一泓春水在荡漾。而眼下她很想把这弥漫在房里的汗腥味留住,象留住素萍记忆中的那种汗香。 

  家山看不见杨娃子身后的素萍此刻在脸上泛起的阵阵羞色,也学着杨娃子的样,用手指去弹了弹青砖,虽没弹出声音来,倒显非常的自足与开心:“影壁,是主人的脸面,只要看看砖的好坏,式样的新旧、影壁造得是豪华还是吝啬,就知道这个院子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等级地位了。看看,我又关云长面前舞大刀了,不说了不说了。” 

  “大少爷,你说得真好,老爷在世时,说给我说起过造影壁的事,说那还是嘉庆辛末年建造的,年久失修,竖在院门口太晃眼了。” 

  “老爷也给我提起过,说叫你来造的,院子里花艳树盛、草青石秀的,弄个残败的影壁,太不般配了。” 

  “就是,大少爷,等你病好了,再作影壁设计也不迟的。” 

  “不不,杨娃子,先去吃饭洗澡睡午觉,之后抓紧时间计议,免得街人看颓败凋零的影壁,就笑话我们冯家,更免得街人透过影壁,看我们冯家的是是非非。杨娃子,设计几个好的影壁样式给我看看,定下好样式就动手。” 

  “大少爷,我一定设计个好的影壁给你过目,我们冯家左有流水为青龙,右有长道为白虎,前有污池为朱雀,后有小丘为玄武,我们的住房居于淇润光泽阳光充足之地,住宅的地形又属于南北长、东西狭,是块风水宝地,在这样的贵地上,大少爷不久便会安康的。” 

  家山与杨娃子谈得十分畅爽,似乎永远也咳不完的家山,此时竟让素萍、玲儿惊奇地没有一声咳嗽,对前景的憧憬一下子使家山宁静了许多,呼吸平缓神态平稳,脸面上不再堆满一副痛苦万状之态。 

  素萍、玲儿轮番替家山摇了一阵蒲扇。 

  望着两个女人艰辛的身影,家山嗓音显得过分地低沉:“去把家林叫来,我要给他说些话。” 

  素萍从家山的话语中,好象触摸到他快要衰竭的心,领悟到在这衰竭之前有一股强劲的冲力在支撑着他的生命。 

  家山见家林坐了下来,就叫素萍泡了一杯雀舌茶给家林。 

  “想好说什么的,一时倒觉得不想说,我不象父亲那样悲天悲地的,说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吧。狗最善媚人,而又极欺贫爱富,故见衣衫褴褛者,则必恣其狂吠也。一日独行郊外,四顾无人,忽遇一金钱豹迎面而来,狗遥望见之大喜曰:‘此金钱被体者,必富家郎也,吾当承迎之’。遂疾趋面前,摇尾作种种乞怜状。行既近,豹突起搏之,张口欲噬。狗大惊,返身狂奔,幸得脱,然已魂不附体矣。遇一牛,问狗何来?狗告以故。牛笑曰:“汝自不通世故,岂不闻近来世上,愈是有钱之辈,愈要吃人耶!” 

  家山说完屋里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本来吵吵闹闹要家产的家林,好象到了这时才懂一点道理,立起来坐到家山床沿:“哥,我懂你的意思。” 

  “就怕你不懂,家产偌是落到她手里,别说素萍、玲儿,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呀。她是什么?一根烂稻草,她倒把自己看成是金项链了。” 

  整整一个下午,除了院里蝉鸣虫吟外,冯家宅院,都复归平静。 

  家山是在看了杨娃子带回的青砖那天死的。 

  家山入殓前,素萍把杨娃子带回来的青砖用红丝绸带结了一个同心结,又让玲儿在横里结了一个同心结,端端正正放在家山的元宝枕边。尔后两人步出灵堂。朝着朱林乡下的方向扑通跪下,向埋在荒野与落日余晖相糅和的交融处的老爷悲痛地哭诉冯家的又一个噩耗。 

  进冯家十个年头了,素萍第一次觉得双腿悬浮在空中,全身都在捉摸不定的方向中飘动。她极是害怕往后的日子,更害怕这个宅院里接踵而来的争吵与猜不透的怪异,满脸的悲戚之中不时突现即将跌进深渊的惊恐。玲儿在悲痛之余,更是叫苦不迭,满腹余悸,家山把她拉出火坑,刚过几天好日子,又让她跌进抓也抓不住堤岸的江河里。家山撒手西去已三日,她还是米水未进,玲儿十分清醒地知道,她面前要走的路必是遍地疮痍,自己才二十岁,正年轻,要是苦守在冯家的深宅大院里,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付出自己的青春年华,家山,是她苦命生活的转折,她必须回到苏州乡下,那里有一方自己的舞台,她留恋起属于自己的凤冠翎子锦袍,留恋起自己唱的《苏三起解》、《卖水》和一些折子戏,更留恋堂会庙会上的叫好声和鼓掌声。 

  由于三丫环整日里软磨硬缠要分家产,又勾起了家林内心里对财产的欲望,很快忘却了家山在病榻上说的关于豹狗的故事,家山尸骨未寒,他就彻夜不归,去泡一个刚刚从扬州来的么二。若是回来则骂骂咧咧缠着素萍索要老爷遗留给家山的遗嘱。素萍心里明白,这个家根本不能交到家林手里,若是他掌管,不消一年半载的,就得要被他嫖光嫖尽。 

  晚上,素萍打了满满一铜盆烫水,绞着布把酱红的篾席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擦不尽嵌在篾缝里僵硬板结的血迹,素萍摘下发髻上的银针,在明明灭灭的油灯下挑剔着,想着家林又在外鬼混,算计着老爷留给他的钱该花得差不多了,想到自己平时对家林的宽待想到家山重病之时家林的取闹,气恼地又把银针插到发髻上:不挑刮了,反正睡那头。素萍在心里数落着就听到玲儿在喊自己。 

  “玲儿,进来吧。”素萍下床来,把油蕊捻得顶到油锅凸口。 

  “素萍姐,我刚刚做了个恶梦,吓出了冷汗。”玲儿坐到床沿上。 

  “有什么恶梦能让我们玲儿吓出冷汗?” 

  “我梦到我在出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团圆’那场戏中,我恳切地哀求爹爹:‘你的女儿实在是还魂了,请快些相认吧!’可杜子允虽然心动但仍固执地把袖子一拂,转向皇上奏道:‘万岁明察!臣女已死三年,岂能复生。此女虽然相貌酷似,臣不敢信,或是花妖狐精作祟也未知’我声泪俱下:‘好狠心的爹爹!你……你难道一点骨肉之情都没有吗?’这时皇上又降旨道:‘听说人行有影,鬼行怕镜,现有秦朝照胆镜,黄门官可与杜丽娘一同照镜,看她花阴之下有无踪影,就能辨出是人是鬼了。’陈最良取来宝镜,与我一同照镜,谁知一照,我竟变成狐狸精,叠民陈最良行走于日炮花阴之下,竟也无踪无影,素萍姐,你说我怕不怕?吓死了。”玲儿见素萍嘴角显出了一丝笑意,并不回答,又说:“素萍姐,有几句心里话我想跟你说说。” 

  素萍穿上蓑衣草编织的拖鞋,去为玲儿满满沏上了一杯茶,又从梳妆盒里取出一瓶风油精递给玲儿。玲儿接过来并没有拧开盖往腿上臂上涂抹以防蚊子叮咬,她在自己房里已经在露肉的地方抹了些:“素萍姐,日子过到这份上,我很感谢去世的家山,他赎我出来,使我变成人。还有你素萍姐,宽厚地待我,让我坐红轿,有为难之处还相帮我,你知道我这个人,戏子,耐不得寂寞的,当杨娃子从苏州回来,给我说了苏州城里乡下的变迁,当时就勾起我想回家的念头,如今,想想在这个院子里活着,还要被什么德什么牌坊茧一样的束缚住,想想后半辈子,真怕,素萍姐,我才二十岁啊!” 

  素萍早已泪盈盈的了,被玲儿说到痛处,可她,冯家的长媳、家山的正房,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家山死后无形之中留给自己的枷锁呢?玲儿所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想过。素萍怜悯地拉过玲儿的手:“你给我说梦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其实你很留恋你的戏台,自从家山生病以来,就再没听你练过身段,一副心事重重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说的不敢说,想做的不敢做,唯恐家山责怪,让街坊们知道情义上过不去,现在家山去世了,你想回家你就挑个黄道吉日回家吧,姐不拦你。嗨,真羡慕你呀,我父亲母亲都健在金坛,我又能上哪儿呢?只好听天由命吧。“ 

  “救命!太阳烧着我啦!” 

  福大的梦话从窗口传达室进来,惹得素萍、玲儿都笑了:“这个孩子,白天死疯,晚上尽说梦话。” 

  “也真苦了亚琴,一个人拖着个废了的孩子,白天在裱画店应酬,晚上还要照料孩子、忙剌绣。” 

  素萍、玲儿议论着福大,又听到福大哭嚷嚷地喊:“母亲,你上哪儿呀,我……”之后便听不真了,仿佛嘴上被什么东西捂着似的,含糊不清。 

  “又是梦话。”素萍说。 

  玲儿得到素萍的应允,早晨起来,又在庭院里把脚架在树丫上练习压腿,并轻声哼起《窦娥冤》的唱段来,她没象往常一样放开嗓门唱,家山撒手后,她恍若处在半空中,整天整夜不知道干什么好。 

  家林左一晃右一晃地踏着乱砖进民院门,本想偷偷溜进房的,没想到玲儿又在练功了,两条腿压得活象是一根撑住树干的斜桩。 

  “玲儿,练功啦。” 

  “又没在家过夜?怎么到现在还醉熏熏的?” 

  “酒多,它不下去,又不出来,瞧,我的腿还软软的。”家林拍拍自己的腿,一双眼睛却盯着玲儿越过头的脚尖:“玲儿,我哥死了有些日子了,你一个人不觉得清冷?” 

  家林又把目光粘上玲儿的耳朵和耳背后,心里艳羡极了:皮肤真白,透明瓷瓶似的,想着想着家林就凑过去滋溜了一口。 

  玲儿冷不丁地被家林舔了一口,恨忿地放下腿:“这是冯家宅院,不是你去的花街丽容楼,好让你随心所欲。” 

  “急了急了,你是我嫂,小叔子怎么敢存邪念,是逗你玩玩的,不过呢,我还真有点想你。”家林说完便带出几声笑。 

  对这种笑,玲儿是太熟悉不过了,天底下的男人,一旦存有淫念,那种反应到脸上的淫笑都是一样的。玲儿再不想与家林说下去,扭头就走。 

  “哎别,别走呀。”家林拦在门口:“这正堂是我的,老爷给的,你要从我的堂前过,可以,先到我房里唱个小曲什么的。” 

  “放尊重点,家林。” 

  “不愿意?那我明说,原先你是么二还是长三?或是什么咸肉野鸡的,哪一档?说吧,我付钱,冯家宅院早就是我的窑儿了。” 

  玲儿咬住唇,一把推开他撑拦在门框上的细胳膊,直往三堂而去。玲儿听见家林跌倒在地上疼痛叫唤。 

  聋姨拎着马桶去院门外的毛厕去倒,看见家林趴在地上的怪样,用竹刷子比划着一路笑出院门。 

  “笑,笑个屁!”家林说话已经不那么自如顺溜,玲儿让他在聋姨面前丢了脸,他要来点报复,让玲儿知道家林现在是如何的厉害。家林笨掘地爬起来,走到花园里似乎在细细寻找他珍藏的东西。 

  带着害拍的心情,玲儿去素萍那儿说了家林非礼的事。素萍非常气恼,但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家林,只是提醒玲儿躲避家林的骚扰便是。玲儿虽然得到素萍的安慰,回到屋里马上觉察到四下墙壁好象布满了家林淫荡的眼睛,她不堪忍受这种粗野的威逼,可是在她的生活里,她缺乏的就是反抗精神,一种对淫恶男人的反抗,所以她不得不孱弱地顺从她的整个生活。这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快些回家。 

  家林翘着腿仰躺在床上,没多时,他就听到玲儿痛苦的哭喊。他露出了满面意的笑窜,在猜想玲儿是如何提着裤子在哭叫,猜想玲儿的屁股上涂在马桶口的毛毛虫剌辣到什么程度。 

  几天后杨娃子背着一只藤条箱,送玲儿去了开往常州的班船,尔后玲儿再搭乘火国去苏州。 

  “杨娃子,玲儿上了船了?” 

  杨娃子回素萍的话:“上了,船上挤得很,刚好遇见邵推事,他去常州办事,请他一路照看玲儿。影壁的样式出来没有?” 

  “还没有,等邵推事回来我再问问他,说不准他去常州会顺便捎回图纸的。” 

  送走杨娃子,素萍处在十分清冷的环境中竟胡思乱想起邵推事来。如今冯家没个顶天立地的,什么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出面,若依附着邵推事在县上的势力,别说家林、三丫环得掂掂份量,就是朱林乡下的什么西霸天东霸天,谅他们谁敢随意染指冯家的田亩?家山入殓前后的一些大事,几乎都有是邵推事来一手操办的,那些天他陀螺似地一刻转不停。连谢都还没来得及。现在送走了玲儿,素萍才觉得冯家该趋于平稳了,紧绷的神经被知了鸣叫得松弛下来,眼皮一个劲往下坠,就躺在竹椅上听窗外柳枝上栖着的知了叫。 

  过了些日子,邵推事托人带口信来,让素萍去他家一趟。素萍这几天就顺道去裁缝店付工钱,这是玲儿临走时,她为玲儿特意做了两件缎子旗袍,她自己也做了一件鹅黄底色的锦缎旗袍,左胸和右下摆各有一朵绽放的红玫瑰,异常的鲜艳。素萍匆匆吃完饭,取出旗袍在镜子前试穿着,穿好后想去叫亚琴看看,转达念一思,叫她看干什么?老实得一棍子下去没个吱声,还不如到了邵推事家让他看看旗袍做得好不好,合不合身。合适不合适,一眼就能从邵推事的眼中看出来。 

  邵推事的家座落在县府街上,临街是一个小院,两间平房。这一带的院落住屋几乎都是一致的,是县上统一砌就的,住的大多是在县上做事的人,说是邵推事的家,其实他居住的时间也不多,家眷在常州,极少来金坛这个小县,邵推事说他家眷不习惯这里的生活,那次素萍为影壁设计来邵推事家,还是多少年第一次见,弄得素萍措手不及也学着称“邵夫人”。 

  邵推事家的门虚掩着,素萍一脚迈进去,就听见屋里的鼾声:“这个推事,还打鼾呢。”见躺在床上的邵推事大汗淋漓,素萍随手拉过门边的棉麻绳一上一下的拉动着,悬在房里的两块由竹片夹着的蓝棉布就被拉着晃动起来,掀起的清风迅即在屋内旋荡起来。素萍拉了一会,看到桌上被掀起的图纸,撂下绳子走过去。阳光透过竹篾编织的窗帘,一道白光一道阴影地铺在桌面上,素萍好奇地坐下来细细地看。 

  “真好,真好,这种门楼式的影壁真好。”素萍捧起一张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谁知轻柔的话语勒住了邵推事的鼾声,素萍吐了吐舌头,表示着歉意,以为把邵推事吵醒了,见邵推事翻了个身又睡去,素萍继续看影壁的图纸,这时素萍才注意到桌上铅笔、尺和几本民居的书,难道是邵推事自己设计的?素萍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在桌面上了,素萍转过身,痴痴地看邵推事,他的手臂,自己的小手能卡得过来么?充满力度的腰际,自己的手臂能抱得过来么?青石板般壮实的身坯,兴许自己站上去跳两下他都能经得住。不知不觉地,素萍觉得屁股上有阵阵剧烈的颤抖,乳头也硬硬地挺着,把新穿的旗袍撑起来。有了这种异样的感觉,素萍做贼似地朝窗外望去,她怕有谁窥探到她的春心与羞色。窗外,吸有毒辣辣的阳光和一声接一声的蝉鸣。自从腊月里玲儿进门,她几乎没与家山有过那事,此时春情骀荡的素萍,轻轻垫着脚尖走到床前,静静地看邵推事鼻翼的张弛,看邵推事腹部的起伏,从邵推事一动不动的脸上猜测他是否在做梦,做恶梦还是做好梦。素萍真想抓住他的梦,掰开来看看她素萍在他心里是不是有位子。 

  一只蚊子粘在邵推事的腿上,久久地飞不去。素萍看见那只蚊子的肚皮鼓鼓地泛着透明的红色,显然是在吸血。素萍想用手去拍,又怕惊动邵推事,若邵推事醒了就会失去欣赏男人的机缘,素萍伸出手去赶,那蚊子竟然不飞,想必蚊子的尖嘴被邵推事的肌肉有力地夹住了。素萍弯下腰,伸出两根细指捏住蚊子,这时素萍自己也弄不懂,不知怎地,眼睛就朝邵推事的大裤衩里瞟了一眼。她看到了。 

  素萍脸上泛着燥热的红晕和细汗,赶紧出了门,贼似地见街上没人,才吁了一口长气,踩上一块光亮的青石板,狠狠地跳了两下,心里说:邵推事,受得住么。素萍再没个心思返回邵推事家中等他醒来,一道看影壁图纸,脚步慌乱地逃回屋里瘫软在篾席上。她觉得今天的篾席比任何时候都凉爽,就象仰躺在清凉而又温馨的天堂上。她思今家山,家山睡在床上盖着被子,猛然一看就如被子平铺在床上没人睡似的,有一次趴到家山身上,只说了几句话,家山就喊胸闷肋骨疼吃不消了。邵推事会么?原想读书人出身的邵推事也跟家山一样弱不禁风,没想到他的身胚是这样的壮实,和他在县上的影响一样壮实,到底是去过东洋的人。 

  邵推事托亚琴带回口信,让过去看看影壁的样式。素萍在心里嗔怪说:“我去过了一次呀!”转而想让亚琴带回口信,看来邵推事还没那份心思。常来常往的,难道就没看出她素萍的一点点意思来? 

  傍晚时分,素萍将一直藏在化妆箱里舍不得用的美丽牌花露水取出来,往木盆里洒了几滴,之后慢悠悠地坐在水里撩拂着,她想长时间地浸泡,或许花露水会浸透皮肤而溢香的时间会长些。再则天尚明,她想拖拖时间,天黑了去,免得三丫环或是家林见了会疑心见暗鬼的。想到自己马上要站到邵推事面前,心里便晃忽蒸腾着一种兴奋与涌动,确又记她感到阵阵透体的燥热,要是被哪个多舌的看见呢?她忽然停下撩泼浴水的双手,又顿生丝丝怯懦,好象一把锋利的尖刀架在脖子上。看见了又怎样?去看图纸的,若真有那事,还不灭灯关门?她想想忽又笑了起来,邵推事,谁敢欺?就邵推事三个字,就能震慑住使坏的人。 

  似乎宁静暗淡的夜幕比清晨的阳光更具光辉,更具震慑人心的力量。素萍趿着拖鞋,轻轻地踏着青砖铺筑的砖道,从天空数不完的星星投下的黛蓝星光,清晰地在县府街邵推事家门口投下一个方方的神秘诱人的影框,素萍感到这个满天星光给予的影框,似乎就是她与邵推事共有的幸福地域。素萍迈进院门,听到邵推事的蒲扇在叭嗒叭嗒地扇动,她知道他家里回常州了,大概他的夫人不在家才带口信让她来吧。邵推事用扇子狠狠地拍了几下身子,弄得很响的声音传过来,素萍仿佛觉得有清清凉凉的风从耳边刮过,并把一排冬青树叶尖上闪闪烁烁泛出一天的星光。透过稀疏的叶片,不比萍看到邵推事坐在竹床上纳凉。她一时觉得纳凉的邵推事在这夜色中是个壮实的远景,渴望这一段路无拘无束地跑过去,撒着娇情扑到怀里,象他豢养的小猫小狗依偎着。一只啁啾的飞虫在树影下撞到素萍的脸上,素萍吓得尖叫了起来,邵推事显然站立起了,竹床发出吱吱的响动。 

  素萍说:“是我。”就依着漫漫飘来的燃熏着木屑的味道走过去。一时找不到话茬的素萍又说:“木屑味真重,不怕薰眼睛?” 

  邵推事说:“不重的,轻了驱不得蚊虫的。” 

  素萍说:“不会驱我吧。” 

  邵推事说:“哪能呢?刚刚我还在琢磨影壁还有什么好式样呢。” 

  素萍说:“蛮好的,我来看过了影壁样式,没叫醒你,真没想到你也能画图纸。” 

  邵推事说:“我的老家在皖南,大户人家也有影壁,本打算去你家,送给你冯家大少奶奶看的,不晓得一觉睡死过去,下午又忙公务,路过裱画店时我让亚琴带个信给你。” 

  素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说:“用木屑屑放在瓦盆里熏,蚊虫真的不来了?” 

