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写作是一场持久的马拉松

2013年05月24日 08时20分 

  著名作家韩东   

  韩东:西方作家的职业精神让我们许多人望尘莫及  职业写作不仅是一种状态 

  也是一种心态 

  祝勇:首先感谢于坚兄、韩东兄参加这次谈话。我们分别来自北京、昆明和南京,见面的机会很少,所以我很珍惜这次谈话,在南朝梁时期著名的昭明太子读书台。我想它一定会成为我写作生涯中一次难忘的记忆。 

  韩东:谈话录实际上是一种古老的书写方式。谈话录的现场感、即时性以及对抗性(问答之间)的和谐使得思想成为可流动的、可触摸的,使得叙述成为可感和富于人情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访谈录是对被采访者的“精神赤裸”程度的一次考验。我喜欢访谈录这种方式。 

  于坚:我想说我们与所有写作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是职业写作者。祝勇、韩东和我,包括已经去世的王小波,都是这样。这个职业不是什么人、什么组织赋予我们的,而是我们自己赋予的。我们都在坚持职业写作,不仅把写作当做自己的事业,也当做自己的职业。尽管写作给我们带来的现实利益屈指可数,但我们仍然靠写作养活自己。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写作。 

  祝勇:于坚几乎每天写两千字。刘庆邦不会电脑,每天手写,三百格的稿纸,写七页,就不写了,天天如此,我很喜欢他的这种风度,不动声色,驾轻就熟。我也已经习惯在白天写作,越来越从容不迫。这是一个作家最理想的状态。写作是一生的事业,必须常态化。我觉得我这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够安心写作。我的作品集收录的作品,几乎都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写出来的。我很满足。我同意于坚对于职业写作的界定。我认为我们这代人已经有了从事职业写作的空间和能力。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机遇。我们应该珍惜。 

  我想强调一点,职业写作与专业写作有所不同。专业写作,是指作协体制内的专业作家的写作,而对于职业写作者来说,是否从属于某一组织并不重要,如刚才于坚所说,写作是他的个人选择,与他人无关。所以,职业写作不仅仅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心态,自由、平和,同时不乏执著的心态。 

  韩东: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写作是民间性的。民间是真正的个人性得以存在和展开的场所。个人性这个东西很简单,就是我们的根据,我们每个人的立场。你要发言,你要写作,你要做事情,那么你的立场跟你本人是要贴的,很贴的。那么就是说在“民间”,这样一个比较不受约束的状态下才能显示出来。 

  但是,我反对用概念来思索。所谓体制内、体制外,民间与官方,都是概念。我们活在一个世界里面,不是依赖某个概念而存在的,而且也不是非此即彼的状态。我认为用这些概念思考或是描述很复杂的现实都有些言不及物。 

  职业写作需要职业精神 

  敷衍的写作者骗不了同行 

  祝勇:西方的作家基本上都是职业写作者。他们的写作是每天都必须面对的工作,既不伟大,也不卑微。他们像理发师、商人、律师、演员一样生活和工作。在美国、欧洲、日本的书店里,都把纯文学书籍摆在引人注目的位置上,甚至诗集,都印得那么考究,这令我有些意外。我曾经以为纯文学,特别是诗歌,在西方商业化环境里已没有立足之地,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它们都健康地活着。 

  于坚:帕慕克写作,会用摄像机把素材拍下来,然后回来再看录像。他每个细节都记录下来,不管这种写作方式你是否同意,但这种写作态度就是职业的态度。 

  祝勇:苇岸也这样。他写《二十四节气》的时候,每年的某一个节气,都会在他所写的乡村的同一个地点,拍一张照片。他要在相同的位置上观察时间的变化。很多年后,他把相同地点的照片放在一起,比照它们的不同,一篇千字文,他会写好几年。 

  于坚:乔伊斯也是的,都柏林的乔伊斯。文学的所谓现代性就在这里。如果你永远是才子式的、即兴的、风花雪月散文式的,你的汉语就永远停留在浅表的层面,没法深入。 

  韩东:贾樟柯说,他看剧本,觉得本子写得不够考究,就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你知道,电影剧本只是拍电影的参照,它的语言最终要全部转换为镜头,所以,它的修辞好坏并不直接影响影片质量,但贾樟柯坚持这样做。他认为,这对他是一种训练,训练他集中精力,沉浸到一个事物中去。如果我们不能使一个剧本变得完美,我们也同样不能使其他任何事物变得完美。 

