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谈新作《河岸》

2013年05月24日 07时47分 

  在今年第二期的《收获》杂志上,苏童发表了长达20万字的长篇小说《河岸》,这是他自三年前完成重述神话作品《碧奴》之后的首部长篇小说,4月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烈士的后代“库文轩”在文革时代,因其烈属的头衔遭到诸多质疑,便在被指有作风问题后剪了自己的阴茎。为了让离开河岸的父亲能与奶奶的纪念碑永远在一起,库文轩儿子库东亮把邓少香的碑背到了船上,在岸上人的讨伐声中,库文轩背着纪念碑投河自尽。联系苏童的时候,他还在加拿大,回到南京后,苏童接受了新浪读书独家专访。 

  谈写作:写长篇有更多收获 

  新浪读书:您这部小说写了多长时间?最初的灵感来源于什么? 

  苏童:前后大约两年时间,与其说灵感,不如说是一个愿望促成了这部小说。我一直想写一部关于河流关于船的小说,自己分析这个愿望,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与我祖辈和我自己的成长有关,我祖辈生活在长江中的一个岛上,而我自己是在河边长大的,现在也住在长江边,我认为河流就是我的乡土,至少是乡土的重要部分,写河流就是写我的乡土。 

  新浪读书:听说您是在莱比锡写成的初稿,和在国内写作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么? 

  苏童:在莱比锡写了一半篇幅,后来几乎没用上,我在那城市独自居住了三个月,非常喜欢那儿安静而肃穆的生活环境,除了窗外树林的鸟叫,没有人打扰过我,可是在那儿写出的小说,偏偏自己不喜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种唯心的迷信的说法,也许写作是有“地气”问题吗? 

  新浪读书:和短篇小说相比,长篇小说创作应该是很辛苦的,即使是在莱比锡那样优美的环境下。 

  苏童:恩,从体力感觉上说,大概就是跑马拉松和百米的区别。从内心感觉来看,长篇创作的过程充满更多的收获,很多时候那也是作家本人的一次再成长过程,你一个人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打理小说中众多的人物的生活,很疲惫,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家长,膝下儿女无数,辛苦一场,但最后他们全部离开了你,成为读者的记忆,你还要操心他们谁是读者记忆中的好孩子,谁是坏孩子,操心你是什么样的父母。短篇单纯许多,因为它并不提供太多的议论点,好短篇容易被全部记住,不好的短篇容易被全部遗忘。 

  新浪读书:整部小说有没有删节过?现在是20万字。 

  苏童:废弃了六七万字,起初是用第三人称,第三人称本身没问题,问题出在叙述方向上,线索多了,故事显得太紧张太局促,而且文字有点乱,后来改成第一人称,自己觉得整个叙述松弛多了,也自然多了。 

  新浪读书:在写作中您觉得遇到的最大困境是什么? 

  苏童:坦率地说,最大的困境在于描写库家父子的“性”问题上,我想把性惩罚和性压抑作为父子俩的一个重要的生命印记来描写,性在这个故事里是必须要涉及的,一方面要强烈地表达性,另一方面又不能以性问题绑架读者,如何平衡,这里有潜在的冲突,造成了表达的困境,当然,这也许不算困境,而是难度。我为自己设置了难度,企图超越难度,但我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解决了问题。 

  谈主题:《河岸》是对“河流”的又一次探索 

  新浪读书:这部小说取名“河岸”,“河”与“岸”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苏童:这部小说如果要用一个很切题的名字,应该是叫“河与岸”,但是我想还是叫“河岸”更加自然一些,在小说中,我无意用河与岸去象征什么,库东亮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维度去观察河与岸,正如岸上是油坊镇人们的家园,也是未获罪者的乡土,河上则是向阳船队船民们的家园,是被放逐者的乐园,河与岸不是世界的两极,却是一组参照物。 

  新浪读书:你曾经写过一篇随笔叫《河流的秘密》。 

  苏童:恩,这篇随笔确实表达了我倾心探索的秘密。也许,这是又一次大规模的探索。 

  新浪读书:《河岸》里写的生活环境也都是你比较熟悉的吧?这部小说虚构的成分有多大? 

  苏童:我的几乎所有小说都是虚构,我崇拜虚构的力量。以我的文学观来说,虚构是一种最大的现实。不过,《河岸》里有明显的七十年代时间和空间的标识,七十年代是我的少年时代,也常常是我的故事背景,与我以前写作最大不同的是,这次我试图用一个特殊的角度去勾勒这个时代的面孔,因此,《河岸》里的时代不仅是背景,它是小说另一个潜在的大人物,对于这个最大的人物,我更多的是不是利用所谓的记忆,而是用理性去勾画他的面孔,因此这个人物其实是最嚣张,最狂暴的。 

  新浪读书:从《1934年的逃亡》到《少年血》,你似乎很迷恋“逃亡”这样的动作,这部小说前半部还是延续了以前的风格,库文轩从岸上“逃”到船上,但是“我”却是不同的、反叛的,不再以逃避的方式来面对现实,这是不是对以前的一个颠覆? 