  邵推事笑说:“有蚊虫咬你了么?这是我留学日本从日本民间学来的,实际上我们山里人也用,都是穷人用的方法。” 

  素萍又没了说下去的话把,她不想地这时打停,停顿下来就会陷入尴尬,要再找话头就难了。就说:“下午我去裁缝那儿,旗袍的下摆还没有烫贴,看看合身不?” 

  邵推事挠挠头说:“这地方哪能看清?” 

  素萍说:“是哎,暗暗的是看不清的。” 

  邵推事说:“到屋里点灯看吧。” 

  素萍没说话,择路头里走。她心中暗喜,终于逼邵推事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邵推事擦亮了洋火,把灯蕊捻得高高的,火苗噗噗地冒煤烟了。素萍怕会拧断灯柄似的伸出两只手指,象小鸟的嘴叼住灯柄捻小些,煤油灯很快平稳地闪着亮光。邵推事这才发现素萍全身熠熠闪着女人丰韵的光芒,脑后梳一个饱满的发髻,一柄描着仕女的纨扇提在腰际,俨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邵推事第一次看到素萍有这么漂亮,竟愣着迈不开步。 

  “好看么?” 

  “好看。” 

  素萍想不到再用什么话来引导他,睡午觉时鼓足的胆量和勇气驱使她又不肯放弃眼前的机会:“是你画的影壁好看,还是这件衣服好看?”话一出口,素萍后悔极了,有这样比好看的么?说到这份上好象自己也语无伦次了。她凭着过来人的眼光,看见邵推事的眼睛含着迷惘的目光,握着纸卷的手微微颤抖,再往下看,难怪他不肯走过来呢,他的裤衩已经变了形状,素萍心一横,不甘愿再过青磬红鱼的寂寞生活,她捻灭了灯。 

  素萍从地上被邵推事拉起来的时候,方块表砖在透进一地星光中隐隐约约看出湿濡濡的模样。素萍觉得很疲倦正是拥有这种倦意,她才觉得全身卸下了重担一样的轻松,特别是在事后,邵推事将自己翻了个身,他跪在一边,由肩至手指轻轻挤捏着自己,每挤捏一次,素萍都感到手指尖上有聚结于手臂的郁闷和孤寂一团团跌落下来,之后他那双光滑柔软如女人的手象扶摸小猫小狗,一遍遍抚摸她光滑的脊背。素萍闭着眼,平静地享受着这种爱抚,她发现身上说不清是淤积和酥痒被彻底驱散了还是又有一种新的酥痒在身上淤积,总之,她惬意极了。她仍在回味邵推事猛烈的冲撞,在那个时候,她陌生而又惊讶地感到邵推事给予她一股滚热的东西,素萍被这股热量牵入幽深的晕眩中。 

  夜,沉沉地暗下。素萍象一只软骨猫依偎在邵推事的怀里,浑身仍不停地颤栗。素萍不吭声,邵推事也不吭声。两人之间只有不住地抚摸的手在替代各自心底的语言。特别是素萍,一向虚空的日子一下子被邵推事填得满满当当,好象只有现在,素萍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屋内的夜色,繁育了素萍几乎泯灭了的生生死死的渴望。屋外的夜色,虽有阴深高冷的围墙阻碍着外人的眼光,素萍总疑惑存在恐怕与不安。随着素萍一次次的来到县府街,她几乎摒弃了第一次产生的惧怕的心情,天地间充溢的好象全是她的美好。终于,在一个毫无防范的滂沱的雨夜,素萍的这种美好受到了彻底的威胁。 

  那晚,依旧仰躺在青砖地上的素萍并没有象往常一样立起来,而是翻了个身,趴到邵推事宽厚的身体上,她象趴在飘于水中的木板,与邵推事娓娓诉说着家事、影壁,突然,窗下响起一声女人的怪叫,接着是粘粘滑滑向街上奔跑的脚步声。 

  素萍象坠落无底深渊,搂抱住邵推事筛抖起来。邵推事把素萍紧紧拥住,象要以铁壁铜墙围住素萍,不让素萍受到任何伤害。邵推事贴着素萍的耳朵温柔而坚定地说:“小乖乖,不用怕。” 

  阳光又一次照在冯家大院的时候,素萍觉得这种灿烂的光辉不再给自己以无限的激情,她象往常一样,在聋姨来唤吃早饭的时候才出得房门,只是这次不同,聋姨后面紧随着杨娃子。 

  聋姨将素萍推进房间,杨娃子说:“昨晚好象是三丫环,又好象是亚琴,聋姨看见一个黑影一直跟着你到了邵推事的家,邵推事的院门被那个黑影拨弄开,聋姨也跟着进了院子,聋姨看见黑影很兴趣什么事的移向窗子。” 

  “你知道?”素萍惊愣地象不认识聋姨。 

  杨娃子说:“我怕你看不懂聋姨的手势,聋姨让我告诉你。” 

  聋姨当时慌急慌忙的,随手抓起了只花砸了过去,象是砸到了黑影,可惜了邵推事的一只花盆。‘ 

  “现在还谈花盆,等会儿吃早饭,看看亚琴、三丫环的神色就知道了。” 

  家林象遇着了什么开心事,嗤笑着摇摆双肩走进来,没人似地径直往堂上的红木椅一坐,翘起腿后那只干瘦的脚扭摆着:“现在呢,世道真是变了,管你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是行将朽木的老头,管你是唐伯虎式的浪漫文人还是如西门庆……如西门庆干什么,就如我这样的浪荡少爷,管你是县上的老爷还是百姓,这么说吧,凡是人,男人,都会拜倒在旗袍的衩口下,也可以这样说,女人那条大腿上的衩口,世上有多少男人都能钻得进的嘿嘿,我见多了。家山哥一死,这宅院里就什么事都争相着来了。” 

  素萍缓步走出房间,一夜的丧魂落魂在此时突然演绎成镇定自若了:“家林,这话放到我的三堂上来说是什么意思?” 

  “明白人自懂明白事,明白人一时半点的做些糊涂事也不见怪,可以体谅,人生么,根子上就有七情六欲的。” 

  “你索性把话往明白里说。” 

  “你去院外的便厢里看看,有贴木铎呢,满街人围着便厕,苍蝇似的,都说冯家大少奶奶偷人啦!” 

  素萍顿时脸色煞白:“贴木铎?聋姨,去看看。” 

  素萍知道金坛流行的所谓“贴木铎”的厉害,就是用一张黄纸,在上面写上某某男人和某某女人的私情,算是揭发甚至于写上时间地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这些东西以厕所为中心目标,纷纷在这里张贴、宣扬。薄薄的黄纸,可以磐石一样地压住你一辈子,让你里里外外做不得人! 

  聋姨听不到素萍说什么,但她熟悉素萍的脸色和手势,就赶紧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聋姨果真拎着一张还粘着墙上的石灰的黄纸进来。 

  杨娃子从聋姨的比划中知道了意思,就告诉素萍:“这张黄纸在男位里贴着。” 

  素萍夺来看,是毛笔书写的一行字:冯家大少奶奶与县上邵推事日X。看来操毛笔的人恨不得要把邵推事和素萍置于死地方才罢休。 

  歇斯底里的三丫环不知什么时候倚立在门框上,抖动着肩膀似乎也反映出幸灾乐祸的心情:“好呀,男女偷情是正常的嘛,让正房过着清冷孤寂的日子,实在是一种虐政,不过,春色泄露倒是有辱冯家的名声的,家林,你说呢。” 

  素萍惊愣今天的三丫环特别能说会道,说出的话新词不少,似乎出于名门闺秀之口,尽管三丫环相隔自己还远,但素萍发现三丫环的手臂上一处不大的青块,猜测准定是让聋姨砸的。“三丫环,俗话说捉奸要有证据那!”素萍从放在条桌上的一只插鸡毛掸的瓷花瓶里摸出羊眼圈,扔在家林面前。 

  三丫环木然地看着家林,家林木然地看着三丫环,他俩倒没想到素萍在那只美丽的花瓶掩藏着这么一个厉害的杀手锏。尤其是三丫环,进门时得意忘形的脸色此时被杀得黯淡和麻木,眼睛里放出很明显的焦急的眼神投向家林,她意识到了素萍从内心奔突而出的强烈不满与对抗。 

  “三丫环,从你的粉红轿抬进冯家宅院的第二天晚上,就该知道这东西是谁的,又是怎么的用法。”素萍为不至于眼前陷入僵局,毕竟贴木铎的事发生了,自己多少有点心虚:“我知道,此事的起因无非想赶我出冯家宅院,让幕后操纵贴木铎的人继承冯家财产。” 

  “素萍嫂,贴木铎的事可不是我干的,自家人不伤自家人,但财产么,老爷在世时已分给我了,只是我不够花的,我要乡镇的四十亩地,家山也应允过的,现在冯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在家,理应由我继承,你说呢?” 

  家林神气活现地等待素萍发话,就听院门外有人喊:“冯家的,女厕里还有一张木铎!” 

  聋姨跑出去又把黄纸撕了回来。 

  这下冯家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三丫环与小叔子乱伦,在床上翻筋斗日X。 

  男厕女厕同时在一夜里贴出两张,这不得不使冯家宅院的人感到棘手与忿恨。 

  “娘的,宅院里出鬼了!闹鬼了!哪个干的有种站出来!”家林气吼吼地仰着脑袋朝天嘶叫:“都他娘的为了家产,老子一下子就看到了根本,为了冯家的家产。” 

  “叔叔!我也姓冯!”福大兜着红兜肚,在聋姨的怀里高举着一块木板,遮着烈日嚷过来。 

  家林一下子被福大的喊声气恼了:“你个鸡巴还不会翻,倒也算计起冯家的家产了。” 

  素萍看着兴高采烈的福大,猛然冒出了不言不语的亚琴的身影,抱过福大说:“好福大,这个叔叔最会逮蟋蟀了,你说说姓了冯都有些什么好处呢?说出来让家林叔叔给你逮钳口最好的蟋蟀。” 

  “有当然有啦。”福大摇头晃脑地说,手就如饿极了的狼崽在素萍的胸脯上揉抓。 

  素萍被福大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傻了,狠狠打了一下福大的手。“打我呀?妈妈从不打我,尽让我抓奶子,我抓的时候,妈妈还高兴地嗷嗷叫!” 

  听到福大的话,人们都惊愕了,都知道亚琴在夜晚做做了些什么。 

  素萍亲了口福大,把福大交到聋姨手里,还是问福大姓了冯都有哪些好处。 

  福大被素萍亲了一口便止住哭,说:“二妈妈在晚上老到我家来,麻雀似地跟妈妈叽叽喳喳说话,说冯家就我福大一个好有房子田地,好讨很多的老婆,妈妈理都不理二妈妈。” 

  三丫环的脸色顿时白一阵青一阵,冲过去扇了福大一巴掌,把福大遮阳的木板砸落在地。素萍捡起木板,觉得很蹊跷,这块板是个人的上半身的模样,板后还有一根活动的撑子。素萍翻来翻去看,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但可以肯定它与绣花是毫不搭界的,那么它在亚琴手里到底派什么用场呢? 

  亚琴刚好从裱画店里回来,听到福大的哭声,来不及放下一捆宣纸就跑过来,抱过面腮被扇红的福大,从素萍手里抢过木板,一声不吭地走了。三丫环象一条疯狗恶狠狠高叫:“家产家产,老娘在X里屙堆屎,大家日不成!亚琴,你大清早无缘无故用木棍打我手臂,还没说清楚是我犯了罪孽还是欠你什么,现在手臂上都青了,别不吭声走哇!跟我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么!”三丫环不服气地追亚琴而去。 

  见三丫环走,家林觉得再呆在素萍的堂屋没多大意思,起身也走。素萍冷冷地提醒说:“别忘了脚后跟的好东西,三伏酷暑的,可不是宰羊的时节。”家林停住脚步想拾起来,想想若去拾了就等到于是默认了还是走了。 

  一连两桩贴木铎的事,虽被福大插一杠搅乱了,但素萍仍是忐忑不安,更使素萍焦躁惊骇的是家中开始砌影壁之后。但刚刚三丫环说亚琴用木棍无缘无故打她,难道与聋姨用花盆砸那个黑影有关联?亚琴和三丫环,会是谁呢? 

  砌影壁是个非常严肃的事,砌不好,不但不体面,还是对祖先的一种亵渎。影壁不光讲究砌得漂亮大方,还要与院门及门前的空间搭配得如出一辙,呼应成一个整体,以增强院门的气派,所以影壁凝结着宅院主人求取幸福的愿望。 

  素萍是从邵推事设计的两张图纸中挑中三联式门楼方框影壁的。邵推事介绍说,这种影壁,在用青砖砌好后以丁山的琉璃瓦盖顶,以张渚的大理石荷花莲子浮雕贴衬前坚四道上下横两道、后竖四道上下横两道及左右两个侧面,三百零六块乳白色的荷花莲子,在大块面的青砖映衬下,更会增添宅院的华美古朴。家山临死前关照过素萍,影壁要与二层楼的院门相般配,就象与火红的一朵莲花相配的一片碧翠的莲叶一样。 

  素萍挑对了影壁样式。更确切说是邵推事设计得周巧精妙。已经到了立秋的季节了。冯老爷、家山生前均颇为喜欢的紫藤,虽然不见春天里异常艳丽的串串垂持下的紫藤花,但土壤的肥沃再加上素萍悉心的照料,枝叶郁郁葱葱稠密地覆盖了庭院,连支撑紫藤的竹架也隐在其中不能分辨。金黄的茼蒿上,眼花缭乱地翻飞着一群粉蝶,一品红、紫罗兰、玫瑰花以及金盏花绕着掩着紫藤根生长,使冯家宅院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些,都是素萍有意将后面三个庭院的花卉盆景搬到正堂庭院的,她不愿让院外人说冯家失了主心骨后宅院内生出破败残落的景象来。然而看着一天天显出雏形有影壁,素萍觉得自己一天天不一样吃下饭就想吐,刚起床又想睡,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既惊喜又担忧,不得不悄悄与邵推事相商对应的办法,若让三丫环,家林知道有了身孕,那她还能在冯家呆得住么?呆不住事小,冯老爷、家山艰辛创下的冯家宅院那就毁了。素萍从家山那儿知道,家林的那只羊眼圈是偷了老爷的一本书,从书上学来的,便揣磨老爷的书架上准定还有这方面的书。 

  素萍推开老的书房,一阵闷热的霉气味扑鼻而来。素萍走到书架边,也不顾撸抹一下粘在脸上脖子上的蜘蛛丝,一架一架翻看起来。素萍终于发现一本薄薄的线装竖排版石拓印制的书,没有书名,用一张绿底花纹的清吴研人著的《俏皮话》的封面包裹着,显然是掩人耳目的。匆匆翻看,里面都被老爷或者是老爷的父亲用红笔圈圈划划过了。素萍欣喜地拍一下书,一阵灰尘顿时腾起来。 

  杨娃子互张渚去运大理石荷花莲子浮雕去了。这期间邵推事借口影壁垒砌的事常进出素萍的屋子,按素萍的吩咐,邵推事托人在常州东丰裕中药铺买了那麝香回来。素萍把那黑黑的粉放地膏药上尔后贴在肚脐眼上,折腾了一夜,竟没流下来。素萍急得眼窝明显陷下去了许多,一副憔悴的样子。 

  亚琴见了,说:“素萍嫂,身体不好应该去县立医院,请大夫看看才好。” 

  三丫环冷冷说:“敢去么?怕是有什么良苦用心的,生怕人家知道什么暗毛病。” 

  为使自己的窘态不被三丫环察觉,素萍抽出衣襟边的翠蓝丝手帕,掖掖额头的细汗:“三丫环,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为砌影壁忙顺?累的,要不然你今天也别歇着,我们俩一道去帮工。” 

  三丫环一听素萍要自己也去帮工,不禁汗颜下来,干一天活承受得了吧?一块块青砖递来递去还不磨坏了两手?她只得象个落荒而逃的野狗,一声不吭地出门去玩了。 

  素萍心里气不过,想你三丫环老跟我过不去,哼,我得敲山震虎,让你提心吊胆过日子,要再野狗般乱咬人,让邵推事送你入大狱。素萍想着就朝三丫环背影喊了声:“卖油灯的!” 

  三丫环猛然停下脚步,回过身与素萍对峙着。素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坚定地跨前一步又说了两个字“白面!” 

  三丫环象遇见了凌空扑来的虎,吓得赶紧逃出院门外。亚琴不知素萍说了些什么,竟然把个冯家宅院的凶神三丫环吓得面如土色。 

  从张渚运回的大理石已经泊在离家最近的荆家码头,船一靠岸,杨娃子便加快了影壁的垒砌进度。因为镶嵌荷花莲子浮雕是一个技术性较强的活,所以邵推事也天天来指导。素萍看大家都为着影壁而忙,有些过意不去,吩咐聋姨烧茶做点心,自己则袖管一挽也来帮工。 

  杨娃子在脚手上嚷:“大少奶奶,秋老虎难捱,看你脸色不好,你去歇着吧,有邵推事督工你只管放心。” 

  素萍为了不让自己的焦虑表露在脸上,就取邵推事的草帽戴在头上。 

  “大少奶奶,你不能和泥的,不行不行。”杨娃子喊。 

  “没事的,我闲着无事。” 

  邵推事关心地说:“素萍,你别累坏了身子骨,打不下胎没事的,我作了最坏的准备,最多不当推事,带上你回老家。” 

  “不行,我决不让三丫环笑话!”素萍抓过铁锹在拌泥了,她的意跨开两腿,每拌一次,都狠狠地向下用力,好象在与三丫环进行着力的较量。 

  一会儿,素萍实在做不动拌泥的活了。要是再做下去,恐怕肚里的胎还是掉不下来的,拌了一塘泥,非但肚没有一点点疼痛的感觉,相反浑身出了汗后,通体迸发出愉悦的轻松。象肩负重担的山民,一下子卸去担子在平地踱步一样了。素萍决计晚上再试让邵推事把麝香加足,厚厚地铺满膏药,再让邵推事的大手一下一下挤压肚子,她思忖着回屋洗了澡,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入夜,邵推事早早闪进了素萍的房间,趁着明瓦透到房里的一抹亮光,他小心翼翼铺好麝香,好把膏药贴上素萍的肚脐眼。夜半,素萍觉得疼痛了,邵推事就依着素萍的话,在她肚子上一阵阵挤压,素萍痛苦地挣扎着,一点点地消耗体力,渐渐地,她于似醒非醒之间被恶梦纠缠,时尔飘忽天上坠跌深潭,时尔钻入树林穿行鬼窟,但她没有吼叫或是撕席,没有发出点滴声响,似乎濒于死亡之时她都牢牢记住这是冯家宅院,在新建的影背后。过了许久,素萍于昏昏沉沉中听见邵推事在辽远的地方喊她似的,她想挣扎着坐起来,无奈她抓不到床的边沿。床,象一块很大的年糕,她被粘得动弹不得,只觉得热毛巾在一次次擦着自己。 

  “下来了。” 

  “下来了?……三丫环她们输了。” 

  素萍隐约看见邵推事在点了点头,宽慰地舒了口气,素萍不觉轻轻一笑,把个邵推事笑得久久跪在自己身边愣了神。 

  一种强烈的自豪与炫耀的神情出现在素萍身上:“邵推事,依了我,明天把胎放到影壁那里,让家里人进进出出都看到,不是我没用,是家山的事。” 

  “你吞吃豹子胆啦?” 

  “然后我跟你,做你的小也行,当你的妾也行。” 

  “那你这样做不正合了三丫环的意?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做出这等到事,不八代祖宗被人骂了?我想只要这事不暴露,谁敢赶你出这个宅院?你若走出这个院门,三丫环还不是一只没有猫管教的老鼠,那聋姨、杨娃子、小福大他们不就受苦遭罪了?家山在临死前不就指望你素萍吗?” 

  一柱月光朦朦胧胧地从屋顶的明瓦泻下来,使屋内荡漾开一种幸福与欣喜。屋里静极了,稠密的寂静包裹着素萍,她享受着这融融温和的氛围。 

  素萍穿上喜爱的玫瑰色香云衫,说:“那么现在把胎包严实了,趁天还不没亮去埋了它,这可怜的孩子。”提及孩子,素萍就流了一会伤心的泪。 

  “等等,现在出不得院门的,先暂时埋藏到影壁旁边的那堆废砖瓦中,明天让杨娃子象往常一样去做活,先撤掉那堆砖瓦,我到乡下找块地方埋了。” 

  素萍想想才寅时,拎只蒲袋出门不让人瞧见便罢,如果瞧见了,必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再说那神出鬼没的黑影,或许正躲在一个什么地方,还有三丫环时常三更半夜甚至天色发白回来,那个家林姘居在外,也是天明之前悄悄溜回,撞见任何一个,都是棘手的事,不是明摆着把证据送到他们面前么? 