  对于写作者而言,有没有用心写,写了一遍还是两遍、三遍,在文字上是呈现得出来的。可能对于只看故事的人来说,效果没有什么不同,但要使文学或艺术达到精微,就不能不呕心沥血。一个敷衍的写作者,可能骗得过普通读者,但骗不了同行。 

  祝勇:所以,写作者必须专注于过程,有了这个过程,才有结果。我喜欢改自己的作品,不断地改。《旧宫殿》已经出版了四版,我还在改,现在收进《祝勇作品集》的,是第五版,与以前的又有变化。我愿意把自己的作品视为流动的作品,像水一样,永不固定,这样才有活力。《旧宫殿》我还会改下去,因为还有新的想法。或许,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最终完成这部作品。我痴迷于这样一个缓慢的、渐进的过程。 

  现在很多人的写作,只是为了呈现一个结果,他们在动笔的一刹那,每一个笔画都在朝着结果飞奔,比如评奖、改编影视,等等。这是对自己的写作不负责。 

  作家的职责是提供一生的写作 

  而不是一本书主义 

  于坚:这些都是写作者的一些基本原则,但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一个问题。 

  韩东:这种实用化写作,是工业化,或者说是商业化的结果。电影虽然是工业化的产物,但是电影行业有很多地方值得学习。它操作的规范和严谨,职业的态度,我很欣赏。 

  西方的写作早已职业化,职业分工很细。包括悬疑小说、商战小说、情感小说,也都职业化。作家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甚至以化装、卧底的方式收集素材,他们的职业精神,让我们的许多作家望尘莫及。 

  于坚:我曾经在纽约遇到过一个擦皮鞋的黑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擦皮鞋,他热爱,并且享受着自己的职业。我请他为我擦皮鞋,他擦完后,双手一举,亮出一个pose,说声:“OK!”他的声音里带着快乐和自信。 

  我们的工作就是写作,像他擦鞋一样,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处境,都不会中途退场。 

  有些人的写作不是常态的,他们信奉“一本书主义”,这种缺乏坚持的写作,并非真正的职业写作。 

  真正的作家,必须有一个量做保证,《鲁迅全集》16卷,《沈从文全集》32卷,《雨果文集》20卷,这是他们一生完成的工作量(还只是部分,或者说大部分工作量,并不是全部)。职业作家必须有这样的工作量,这样的工作量,表明他在认真地干活。 

  祝勇:也就是说,作家的职责不是提供一本,或者几本书,而是要提供一生的写作。作家的价值,也不再根据一本书来评判,而是根据他一生的贡献来综合判断。或者说,职业作家正是在这种漫长的、看不到头的努力中完成自己。所以我相信量的累积。金庸说过,有人向他推荐14岁的“天才”写的武侠小说,请他看一看,金庸拒绝看,因为他认为一个14岁的孩子,无论怎样聪慧,对人生的体验都是有限的,换句话说,她受到的打击还不够多,所以不可能提供深刻的文本。这是从事写作,与从事其他行业——比如从商、从政——的不同之处。 

  韩东:这个时代似乎使作家们很容易浮躁。我们的作家,包括某些知名作家,经常会标榜自己“大跃进”式的写作速度,比如,某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是在一个月内完成的,等等。 

  祝勇:他们太急于见出分晓了,他们对于文学已经失去了耐心。文学的叛逃者层出不穷,即使他们一度写过振聋发聩的作品,也不是合格的作家,他们把写作视为一种投资,当文学带给他们的利益少于预期的时候,他们就会改变投资渠道。 

  于坚:无论如何,我知道在座各位是要玩到底的。我们写了多少年了?至少二十多年了吧,显然我们还会再写一个、甚至两个二十年。现在这个时代,对于作家来说应该说是最好的时代,已经没有理由不好好写作。如果一味强调“运动”了写不了,革命了写不了,那现在,没有这些,你为什么依然放弃写作?如果说作家只有吃山珍海味才能写作,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苟同的。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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