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基:西北游走

2013年05月24日 14时47分 

邂 遇

  那是头公驴,褐黄色的,却长一对姑娘似温顺的眼睛。跳上驴车的时候,它打了个趔趄,胯子矮了矮也就站停了。忽然奔跑起来,不顾车主吆喝倔犟着朝向坡下的一条土路,眼睛却仍姑娘似温顺着。后来才看清土路上还有头驴,黑驴,竖修长的两条驴耳。车主见我俩并不怪罪,便告知那是邻村的一头母驴,清早相伴着上城卖菜又一起回来,不料就粘乎上了。我俩大笑,又见黄驴急不可待却难以力逮,便跳下车好让它轻捷着撵上去。车主尴尬着,捏了刚收进的五元钱做出退还的姿态,本夫和我都摆手,他也就笑了,露出红润的一嘴牙床。
  前方是个村子,就在土路的尽头。我俩走没几步便听得背后有嗤嗤笑声。转身看,是个身材娇俏的女子,背满满一网兜青草。我们上下自审没发觉疏漏,便问笑什么。女子仍掩了口还快步超过我们。隔一会又回首笑,眼波闪亮着。本夫口渴本来就想找个人家喝口茶去,女子这般三笑想必不会回绝便提了出来。女子并不明言,只用眼示意她家就在前面的弯子,自己则飞快朝前走,一双玲珑的赤脚将浮土打扬起来。
  她家不小,尤其院子大,我俩随着进去便见几头散养的山羊和一群母鸡合围上来,都抢食那网兜里的青草。女子不顾鸡羊也不顾我们,撂下网兜便去了院后。不一会抱来了枕头大一只西瓜,青翠欲滴且水淋淋的洗过了。我俩正要劝阻,她已经进屋又拿出瓜刀大声招呼里面坐。
  屋里有些杂乱,主要是东西多:土豆,包谷,刚碾好的小米,装大陶罐里的鸡蛋,编了一半的柳条筐,垒老高的南瓜,用破衣兜罩着的一辆自行车。炕上却十分干净:窗台上搁着插了花的小瓶子,是麦杆菊和碎蹄莲。本夫和我坐定,女子就将切好的西瓜搬了来,满满摆了一炕桌。我俩忙说太多了一人一瓣足够,吃了还得赶路呢。女子说这算啥哩,砍了就得吃,菜地里瓜多着哩,她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说着忽然就走,稍顷回来,竟换了一件时髦的T恤,露出圆润的脖子和小巧的肩头,裤子也是一条半中的牛仔。我俩大感诧异又不便表示,只是呆望着。女子有些害臊,一扭身子在炕边的小柜前蹲下来。“我一个人过哩。女儿三岁了在姥姥家。男人在东莞打工。我俩不投意,过不到一起哩。他们以为我一个人过不好。看我过得好吗?”女子不看我俩,只顾开了柜门翻内里的东西,嘴里不停说着。说得快极,也有些乱。终于翻出了一本影集,掀开了封面递过来,“想看看我姑娘时候的照片吗?我娘家是玉林的,我读的是玉林的中学。”这自然不能谢辞,于是我俩都兴致盎然着看起来。

菜地就在院子的后面,跑去就觉眼睛一亮。青菜、辣椒、菠菜、茄子、黄瓜、丝瓜、番茄、西槿,都井井有条且长势蓬勃,田垄的边沿还栽着色彩鲜丽的花草。我俩都不知该怎么夸她了,只是一个劲叹息又拿相机拍照。待转身时忽见不远的树荫下站着好几个女人,都静悄悄睁一双瞳仁下埋的白眼。
  走出村子便是纯净的沙丘和碧绿的草滩,这是此地特有的地貌风光,我俩就是冲着它跋涉而来的。然而,或坐或躺都丝毫没有舒坦的感觉。夕阳西下的时候,忽然发狠说:妈的,就去吃晚饭又能怎么的!说罢,还真就朝着去了。但一近村口便都自笑起来,晃晃头招呼了就近的一辆驴车。

夜 行

  高原夏夜的宁静是令人惊异的。夜空的黑是走远走深了的蓝,月儿的黄是入禅野狐参旧了的白,星星冰碴般尖利晶莹,仰头似有细细的凉飘下来。呼玛拉所有山村都沉睡了,惟湟水在野草掩映的山涧缓缓流着,发出古老而又低沉的叹息。
  这是一位上海豪门闺秀曾经到过的地方,动因是痛感西北穷顿困苦,毅然孤身考察,传布文明,图谋开发,以振国力。到湟源行程已至二百五十四天,形容枯槁却精神矍铄。守备司令感其风骨,特派二十人卫队铁骑护送,但行不过一日卫队便有返意,原因是这里盗贼凶悍,前不久便有十数客身首异处。但她决意前行,独自雇了一辆马车颠簸三日来到了呼玛拉。印象中,我曾见过她三帧照片,一张是在上海公寓内客厅,背景华贵,服饰时髦;一张是西安行政长官专为其举行的迎宴兼记者招待会,高朋满座,气氛热烈;还有一张便是在此处山头,身披羊毛大衣,足蹬长统皮靴,威风凛凛的俨然豪气冲天的大侠。她在湟源的记述是一段很结实的文字,描绘了夜宿呼玛拉一家农户的情形。那农户就一婆一媳一幼女。除媳妇有衣服穿着操持家务,那祖孙俩都因无寸布挡身而整日蜷缩炕上。入夜忽闻杂沓怪声,惊坐启问,方知是邻村农人正持戒啸聚以作剪径之举。因受过十个铜子和五块饼干的恩惠,那媳妇执意护送她星夜出逃,婆婆也在炕上大声关照从哪个岗子走可万无一失。回沪后不久,她就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飞行员。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情。
  本夫和我沿着山路的蜿蜒朝深里走,拽着变幻无定的身影,烟头的红火是相互辨识的标志。这是我俩早有的约定,选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不存目的只顾走,疲惫不堪又麻木不仁了方停歇下来。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捎带着各个坳口的山气和远古尘沙丰蕴的朽腐与干香。潜心辨析,也有牛屎饼饼慰人的酸甜。日间苍茫浑黄的群山此刻成了剪影的环绕,连绵着显现山势清晰的轮廓。偶尔能见某个窑洞豆粒大摇曳的灯光,那是被风动的叶簇晃出来的,冷杉、板松、香果、红椿、人头树——据说这是当年马步芳下了人头换树头的死令移栽成的,为的是挡住那铺天盖地的风沙。花儿是这里不息的地音,随便一踢便有它幽怨而又泼辣的回应。“苏武牧羊十八个年,心急着留下个少年哩”,“妹儿就要和你在一搭哈,管它墙倒塌了个门哩”。或许是下山令,或许是酸把梨令,也或是回回的红花调。小塬上似有人迹,月光下薄薄的水片在泼洒出来。那该是栽种着蔬菜的,水片飘落似能听到须根滋滋地吮吸和那人心中结实的快慰。
  多日的跋涉已经粗砺了感觉,一幕幕注定此生不再的景致都没能引发任何的慨想,唯一的意识就是走着而恍然不知身处。离天很近了,伸手就能摘下颗星星放嘴里嚼吃,继续走却又坠落下去,嗅闻到草皮微湿的青涩和驴粪蛋被蝼蚁蛀食分解的气息。
  返途中遇到了下榻客栈的老白。老头挎着长长的手电正准备作长途的搜寻,见了我俩一脸的欣喜和责怪。本夫敬了他一支烟,我也敬他一支烟并且点好了。老头笑着将两支一齐叼在嘴上抽起来。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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