  “那我现在就去埋吧。” 

  “等等。”素萍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紫红绸布做的钱袋,上面绣了民间传说的代表和、合两神仙的荷花,外面放着灵芝,取意和合如意。素萍把钱袋掖入邵推事的腰间:“里面放了两枚古钱,愿我们和合双全,带上用以避邪驱鬼。” 

  无言的邵推事没有象往常一样亲吻素萍,而是俯下身以宽阔的胸膛拥抱了她一会,之后才蹑手蹑脚拎着蒲包去了影壁那儿。 

  如释重负的素萍端起青瓷碗,牯牛汲水般地一气喝下邵推事冲泡的糖水,顿时那被刚才那番山呼海啸般的拼搏折腾耗尽气力的四肢,渐渐注进了撑起身体的力量,素萍估计着邵推事去影壁边的时间。 

  扑,扑,一只虫子不顾一切地冲撞窗玻璃,窗外,已有些泛青的亮色,虫子不愿呆在黑暗的房内,转飞了一圈又冲向窗子,直到冲撞不动,它才趴在窗格上,向着窗外的光明仍不甘心地继续扇动翅膀。素萍斜着头看到它从窗格上掉下来,它还在地上嘶鸣,还在扑打羽翅,素萍不禁生出一股怜意来,越过一道障碍要会出多么艰苦的代价啊。 

  邵推事从虚掩和房门又悄悄钻了回来,说了蒲包掩藏的经过。素萍让他快快回去,打个盹,好在天亮后与杨娃子一道去撤了那堆废砖瓦。待邵推事走后,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袭向素萍,她把美浮灯挪入帐中,手指轻轻划着被邵推事揿得紫一块青一块的腹部,静静等待天明。 

  多少天一直被焦虑、不安困扰的素萍,这个夜晚从戊时一直到丑时,终于以理想来结果迎来了她期盼的灿烂黎明。疲惫与隐痛交织之中她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直到邵推事丧魂落魄地闯进门,带着失血的面色怔怔立在素萍床前喊,素萍才微微睁开枯涩的眼皮,疲倦地望着邵推事说:“都撤好了?” 

  “我算领教你们这个宅院的厉害了!,那个蒲包不见了!” 

  邵推事见素萍不知是没清醒过来,还是不肯接受眼前的事实,于是又一字一字咬着重复一遍:“蒲、包、不、见、了!” 

  素萍一骨碌坐起来,火急火燎地抓住邵推事的手臂:“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我去掩埋的时候没有被人察觉,院门也闩着,刚才要走时也闩着院门,就是废砖瓦里的蒲包没有了。”邵推事感到不妙,觉得冯家相互争斗的漩涡早已在急剧旋转,只是表面被冯老爷,后又被家山遮盖着,一旦掀开晨雾,漩涡就会哗哗地显出来,而自己则不知不觉处在其中了。他倒不怕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这金坛的推事做不做下去,拍拍屁股可以走路,可他心爱的素萍怎么办?看来自己得谨慎些,现在是非常时期,该出面了。邵推事就关照素萍:“让杨娃子照常砌影壁,你别多言,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今天我得去趟常州,发发威了。” 

  客船抵达常州怀德桥码头时,已是未时。三丫环拎着蒲袋被家林搀扶着走下跳板,三丫环实在拎不动蒲袋了,说:“家林,你帮着拎拎吧,还远哩。” 

  “肉麻,恶心。”家林在一路上都没碰一碰蒲袋。 

  “你倒着了魔似的喜欢干那事,拎个袋,怎么会恶心呢?”三丫环没好气地数落家 

  “昨晚一夜没合眼,盯着邵推事终于抓到了证据,我没喊一声累,你拎拎袋子倒一路叫累了。” 

  沿着长条的麻石铺成的台阶码头出了船站,就有三五个拉黄包车的人聚拢过来。 

  “少奶奶,坐车吧。” 

  “大少爷,坐我的车吧。” 

  “少爷少奶奶,你们到哪里,我便宜地拉你们去。” 

  三丫环被七嘴八舌的拉车人嘈得厌烦:“我要到法庭。” 

  “那儿我熟,你给五十个铜子。” 

  “少奶奶,坐我的车。给四十五个铜子。” 

  “一看二位就是相亲相爱的夫妻,便宜啦,给四十个铜子吧。” 

  “好吧,就坐你的车,家林,来吧。” 

  三丫环轻轻顿顿家林的袖口。家林顺势坐到黄包车上了。 

  费尽心机的三丫环怎么也没料到,她跌入一张网,以致她没法搞清楚致命的关节会在哪儿出忿。 

  到底是常州府的法庭,确实够庄严肃穆的。乡下人到县法庭办事,一看觉得到底是县上,够威严,就感到在县上办事稳妥、可靠。县里的人,到常州府办事,一看法庭的气派,就认为办事在县上不行,只有到常州。常州人到省上办事也是这样。省上人到京城办事也是这样。要不然皇上皇后什么政府的,都选在北平住?就因为那里的房子最高最宽,就显出气派、肃穆。三丫环不禁为自己有这么开阔的想法而自得起来。看来,人是要与流水一样不停地流动,才能长见识的。三丫环探头朝里仔细瞧了瞧,红色的缕刻金花的长案横亘在高台上,案后端坐了五位戴了帽子的法官,因为离得远,三丫环辨不出那帽子是黑色还是青色,大概是青色的吧,要不然包青天的美名能流传至今?长案前是一个大厅,四根大红圆柱分立在两边,把屋顶支撑得高高的,屋顶一高,就更增添了法庭的无限神圣。不一会,就听里头喊 ,把门的说:“进吧。”三丫环象是听见“把被告周秀英带上来”,周秀英是自己的名字,多少年没人叫,自己也觉陌生,似乎没听清,既然有人让进,三丫环把蒲包攥得紧紧的,与家林对视了一下就迈过高高的门槛。她相信高高在上的青天老爷的一腔正义。可三丫环纳闷不解的是旁听席上怎么挤得满坑满坑的听众。 

  当三丫环心满意得地按法官的要求亮出蒲包里证据时,她和家林刹时迷惑不解地惊呆了——蒲包里竟然抖出个白净净的小死猪! 

  三丫环,家林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知道欺骗法官的罪过,匆匆跪下喊冤,思来想去怀疑是那帮拉黄包车的做了手脚。然而法庭之上不是儿戏之地,是凭证据说话的地方。长案后一位起立的法官不但宣告素萍、邵推事狼狈为奸、企图私吞冯家财产的事不成立,居然变戏法似的让法警押出卖油灯的!三丫环在这堂堂大庭上见到戴镣的卖灯者,不觉瘫软在家林身边筛抖。 

  法官说,周秀英有意趁冯老爷因丧妻悲伤而醉酒之际,脱光衣服睡上老爷的床,硬说冯老爷在酒后强占了她,使她合法地取得了冯家的副房的地位,而那确确实实是与这个卖油的私通后的身孕,故密谋出这场骗局。就在他们密谋时,不曾料到聋姨奉老爷的训令去丽容楼里寻家林,被隔了一层玻璃外的聋姨听见。当老鸨把聋姨偷听的事告诉卖油灯者后,三丫环不惜一切代价,甜言蜜语欺骗聋姨喝了她下过药的甘蔗汁,大病一场后致聋成哑。非但如此,还与卖油灯者合谋偷卖烟土五斤一两六钱六分…… 

  三丫环顿生疑惑,觉得记堂之上法官身边一个人有点眼熟,待再抬起惊恐的眼睛细细一辨,随即大喊:“没命了!”怎么是那个“鬼见愁”的邵推事? 

  影壁终于砌好了。它高高地竖在冯家宅院里,使整个宅院无不增添威严肃穆的气氛。 

  大年三十的晚上,金坛城里几乎都听见冯家宅院前兀地爆出苏南吹打和铿锵激越的溧阳太平鼓的声音。 

  新的颇具气势的影壁前,放了一张紫荆木条桌,供奉着老爷、冯老太太、冯家山的灵位。素萍把唐代的秦宝叔和尉迟敬德的画象分贴在院门左右以镇邪,之后,她跪在影壁前,燃起一堆纸屋纸人纸马扎做的冥器。燃烧中,一团团锡箔灰、纸灰同烟火一道旋转着冲天而上。待系萍缓缓站起来时,邵推事才走过去拍了拍影壁 :“素萍,三丫环被判的时候疯叫着,说北平到常州、常州到金坛,房子越高里头的人越坏,那她当然是骂我了。还说冯家的影壁再高再宽,也挡不住宅院里头的春色,骂你是不守名节的恶妇骚妇,骂我的话更难听了。现在我怀疑这个宅院还有人暗中作乱使坏,你以后多多注意才是。” 

  素萍苦笑着:“没日没夜地让我去注意谁提防谁,那我精神紧张得还活不活了?嗨,只是家山花了那么多钱砌了一座金坛城里可数的影壁,本想好好地重振冯家的,结果是走的走了,败的败了,死的死了,早知道这样,还是不砌影壁的好。”素萍凄惨惨地看了邵推事一眼。 

  邵推事说:“社会总是向前走么。现在都民国了,有前大理院颁布的民法,别说砌这座影壁,就是你在煌煌阳光下把个大活人砌在院前,我看哪个敢说不字,哪个敢贴木铎?” 

  邵推事说完,拍了拍素萍的臂膀,素萍看着邵推事在拍打着自己,觉得那声音比溧阳太平鼓还有力,比苏南吹打还悦耳。素萍也学着邵推事的样子,拍打了邵推事的手臂。 

  谁能够帮我扔掉手表 

  冯光辉 

  迟抱一的手表坏了。 

  袁珊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用胳膊肘顶顶迟抱一的后背,说:把灯打开,看看几点了。 

  迟抱一没等到袁珊嘟嘟噜噜把话讲完,就揿亮了电灯。自从儿子上幼儿园以来,由于要送儿子,袁珊总是怕误了起床时间,总是在半睡半醒之中捅捅迟抱一,也总是不管迟抱一睡得多死,她都要捅醒他。迟抱一也曾不声不响地抢先睡在里床,袁珊却不肯让出里床的位置,说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后来迟抱一又把台灯移到里床的床靠垫上,袁珊又不愿在大冷的冬天里伸出手臂,就又把灯移到外床边的床头柜上。这样袁珊捅了十来年,到儿子读高中了,清晨揿亮床头灯的任务总是迟抱一。早几年,迟抱一还能听清袁珊在叫醒自己的话,后来那句“把灯打开,看看几点了”的话,就变成嘟嘟噜噜的声音,如果录音下来给人听,恐怕没人能听清是什么内容。也只有迟抱一能明白那一串没有文字的嗯啊声的含义。睡一个被窝的男人嘛。 

  迟抱一扭亮床头灯,就睁开眼看了看枕边的手表,说:五点半。 

  袁珊说:再过半个小时叫醒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袁珊又顶迟抱一的后背。迟抱一把灯揿亮就喊:五点半。 

  刚才说是五点半,怎么睡了一觉还是五点半? 

  刚才我说是五点半了么?那是昨天说的五点半,今天才第一次开灯看表。 

  不会吧,昨天是我们干了那事以后说的。今天我们又没干事。”袁珊说着披衣坐起,就听见楼上的王老头在关照小孙孙过马路小心点之类的话。这时迟抱一把手表拿到面前看,才发现手表停了。 

  没有及时叫醒儿子起床,儿子上学迟到了。 

  吃早饭时,袁珊一个劲地怪迟抱一,说:买只闹钟回来,说了十来遍了,又不贵的。实际上要不是儿子上学,我是真的不喜欢闹钟,就嘀嗒嘀嗒的响声,催命鬼似的,让你提心吊胆,我实在是怕时间发出响声。 

  迟抱一说:怪谁呢?是手表要坏的,再说现在的手表也不知怎么的,都不要秒针,我看不见秒针走动,就以为手表还好好的呢! 

  袁珊收拾碗筷的时候,把手表顺便也收进了她的工作包,说:我下了班到爸爸那儿修一下,还好用的。 

  修过几次了,别再修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发生今天的情况呢?瞧瞧儿子出门时的那种不满嘴脸。迟抱一说,何必去修呢?我去重买一只。这次不买石英表,买显数字的电子表,几十元钱就可以买到好的。迟抱一不由分说从袁珊的工作包里拿出手表,看看它又放在唇上亲了一口,说:戴了十来年了,还是我们刚恋爱的时候买的,要丢掉它,有点舍不得的味道。 

  瞧你们文人的酸味,对一块手表就动起感情来了。哎哎,迟抱一,听说你跟那个实习编辑眉来眼去的,是吧?别以为我宽容你,你就胆大了可以抱老虎。 

  哪里听来的什么胡话? 

  有人自然告诉我。 

  不放心的话,看见桌上的水果刀没有?剜了我的算了。 

  剜了你的我用什么呀? 

  迟抱一瞥了袁珊一眼,说:你们纺织厂的女工真野。迟抱一说着就把手表扔在门口的垃圾袋里。一会儿,清洁工要来打扫楼道的。 

  袁珊在纺织厂做统计工作,活儿不累,虽是长日班,仅凭车间里的那个机器声,就会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折磨得烦躁不安。迟抱一倒也十分体谅袁珊,总是提早下班先到菜场买些个荤荤素素再回家,袁珊回来就有个热饭热菜。今天,迟抱一上楼准备开门时,见门上有一纸条,纸条用镍币嵌在裂开的门缝里的。迟抱一想这个留纸条的人是聪明人,没有图钉胶水什么的,就能想到用镍币嵌着纸条。迟抱一展开纸条,歪歪扭扭的八个字跳入眼帘: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迟抱一想会不会是那个靓丽的实习编辑所为。因为上午她曾有段时间不知去向,在外出之前,她又问过自己家住哪个新村甚至几幢几号。再加上同事们私下议论,说主任和实习编辑之间有点玫瑰故事。编辑部里人多眼多,属于玫瑰的话是不是实习编辑不太好说,就跑到家门口来留张字条。至于字迹的不工整,那是否出于羞涩而用左手涂鸦的呢?完全可能,如今的女孩子总是喜欢追求浪漫。迟抱一想着就把字条折好放入皮夹中。 

  迟抱一刚把门推开,对门的黄师傅就隔着他家的防盗门说:迟主任,刚刚新村的门卫来找,说见了你带个口信给你,让你去他们那一趟。 

  迟抱一说:新村的门卫有什么事找我。 

  黄师傅说:听说你楼上的小孩上学时,从你家门口捡着了贵重东西,让你去认领。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迟抱一想,肯定是袁珊,总是丢三拉四,又漏了什么东西。迟抱一把菜往厨房间一放就往新村门口走,边走边埋怨袁珊老丢东西,到新村一年还不到,来新村门卫认领遗漏的东西已有六七次了,像钥匙、皮夹、坎肩甚至包装得跟饼干一样的卫生巾,都丢过。 

  来到门卫,保安从窗洞里探出头来,说:迟主任,你今天丢了什么? 

  我没丢什么啊。迟抱一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进来说,进来吧。 

  迟抱一听见保安叫自己进去,就推门进去了。 

  保安说:那你老婆丢了什么没有? 

  迟抱一说:呆会儿我老婆回来,我问问她,她呀,大大咧咧的,一天不丢东西,太阳就不落西。 

  保安说:你再想想到底丢了什么?我总不能告诉你你丢了什么,对吧。 

  迟抱一说:是不是丢了手表? 

  哎,想起来了吧!你们楼上那个刚结婚的小青年上班时路过你门口,见地上有块手表,想想觉得是你家丢的,就敲门,你们家没人,他就交到我这里来了。 

  刚结婚的小青年?我家楼上就一对老夫妻带一个小孙子居住着,哪来的小青年。 

  哎,是小青年,慈眉善目的,话没说出口就先笑咪咪,还发给我喜烟,蛮好的人呀! 

  迟抱一觉得保安越说越离谱了,楼上慈眉善目的老年人倒有一双,慈眉善目的小青年到哪去找?再说还是话没说出口就先笑咪咪。 

  保安问:手表是什么牌的? 

  迟抱一还在思索着楼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小青年,听见保安问话,就说:银色金属表链,金黄表壳,IZELBO牌男式手表。 

  保安说:对对,那个小青年把手表交来时我一看就是一块好表,126180牌的嘛,如今的名人名品哪一样不是名称后面跟着数字的?像小林光一、伊丽沙白二世、小渊惠三、派克45、奔驰600、波音767、B-52轰炸机、F-16战斗机、长征1号,多啦! 

  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谢谢谢!迟抱一接过手表,再无心与保安答话。 

  可是保安的话还是不断,又拖住迟抱一的衣袖:我还让那小青年留下地址呢,你看看,也好方便去谢谢人家。 

  小青年的地址迟抱一倒是要看看的。迟抱一说:在哪呢? 

  保安一歪脑袋,说:咦,小青年不是在你家门上留了纸条么?没看见? 

  迟抱一说:没看见。 

  保安说:那叫风刮了,我这里在外面挂着小黑板上,你找找看,那小青年写好后说是留在上面了,当时我正接电话,也不知小青年是哪个单位的,我想反正是你们楼上两个对门人家中的一家吧。 

  迟抱一握着手表就出来在黑板上找。黑板上没有粉笔字,都是元珠笔钢笔写的小纸条贴在上面,哪家的水表坏了啦,哪家还欠电费啦,哪家见条后请打电话到单位去啦,金小姐晚八点到KK迪厅等我啦等等。迟抱一在杂乱的纸条中实在找不到谁留下什么工作单位,不经意发现黑板边上有一枚硬币将一纸条嵌在墙缝里,上有歪歪扭扭九个字:你相信我,我更相信你。 

  迟抱一不觉冷汗顿出,匆匆掏出皮夹捻出纸条,两张纸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是“也”一个是“更”。迟抱一迅速跑回家,还未上楼,楼上的一对老夫妻就失声地叫嚷下来:不好啦,我家被贼骨头撬门啦!我家的防盗门那样结实,都撬掉啦!我家的钞票和金项链被偷啦!一对老夫妻小喊大叫往新村派出所跑。 

  迟抱一回到家里,手表往桌上一扔,光滑的表壳在玻璃台面上滑了一段停下来,迟抱一的话却一刻也停不下来,中午饭也忘了烧,一直说到袁珊回家:啊呀呀,天助我也,啊呀呀,好小偷啊,我的防盗门没来得及装呀,啊呀呀,我家没被偷呀,啊呀呀好小偷呀,没看得上我家的破木门呀,没想到真的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呀。 

  袁珊是悄悄推门进来的。门虚掩着。袁珊站在门口很长时间,见迟抱一坐在饭桌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双手合十一个劲地晃动,嘴里说着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往常都是袁珊敲门,听见敲门声迟抱一才急匆匆逃出厨房来开门再窜进厨房,今天是怎么了?难道那个跟着迟抱一实习的小妖精来过了?或是那个小妖精刚刚走掉自己没撞见?要不他迟抱一在暗暗庆幸什么呢?袁珊想到自古以来哪个文人不风流,就后悔当初没听小姊妹们的劝告,没跟一个小老板结婚而找了这个至今也摸不到心的文人,就一跺脚,气鼓鼓地与迟抱一对坐而视。迟抱一被袁珊这一脚跺醒了,这才缓过神来:啊呀呀,你、你回来啦,菜买了,我、我还没做饭呢? 

  袁珊喝说:迟抱一,你说,你神色慌忙地在家干什么了? 

  没、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那你脸色怎么这样? 

  我哪样啦? 

  不想照照镜子看看你那鬼死样? 

  我鬼死样了? 

  怎么不是呢?幸福死了!甜蜜死了! 

  你什么意思嘛!别气别气我的大姑奶奶,坐一会我马上把饭烧好,好不好? 

  说出来了吧说出来了吧,自己甜蜜蜜不让我气鼓鼓,说我大姑奶奶,那二姑奶奶不是跟着你实习的那个小妖精? 

  谁跟谁啊! 

  要得会,跟师傅睡,我们厂里的小姊妹说的。她不跟你睡,她就会编辑了? 

  人家编辑专业刚毕业,总得要跟着一个编辑经验丰富的人学学吧。 

  你说,你睡她没有? 

  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真没有。 

  真没睡? 

  真没睡。 

  那好,你先别忙着烧饭,跟我来。 

  迟抱一云里雾里地被袁珊拉着来到房里,袁珊把房门一关,说:你现在就睡我。” 

  现在? 

  我就要现在。 

  迟抱一夺门而出:搭错神经了,搭错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老婆来检验丈夫的? 

  袁珊拉下脸喝道:迟抱一,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算文明的了,你不知道我们厂里那些小姊妹是怎样控牢丈夫的吧,说出来够你写一本书的。我是你老婆,我现在就是不要吃饭,就要你睡我,睡得了我信你,睡不了,哼!你姓迟的试试看,我姑奶奶不休了你,休了你我姑奶奶不照样是一瓶寡妇结婚的好酒——二锅头!还是红星的呢! 

  迟抱一这下子急了,一拍桌子:好!我这就把新婚之夜的酒给你瞧瞧。 

  新婚之夜是什么酒啊? 

  种子酒!迟抱一又拍桌子,一掌拍到手表上,他恼恼地捏住手表,冲进房间抱起袁珊往床上一扔,拉开窗子把手表狠狠向窗外扔去:脱! 

