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童年、少年,我的两段生活印象

2013年05月24日 09时24分 

  童年

  许多来上海的游人,提起上海,他们津津乐道的是东方明珠、世贸大厦之类的现代建筑,然而我回想起上海,脑子中出现的常常是那些陈迹斑斑的旧房子和过去的生活。两种形象重叠在一起,就像一张叠影重重、光怪陆离的照片,奇怪的是,浮到照片表面来的,往往是过去。

  我的童年,到6岁为止,是在湖北路和福州路之间的迎春坊里度过的。它位于上海商业的心脏地区,出了迎春坊,沿浙江路往北,不过一箭之遥,就是永安公司和七重天,永安公司现在改名为华联商厦,那时七重天已经叫上海医药公司了。那个地区的繁华给了我一种莫名的虚荣感,我毕竟是在南京路边上长大的啊。我父亲的商店在永安公司的西侧,紧挨着它,那时叫华新公司,文革前夕改为金桥商场。前年我去看,房子早拆了,盖起新的商厦,已经叫别的名字了。

  出迎春坊的另一个弄堂口,就是福州路,解放前叫三马路,三马路的野鸡是赫赫有名的,它作为旧上海的一个特产保存在上海的典籍中。后来我多次走在福州路上,我想入非非,甚至在脑子中虚拟了那个年代的妓女飘然而至的戏剧。

  我已经交代了迎春坊的周边环境,现在来讲那座房子,我不知道它建于何年何月,从我记事起,它已经陈旧衰败了,但它仍然是那么庞大、芜杂,像一个蜂房。它的一楼有东厢房、西厢房、前客堂、后客堂、前腰房,后腰房,而二楼有同样多的厢房、客堂、腰房。而每个房子又可能隔成几间,住上几户不同的人家。所以,后来我必须同人掰着手指,才能真正数清那座老宅里到底住了多少人家。

  我知道,这座房子过去都是我父亲的,是他做生意发财时买下来的,但他后来不住在这里了,就一户一户租出去,起先他还是有控制权的,让谁住不让谁住,都是他说了算,到后来他的权利彻底丧失了。不过,我们住的还是这房子里最好的房间。

  我是由父亲的第一个老婆带大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叫她妈妈,可是当着生母的面,我只敢叫她大姆妈,不然我的生母会气得鼻子里冒烟。这样,我很小的时候不得不学会见风使舵。大姆妈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很瘦,缠过脚,她有着旧社会过来的太太的习惯,她会抽烟,会打麻将。然而,那时政府已经不让打麻将了,在我的记忆中,下午,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方桌边,那间屋在底楼后半截,很暗,不到4点钟,就要开灯,她一个人哗啦啦地洗牌,摸牌,做牌,非常专心,一缕青蓝色的香烟烟雾陪着她,半天对我说,和了。或者说,没和,就差一张牌。

  大姆妈讲过个故事,让我想了半天。她说,父亲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做过一笔白糖生意,可是没有成功,于是,大批的白糖没有地方放,都堆到迎春坊里来了,这还了得,几条支弄里都堆着一人高的糖袋子,还是卖不出去,夜里就有人来偷糖,挖开一个口子,往小锅里往布袋里扒。偷一点糖不算什么,有了口子,白哗哗的糖就不停地漏出来,同古时候的计时的滴漏一样,集腋成裘,那个时候的迎春坊,到处都铺着一层白花花的糖,像霜,像雪,像河滩边起伏的芦苇花。这大概是迎春坊历史上空前的奇观,无数的蚂蚁出现了,一大片接着一大片,这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蚂蚁,他们怀疑,隔着几条马路的蚂蚁都爬过来了。黄蚂蚁、黑蚂蚁、紫蚂蚁,大头蚂蚁、小头蚂蚁……什么样的蚂蚁都有。如果下雨,那迎春坊的人的脚底下都是粘的,走路很不利落。听了这故事,好些天我的鼻孔里,一直灌满了甜丝丝的略带腐味的气息?BR>  我说,住在迎春那座房子里的人,真有点像蚂蚁。我这么比喻没有半点贬低他们的意思,我只是想说那种摩肩接踵的感觉,那种蠕动着的生活气息。走进那幢房子,首先可看的景观是炉子,不管这家人家有几口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拥有一只煤炉。灶间不过五、六平方,但至少放了十来个炉子,一只只紧紧挨着,每一只的上方都悬一盏极小的灯泡,它放出的光只能照亮这家人家的锅子,远一点就看不清了。等到烧饭时,灶间里挤满了人,走路要斜着身子,但一点都不乱,每人都专心照料自己炉子上的锅,决不会拿错别人的油瓶。在这样的景况下,哪家人家吃点什么,吃好吃坏,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瞒不过半点。

  放不进灶间的炉子,就放在自家门口。走上二楼,几乎家家门口都放一只炉子,炉火正红,或炒菜,或煮粥,只听哗一声油锅响,烟火之气弥漫在老宅庞大的肚子里。有一点我一直很惊奇,多少年了,这么多炉子天天烟熏火燎,却没有闹过星点火灾,可以说很有艺术。

  迎春坊没有树,我怕记忆有误,反复回忆,确实没有一棵树。前后支弄共六条,都没有树。这里没有绿色,只有红色、黄色、蓝色、紫色,没有绿色。如果有绿色,那一定是谁家的衣袄。树的位置都被人占去了,树种到哪里去?

  黄家姆妈住在二楼正房,她的脸白净,老了眉目间还有韵味,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但这个美人的日子不顺心,她先后嫁过两个男人,但两个男人都吃官司去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守活寡。然而两个男人都对她有感情,在生育方面展开了比赛,一个替她生了五个,一个替她生了三个,都是她一个人拖大的。她常常到我家来叹苦经,手中不停地织着绒线,一针一针,下得又快又狠,对大姆妈说:“我真苦啊,苦到死为止。你看,大的事体刚烦完,第二个又有事体了。”狠狠织几下,停下来展开具体的叙述,又狠狠地织,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把苦 恼都织进毛衣里去。

  她的房间顶多超不过14平方,但她就有本事把这么多孩子和她自己的身体一起放进这个空间里去。后来,一个男人吃官司出来了,她也把他放进这个空间。后来,另一个男人也出来,却没有地方安身,总不能让他四处流浪吧。黄家姆妈不肯让过去的男人流浪。她照样把他放进这个空间。你可以气愤,这简直是一件有悖伦理的事,够低级龌龊的了,但同时,你能说它不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奇迹?

  作为回报,我也到她的家里去。我简直认为她是一个魔术师,白天,她的屋里只看见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橱,晚上这么多人是怎么睡下的呢?于是,我就在她家里捱到夜里入睡时刻,亲眼看她变魔术。她把床褥子掀开,抽下一块木板,放地下就是一张床,接着,她把席子也铺到地下,那就是第三张床了。此时,地下已经没有空地了,她从门背后拿出一块板,一头伸进屋里,一头戳在门外,睡在上面的阿弟哥整个晚上只能把一个脑袋留在家里。最后,她拉开小搁楼的帘布,最小的两个似猴子一般爬上去,消失在帘布后边。

  后来,当我躺在北大荒的火坑上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那时我已经读过一本生理方面的书,我作了荒诞的想象,那间的暖暖的散布着各种气息的屋子,就是黄家姆妈的巨大的子宫,那么多孩子都是从她的子宫里钻出来的,白天他们都在社会各处游走,晚上他们没有地方去了,就爬回她的子宫里去睡觉。可是,那两个男人可不是从她子宫里出来的啊,这我就解释不清了。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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