  苏童:我觉得《河岸》里父子俩的处境,是各不相同的,父亲从被放逐,到拒绝上岸,获罪,救赎,似乎是一条必由之路,他其实没有逃,是在承受,儿子则在不停地逃跑和奔突,他在精神上也是个孤儿,始终在恐慌中,也始终在成长的煎熬中,他们父子一静一动,但都被困在河流中了,只是父亲已经做出永不上岸的决定,儿子却不知道他的未来在哪里。 

  新浪读书:你曾经说这是一部关于“寻找”的小说,你希望通过你笔下的人物,寻找什么呢? 

  苏童:《河岸》的主要人物是三个半孤儿,库文轩,慧仙,傻子扁金是真正的孤儿,主人公库东亮也可算半个孤儿。我说的寻找主要建立在这个意义上,是三个半孤儿的寻找,这几个人物都被命运放逐或者遗弃,走到一起去了,他们之间有密集的纠葛,他们注定有天生的不幸,而他们各自的生活最重要的动作其实就是寻找,孤儿们该寻找什么呢,我想他们首先要寻找母亲,这是一个共同点,其次寻找身份,寻找家和乡土,寻找爱,或者干脆说,他们必须寻找天堂。 

  谈人物: 男主角受“性”惩罚是叙事目标 

  新浪读书:刚才说到人物,我感觉女人一直是你小说里的主要刻画人物,这部作品唯一一个着墨稍重的女人是慧仙,但并非主角,是不是你有意识的一种转变和尝试?你觉得库东亮这个男性角色塑造得成功么? 

  苏童:《河岸》中的核心人物关系首先是库东亮和库文轩这对父子,其次才是库东亮和慧仙,所以,慧仙的笔墨多少由她的“地位”决定。没有刻意要转变什么,从《米》《我的帝王生涯》到《蛇为什么会飞》,我的长篇小说其实大多是男主人公,库东亮只是一个新人而已,说到人物形象的成功,如果这个人物形象会留在读者记忆中,他就是成功的,如果读者记不住他,那肯定是不成功。 

  新浪读书:但是,关于库东亮和慧仙的感情戏,让人读起来有点意犹未尽。 

  苏童:在库东亮身上,我写的其实是他的性压抑,他对慧仙的情感处于健康与不健康的夹缝中,他是单相思,慧仙对库东亮的爱没有呼应,也不该呼应,库东亮不仅被他父亲禁锢,其实他自己也禁锢了自己。我如果去写这对少男少女的恋爱,那完全是自己想和他们谈恋爱了。 

  新浪读书:关于库文轩这个人物,特别是他“自残”一段,有些读者会觉得有点不符常理,能否解释一下这段描写的一个构思来源? 

  苏童:库文轩自残这个情节设置也许是有点扎眼的,但我必须这么写,我这么狠心,库文轩的人物命运反而完整了,其实在这部小说中,没有什么是下半身描写,我只是通过库家父子,写了男性这一方的性惩罚,性压抑和性创伤,它们有点像乌云笼罩在小说中,极端处可能令人不悦,无论读者是否乐意接受,我都得写,这本身也是我的一个叙事目标。 

  新浪读书: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也是你小说的一个主题,比如《把你的脚捆起来》、《驯子记》,《河岸》也涉及到这方面的主题,你怎么看待你的父辈? 

  苏童:父子关系说到底也是人际关系,只不过它有太多的暗合和象征意义罢了,直接指向某种更大的社会伦理和政治关系。 

  新浪读书:那么,现实中你和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苏童: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大概是中国家庭最普遍的父子关系。我孝顺他,他牵挂我,但是我们很少进行真正的交流,因为我们几乎在所有观点上意见相左。 

  新浪读书:和以前的作品相比,您自己客观评价一下您这部小说,有没有什么超越的地方?或者说有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苏童:其实自己评价自己的作品,从来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怎么说听上去都自恋,谈论自己的超越就更加自恋了,和我以前的几部作品相比,《河岸》的最大特点是篇幅最长,写作时间最长,故事似乎也是最严峻的。每一部长篇都会留下遗憾,有的遗憾夹带在写作过程的难点中,因为无力解决而造成,有的遗憾是过后重读可以发现的,事后读《河岸》,最主要的遗憾是小说的节奏前松后紧,故事进展前慢后快,库东亮和慧仙的对手“戏”少了,作为唯一一个女主人公,慧仙身上的笔墨也不很均匀。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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