  到派出所报案回来的老夫妻俩刚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楼上的一扇窗户发出猛烈的声响,抬头看时,见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窗口飞出来落到草坪上。老头眼好,很快从草坪中找到了手表。老头翻来覆去地看,见手表的外形都是好好的,老头就又看看窗户说,是我们楼下那户姓迟的扔出来的,那人家的女人凶哩,看样子俩口子在吵架,要不然不会把手表扔出来。 

  迟抱一刚从袁珊的身上下来,就听见门嘭嘭地响。迟抱一猛吸一口气,两个字挟裹着气流从嘴里冲出来:谁哇! 

  是我,楼上的王老头。 

  迟抱一听说是楼上的老头,即刻想起他家失窃的事,忙披衣套裤去开门。 

  迟抱一展开一点点门,问:有什么事? 

  老头就把门缝推得大一点,见迟抱一的衣扣尚未扣,胸前露着红红的指甲抓过的痕迹印,还有一口咬过的齿印,老头说:想开点,能让则让,动手就不好了,天底下哪有小俩口不相吵的?牙齿和舌头还有相咬的时候,只是千万别扔手表,手表是要花钱买的,钱在这个年头是不好挣的,给。 

  迟抱一看看老头递过来的手表,无奈一笑:好好,谢了谢了。便匆匆把门关上,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地跳到被窝里。 

  迟抱一本想找点什么吃的,可家中吃的东西都要烧一烧热一热才能吃,迟抱一懒得去动,拎着工作包匆匆上班去了。刚在办公桌前坐定,实习编辑就叫迟抱一去主编办公室,说:秃头主编来过一次了,说有要紧事让你去。 

  饿得慌慌的迟抱一对实习生说:有吃的东西没有? 

  实习生说:有的。实习生就从漂亮的坤包里掏出一粒糖给迟抱一。 

  迟抱一接过糖,叹声说:哎呀,好多年不吃糖了。 

  迟抱一剥掉糖纸就往嘴里放,站在迟抱一身边的实习生两手真快,一手抵住迟抱一的后脑,一手用力合住迟抱一放到嘴上的手。迟抱一动弹不得,一会儿便眼泪汪汪的。在办公室里的人见了实习生以酸得掉牙的糖来捉弄迟抱一,都哈哈乐了。迟抱一把糖吐到手心,泪水中也看不清这是什么新式糖,刚要扔,又感到舌头尖尖上渗出一种酸甜的味道。迟抱一就又把糖放到嘴里。 

  主编找迟抱一实际上也没有多大事情,只是神秘兮兮地关照迟抱一要好好关照实习生,有什么业务经验要毫无保留地交给她,像如何改稿和如何选定一个引人注目的好标题什么的。绕了一个大弯子,最后秃头主编说:实习生是某市长的侄女,属于市委大院一号楼的人物,是有来头的,平时接触要注意分寸,千万不可甚密,更不可有什么风流韵事。 

  迟抱一听到秃头主编说出如此言语,顿觉问题的严重性,急急说:主编,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跟实习生根本就没有那码子事,再说了,她跟我之间,好像差着辈份呢。 

  哎哎,你这就不懂了。秃头主编截住迟抱一的话:如今的女孩子找个中年男人做老公是时髦的,找不到老公做情人也很好的,你懂吗?你这个年龄属于精品档次,你有其他的女孩子我不管,哪怕你有三个五个,只要女孩子不挺着大肚子来找我这个领导,只要你老婆不哭哭啼啼骂骂咧咧来找我这个领导,但眼前这个实习生,我这个领导不得不管。 

  迟抱一心中直叫怨,多少年来,老婆把自己管得这样紧,哪敢有什么非份之想。自实习生来后,心中虽喜欢,但毕竟是喜欢,是那种没有一点杂念的喜欢,就说刚刚吃糖吧,大家都看见了,我根本没过份,是她捂住我的嘴的,见我酸得眼泪汪汪的,她那天真的开怀大笑,就像是自己的女儿在捉弄父亲,打心眼里说,被她捉弄,心底愣愣地生出一种惬意一种幸福,一种大人在小孩的浪漫天真面前抒发的惬意,一种父亲在女儿的淘气撒娇面前抒发的幸福,跟她有什么风流韵事,敢么?迟抱一这样想着便在秃头主编面前赌咒发誓了一句什么的,就在秃头主编“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的肯定或赞同声中出了办公室。迟抱一心里骂着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秃头主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被秃头主编如此一顿教育,迟抱一也不觉得饿了,插在裤袋里的手不觉摸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塞在裤袋里的手表,迟抱一把手表放在桌上,愣愣地看着表面,说:五点半,五点半。就手指重重一拨,手表刷刷地在台面上旋转起来,像一张白晃晃的CD片,待手表停下来,迟抱一苦苦一笑,自语道:126180啊126180,我今天扔了你两次了,你又鬼使神差地回到我手里,是你不愿意离开我还是天注定我命里要把你留下?迟抱一掏出硬币放在大拇指上,轻轻向上一弹,尔后手心迅速盖住硬币,说:若是正面,你留下,若是反面不留你。迟抱一慢慢移开手掌,见是反面,迟抱一拿过手表又轻轻合上嘴唇,用力地吮了一下,喊:走!就把手表扔进了桌旁的纸篓。 

  迟抱一很快就忘掉了秃头主编找自己谈话的原因,一下午,迟抱一都处于高速运转的工作状态,因为明天第二期杂志的终校就要送印刷厂,秃头主编在说实习生的事之前,说有一则散文稿要照顾发一下,迟抱一就不得不抽其他作者的稿子,从封面提要、卷首语到目录到散文栏目都得调整,正巧有实习生在,她也在迟抱一的身前身后忙个不停,一会儿学着版面按排,一会儿学着文字调整,只有电脑,实习生用不着跟迟抱一学。迟抱一不会用电脑。刚开始秃头主编要求杂志社的每个人都要会操作电脑,迟抱一当时说应该除他之外,原因是他的右手指少了一个重要的指头——食指。秃头主编就同意了迟抱一的要求,秃头主编说该食指控制的键,没有食指去打就打不出来,更要紧的是鼠标器掌握在右手中。直到现在杂志社十来个人,就迟抱一和秃头主编不会用电脑。一直到四点,迟抱一仍旧伏在办公桌上,还没有把终校稿清理出来。 

  实习生看看墙上的挂钟,就对迟抱一说:迟老师,我今晚有个约会,想先走一下,好吗? 

  迟抱一也没顾得上抬头:好哦,反正你也插不上手了。 

  实习生听见迟抱一的话就开开心心地收拾桌面。实际上实习生的桌面就是用的迟抱一的办公桌,狭小的办公室再也放不下桌子,再则实习生是来临时实习的,也不一定就分配在杂志社。实习生来时,迟抱一就把桌子左边三个抽屉腾出来给实习生,迟抱一工作时,实习生就坐在桌子左端,吊个角,所以,实习生在桌面上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勤快而爱干净的实习生的眼光就瞟到了迟抱一脚边的废纸篓,那里面已经积蓄了大半篓的废纸,实习生就端起纸篓往外走。垃圾箱在楼外的。不一会,实习生进屋就神秘兮兮地说:迟老师,你得请我客。 

  迟抱一仍然忙于桌上的文字,应付说:等杂志付印,我请客,我们到九日宴餐厅去。 

  实习生说话倒是轻轻柔柔,没有人听见她说什么,倒是迟抱一的说话声,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听见的人就都朝迟抱一看,从稿堆后,或者是借助于电脑机壳看,准确地说是窥视迟抱一与实习生之间微妙的感情动向。 

  实习生两只合在一起的白嫩的小手慢慢移开,一块亮晶晶的手表就托在纤纤小手上。 

  实习生说:迟老师,是你的手表,掉纸篓里了,我要你明天请客! 

  大家都看见实习生手里一块手表了,发出轻轻的惊讶声。 

  迟抱一这才抬起头来,微笑着接过手表说:是我扔了的。 

  就是要赖帐啊?不请客就不请客,小气鬼。 

  好好,我请客好吧。 

  实习生看着迟抱一把手表戴上手腕才匆匆走出办公室。 

  有人向秃头主编汇报说:实习生刚刚向迟抱一送了一块手表,两个人四只眼,含情脉脉地粘在一起。还有人补充说:人们都听见实习生对迟抱一说,迟老师,赠你的手表,恭贺你生日快乐! 

  秃头主编问汇报的人:谁主动的? 

  汇报的人理直气壮地说:莱温斯基! 

  迟抱一走在繁华的南大街上,他发现路灯亮的时候街上漂亮女人特别多,像蝙蝠,只要太阳停在天上她们就不出来。平时骑车来来去去总是不在意,今天不骑车就看见了这么多漂亮女人,似乎整个城市的美人都集中到这条街上来了,不管是岁数多小多大的,都好看,也不管是走着的还是立着的,都好看。迟抱一当然也发现漂亮女人的旁边,都配着一个不好看的男人,不是猥琐样就是没有气质,难怪濮存昕那么受女人喜爱。迟抱一左看看,右瞧瞧,也就挺挺腰板,把个棱角分明的下巴高昂起,手臂坚定地摆动起来。迟抱一刚走过三棵树的距离,摆动的手臂就被自行车蹭了一下,手臂上顿时划出了几条血印。迟抱一抬起手臂,看到只是划破了皮肤,不碍紧,同时也看到手表的表面划了一条白印痕,就卸下手表,看见前面有一个不锈钢制作的废弃箱,就在走过废弃箱时,迟抱一把手表扔进了箱口。哐啷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迟抱一觉得金属的撞击声很好听。迟抱一把手插在裤兜里,不再威武地摆动,不敢再摆动,怕再擦破什么地方。迟抱一如此想着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紧紧捏住,迟抱一不再美好地想像,停下脚步,看见一左一右的人都不认识,就问:你们干什么? 

  左边的人说:跟我们走一遭。右边的人也不说话。迟抱一觉得左边的人恶狠狠的,右边的人比较温和,就问右边的人: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这样! 

  右边的人不等迟抱一说完,就用力拽出迟抱一插在裤袋里的手,变戏法的亮出一个环环。迟抱一就见那环环在路灯下划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冰凉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迟抱一定眼看,觉得它太熟悉了,只是一时叫不上名字了,是叫手环?铁环?还是铁圈?迟抱一不知叫它什么,只知道它是公安人员用的。 

  一想到公安人员,迟抱一顿时浑身冷汗直出,就嚷:你们拿手铐铐我做什么?我又没 

  做坏事,就看看女人还不行吗?我又没动手动脚!哎哎,要铐也要铐松点,别这么紧呀! 

  迟抱一这么一嚷,就把许多行人招了过来,就都围着指戳,围观的人就骂迟抱一,有的甚至冷不丁地打向迟抱一。迟抱一真的疑惑自己犯了什么罪,要如此触犯众怒。 

  迟抱一也不知是怎么来到派出所的。两个没穿警服的警察到里间叫出了一个穿警服的警察。警察说:叫什么名字? 

  迟抱一见有一张长条椅靠在墙边,就走过去坐下来,说:迟抱一。 

  知道为什么要把你铐上吗? 

  不知道,这年头的人神经经常会搭错的。 

  警察说:说话注意点,知道墙上挂的什么字吗? 

  迟抱一说:知道,有困难找警察。 

  警察说:不是国徽下边的,转过头看门上面的。 

  迟抱一转身读到: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来干什么? 

  哪个单位的? 

  杂志社,翠苑杂志社。 

  警察纳闷,说:菜园杂志社?我怎么没听说过。 

  迟抱一用普通话重新把翠苑两个字说了一遍。还说了如何写法。 

  警察说:好啊,你们翠苑小区可真有钱,居然办起文学刊物来啦? 

  迟抱一说:怎么是翠苑小区办的杂志呢?是文联办的,主管是市委宣传部。 

  警察说:你是编辑啊?好呀,你这个文化人居然也偷窃东西来了! 

  偷东西?我什么时候偷啦?迟抱一像困兽一样吼起来。 

  人赃俱在,还赖账啊!警察把手表放在桌子上。 

  迟抱一急得团团转,对着警察嚷道:这不是我的手表吗!是我不要的手表啊!我扔了几回的手表了,都这样那样的还给我,谁能够帮我扔掉手表? 

  迟抱一是实习生来领走的。实习生冒充了一回是迟抱一的部主任,且又是证人。 

  警察直向迟抱一赔不是,也当着迟抱一的面,把两个新来的小警察训了一遍。两个小警察不敢顶嘴,嘴里也直埋怨,说:他在街上东瞅瞅西望望,趁人不注意把手表扔进果皮箱,越瞧他就越像个小偷啊。 

  后来警察用一辆110,把迟抱一送到家门口。 

  袁珊开门就说:我给你烧了几个好菜,中午让你累着了,看把你饿得垂头丧气的,我爸爸在房里看电视哩,我叫他来拿你的手表,修修,还好戴的。哎,你哑巴啦?说句话呀! 

  好 兵 

  这是九月的一天。 

  远远地望着旷野,还摇着一片片红红的格桑黄黄的臭牡丹,近前看就都比不得夏日的盛景,稀稀疏疏散乱着,早有胜不过高原夜晚的寒冷,弃去绰绰丰姿软伏于地。 

  号手石娃弯腰拢起一株格桑花,放在手心轻轻抚摸象抚摸小鸟受伤的羽翼,手肘搡搡立一边的挑水员尿尿:“晚上冷哦。” 

  “就在这里睡觉?什么遮的也没有。”尿尿恍惚地望着四周。 

  “你瞅南坡,瞅那堆草没有?” 

  “怎?” 

  “咱钻那草堆去,咋样?” 

  “谁在讲话!”正在晚点名的连长以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列,严厉的音调遏止了石娃和尿尿的谈话。 

  队伍一散,人们三五成伙寻着低洼避风地作为露营的场所。石娃和尿尿眨眨眼,提了提缚束在胸口的裤子,也装作寻休息的地方,一会儿踢踢土堆,一会儿搬搬石块,象煞那么一回事,只是俩人粘着似的一直不分散。待尿尿为伙房挑足了明天早晨的饮用水,俩人才借助几顶刚搭建起来的破旧帐篷,趁夜色钻进了南山坡上的那堆草。自从离开瑞金,石娃和尿尿一直紧随大部队远征,从没在显得温暖而又适合尚存童心的氛围中安睡与玩耍过,如今不光摆脱了草地随时吞没一切的可怕阴影,进入甘南草原第一天,就撞见这么一个熟悉的干草堆,两个小兵一直被纪律、战争和严酷和自然而压抑的天真顿然复苏,尿尿的脑袋沾草一会儿就睡着了。石娃虽与尿尿同岁,大小战斗却参加了与他15岁的年龄一样多的次数,是小兵中的老战士,在石英钟娃觉得眼皮像有被炮弹掀起的滚烫的泥土一层层铺垫上去,逐渐加重,凭着脑袋中一丝清晰,他的手用力将头的草掏空,露出一个洞便于了望和通风,这才把插在胸前的一枚手榴弹取下来撂在头边。尔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娃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被脸上一阵骚痒弄醒的,依着草洞射进来的一块亮光,石英钟娃看清这个草洞原本就是小孩们搭建的,里面还零散着许多骨头,不知是孩子们偷到这儿来啃遗弃的还是野狗豺狼的所作所为。石娃挣扎着把尿尿架在自己身上的腿推下来,轻松地舒了口气,解下红布腰带重新整理好在胸口打了个厚厚实实的结,活似胸口戴了一朵大红花,石娃想到自己的裤结是红花,就乐了。 

  哐啷——一个响雷在天空劈响。 

  “嗳,尿尿,快醒来,下雨罗。”石娃用手指擘开尿尿的眼皮:“嗳,你又尿啦!尿湿啦!”石娃见尿尿的裤子湿了一片,惊叫道。 

  尿尿不情愿地坐起来,揉着松醒的眼睛,还没睁眼就脱裤子:“我又梦见水,哗哗地响,那水真清真甜。” 

  “看见水淌就尿,听见雨声就尿,遇着急事就尿,碰到打仗就尿,吓了一跳也尿,让你讨婆姨,尿不尿?” 

  “不尿,到了延安,我就先找傅医生。”石娃开心地笑笑,就趴到草洞前观望:“部队咋不在了?又好像……” 

  尿尿套上裤子凑过来。“还睡着哩,今咱倒醒得早。” 

  “屁,下雨了还睡?要睡也不能淋雨躺在地上,再说那几个人的样子也不对,尿尿,有情况哦。”石娃低低地喊着捡起手榴弹:“尿尿,你别动,我先去探明情况。” 

  尿尿不敢看渐远的石娃会发生什么结果,赶紧把扎捆的草堵在洞口静静地听外面的动向。 

  不一会,石娃就哇哩哇啦喊叫起来,尿尿听不清喊的什么,只隐约感觉石娃的喊叫尖呖呖的,象小狗被打的那种嚎叫,尿尿没手榴弹壮胆,就随手抽出一根棍出来冲向旷野。 

  “尿尿,部队昨晚被袭击了。” 

  尿尿呼喘着大气,撸撸脸面上的雨水,认出躺在地上的是二班长,他肩膀上仅有一截拧得象绳子般的皮肉紧紧拴住已经分离的脑袋,显然是锋利的大刀劈的,旁边还有两个战士,也差不多的惨样。稍远的地方横着两具穿黑棉衣的尸体,一匹大青马跪躺着低低地叫唤,声音悲哀。 

  石娃把手榴弹插到胸口:“准他妈的是马匪军偷袭的。” 

  尿尿就怔就感到裤裆里热乎乎的。前几天就听说马匪军是如何地凶残如何地狡猾。 

  “石娃,咱俩是不是掉队了?” 

  “真混,咱俩睡得太死,现在不知道部队突围到哪了。” 

  “昨天我挑水时,就听炊事班长说向北。” 

  “北在哪?现在也不是早晨!”石娃急了:“到现在这种地步再掉队,多丢脸!雪山草地都过来了,再说部队无缘无故地不见我们,会急的,没听首长们常说,宁死一个战士,不死一个小兵。” 

  “去哪找部队?”尿尿甩掉木棍,捡起二班长遗弃一边的长枪,战战惊惊地就是不敢前去解下二班长身上的子弹袋。 

  “尿尿,你尿了没有?” 

  “没。” 

  “当真?” 

  “当真,这是雨,雨淋的。”尿尿拧挤着裤裆,充了一回好汉。 

  石娃卸下二班长的子弹袋,另两名战士没枪,仅有一枚手榴弹,石娃就取下手榴弹插到自己胸前,和尿尿一道把他们拖到班长身边。 

  “没尿,说明你英雄,给!”石娃又把手榴弹递给尿尿,接着去扒下马匪军的衣服,盖在二班长和战士的身上。石娃想起二班长教过的,蹲在地上察看几块带青药苔的石块,手一伸:“北”! 

  两个小兵互相搀扶着上路了。 

  “你咋知道这是北?”。尿尿参军才几个月,是部队过雪山时捡的。 

  “别大声说话,野地里声音传得远,注意四下。”石娃提醒尿尿。石娃很清醒,现在还处在危险区,万一有个失闪,是会送命的。“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石娃回过身正色说。 

  “嗳。” 

  “说‘是’!” 

  “是!” 

  石娃和尿尿走走停停,一路不时从青苔青草的长势辩别方向。走了没多少路,天就傍黑了。 

  “咱们醒来的时候,大概是中午。” 

  “石娃,那有个马厩!”尿尿眼尖,高兴地跑过去。 

  石娃急急追上去抡倒尿尿:“趴下,以为那马厩是咱俩住得的?想想,谁会有马厩?” 

  “那咱是不是退到那里。”尿尿眼看着不远处一堆凌乱的草。 

  “去不得的,那是马料。” 

  石娃察看了附近的地形,拖着尿尿钻入一条水沟。 

  “趁现在不下雨,你先躺一会,我来了望。”石娃见马厩没人进出也没有马嘶,但也不敢贸然前去,怕是套。 

  “我饿了。”躺在水沟里的尿尿,这时感到期阵疲惫裹住脚,尔后又裹住双手,裹住肚子,眼皮好像也要被裹住似的,就闭着涩涩的眼睛轻轻说。 

  “快沿水沟走,起来,猫腰!” 

  背在尿尿身上的枪磕碰着水沟沿的石块,扑落扑落地掉进水里。 

  “把枪给我。”石娃背过尿尿的长枪。 

  尿尿卸了重,敏捷多了,跑出水沟尽头,尿尿实在跑不动,天也黑得看不见人影,就说:“歇吧。” 

  石娃也说:“歇吧,听命了,咱们跑出这么多路,不够马儿几蹄子就划拉到了,要是被发现只有以死相拼了。”说完取出一粒子弹放进枪膛,关上保险交给尿尿:“万一撞见马匪军,你只管瞄准马打,没了马,马军就不威了,知道不?” 

  尿尿点点头,很坚决地用虎口提住枪。 

  离开部队才一天,石娃的脸就瘦削下去了许多。虽说是老兵,但第一次感觉是如此地孤独,还要关照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兵。 

  在水沟,石娃一整晚没睡也不敢睡。尿尿则不然,说不睡不睡还是睡着了,并还打呼噜,石娃怕响,摇他几下便止住尿尿的鼾声。这一带的马匪凶残,有夜间偷袭的习惯,怕束手被擒,不值。石娃始终让耳朵的听觉放伸得远远的。 

  天麻麻亮,随着能见度的扩大,石娃的防范区域也随着扩大,这种生疏之地来不得半点的疏忽。太阳渐渐抬起,四下里很静寂,虽看不见土坯的村庄,可是昨个晚上碰见的马厩依然隐约可见。石娃侧过脑袋耳朵贴地,没听到马蹄叩地的声音,稍稍宽心地唤醒尿尿。 

  “尿尿,喝足水,赶快上路。” 

  尿尿懒散地把嘴到水里拼命汲。 

  石娃坐在旁边痴痴看尿尿的样子,眼眶不禁蓄住一条泪花,离开了队伍真象是离开了爹娘的孤儿。 

  尿尿的下颚滴着水珠,侧身看石娃:“饱了。” 

  石娃抿嘴苦笑,心里直酸。刚立起,一阵马蹄声传来,这时的蹄声因早晨的宁静而显得格外的清脆。石娃怕在这种无遮无掩之处暴露,只得又与尿尿趴在水沟观察,等待时机。 

  “看明了没。”尿尿一屁股仰躺在沟壁上。 

  “五六匹吧,辩不明是咱的马队还是马匪军的。” 

  “咱的马队前进两天了,能折回来?” 

  “瞧,他们又走了。”石娃说。 

  尿尿站起来:“咱到马厩去看看,说不准那儿藏吃的。”说到吃的,尿尿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些血色,不知是一种羞愧,还是一种企盼的热情涌动。 

  石娃虚弱的身子也为之抖动一下,没答复尿尿的话,只管接过尿尿手中的长枪,借水沟的地形一步步向马厩猫腰走去。 

  一块石头击在马厩的木板上,伏趴在地的石娃又甩过去一块石头,马厩内外仍旧没有动静,这才让尾随来的尿尿趴着,自己端上枪走过去。 

  尿尿盯着石娃的举动,也盯住马厩那个黑古隆咚的门,十分惊怕里面会兀地闯出一伙马匪军来。 

  离着马厩还远,石娃蹲下来,久久地盯着地上的什么。尿尿隐隐听见石娃在哭,就奇怪,却不敢过去:“有情况吗?” 

  石娃却跪下将头叩在地上,两手捂着脑袋嚎啕大哭:“路标,是咱的马队、马队真的转回来找咱的……” 

  尿尿听见说是自己的马队,狂奔到石娃身边,果然一个熟悉的路标符号刻划在地,不觉也瘫软下来,裤裆里又湿热起来。 

  石娃泣哭了一阵,袖口一抹泪站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对尿尿会产生惊响,就走到尿尿身边蹲下去紧紧拥着:“人么,总有会错过的机会的,现在有了路标,咱心里实在了许多,起来,沿路标起吧。” 

  记得二班长他们牺牲时,石娃特意去另外两个死了的马匪军跟前,剥下衣服覆盖在二班长他们身上的。这会儿冷不丁几件散散拉拉的黑衣服出现面前,使得石娃和尿尿惊恐不已,走了两天一夜,现在鬼使神差地又走了回来,那草堆依旧那模样竖在南山坡上,趴了衣服的那两个马匪军,在落日的照映下显得十分剌眼。石娃只觉得浑身发软,简直要倒下去,只是手中的长枪通过掌心渐渐传导一种竖硬的力量,使他如长枪般站立,尿尿弄不清怎么回事,本想说:咱的骑兵怎又叫咱回头了?觉得尿泡又有憋不住的味,赶紧脱裤子撒尿了。 

  石娃好久没见尿尿这般尿了,就说:“说不定你是军长的料,现在倒表现出了临危不乱的气概。” 

  “别夸哟,我是难得一次来得及脱裤子的。” 

  石娃朝尿尿看了看,才发现尿尿还没有感觉到此时已处在危险的境地:“尿尿,你快趴下,就趴在这久装死,千万别动,我到南山上去了望了望。”石娃担心一路的路标是马匪的伪造,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现在就在马匪军的圈套里了。石娃登上土包似的南山,尽收眼底的是一览无余的草原,仅几块抹了桔红的云块悠悠在草原上滞留。 

  尿尿根本没听石娃的,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趁现在还没透黑,快走,这儿呆不得的,向北。” 

  石娃急促的话语使尿尿清楚了目前的处境,两个小兵不知哪来的劲头,一口气跑下去十几里。要不是几丛篝火倏地横在面前,兴许两个小兵还要跑上一段路程。 

  “五堆。”尿尿躲在岩石后面数着篝火。 

  “不象咱们的部队,然烧的篝火、驻扎的帐篷没纪律似的,再说咱的部队也不敢点明火啊。”石娃从路标的惊吓中回省过来,仔细地判断说。 

  “咱绕过去。” 

  “不,尿尿,我先去侦察侦察,如果是咱的部队就好了,如果是马匪军,就搞点吃的,再偷他两匹马。” 

  “要是被发现了呢?”尿尿问。 

  “枪给你,还有一颗手榴弹给我,这两颗一颗给敌人,一颗给自己,尿尿,如果你看见手留弹爆炸,就说明我撞上马匪军了,你赶紧向北跑,知道吗?” 

  “不,石娃,你要是牺牲了,我也用这枪对着自己。”尿尿性急急地又说:“我现在再也走不动了,要不是你搀扶着,说不定我早趴下了,如果前面是马匪军,他们肯定要搜的,我哪能逃过敌人的马蹄?” 

  见尿尿如此坚决,石娃镇静下来,他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尿尿。就学着首长常给自己握手的样子紧紧握住尿尿的手。“咱比留在雪山草地的小兵们幸运多了,再找个马匪军垫垫底,够本。眼前的马匪军,我不会放过他们的。瞧我的,一会儿就带好吃的给你吃,带好马让你骑,我才舍不得与马匪军拼命呢,我们是革命的财富,到了延安要派大用场呢!”石娃骄傲地束紧胸口的腰带,掸掸落在红结上的灰尘,将一颗旋了盖的手榴弹插入,无名指套上指环,另只手握着手榴弹冲入黑夜之中。 

  “肯定带吃的回,我要吃的。”尿尿喃喃地嚅动唇:“石娃真行。” 

  石娃蛇一般敏捷地凭借淹没脚踝的草向前爬去,面对篝火他不胆怯,只是心里显得格外沉重。再不弄点食物,就怕自己和尿尿一瘫下来,别想走出这不知边际的草原,快临近胜利的门槛了,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难。石娃小心翼翼地爬着,隐隐看见两个哨兵在游动,只是自己面对篝火,看不清哨兵的脸面。石娃避开正面的哨兵,逐渐向侧面迂回,不想却碰倒几块石头。 

  “把石头垒成隐蔽的警戒线,看来马匪军狡猾得很。”石娃忿忿地嘀咕着,直怨自己粗心,但他已怒目注视哨兵的举动了。他紧紧攥着手榴弹。 

  哨兵发现了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双铮亮的眼睛和一只铮亮的手榴弹的反光,就匐匍于地拉响枪栓:“谁!出来!” 

  石娃拧紧眉头仍旧未动。 

  “不出来我就搂火啦!”搂火?石娃一时怔住了。 

  “再不出来我就搂火啦!” 

  哨兵的喊声把石娃喊得惊喜起来:“连长!是我石娃啊!连长!你们上哪啦?怎么能丢下我们啊!”突然的相遇,令石娃不由得激动异常,他呼叫着跑向连长。 

  连长也辩出奔跑中的石娃,踏着乱石伸展双臂迎上去:“石娃!娃!给终于找到你啦!尿尿呢?” 

  石娃离连长老远就虎一般跃骑到连长的身上,紧紧搂住连长的脖子,紧紧贴着连长的一脸胡茬,泣不成声地:“再不离开,再不离开!” 

  连长怎么也没料到,他突然闻到石娃身上携带一股浓烈的硝烟味,还没来得及问,手榴弹便在他与搂抱地石娃之间炸响了….. 

  避在远处的尿尿清晰地看见手榴弹爆炸的火团中,一小一大两个身影溘然倒下,知道石娃和马匪军同归于尽了,他噙着泪想也没想,怕时间一长自己的意志会软,就一口咬住枪口,伸直脚踩了一下板机。这回他的裤子没湿。 

  寒秋中的草垛 

  冯光辉 

  张村的人都知道张家二爷生得死黑死瘦。 

  张村的人也都知道张家二爷生得还不像黑鱼那样的黑法。黑鱼仅仅是背上黑,肚皮还白乎乎的,可是张家二爷肚皮背上都是一个色,黑。冬天还好,衣裤裹着,夏天一来,张家二爷的瘦劲黑样,就那层皮,像抹了桐油的纸架在骨骼上,只有一顿五碗大麦粥喝下去,被撑开的肚皮才稍稍显出些黄肤来。他一年到头总爱套一条打了补丁的大黑裤衩,村上人就说,张家二爷立站在哪儿,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块黑砖竖在一截老槐树疙瘩桩上。在被认为是亚非拉人民擂战鼓的年代,张村人不知是谁赐给张家二爷一个绰号:刚果二爷。人家刚果国家主席,老大,张家二爷排老二,实际上是喻他的黑劲,于是,赤道国家的名字就在张村落户。刚果二爷同辈的人说起他小时候都赞说他是张村的好后生。那时刚果二爷去乡场上帮衬父亲堆草垛,沿途除了脚板不经意泥泞的水洼地,那稠稠的泥水从脚丫射出一柱浆水而滋出声外,他父亲一天不问话,刚果二爷就只知干活一天不说话。不乱说话的刚果二爷那年十六岁。特别为张村穷苦人露脸的,是他敢睡地主的小老婆。 

  现在不了,刚果二爷走在田埂上,前面没有父亲的背影了,没有父亲领前走,他刚果二爷总是十分遗憾,自己的小儿子死活不肯呆在乡间来实心实意地侍候田亩,跟着一帮人坐铁道车到北京去砌高楼了。高楼是我们农民能砌的么?就是砌好了能有农民的安身之处吗?假使高楼砌好了给农民住的话,那农民不成了龙民?干什么不吆喝什么,叛逆!瞎扯!儿子不肯在乡间,刚果二爷的身后就没有谁实心实意地跟着,也就没有谁实心实意地学手艺很强的庄稼活。譬如堆草垛。 

  只要人在喘气,就要种田亩。只要种田亩,只要田亩出庄稼,堆草垛的活计是不会绝的。只要不绝,刚果二爷总是有饭吃,有酒喝,有烟抽的。甚至还有女人睡。现在谁家都不愿把一捆捆稻草当金条放在家中作宝贝。秋收后,每家每户的稻草,不是杂七杂八地堆在乡场上,就是堆在屋后门前的空旷地上。刚果二爷眼下万万没想到,自己年轻时扛铁叉跟着父亲堆草垛学下的手艺,到现在全村侍候田亩的人仅自己会堆草垛时,一把柄杆被岁月涮成酱红的铁叉还得自己扛。刚果二爷想到自己不能像父亲一样威风凛凛的扛着铁叉,就懒懒地没劲,就扛不动三斤重的铁叉,铁叉就从干瘪的肩头滑下来,被刚果二爷拖根枯树枝一般拖着走。要知道,去干一桩农活时,自己倒背着双手前头走,后面跟着一个拿着农具的后生,那才叫得意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分明是一种资格,一种威望,一种荣耀,就像县长后面跟着秘书、团长后面跟着警卫员一样。可惜刚果二爷没赶上这种出风头的好时光。 

  沿路碰着村里人,村人会说,刚果二爷,又去混饭吃啊。刚果二爷堆起笑应承着:是哎是哎,本不想去的,他们请啊。刚果二爷总会不失时机地流露出自己是有一身本领的,总会不失时机地提醒他人自己手艺的存在。村人听了也笑,笑刚果二爷把农活手艺看得太玄乎了,现在都有播种机插秧机收割机,家家几乎都有煤气灶,大多数村人就视稻草为累赘,索性返草还田。村人更笑刚果二爷那笑起来的样子,瘦精精的脸上笑起来时,皮挤捏成横一道沟竖一道折,就觉得是老猩猩在做鬼脸。有时在路上遇不着村人,刚果二爷就憋着嗓门,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段——唐明皇于病中偶梦一小鬼,窃大真紫香襄及皇家玉笛,绕殿而奔,倏而一大鬼翩然而至……说书是假,引人注目为真。有一次村长喊了刚果二爷帮着堆两个草垛,他兴奋极了,夺过被蜘蛛网粘地墙上的铁叉,左看右瞧,就分明觉得今天的铁叉如古人上朝时抱在胸前的朝笏。 

  快顶村长家的屋山墙了,沿路还没有见到一个村人,刚果二爷憾声长叹,一跺脚,又拐个弯走回自己的家里,重又沿着去村长家的路,悠哉游哉地走一遍,重又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段钟馗。有好事的村人问刚果二爷,那天你怎么两趟走过我家门口?怎么听你说上两遍钟馗啊?刚果二爷将手指捅进鼻孔得意地旋着,说,那天村长请我张家二爷去堆草垛了。说完,手指用力弹出鼻孔发出叭的声响,像飞指的声响。刚果二爷不会飞指,偷偷在家学过几夜没学会,得意起来只会用手指捅进鼻孔刮鼻翼。 

  当然,大多数时间刚果二爷是能遇见熟识的村人的。村人因了刚果二爷的脾性,自会夸赞他的评话说得有进步了,偶尔也会称赞刚果二爷堆草垛手艺的高强,说何不学学走钢丝过长江的阿地力,去破个吉尼斯纪录,堆个超高超大的草垛? 

  刚果二爷说:别逗趣我了,我知天高地厚,当该干什么就吆喝什么。 

  刚果二爷不要村人赞自己的评话水平,也不问“评话说得有进步了”的含义,跑出百里都晓得张村的评话王是张家二爷。其实刚果二爷知道冯各庄有一个评话大王冯大爷,评话水平那确实比自己高,不是跑出百里都知道的水平啊。旧时听说还专被请到上海为黄金荣说过三天三夜,为黄金荣说书,他刚果二爷只是听说,刚果二爷听谁说这桩抬举冯大爷的事就抨击说:你见啦?!虽然谁也没见冯大爷专为黄金荣说书,但是刚果二爷亲眼所见冯大爷被请到中央电视台,在《夕阳红》里说了一段《东汉》。自己仅仅被人称作是评话王,当中缺少一个“大”字,为此,刚果二爷不快了几十年,没法,这不自己硬添强封一个“大”字就算完的事,得听书人来封。可那冯大爷光会评书耍嘴皮子,不会庄稼活,更不懂堆草垛,刚果二爷倒也常想冯大爷这个短处,心里也就好受些。像刚果二爷去村长家堆草垛,沿路愣是没碰上一个村人,刚果二爷说上一段就自觉没趣,耷拉下脑袋打住下文,怨声载道说旧时好。刚果二爷不敢说旧社会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凡是过去了时光都可称旧时。旧时姑娘派人上门相亲,一看房二看林三看垛,这里的“垛”便是草垛。看准了垛数就知道田亩,再上门相亲。自己的母亲在旧时就是这样从后山过来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很威风哩,有时去给地主家堆草垛,还偏偏挑些远路走,或是绕上大半个村庄,生怕村人不知道。刚果二爷遗憾的是自己捞不到父亲这般的荣耀了。 

  也有例外的。 

  刚果二爷有天去给二姑堆草垛,一路上他竟然没说书没唱戏,像炸了惊的黑猩猩,贴着道边的葵杆篱笆一个劲地向前窜。二姑是当年地主的二姨太,她的儿子女儿在香港的在香港,在北京的在北京,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张村,说什么也不肯去北京香港,说是那些个地方一年到头也踏不着泥土见不着泥土,一年到头也听不见狗叫鸡鸣,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姨婆吵嘴汉子打架,没劲。人生活在太文明的环境里没劲。刚果二爷等待的就是二姑的这句话,去帮二姑堆草垛,刚果二爷像是回到了那个旧时,这一出入竟然隔了五十多年,对于有情缘的同一个村庄食粮、同在一个池塘喝水的人来说,谈何容易。刚果二爷盼身后跟上一个好帮手一样盼到了这一天,他不想被人看见却偏偏被人撞见。 

  村人桑正三说:刚果二爷啊,人家二姑的酒好喝,容易醉人,你可别喝多了,把二姑当个十六岁的姑娘看啊! 

  刚果二爷就收住猴急样,说:哪能呢,旧时我没同意她,现在都往八十上数了,还能做那种浪事?刚果二爷一古脑掏心窝说,却没收住猴急腔。 

  村人都晓得旧时刚果二爷与二姑背着地主在草垛里有过一段浪日,就二姑以为村人不知。村人私下里都说那香港的儿子就是刚果二爷的血脉。 

  刚果二爷来到二姑的门口,看到齐腰的柳枝编织的篱笆院门上没将铁扣子搭上,正想推门,见二姑从黑咕隆咚的屋里走立在屋口,刚果二爷觉得自己像走进了拍电影的地方,对面的屋门,如一幅黑底像框衬映着二姑,刚果二爷忽感到天上的秋阳,也如电视里头文艺舞台变幻莫测的灯光,一会儿是朦胧的绿,一会儿是橙橙的黄,一会儿是灿灿的红,一会儿是亮亮的白,彩色阳光一套一套抹在二姑身上,更让二姑有了耐看的味道。二姑穿一件白色丝质衬衫,外配一件瓦蓝底色缀着金黄小花的多层绣花背心,一条与金黄小花相近的黄色翻边长裤挺挺塑出二姑的身姿,二姑的脸还是那样的好看,杏眼还是那么大那么有神气,所不同的是鹅蛋脸松松地在腮帮子上耷拉下两块肉,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但那些皱纹很显出二姑的老年风度,像一根根再长一点嫌长、再短一点嫌短的金黄色稻草嵌在脸上,一头芦花般洁白的头发齐后脖长,下端自然的卷曲,刚果二爷看着二姑的漂亮样子很激动,暗暗说这个二姑是越老越有看头。刚果二爷知道她刚刚从镇上的老年舞蹈队排练回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不知怎么的,刚果二爷不禁抬脚用脚背稍稍抬起篱笆门轻轻一扔,门就晃悠悠地转停在院墙后,刚果二爷乐不可支地踏进院门。 

  满脸都按喜气样式嵌着欣喜的二姑说:刚果二爷,你老抬腿亮相的动作还像旧时一样啊,那会儿我家老头在的时候,你敢这样跟日本鬼子一样踢门进来?只有老头到县上办事去,你才兴冲冲地这样踢门,有次你抱着我踢门,没站稳,我们都跌倒在地上。 

  刚果二爷听二姑将往事说得这样细,这才记起刚才踢开篱笆门的动作,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但记不起来了。没想这个动作已经深深烙进二姑的脑海。他高兴地将手指伸进鼻孔弹了个响鼻,就感到大腿内侧和两爿屁股在皮肤下嗖嗖地滚过一阵麻颤。刚果二爷年轻时,每当与二姑偷着做那种“补充”的事,都会有这种感觉。刚果二爷暗喜说:自己没老,还有感觉的啊。嘴上巴结道:二姑,天底下记性最好的不是拨弄算盘的科学家,是你们这些女人,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的双手像托着小羊羔托着你开门的情景你都记得,那次没摔痛吧。 

  二姑说:摔痛没摔痛?都过了五十多年了,你个老东西才问我这句话。 

  刚果二爷只觉得屁股上又一阵发颤发麻,走过去铁锹柄往二姑屁股上柔柔地一敲,连二姑裤子上沾着的稻草屑都没掉下来。 

  刚果二爷奉承说:我特地过了五十多年才问你这句话,又不迟,外国的XO越储存越有味,爱你的话越留后说越有味哎。 

  二姑说:有味有味有你个屁味,要是那会儿我被挂牌整死的话,你这马屁话跟谁说去?第一次在草垛里被你盘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早知道你“补充”有这么大的魔力,我就不跟你“补充”了。 

  “补充”是二姑和刚果二爷两个人之间说的话。看着二姑一边说话一边流露出幸福样,刚果二爷拍拍屁股,不让屁股颤抖得使自己难受。 

  刚果二爷说:二姑,先进屋去,看看我们七老八十的人还有多少能耐。 

  二姑说:你用铁叉戳戳脸皮看,戳不透哎,儿孙一大帮的,再偷偷做“补充”的事,不怕儿孙笑话? 

  刚果二爷说:怕。 

  二姑说:怕就好,先帮二姑堆草垛吧。 

  刚果二爷说:不过我问你,你做“补充”的事,写信告诉你儿子女儿? 

  二姑说:天底下哪有这等呆头鱼样的人? 

  刚果二爷说:那么儿孙们怎么会知道?又如何会笑话我们? 

  二姑说:你嘴尖,这会儿说不过你,不过我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坐在方桌边,举着筷子准备挟碗里的肉,可又看不见,性急的当口,灯亮了,发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再细一辨竟然是一个老头。 

  刚果二爷连连击掌打断二姑的话:好事好事,周公解梦里说,梦见筷子是客人要来,梦见吃肉是亲人相逢,梦见灯亮是夫妻团圆,梦见老头,那个老头当然是我。 

  二姑走到西山墙的篱笆边说:我做梦是与我老头子团圆,又不是与你,兴什么?别扯了,就在这里堆草垛吧,行么?就是地坪上有点斜坡的。 

  刚果二爷说:即使在山坡上堆,都难不倒我的。 

  二姑说:知道的,你父亲的手艺都原封不动地传给你了,就是一张嘴,能得远远胜过你父亲。 

  刚果二爷说:那是旧时光,在你家老爷面前,我父亲连个屁都得憋回家再放。 

  提起老爷,二姑有点悲怨起来,说:尽管我是传种接代的小婆,尽管我在家庭和世面上受到岐视,但与老爷还是有感情的,要是熬到现在的好时光,哪能毙呢,若说要毙,毙的人可多了,害得我这辈子都在守寡。 

  刚果二爷见二姑伤心起来,说:不说旧时了,堆草垛。 

  过了一会,刚果二爷耐不住沉默,又说:二姑呵,我弄不懂你怎么不听儿子女儿的话,去香港去北京颐养天年呢?那儿有荣华,那儿有富贵,那儿可以光宗耀祖,那儿的生活条件跟我们这儿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二姑说:我儿子去了香港,是他的命适合在香港生长。我女儿去了北京,是因为她在命里争取到了北京而且适应在北京生长,我不去香港不去北京,是因为我的命里注定在张村而且适应张村。适应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就是最好生活的地方,有亲人埋在地下的地方,就是家乡,就是颐养天年的地方,这就是我离不开张村的缘由。 

  刚果二爷听二姑这样说,十分感叹二姑对张村的眷恋,其实刚果二爷心中更明白二姑几十年来固守张村的缘由,正因为这个缘由的美好和向往,二姑才在几十年的岁月中,缓缓昭示一个女人对所爱之人的眷恋,这才是二姑不离张村的所在。刚果二爷拄着铁叉,仿佛年轻时代的求偶信息又从自己的身体内释放出来,他想到他们过去了几十年的浪漫时光,说:祖宗曾传下的评话里说得明明白白,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约知心朋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古今兴衰,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优游岁月,潇洒度时光。 

  二姑一颗忧柔的女人之心,随着刚果二爷轻声轻语的叙说,被他那种评话艺术的渲染鼓惑得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似乎青年时代所拥有的黄灿灿的草垛如堤岸上的灯塔,成为漂泊心灵择定的最后皈依的航道。 

  看看二姑沉沉的神态,刚果二爷赶紧打住话头,怕说漏嘴刺痛二姑的心,说: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细,直越说越长,堆草垛。 

  堆草垛不是每个庄稼人都做得来的。刚果二爷也不会在任何一条去堆草垛的路上神气得如同脊椎骨里节节装上了弹簧,有的人家也不会专为堆草垛而上刚果二爷的门。如今堆草垛的手艺似乎村村是个绝活了,绝到好像文化部门抢救民间艺术一样,来记录和保存中国这个农业大国里丰富的种植庄稼的各类农活手艺。 

  一亩田的稻草要堆一垛三五年不倒不塌、不漏雨不霉烂的草垛,是件不容易的事。这个草垛要经得起梅雨的浸淫,经得起夏天的暴雨洪风,经得起冬天的雪压,几年后抽出任意一捆,外露的草梢虽然变得灰塌塌的,但整个儿的稻草捆看上去还是要有黄灿灿的颜色,闻闻仍然有扑鼻的草香。更绝的是草垛要经得起顽童的玩耍,抽空而不倒,点火而不着,哪怕外层全部烧成草灰,灭火后,草垛依然竖着,不改形状,打开草垛,内部仍然是扎扎实实的金黄的草。刚果二爷的父亲有这手点火而不着的绝活。那时二姑家的草垛被长工点火烧了,灭火后,里面仍如新稻草,让地主惊奇得就留下了刚果二爷的父亲。现在,刚果二爷只会抽空而不倒的活计,哪怕村童把草垛掏成一个通心洞,草垛依然矗立,这门绝活,实际上是刚果二爷为了能与二姑有个偷情的场所而学会的。虽然二爷也知道堆草垛的诀窍:捆捆扎牢、底盘码稳、层层叠齐、档档填平,可在刚果二爷堆草垛的生涯中,认为犯不着去钻研去学会这门点火不着的课程。 

  刚果二爷见二姑手足无措地在院中央不知干什么,一会儿取草捆,一会儿扎草把的,就说:二姑,你到屋里忙你的吧,我堆草垛你是帮不了忙的。 

  二姑说:嫁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堆草垛,不要累着,悠着些,我们今天的身子骨不及旧时呀。 

  刚果二爷见二姑笑嘻嘻地进屋里去了,看满院子的稻草捆,就抽出几根稻草,用手指量长度,又将穗枝上空瘪谷数了一遍,摇头说:二姑啊,你的稻谷在肥水管理上欠火候,特别在灌浆时,还少上一次水,看来你租给这个安徽佬的田亩手艺不怎么精哩。 

  二姑的话从里屋冲出来裹住刚果二爷:是啊,你说得真准,安徽人种田地跟我们江南人不大一样,隔条江水就有不同的耕种方法,不过也没欠收。 

  刚果二爷不再答话,用铁叉稍稍叉出了几块凸出地面的砖块,把一处土疙瘩也叉碎了,堆草垛的地方不能有明显的凹凸处,至于二姑指定在这儿的小斜坡,大不碍紧。像比这种更复杂的地面,刚果二爷都经受过了,何况帮二姑堆草垛,斜坡再大点才好呢,刚果二爷想自己可以在二姑面前露一手摆个显的。 

  刚果二爷看准地盘,把第一捆稻草重重地按在地上时,想到父亲的一生中从没堆倒过一个草垛,自己也学了父亲的好样,没堆倒过,今天总不会在二姑面前失手丢丑吧。刚果二爷想到这儿一跺脚骂起了自己:臭蛋,闭着眼睛都能干的活,哪能黄了?刚果二爷按照父亲传下的老规矩,围着第一捆稻草走了三圈,嘴里念道:天地土为本,万物土中生,百姓靠农艺,独尊为土神。 

  然后刚果二爷回过身来走三圈,又念道:地头生香火,丰囤在今晨虔诚敬社稷,祷告向神灵。 

  刚果二爷堆码好底盘正正反反各走三圈,再念道:来年再风调雨顺,来年再愿无灾无病,来年再愿土肥墒足,来年再五谷丰登!刚果二爷码完底盘就依靠在篱笆上眯眼细看,觉得今天的底盘堆码得特别的好,浮在表层的一根根稻草,横乃如枝竖则如丝,相互交叉又互不凌乱,疏处疏得显出了力度,密处则密得透气流畅,像万里长城的城砖块块衔接,像七层宝塔的底座丝丝入扣,像长安的灞产径渭酆镐潦橘八川,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且又八川密密首尾相连,更像乾坤震巽坎离艮组合折阴阳八卦,天地雷风水山泽…… 

  背靠着篱笆的刚果二爷借着篱笆的弹性得意地弹悠着,他为自己码出一个好底盘而萌生出这么多的奇思妙想而自得。更为他所欣喜的是,此时深深烙印于心底的甜蜜往事又浮上来,他曾掏空父亲为地主堆的草垛,与当年年轻美貌的二姨太在草窝里时常偷情,闹得天地雪风水火山泽八卦中的八种自然现象都集聚于一个草窝。 

  那时,刚果二爷家由于贫穷,做母亲的怕儿子日后讨不到老婆,就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等长大后做儿媳。可是刚果二爷不喜欢那个年纪尚小又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倒是暗暗喜欢从隔壁村庄用青布小轿抬来的女子,刚果二爷知道那女子是地主讨的二房,也就跟着父亲一辈的长工喊她二姑。 

  二姑哎,你一层一层穿这么多的布干什么,我来不及了! 

  二姑哎,渴死我了,想死我了! 

  二姑哎,二姑哎! 

  在那一个一个的草洞中,刚果二爷不止不息地叫唤,直叫得那时父亲堆的草垛,几乎垛垛都被刚果二爷叫空过。 

  刚果二爷喜孜孜地回想这些景况,真想再垒一个草窝,真想再与二姑进草洞去搅它个地覆天翻哪怕被埋葬在里面。可是,这么多光阴窜走了,她二姑还会像年轻时情笃于自己吗?刚果二爷想。 

  二姑拎着热水瓶走出屋子,给长条凳上的紫砂壶倒满水,说:刚果二爷,你壁虎一样贴在篱笆上干什么?二姑的问话截断了刚果二爷的蜜意。 

  刚果二爷将双手指伸进鼻孔一旋一弹,嗬嗬笑着没答话,只有一个充满快意的响鼻。 

  此时的二姑已是一身农妇的装束,头上还扎着翠绿的方丝巾,怕草屑什么的脏物弄脏一头洁白亮丽的头发。 

  刚果二爷说:怎么像个鲜族人,来给我做下手吧,不然我没劲。 

  二姑说:我给你做下手,呆会儿谁给你烧饭呢? 

  刚果二爷说:堆草垛是两个人干的活,一个人怎么干法?至于午饭,我人,贱,还像旧时一样的人,好对付的,一碗泡饭一块萝卜干就成。 

  二姑说:你记我仇?旧时有老爷在,我只能给你们吃泡饭萝卜干,不过在草洞里,你吃了多少我带给你的包子和肉圆? 

  刚果二爷无话,却显得很兴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估摸着堆到好,正是烧午饭的时候,那会儿我当你的下手,不正好? 

  二姑说:刚果二爷,别忘了,现在我是雇你来堆草垛的,反倒过来你安排我做你的下手,我从嫁进张村就知道你善于安排,那时除了第一次钻草垛,以后还不是次次都由你安排的?安排什么时间,安排是哪一个草垛,安排我是穿红兜肚还是不穿红兜肚。你们男人都有一个通病,到死也想着如何安排女人。女人么,也有一个通病,愿意被男人安排。 

  二姑边说边提起铁叉给刚果二爷。 

  刚果二爷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二姑听到屋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下,草垛就堆到了屋檐下,满院杂乱的草捆不一会儿被刚果二爷拾掇成齐崭崭的草垛,与白墙青瓦的房屋相交叠,倒很匹配,就像画家落在宣纸上的印章。草垛下,是她二姑一段浪漫而幸福的故事,可她不敢提起这枚印章,让人知道太触目相了,只能让它生了根一般地深扎在屋下,严严实实地盖住土地上的往事。二姑觉得,院户里陡然冒出个新草垛,整个院落好像多了一道风景。乡村嘛,就像个乡村的样子,没有草垛的乡村,没有草垛的人家,哪像乡村人家?二姑顿时觉得有草垛的生活似乎才充实,生活才处处充满丰收稻谷后的清香,光去参加老年舞蹈队,跳跳红绸舞扇子舞还不行,还要十分注意起居环境的新意和创造,起居环境满目新意就感觉日子是崭新的,就会觉得作为人活着的美好,就会觉得世界的美好、生命的珍贵,特别是作为生活在乡村的老年人。二姑无意间把草垛当作她老年生活的一部分,草垛就是生活,就是生命,哪位老人不对草垛怀着一种特殊的乡村情感?尤其对二姑来说,草垛于她就是幸福回忆的再现,草垛就是甜蜜爱情的回忆,因为草垛的确是她生命中一盘闪耀青春光彩的CD,打开看,中间有她关于对生命的热爱,有她关于生活的勃勃气息。 

  二姑醉醺醺地想着,忽然听到异样的轰响,她还没来得及看是怎么一回事,一双腿就被草垛捆淹没了,再看刚果二爷,被四溢的草捆掩埋成像个没了腿的残疾人,如一只被翻过身的龟,双手在稻草捆上乱扒乱划。 

  刚果二爷好不容易爬出草堆,他被轰然扬起的草屑弄痒了鼻黏膜,连打了几个喷嚏,骂道:妈妈的,怎么塌了呢? 

  二姑说:要问你呢!美利坚的飞机英吉利的炮,刚果二爷的牛皮不得了,我说斜坡上堆草垛会出事的。 

  刚果二爷说:以前我地山坡上都堆过草垛,把个草垛堆得像山上的一块块岩石,坚固着呢!这点小斜坡算什么嘛。 

  刚果二爷和二姑走出草捆缠身的地方,二姑拍拍身上的草屑,也拍拍刚果二爷身上的草屑,说:你没被摔疼吧,摔坏了我可向你儿女交待不起的。 

  刚果二爷说:我倒希望自己被摔坏了,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在你家住地你家。 

  二姑说:别动歪念头,知识少了多动动脑学学,这不,知识少了,凭经验办事,倒了。 

  刚果二爷说:闭着眼睛都能堆的草垛,竖到快收尾了,还倒塌,真难为情。 

  二姑也说:这种事若传将出去,是要被村里人耻笑的。二姑又安慰说:电影越到好看的时候越容易断片,演戏越到精彩的时候越容易失手,你也是。这肯定是你一生中堆得最好的草垛,鼓足自信重来吧。 

  刚果二爷说:重来吧,但刚才不是失手,地坪、底座我都检查过好几遍了。 

  二姑说:换个地方堆吧,在院墙角堆,离房稍远点,别挡了阳光。 

  刚果二爷说:也好,妈妈的,要不刚才堆的地方地下埋了金子? 

  二姑比划说:是有金子,一个金元宝,这么大,你挖吧。 

  刚果二爷在二姑面前丢了脸,忿忿地把铁叉猛地在地上急叉了一下,叉尖撩拨起的两道泥土像两只二踢脚窜向半空。刚果二爷从父亲那儿学得规矩,堆草垛的倒塌之地,是不能再堆第二次的。因为那块地盘准定是地龙王的头顶部,龙王头上怎么动土堆草垛? 

  等到院墙角堆好草垛,村外的暮色已经降临了,刚果二爷是在二姑家吃了午饭才开始重堆草垛的。其实一吃完午饭也没有即刻动手堆,二姑不让,说饱肚子不得干重活。于是,二姑便陪着刚果二爷在屋里边看电视边聊天。电视里拨来扭去的都是卿卿我我的港台片,一会儿女人吊住男人的脖子慢慢倒下去,可屏幕上尽放天花板。一会儿男人抱女人,像猪拱圈嘴拱嘴又慢慢倒下,正当刚果二爷要看下文,镜头又转向窗外的天。急得刚果二爷直说:现在的电视比我说的评话还要一百倍的勾人。看到激动处,刚果二爷几次拖住二姑的手往里屋拉,说要“补充补充”,二姑总是热不热冷不冷地推却掉,说:还像楞头青啊,老爷子在墙上看着的,你不怕呀? 

  刚果二爷说:旧时就没怕过,照样在他眼皮底下睡你,现在他早去了西天,他看他的,我“补”我的,他管不了我,我也管不了他,两个世界的人。 

  二姑说:我不肯你也别强行啊。 

  刚果二爷说:都是这等年龄的人了,还有几次机会?还有几回兴致?还不作垂死挣扎啊,那种肉贴肉的爱,才是人最好的爱哎。 

  二姑说:你中邪了,都从哪学来这种文绉绉的话? 

  刚果二爷指指电视说:跟它学的,其实这种中邪,是不分男女不分年龄的,我虽然记性不好,但电视里的这种爱情话,全国人民都受教育,是最往心里去的,只要往心里去的话最好记,就最容易去做。白蜡杆子三丈三,打到身上血肉翻,只要嘴上还有气,舍我爱情难上难。 

  二姑说:你这当这儿是大观园啊,说书也不去找个地方,别耍嘴皮子了! 

  刚果二爷和二姑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说到自鸣钟敲了三下,刚果二爷觉得再不干活过意不去,就起身重新堆草垛了。 

  换了一个地方,刚果二爷再不敢疏忽,不结实的草捆重新扎结实了,摆不到位的草捆重新摆到位,直到堆完草垛,西边曛黄的余光已被浓重的云层所揉尽,夜,即将到来。 

  刚果二爷对着草垛左看右看,用手推推,用肩搡搡,确信再不会倒去,才把梯子撤了,说:二姑,这下好了。 

  刚果二爷转过身,见二姑换去了旧衣服,也撤了头上的绿方巾,仍然是早上的装束,白色的丝质衬衫上套着绣花背心。刚果二爷想,到底是上过女子学堂的,教养好。这模样刚果二爷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忽然想起是电视里的夕阳红节目,那次是说一个叫黄宗英或者田华的老太,当时刚果二爷看电视就想起了二姑。 

  刚果二爷这时走近二姑,见二姑仍然像年轻时那样,让人看了心旌荡漾,年岁虽老了,其形削肩长颈不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两手交叠在肚腹上,一种多情缠绵之态生生溢荡出来,令刚果二爷屁股上颤抖不止,他亮亮地把鼻翼弹得嗡嗡响。 

  依旧在二姑家吃晚饭。 

  吃完晚饭,刚果二爷依旧在二姑家闲聊,聊着聊着,两个老人就聊到里屋,这回是二姑牵着刚果二爷的手去里屋的。 

  二姑说:我还记得你教的一个歌谣,你相疼来我相爱,知心话儿心里埋,谈情说爱要深慎,泄了秘密有妒猜。 

  刚果二爷大笑,说:哪年教的情歌还记着,你死老头我死老婆,还怕村里起风波? 

  二姑说:我们是二十瞎浪,三十四十不敢浪,五十六十不能浪,压住浪头等煦风。过了七十浪打浪。 

  刚果二爷说:现在是政策好,地里头让它长什么就长什么,不敢不长,钱包鼓了房基稳了,手背白了,我们也该做点日的事了。 

  二姑说:你们男人真野,专门编造传播下流话。 

  刚果二爷说:你们女人真坏,专门收集记录下流话。 

  二姑说:也有道理。那个一撇一捺的人字,一边是三从四德,是文明是天使,一边是野性,是野蛮是魔鬼。男到七十女到腿直,现在我们就做些垂死挣扎的事? 

  刚果二爷坐床沿一边脱衣一边说:我只知道一个简单的现象,用草绳扎在一起的两只螃蟹不容易死,一只螃蟹死得快。 

  这夜,二姑所说的刺激挑逗的话,撩拨得刚果二爷满身是汗。 

  平生第一次堆塌了草垛的刚果二爷,根本没再去思量草垛倒塌的原因,与二姑说地下有金子是子虚乌有的玩笑话,刚果二爷没想到就这天在二姑家堆个草垛,却惹出一桩人命案。 

  桑怀宝早年是大队的书记。那时二姑是不敢乱说乱动的,虽然二姑的年龄比桑怀宝还要大十岁,桑怀宝却对二姑的姿色垂涎三尺,有次桑怀宝从二姑家搜出一摞旧书,其中有一本惹起他的兴趣那本书上的繁体字识不得,但是那些动作却让他神魂颠倒。当时桑怀宝就在大队部逼二姑按照插图跟自己做那些个动作,为此,二姑倒也少受了诸如挂牌游村的苦罪,之后桑怀宝的腐化事被公社知道了,他自然是受了处分撒了职。这些年,桑怀宝在乡农技站的指导下,把大棚种菜搞得很红火,好在这年头谁也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别 ,有了钱心就痒,那天他去村东头的小寡妇家,路过二姑屋山头时,正巧听见刚果二爷和二姑在说话,那对话的声调,桑怀宝确认无疑是属于神秘兮兮的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勾当,他就轻轻驻足,听到了有关埋金子的话,这时桑怀宝才如梦初醒,怪不得那时搜不到二姑家的金银财宝,敢情是动足了歪脑筋,把值钱的金子埋藏在地下躲过了搜查抄家。现在改换了时代,她还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掘出地下的金器银具,大肆挥霍享受穷苦百姓的血汗?政府不会来管,她的儿子孙子们也不会要她的财富,有人喊“我的财富在澳洲”,她二姑倒好,用不着漂洋过海,财富就在脚下,难怪这个妖婆把自己打扮得跟演戏的一样,是私下有大钱了,可是那个如黑鱼被晒干了模样的刚果二爷掺乎在里面干什么呢?仅仅是帮二姑堆堆草垛吗?会不会是以堆草垛为掩护,掘地取金呢?那个二姑又如何把个刚果二爷看得顺顺溜溜呢?问题明显地没有像小学生铅笔盒上的乘法口诀一样简单。桑怀宝贴在山墙上,越想越觉得这里不仅有男女问题,似乎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村上人都知道刚果二爷与二姑有那么一回事,二姑的老头在解放初被枪毙了以后,几十年来一直守寡,刚果二爷死了童养媳的老婆,十几年也没有再想续个女人,两家的子女基本上都在外地,这问题的焦点就在刚果二爷家中,他的长子是县工商银行的行长,从银行行长到刚果二爷,从刚果二爷到二姑,从二姑到地下的财宝,再从财宝到银行行长,这不是一个节节相依环环相扣的连环套么?这还了得!这是涉及到国家金库的大事。桑怀宝停住了去小寡妇家的打算,兴冲冲地折转身回家,他要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老婆翟根娣。 

  刚果二爷从二姑家出来时,一轮弯月已被秋夜瑟瑟的寒风吹得松动一般要从天壁上剥落下来,他扛过铁叉,沿着村路回家,路上碰见村人桑正三,刚果二爷不禁嘀咕说,怎么又撞见这个丧门星了?不知哪村哪户又要遭些个小殃了,刚果二爷知道,这个桑正三早先曾独自下海南,与人合伙开了个什么电子公司,说是跟西门子合作的,就西门子这三个字,把个管工业的副县长着实吓了一跳,我们县上有人居然能攀上赫赫有名的西门子,公司?那还了得!就专门派出工业局的人去京城打探,到西门子公司一问,却问出个假的海南西门子,一查,从总裁到全体员工就桑正三合伙的两个人,连个什么执照产品也没有。回村后,桑总裁一下子变成了“桑三手”,专好偷,今晚到人家鸡窝里撸只鸡,明天到塘边拧断鸭脖子拎回家,到你家田里掰十来根玉米啊,到他家田里去摘几把毛豆几根丝瓜啊,值钱的不偷,不值钱的有计划地偷。去年冬天,他到浴室去洗澡,见一个被称之为科长的人收了另一个陪浴人的红包,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桑正三判断出是一个乡办化工厂的头头朝化工局的一个科长进贡,他乘人家下池洗澡的当口,摸了科长的裤袋,把烟撸走了,却把红包留下,临走,他把科长的长内裤打了个结又塞进笔挺的西裤,说:这红包不是好收的。呆不其所料,科长起身穿裤时一只脚怎么也穿不进裤管,而另一只脚又没站稳,冷不防从椅子上跌下来,摔破了脸,擦破了头,到医院拍片配药,小住半月,一结账刚好是一份红包的钱,桑正三没想到科长住院反倒收了更多的红包。村治安的人不管桑正三,他从不偷本村的一草一木,外村治安的人也捉不住他,桑正三几次进宫也只不过是在严打期间,进去受点教育而已。 

  桑正三见刚果二爷铁叉上挑着酒气回家,故意装着不知,说:刚果二爷,又去哪家堆草垛了?酒足饭饱回家睡觉了? 

  刚果二爷说:是哎,你什么时候跟着我去堆草垛,也有吃的喝的。 

  桑正三说:我也想这样的好,跟着你有酒同喝,有饭同吃,可是有女人呢? 

  刚果二爷说:放肆!你小子跟爷辈这样说话,看我不叉了你! 

  刚果二爷虽这样说,却用叉柄一下打在了桑正三的屁股上。 

  桑正三跑跳开,说:幸福哎,老X不出虫,拖到太阳红,怎么这样早就回家了?不睡到天明去? 

  桑正三看到刚果二爷果真用铁叉叉过来,两道白光流星样滑刺下来,赶紧借着夜幕窜掉了。 

  你个小畜牲!畜牲!刚果二爷开心地把骂声撑满夜空。 

  桑正三窜过二姑门口时,见篱笆门虚掩着,他怕刚果二爷再追来,就拐进二姑的院落,他想,如果刚果二爷举着铁叉追来,他就喊二姑救命。可是刚果二爷没追来,二姑家也黑漆漆一屋,他讨了个没趣,想现在去邻村尚早,便像入蛰的虫斜躺在篱笆根下,看云中游上潜下的月亮。 

  迷迷糊糊地,桑正三听见有悉悉嗦嗦的脚步声移近,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再细一辨,桑 正三觉得不妙,踩这种脚步的人,一定是怀揣阴谋的。从脚底发出的声音来看,来者是不会踢动一块砖踩断一根草茎的。村上会有谁在这黑夜时出来作贼呢?桑正三思来想去,村里人都是文明守法的,除了有点男欢女爱之外,偷,在张村是没有的。邻村也不会有人来张村踩点伸手的,这道上有规矩的,有我桑正三住张村,其他人不得进犯,难道是外乡人?桑正三心说道:是个新手。就蜷缩在藤蔓下看究竟。 

  一个男人说:刚果二爷和二姑就在这边上窃窃私语,被我偷听到的。金子就在篱笆边上埋着,等会我进去,你在外,现在还早,刚果二爷刚走。 

  一个女人说:兴许二姑兴奋得还没睡,我们等会儿再来。 

  桑正三辨出这是桑怀宝与他老婆的对话声。 

  这里埋有金子?桑正三拍拍泥土,大惑。但想来思去觉得有可能,她二姑解放前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么?小老婆总是被男人宠爱的,一宠爱,金子就会有,就渐渐地多,多了没处藏,只有埋在地下,才能逃过土改工作队的注意,逃过贫苦农民的眼睛,桑正三想到这里就用手戳戳土,果然感到土是活土,刚刚被翻过。拨开一层土借着月光,桑正三就看见一块光滑的东西,他像土拨鼠刨开碎土,竟然轻而易举刨出一个盒子!真的埋着金子?既然藏于地下,何不掘地三尺掩藏,如何埋得这样浅?看来这金子也好银子也好,不是哪个人随便能得到的,越是能轻易得手的好东西就越不是好东西,桑正三这样想。可是泥土怎么被人挖过呢?桑怀宝又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埋有金盒呢?既然桑怀宝知道,那这只盒子要不了到半夜,就会被他偷走,与其他偷回家不如我拿回家,这样我不是偷二姑的,是偷桑怀宝家的。桑正三这样决定,不禁觉得这个财倒发得容易,自然欣喜。他抽开盒盖从里抓一把,借着隐隐灭灭的月光,他实在辨不清是什么,没见过,只从手感上判断有圆的有尖的,有扁的有方的,桑正三心中暗说:上帝让我抓一把,不管多少,就这一把归我,其余的我不能要,这时,指缝间有一个东西掉下来,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桑正三没去捡,说:既然它能逃到地上,离开我,就不是我的。 

  桑正三将一把东西放在口袋里,草草把土埋了盒子,窜出二姑家的院门朝邻村走去,今晚他的目标是邻村的两个葵花盘,那两个葵花盘又大又饱满,像《神秘的黄玫瑰》里那个行动诡秘的西部侠客手中不离的葵花盘,在他看来,再不懂庄稼活的人,到了深秋还看见长着沉甸甸的葵花盘,那肯定是个稀奇物。 

  二姑记不得晚上是什么时候下起雨的,多少年来没有了那种狂热,想想自己做祖母做婆婆都快二十年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撒野疯狂,也难怪,随便多少年纪的人只要结下情缘,那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和年青人一样,要不那个“情”字,古人怎么把“心”和“青”组合起来为“情”呢?尤其老年人,生命快到边缘了,这时候的任何一位老人才感到生命的可贵与美好,才抓紧一切机会作些“垂死挣扎”。 

  早晨起床的时候,二姑觉得两腿特别累,像去收割了水稻一般的酸,一般的胀,尽管有些疲惫,心情却是异常的轻捷,平时养成的早起的习惯也被滴滴答答的雨声粘滞着,一直挨到电视里开始播《夕阳红》节目,二姑才慢悠悠地随着浓厚的男中音的歌声,穿衣下床。她拉开门,觉得雨中的村庄朦朦胧胧的,再定眼看刚果二爷昨天堆的草垛,雨水像清漆薄薄地将它涂得透亮,顶圈的草檐处,一粒粒水珠蓄成饱满圆润的形状悬在草尖上,白亮的水滴珍珠一样把个草垛的边沿镶成一圈,哪根稻草掉下一粒,那根稻草马上又会挤出一粒水珠挂在草梢上,二姑看着亲切的草垛,又回忆起昨晚,回忆起长工的儿子刚果二爷,那时叫张家小黑驴。 

  二姑站在屋檐下,觉得满院子因草垛的生成而变得生机勃勃,眼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到堆塌草垛的地方,一蓬蓬泥土很狼藉地忽高忽低地散乱着,很是刺眼。二姑想,昨天刚果二爷没有掘出这么多裸露的新土呀。二姑从后门取过伞,踮着脚尖走过去,见新翻的土坑一个挨着一个,有浅有深,脚印乱七八糟地重叠着,其中一堆新土中,有一个长方形的泥坑,泥坑四壁的一层白乎乎毛茸茸的盐霜似的紧贴着泥土,显然这个坑不是新挖的,周周正正的泥坑像从中取走了一个盒子。难道这里真的埋藏财宝?二姑想昨天与刚果二爷随便说着有关金子的玩笑话,就果真看到泥土上浮着一枚嵌了蓝宝石的金戒指。二姑捡起来,看着想着,这里真有金子?谁会听到他和刚果二爷的谈话呢?盒子里都有什么?她决定去找刚果二爷说说这件稀奇事。 

  仅仅过了一天,五十多岁的桑怀宝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家中,桑怀宝的死,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翟根娣自得了宝盒后,兴奋得一夜没睡。当晚挖到宝盒后,回家匆匆打开,里面竟然全是金器,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件。有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金头钗、金饰件,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东西。一块白净净的象牙板上记录了这个盒子里共有金银器一百六十件。翟根娣看着象牙板发愣,怎么点来点去只有一百三十六件呢?其余的是地主老头没放还是被二姑用了?桑怀宝说:二姑哪能取出用呢?这些金器肯定是老头临解放时偷偷埋的,慌乱之中还有些金子没放进盒子,兴许放在其它的地方了。 

  翟根娣说:你说得对,二姑那是个小,可能不知道有这么多金器埋在院子里。要不她还不早早挖出来花花用用。 

  桑怀宝说:没多久地主被枪毙了,地主婆判了刑死在劳改农场了,当时拖了一个小儿子的二姑又有身孕,这些人都地整二姑的材料时掌握了解的。 

  翟根娣说:那么现在的金器是我们的不义之财了? 

  桑怀宝说:这怎么说话呢?不是不义之财,是上帝安排给我们的。那个时候我失了党票失了职位,我失去多少现在就应该得到多少。 

  翟根娣迫不及待地挑出一个戒指戴上,尔后将金器一一放进盒子,说:这只盒先放在三楼阁楼的箱子里。 

  桑怀宝就爬上不常去的阁楼,把金盒放在了带锁的箱子里。 

  就过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桑怀宝在半夜就死了,翟根娣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挖到了金盒子后也兴奋极了,没睡好没吃好,人说财发精神长,过了一夜人该疲劳了,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就像自己睡到太阳升了屋檐高,才起床烧早饭,翟根娣看着桑怀宝的熟睡样,没有叫醒他,想烧好了早饭叫他。可是一叫不起二叫不应,等到翟根娣去掀被子,才发觉桑怀宝已死了,身体早凉了。桑怀宝的死给了翟根娣一个措手不及,她想到一个白天的时间,桑怀宝都在蔬菜大棚里,并且刚果二爷去过大棚! 

  翟根娣思前想后,觉得自家男人的暴死与刚果二爷和二姑有关,那些年作为地主的小老婆的二姑曾经拉自己的男人下过水,结果把自己的男人一辈子拉得爬不起。再则,自己的男人一直是神气活现的,从没听他喊个疼痛的,翟根娣想起电影电视里时常有的宝盒与谋杀总是联系在一起的镜头,一念之下,她便报了案,说二姑串通刚果二爷谋杀了桑怀宝。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去暗害桑怀宝,这自然引起县上的关注。但县上又不得不考虑二姑的儿子在香港的关系,她儿子在香港是个名人,为县上的经济发展出过许多力,还有她女儿女婿在京城的官位上,自是帮了县上不少的大忙,对于这样的报案,县上十分慎重的。 

  尽管二姑一生中受够了凌辱,但当翟根娣把桑怀宝的死归咎于她身上,特别是翟根娣把刚果二爷也一并牵连进去时,二姑想到这是一场无法躲过的灾难,全村人都知道前天夜里二姑勾引了刚果二爷,也都知道二姑和刚果二爷狼狈为奸,以残忍的手段报复了桑怀宝以致死亡。 

  二姑没去镇上的舞蹈队跳红绸舞。她身上像被倏然间抽去了筋骨似的,软软地如一件衣服瘫在床上。透过后窗,她耳朵所能听到的太难听了,后窗下是条乡间大道,人来人往的,都是喜欢在二姑的后窗下立一立,都喜欢用眼光用手指戳动后窗,自然刺人心的话也一并戳进窗来。人就是这样,一生中做了多少善事、好事都会如逝水被人淡忘,那是无论如何积囤不起来的,但只要是坏事,是违心事,见不得人的事,都让你下锅煮红就下锅煮红,要拿你当下酒小菜就当下酒小菜,一只也逃不了,作为地主小老婆的二姑自然坏事很多,她不为刚果二爷,不为报复桑怀宝,为什么不到儿子女儿那里去享清福,为什么还赖在张村不走呢? 

  密密匝匝的秋雨下了一夜终于停息了。虽然雨停了但二姑总觉得这场雨没下透,空气还是湿闷得很,使人的感觉总是很压抑。二姑用手搭起凉棚看看天,一副欲晓不晓的样子,索性关闭起后窗,把闲话闸在窗外。二姑指间捏着院子里捡来的戒指,躺在床上反复琢磨被时间湮没的往事,她无论如何记不起家中有怎样的一盒宝物,也没听老爷说起过有什么金子埋在地下。难道是头房暗暗埋下的? 

  二姑忧心忡忡地下床,想去找刚果二爷商量商量,理出个头绪,也好把这个突发事情理顺出个来龙去脉。二姑拎着坎肩正欲出门,从后窗传来阵阵哭闹声,这种揪人的嘈杂像一个过河的蚁团,从后窗的大道滚下小道,又从小道沿着山墙滚到院前。 

  就有人骂:你这个母夜叉出来!你暗害我男人!你报复我男人!你个杀千刀的骚货!你个被人当小妾的不要脸的骚货出来! 

  二姑知道翟根娣骂上门来了,吓得不敢出门。二姑从里屋可以看见院外翟根娣和死者的亲属披麻戴孝的哭涕样子,一大帮村人簇拥着她们,是为了饱个眼福,看看这个开了场的戏如何进入高潮又如何收场。秋收后的村人闲在家里没事可干,有的是时间,就出门看稀奇。 

  翟根娣还在骂的时候,刚果二爷拨开村人走过来,说:桑家的,你男人死了,说是我与二姑合谋加害于他? 

  翟根娣说:是的,就是你他一对狗男女害了我男人。 

  刚果二爷说:是我下药毒死你男人还是我打死你男人的,打成了内伤,内脏出血死的。 

  翟根娣也知道,若说毒药毒死的,那死者身上都得要发青发紫的,她男人身上没有发青发紫的斑块,她不能说是毒死的。 

  就有村人起哄叫嚷:噢!噢!简简单单一个字四下哄起,不知是嘲笑翟根娣还是嘲笑刚果二爷。 

  二姑被屋外的吼闹声越发闹得心烦意乱,但她十分清楚地看见刚果二爷的背影,刚果二爷穿在衣服里的身子骨虽瘦,却直。有他挡在屋外,多多少少给了她安慰,尤其是现在,有刚果二爷帮着说话。女人,到了危难时刻,总是要男人撑一把的,在这方面是女人天生的缺陷。 

  刚果二爷喊:二姑,你出来,桑怀宝家里说我们打死了她男人,你出来说一句。 

  围观的村人又吼闹起哄。 

  翟根娣辩说:不是你们俩动手的,是你们雇人打的。 

  刚果二爷盯住翟根娣有眼睛,说:我再问一遍,你男人是我们雇人打死的? 

  翟根娣肯定说:是! 

  刚果二爷喊:二姑,拿上你的红雨伞,我们到桑家去对质! 

  既然说了桑怀宝是被刚果二爷他们打死的,翟根娣就决不改口,但刚果二爷说要到家中去对质,到家中他能跟谁对质?跟死人对质?翟根娣心里惶惶的,不知刚果二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管翟根娣同意不同意,刚果二爷雄赳赳地拉起二姑就往前走。 

  有村人大笑:丑哦!丑哦! 

  刚果二爷止住脚步,慢慢地回转过身来,说:哪位乡亲说我刚果二爷丑?我跟二姑的事丑吗?若被公安局的人抓去,那我们才叫丑呢!若我们属于严打的对象那才叫丑呢!告诉各位乡亲,国家有法护我们那!刚果二爷欲走,回过身说:国家专门有法保护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你们谁再骂,我告谁!至于骂其他人,我不管。 

  刚果二爷瞥一眼翟根娣,领着二姑径直往桑家走。 

  二姑被刚果二爷拉得一路小跑,有几次险些都抓不牢伞,是刚果二爷夺过去把伞握在手里的。二姑这时被村人们哄闹得也顾不了许多,几十年的乡亲乡邻了,谁家不知谁家,还怕什么丑?她二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来到桑家,死者桑怀宝仍然穿着一件旧衬衫躺在门板上,只是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纸上搭着一根青线,两边线头分别系着两枚小钱,垂压在桑怀宝的耳朵上。 

  刚果二爷把二姑留在屋外的饭场上,说:你等着,用不着你去,这样的场面不适合你。 

  二姑听后脚心就有团热浪直向胸间冲来,她感动得直在心中念道刚果二爷的好处。是呀,凭人样,他自己也说是牛粪团围住了一枝鲜花。可他为人好,处处都把自己放在首位,处处都替自己着想,呵护着,关怀着,服侍着,要不是他的存在,恐怕她二姑早寻死了,即使不死也恐怕早走香港走北京了,多少年来,他们偷偷地来去,相互鼓励相互支撑着,一种蔽人耳目所带来的神秘和刺激,一种虽生活在一个村庄却有着似乎遥远间距的相思,深深地维系着他俩,一旦今日挑明,两位老人也决然不畏村人的笑话。 

  刚果二爷对翟根娣说:若不是我和二姑所害,那你是要吃官司的,现在你要收回陷害我们的话还来得及。 

  翟根娣被刚果二爷说得惶惶惑惑,拿不定是收回殴打致死的结论还是继续坚持。 

  刚果二爷不想给翟根娣难看,毕竟家里死了男人,何必得理不饶人,刚果二爷想放松一下对翟根娣的警告,但在松动之前,必须再用棒敲敲山,震震虎。翟根娣是村人公认的雌老虎,凶哩。 

  刚果二爷把伞撑开,说:说我与二姑勾结殴打你男人致死,这很容易见分晓,我用这把红雨伞在中午的阳光下遮住死者,再用水浇到尸体上,伤痕必然出现,古代历朝历代官府依此验尸了多少年,都是采用的这种方法,你若不信,请差人将尸体抬到屋外,当着村人对质,若你男人皮肤上显现伤痕,我坐班房,若没伤,我打道回家,如何? 

  翟根娣未料,刚果二爷有这么一手,她知道这些办法都是刚果二爷从评书里学来的。可认下的理,她又没法当着村人的面反悔改口,只得瘫坐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开了:当家的哇!你死得好惨哇!是谁害死你哇!哪个千刀万剐哇! 

  刚果二爷没耐心听这无聊的哭诉,手指捅进鼻孔亮亮地刮了响鼻,向饭场走去。他感到鼻孔里有股热血淌出来,手一抹,果真是血,血一滴一滴湿进胸前的衣布,刚果二爷全然没去抹一下,仍然坚着身子骨走着。饭场上有二姑等着他。 

  正当县公安局的侦破小组进入村子开展调查桑怀宝死因时,擅长偷盗的桑正三又患上了一种县上医生断不出的毛病,眼珠动不动就在眼眶里打转转,想停都停不住,而且体温始终停在39°C左右。桑正三疑惑自己怎么得了这种没有听说的怪病,医生不敢收治,说只能转到上海去治。桑正三一想,上海不是他的经济能力所能承受的,只好回家躺着。好在一天三顿能吃,一夜八小时能睡。就是白天,动不动眼珠就转,很是吓人的。桑正三说:眼珠转的时候,看什么都是黄黄的,像满世界有黄金在旋转。 

  村上接连出事,刚果二爷就堂堂皇皇地过来看二姑,陪二姑,时不时还说些评话中的精采部分给二姑听。可二姑哪有那份闲情,以前的挨斗、被辱的景状够她发怵的,眼下又突然冒出这件与自己相关的人命案,尽管县上的人和刚果二爷都一次次来宽慰过,但毕竟外面传得风言风语,精神上支撑不住。要不是刚果二爷不顾村人的闲话,过来搂着二姑过了几夜,恐怕二姑的精神早就崩溃了。 

  翟根娣表面是悲伤至极,内心却是释放一层层欣喜的浪花。桑怀宝留下十几万的财产不说,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意外得到一个金盒,突然想到金盒,翟根娣又发怵是不是盒子里面有毒气,能致人以死地的毒气。要知道盒子在地下几十年了,不通风不透气的,能不产生毒气? 

  法医对桑怀宝的尸体检查来检查去,没有发现是被殴打的痕迹,就对翟根娣说:你男人是暴死的。 

  翟根娣说:不可能,他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没有一点点症兆就死了呢?就扔下我们娘仨不管呢?说完翟根娣还费力地用眼皮压出几滴泪。 

  法医将报告单给翟根娣看,说:你男人患的是一种心脏病,这种病很厉害,有时都来不及抢救。美国有一个排球运动员叫海漫,你知道么? 

  翟根娣说:知道,黑人,主攻手,女排明星,个子比我高。死在球场上了。 

  法医说:对了,海漫就是突然死在球场上的,你男人就是跟海漫一样的心脏病。 

  翟根娣说:不信,我男人的死肯定与刚果二爷与二姑有关,恳请人民公安为人民作主。 

  公安局长知道桑怀宝过去一些丑事,往椅子上一坐,手指向上指点指点说:你家桑怀宝恐怕做的亏心事太多,触怒了上帝。 

  其实,公安局长只是个习惯病,喜欢在讲话中用手时不时指指天,也指指地。公安局长在对翟根娣讲话时没指地,就指了天。在家指不着天就指住了阁楼。 

  翟根娣顿时脸上煞白,说:局长,你怎么知道的。 

  公安局长看着突然浑身发抖的翟根娣,没有回话,掏出一支香烟抽起来。公安局长见的世面太多了,本就心中蹊跷桑怀宝的死一定有着某种潜在的因素,现在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让翟根娣一下子崩溃了。 

  后来事情晓白于天下,除了公安局长无意间的一个动作一句问话外,刚果二爷拿着二姑提供的戒指,向公安局长汇报了金戒指的事,自然,心虚的翟根娣从阁楼上取下一只紫檀木宝盒说了经过,在公安局长的监督下,向二姑归还了所有金器后才忙于自己男人的后事。 

  公安局的人走后,刚果二爷和二姑自是兴奋,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二姑被这么一吓,有点发热。刚果二爷扶二姑到床边躺下,刚果二爷刚端杯子去倒水,就听二姑丧魂落魄的尖叫,刚果二爷顾不得手中跌落的杯子,匆匆奔过去把二姑扶起来,床上居然显赫地放着二十四件各式各样的金器,与翟根娣交地来的金器几乎都成双成对。 

  二姑吓得直往刚果二爷怀里钻,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刚果二爷替二姑揉着烙疼的后背,说:我想,评书应该说是这么回事—— 

  刚果二爷又美美地陪了二姑一夜。早晨起来,刚果二爷去水塘边淘米,碰见桑正三捧着一个很大的葵花盘在嗑瓜子,说:正三呀,你的病好些了吧。 

  桑正三说:好了,完全好了,我的眼睛能够看清所有的东西,也能辩清颜色了。 

  刚果二爷说:吃什么好药了? 

  桑正三说:我很信命的,邻村的鸡鸭什么的,本该属于我的,偷几只是顺应了自己的筋骨,长这么大不生病也生不了病,值钱的东西,与我无缘,命里注定我这个人贱,不值钱,若有了值钱的财物,就要生病,若我贪了保不准我该死。我就吃这种醒药。 

  刚果二爷不去淘米了,返到二姑面前说:有香么? 

  二姑说:有,在灶上,天宁寺的檀香皇。 

  刚果二爷点燃三枝檀香,走到草垛前供奉上,叩了三个响头,说:这个草垛是我这生中堆得最好的份量最重的一个了,一点不剞倾。二姑,这是我最后一个草垛了,我就把它当作我最后的祭坛,只要我还在喘气,就一定好好供奉着这座草垛不倒不塌。东家,请恕我现在无理,因为我太有理了。 

  二姑斜倚着被子,从窗玻璃上看到刚果二爷的一举一动,想这个寒秋中堆成的草垛是很有意思的。 

  悬空的机器 

  王后嗣与跟耿萍结婚的时候,刘力拿着拖把将落在地上的鞋印揩净,尔后拄着拖把呆呆地望着最后一次整理好的王后嗣的新房,竟然冒出一句:他俩要离的。声音虽被录音机散发的一曲广东民乐《喜洋洋》所掩盖,但还是有人听见了。听到的人木然换掉洋溢喜气的笑脸,惊愕地瞧着刘力。刘力回过神来时,发现同事们疑惑惊讶的面孔,就反应过来关切地问,是王后嗣大喜的日子,你们为什么这样瞧我?跟我在玩什么西洋景?同事们更加惊慌刘力的所作所为,其中一个头脑比较活络的人说,我们在等你把拖把放到院子里一起去喝酒呢!于是刘力提着拖把关上房门开开心说,走哇喝喜酒去。此时耿萍穿一套鲜红的套裙,手持一束塑料花挽住王后嗣的手臂,在劳动饭店门口迎接好友亲朋光临呢。 

  喜筵的喜气很快就将刘力不吉利的话在同事们的脑中冲刷得无影无踪。九天的婚假后,同事们看到王后嗣和耿萍并肩骑着自行车来上班,满脸的笑意满身的喜气。又有人忆起刘力拄着拖把说的那句话,在午饭后的一段时间里,那几位听到刘力话的人簇拥在一起追寻刘力话源,追来寻去认定刘力在人家的新房里就说出那种话未免太无情残酷了。但从当时的表情看,刘力又似乎是一时糊涂所致。说到刘力糊涂,有人说刘力的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现在仍在医院医治,可能刘力的胡言与家族遗传有关,于是乎同事们开始注意刘力的言行是否为精神分裂症的萌芽状况。至于王后嗣和耿萍是否真会离婚,在大件车间没有人关注。 

  那天,车间主任关照王后嗣,先把昨天刚刚装配好的滚筒机吊上人家来提货的卡车上,免得车子堵在车间门口不好做活,王后嗣就赶忙应了,沿着墙角的铁梯登上行车,吊起机器开到卡车上面,马主任打了个可以吊放的手势后,王后嗣揿下落下的红色按键,那个悬在半空的机器就是不肯落在车厢里,王后嗣启动了几次,马达只是发出尖厉刺耳的叫声。 

  车间外的材料运不到车间里,工人们处于待料状态,就三三两两走到门外的枕木堆上闲着,等待机修工来检修。 

  王后嗣说刘力,你聊侃个事儿给大家解解闷。 

  行啊,刘力也不推辞。说,我昨晚上做了个鬼怪返回阳世的梦,我只见唢呐铜锣声渐渐由很空旷很辽远的地方传来,到我面前时,从铺天盖地的杏黄旗里闪出一支人马,为首的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接着牛头、马面、无常爷、崔判官、夜游神、日游神、豹尾、鱼鳃、鸟嘴等一应“六朝文武”、“四大判官”、“十大阴帅”等拥着两乘大轿走了过来,你们知轿内坐着是谁?轿内坐着阴间最高统帅阴天子和天子娘娘,善男信女扑通下跪,为天子爷请安,天子爷后面是城隍菩萨。再后面是狮子和龙,再后面是谁?居然是我们大件车间的人马…… 

  放屁。马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车间拐角处,一声喝斥就把工人赶散了。你刘力胡诌什么鬼怪!我就不信那些个鬼怪真能返回阳世!马主任悻悻甩下一句话独自儿指挥卡车开出车间,免得材料运不进车间贻误大家的工作,只是不解刘力谈起昨天的鬼梦。马主任心里盘算昨日真是农历的三月三,传说中的鬼节呀! 

  挨了马主任的批评,王后嗣无精打采地把双手搭在屁股后也跟着大家走了。倒是刘力,仍然倚着枕木,望望天,望望地,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苦叹:该离的要离,该死的要死。 

  还有两个人正是听到过刘力在王后嗣新房里说过类似话的,现在又一次听刘力说,两个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再看刘力依旧是一副认真样,似乎又很木然。看来认真的样子和木然的样子是难以划清界限的。但肯定不是玩笑。再则这种事情也万万开不得玩笑呢。于是两人把目光投向王后嗣,王后嗣呢,一副懒散的身坯以及迈动软沓沓步子,与婚前判若两人,真像是被离婚的事儿打焉了的。可弄不明白的是王后嗣还在蜜月里,刘力所说的离婚这茬子事从何而起呢?若王后嗣真要离,那该死的又是谁呢? 

  机修工在行车上蹲了两天,还是没找到不能把机器放落下来的原因。一架一吨多重的机器悬在车间门口,工人们象溜边的耗子贴着墙面进出车间,谁都不敢从它下面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怯怕它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王后嗣说,这架机器放在走道上是个障碍物,人们都得绕着它在走。把它悬空,走道虽说畅通了,可是人们还是绕着它走,它还是个障碍物,甚至比座落于地的障碍物更凶险。 

  马主任倒感觉不出机器悬在空中的危险。因为在这之前,他已接到调令,上任厂工会主席。 

  在行车钢缆出现点点腥红的锈蚀时,王后嗣找到马主席。马主席没听清楚王后嗣从颤抖的嘴唇吐出的话,便说,王后嗣你是个优秀的行车工,机器还吊在上面,你怎么可以提出调离呢。 

  我要调离不去找厂长怎么找你工会主席呢。王后嗣像用打铁般的硬劲重新甩出简洁的四个字:我、要、离、婚。 

  才结婚三个多月就要离婚?现在的年轻人想干什么?马主席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但又很纳闷,便问王后嗣,你们不是好好的么?又没大吵大闹又没砸碗砸柜,怎么说离就离了呢? 

  交好运艳福要有吉人天相,我没有,所以我要离婚。王后嗣忿忿地递给马主席一张纸。 

  马主席展开看,是王后嗣和耿萍都已按了手印签了名姓的离婚书。瞎来腔瞎来腔,我要给你们说说我们那个时候的苦,我要给你们做做思想政治工作。马主席急吼吼地摁住王后嗣的肩膀。 

  王后嗣冷冷地说,盖了章吧马主席,我与耿萍都慎重考虑过了。 

  马主席又摇摇王后嗣的肩膀,瞎来腔瞎来腔,离婚会给社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后果,会给家庭给自己带来不可弥补的创伤,也会给孩子带来不可消除的阴影。 

  我们离婚就会给社会带来影响?再说我们还没有孩子那。 

  哦哦,反正……反正这样说吧,离婚不好,不好离婚。我要尽心尽责给你们这对落后青年做好工作。 

  屁话。离婚是落后么?人家大人物离个三五次婚照样是革命家,哦,我离一次婚就是落后?就对社会带来后果?《婚姻法》规定结了婚就不准离了么? 

  没有。身为工会主席,我要给你们做好安定团结工作,让你们破镜重圆。 

  《婚姻法》更没有规定你来做工作。再说马主席,你不知道某些重圆的破镜对自身对社会更隐藏危害。 

  王后嗣你怎么尽说些歪歪理,我会让你们破镜重圆的。马主席说这句话时充满了自信与决心,这是他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桩棘手事。他认为这是显能耐的好机会。当晚,马主席推开了王后嗣的家门。推开家门并不定就推开了王后嗣的心门。 

  家里都好好的。柜子里的金边龙碗、龙碗里的枣子花生和两双长生筷都在,提离婚是哪门子的事嘛!马主席喳喳呼呼地嚷。 

  耿萍把泡好的云雾茶端到马主席手上,马主席,你以为你还是车间主任呵。 

  马主席知道耿萍说自己乱嚷嚷有失工会主席的身份,便正襟危坐,摆出工会主席的架子。说说,你们小夫妻俩面对面都在,这离婚的根由是什么? 

  王后嗣把一个削好的苹果塞到马主席嘴里,马主席你说话小点儿声,让邻里们听见多不好。 

  马主席咬了一口苹果。到这份上你们还爱面子?要这么爱面子就不必离婚。说说吧,我这个工会主席假如不知道你们离婚的理由,怎么好在你们的离婚书上盖章呢? 

  性格合不来。王后嗣说。 

  性格合不来。耿萍也说。 

  马主席哈哈大笑起来,摆出一副长者的架势。你们尽玩小孩子游戏,性格是个什么东西?日子好过了,就谈起性格。我们那会儿被子枕头移个位置,拉灭了灯就是夫妻了,到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 

  你们俩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好过日子吧。马主席似乎感到自己是个很称职的判官,说完这番话就把离婚书放在王后嗣手里走了。他很自信话说到这份上,这件小夫妻闹离婚的事就到这儿完结了。 

  王后嗣捻开纸,看看马主席是否会在离婚书上留下什么字,结果依旧是那么一张纸。只是王后嗣无意中记下了两人在签名下的日期:1981年7月1日。王后嗣突然想起这个日子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无奈地朝耿萍苦笑了一下。 

  王后嗣要离婚的消息就像王后嗣开着行车轻轻吊起机器那般很容易地在厂里传开了。这种事若不想被人背后议论,也就像那台机器不易被放下一样艰难。这都是马主席嘴皮子的功劳。马主席唯恐天下不知道他的能耐,就在厂级生产调度会上,在中层干部生产安排会上说得唾沫像两粒白米饭嵌在嘴角。以前厂也有人离过。似乎没有王后嗣的离婚如此强劲的好奇。无疑王后嗣离婚的新闻特点是仅有一个月的婚龄就提出了离婚,且也没有流露出些许的夫妻不和的前兆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拌嘴。 

  大件车间的工人好像都养成了一种习惯,进出车间全都挨着墙绕过悬空的机器,没有一个敢从机器的下面进出。有客户来提货都是绕到车间中间的一个侧门。王后嗣开着另一台行车,吊起一种刚刚新研制的机器往客户的卡车上装时,有意无意朝两年前因一次查不出的故障而停搁在大门口的机器瞥一下。那根吃重的钢缆因没法养护而锈迹斑斑了。绵亘不绝的黄霉雨笼罩住天地,使人的心情也格外烦闷透过行车窗子,王后嗣看到耿萍搂抱着儿子在雨中吃力地奔走。一阵风把耿萍手中的绸伞吹得翻转过去,母子一下子裸露在细雨中。王后嗣便冲下行车冲出车间,去把伞顶正过来,从耿萍手中接过儿子。 

  马主席正领着各车间安全员出来检查防水防漏措施,见王后嗣迎面过来,便叫住说,王后嗣让我瞧瞧,你的儿子太可爱了。马主席很温和地抚摸了王后嗣的儿子说了一番赞美的话后又说,这么漂亮的儿子,是你们俩的纽带、结晶,当初离了婚的话你们上哪儿找这么漂亮的儿子啊!马主席自然为自己顺利地调解了上任后第一桩离婚事而欣喜。 

  看着马主席的自得劲,王后嗣隐隐升出恼怒气。我儿子已过了哺乳期,我还是要离的,谁跟你说我们不离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盖个章? 

  马主席没有心里准备,被王后嗣这番话说得呆若木鸡,但从王后嗣和耿萍眼中,马主席看到了他俩一定要离婚的坚固定势。就慌慌张张说,你们有了儿子还离啊? 

  离。耿萍追加了一句。 

  离?那儿子怎么来?马主席真是很陌生王后嗣和耿萍的行为。就想找各种理由加以劝说。但一时就说,我还得给你们再深一层次地做做思想政治工作,要知道精神文明单位的牌牌与离婚有很大关系,暂不作结论,再说再说。马主席推托开眼前自找的麻烦事,又忙着他的检漏防水工作了。有关检漏防水的措施他一条也没想出来。整天盘算着王后嗣和耿萍的离婚是否有假,或者是否有第三者等其它不良行为,离就离嘛,弄出儿子来干什么? 

  由于黄梅雨季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根吊着机器的钢缆已开始剥落锈垢,一小片一小片的锈块在地上已很显眼地落了一层,谁都不敢去清扫。为了安全起见,厂里请来了一个公司的起重队,得先把闲置于空中的设备吊放下来。尽管那台机器已属于被淘汰的产品,但随之囚禁的行车还得派用场。清理掉这个“铁挂雷”,工人们才能鸟般自由自在地进出车间。免得其它车间的工人戏称大件车间的人都学了鼠样,专会沿墙角。王后嗣也深深感到,自己回到家,那双腿无意中便沿着墙走,好在家没有车间大,迈出一步就撞到橱上,弄得耿萍扑嗤而笑。家里就出现了少有的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是这种气氛并不能消除俩人的离婚决心。可是起重队并没有放下机器,他们自己的三角架不知为什么瘫趴下来,砸死了一个去了太平间。两个没有死的也去了太平间隔壁的急救室,起重队长哭丧着脸扳掐着手指,说这活不做了,这活不能做,得额骨头高的人来做。 

  机器虽特别刺眼地吊悬大件车间门口三年,可并不影响马主席连续三年从市里捧回精神文明单位的铜牌。 

  王后嗣说你光耀了三年,也该问问我们的事了,我们想协议离婚,你盖个章又不费难,何必阻拦我们。你不盖章我们就得去法院离婚,那你还得盖章。 

  马主席诡秘地一笑,把王后嗣拉出办公室,王后嗣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们了性格不合的理由,我请女工委主任去找耿萍,让耿萍妥协一下,灯一灭眼一闭,就叫狗日了算个球。 

  马主席你怎么跟我说这种话?我是狗吗?我是人!夫妻活在一起得情感,得爱。结婚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拦不了,谁拦谁犯法。离婚也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拦不了,谁拦谁犯法。再说了,报上也说过这个事,大热天的老婆不配合,厂工会出面买了个空调,把矛盾解决了,你能么? 

  对,这个消息市报上有,我看了也很有感触,工会决定拨出资金,买了空调折价给你们。现在给空调迟了,我上回说到你捧回精神文明单位铜牌光耀了三年,到现在又是三年吧,也没离成,各种矛盾还不日益加深啊?再说了你那空调从哪儿开支呀。 

  马主席马上打断王后嗣的话,你与耿萍离婚是拖了几年,可是我一直在做你们之间的调解工作。至于买空调,工会从娱乐经费中支出。你的离婚我再与厂领导商量一下怎么个处理法。只是你刚才说谁阻拦离婚谁犯法,我没听说过有这方面的法,再说我也没阻拦你们离。哦,你们离婚经过双方大从同意么? 

  马主席你到现在才问我这句话?我父亲去年死了,母亲大前年死的。耿萍的双亲倒是健在。 

  健在就好。父母是保护你们身心不受损伤的第一道坝。 

  我们离婚,碍着大人什么事?既然要我们身心不受损伤那我们离了才不受损伤,不离一辈子损心伤神。这是个什么问题?怎么会有这样的怪问题?马主席纳闷得心打了个冷激。 

  一天, 负责民事调解的高同志找到马主席,说王后嗣和耿萍是1981年写的离婚书,你 

  现在才送来,想必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你通知他俩到市府小礼堂去进离婚前学校。高同志说完话就留下王后嗣的离婚书。 

  王后嗣与耿萍认为,能进离婚前学校大概是已经向离婚的目标迈进了一步。就对马主席说,你快去为我们报个名。 

  第一堂课时,王后嗣本想安稳住自己的情绪镇定自若地听老师到底说些什么,结果那位打手势的老太尽说夫妻冲突,一套一套阐述发生冲突对夫妻之间的危害及冲突动因,似乎小礼堂里就是联合国部队在伊拉克。最可恨的是那帮电视台记者,扛个摄像机扫来扫去。王后嗣不得不把手挡在额头上,他再瞥耿萍,她早严严实实地把脸掩在手臂里,你摄你的,要摄的也只是她的头发和后背。从第二堂课起,王后嗣的心里像喝了肮脏的猪血要呕吐,他拒绝接受这种教育方式,根本不管省市有关领导亲莅课堂,拉起耿萍就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后嗣的心里弥漫着漫漫离婚路带给他的寒气与沮丧。 

  由于马主席出色的工作,他已就任局的工会副主席。 

  当气象局预报雨季提前来临时,马主席到曾经工作过的厂里检查防雨防漏措施。长期来的各项检查工作,使马主席养成了倒背双手踱着步、昂首挺胸腆着肚的习惯,而且只走路中央,他认为走路中央和走路边是体现一个人的档次。唯独自己回到了工作过的厂,回到自己工作过的车间,两腿竟不自觉地迈向边道。马主席哪会知道挑边道走对于习惯走中央的人是极不安全的。在转过大件车间时不想正有一辆装货卡车退出来。尽管倒车时发出令人厌恶的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的警言。马主席还是倒在了车轮下。马主席倒下的时间正是十三年前刘力坐在枕木上聊侃事儿的农历三月初三。鬼节。 

  大家都说害死马主席的罪魁祸首是悬在车间门口的机器。也都说马主席十三年前骂了刘力,得罪了鬼怪。是马主席没有走到这块骂鬼咒怪的地界上,小鬼老怪们找不到他算账,现在他到了这块地界,鬼怪就抓他去了。 

  那么王后嗣和耿萍离婚的事呢?人们追问刘力。 

  刘力不言,只是说好像我是神似的,我只是神经搭错了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人们更加来劲地缠住刘力。刘力又坐上那堆枕木说,反正王后嗣和耿萍也不会见怪的,他俩在离婚的道上走走停停,再停停走走,一辈子说离也一辈子离不了。若想离,除非机器今天掉下来,而且得摔得粉碎。 

  王后嗣和耿萍听后相对看了看,又一起把目光停留在机器上。王后嗣自言自语说,机器悬空了这么多年,能正巧今天掉下来?况且机器的外包装很坚固,即便掉下来,能粉碎么?非得要又打又闹才能离么?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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