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东成：三个月的错误三十年忏悔——有感于李立三的磊落坦荡

　　从《炎黄春秋》杂志上读到一篇写《李立三在自我批评中度过后半生》的文章，激动不已，感慨不已。许多年没有读到过让我如此心灵震撼的人物传记了，尤其在党的民主生活长期不正常之后正逐渐恢复中的今天。 

　　知晓一点党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党的历史上曾有过左倾盲动主义的“立三路线”。李立三同志是立三路线的代表人物。那还是党的幼年时期，30岁的李立三曾是党的领导人，他没有从当时的中国国情出发，犯了急躁冒进的左倾幼稚病，恨不能一夜之间革命成功。他推行的机会主义错误路线虽然只有三个多月，但使革命走了弯路，使党蒙受了损失。那时党中央的政治生活尚较民主，终于及时纠正了“立三路线”错误，对“立三路线”进行了严肃批判，立三同志因此被罢免并离开了中央决策层。他以高度的党性自觉，沉痛地总结教训，对给党造成的损失始终感到负疚。他不止一次地说：“为了党的事业，不再犯我那样的路线错误。需要我当‘反面教员’，我就当好这个反面教员。”从此时时、处处、各种场合、甚至开大会向下级自我介绍时，都首先主动地进行自我批评，声明自己就是那个推行错误的“立三路线”、曾使革命事业受挫的李立三。作为党的高级干部，三个多月的错误，他坦率地检讨和忏悔了三十年。确切地说，他的后半生是在真诚的忏悔中度过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襟怀，这是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品格，他磊落坦荡的人格魅力，使我由衷的尊敬和钦仰。 

　　党史上，不是所有犯路线错误的党的领导人，都能如此虚怀若谷，承认错误，勇于承担责任，进行象模象样的检讨和忏悔的。比如“王明路线”，就曾给党的事业造成过重大损失，但以共产国际特派员身份对中国共产党指手划脚的王明（陈绍禹），何曾有过真诚坦率的检讨和忏悔。建国以后，他还一直居住在当时的苏联不肯回国。对比立三同志的坦荡胸怀，差异何至十万八千里。　　　　　　　　 

　　读这篇文章，要在过去，党内民主生活正常的情况下，本不会异常激动，然而今天就感到极为难能可贵了。 

　　批评与自我批评，本是党的优良传统。有这样一个公式：“团结——批评——团结”，即从团结的愿望出发，通过批评或者斗争，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记得参加革命时，每周都要开民主生活会，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好比互相照镜子，擦去脸上的灰尘，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别人帮你擦去，并不感到有任何压力。即便党的领导人，高级首长，也毫不例外地要参加所在支部所在党小组的民主生活会。然而，曾几何时，随着阶级斗争的升级，政治运动的频繁，与人为善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民主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声无息消失不再，代之而起的是大张旗鼓性质全变的斗争——斗争——斗争。自我批评成了强迫性的认罪检查，批评升级变成“触及灵魂”到触及皮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无情斗争。多少人在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中横遭灭顶之灾，或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或被折磨丧生。正是由此时起，已然很少再有人自觉地进行自我批评。即使良心未昧的人想忏悔也不由得不心悸后果，因为一不小心，便会变成别有用心的人恶攻自己的炮弹；而且按阶级斗争的惯性思维模式，则会认定自我批评者政治上出了问题，即将从政坛上消失，从历史上消失。因而不少当年的“政治运动健将”们，总想掩盖自己这段不光彩历史，掩盖曾经参预或主谋过的丧失人性的勾当，口口声声“我是党的驯服工具，毛主席指向那里我打到那里”，“我是党的一条狗，叫我咬谁就扑上去狠狠咬一口。”始终心安理得，好象在他们身边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这是阶级斗争为纲造成人们心理扭曲的畸形恶变，使我们有着久远文明传统的民族，有可能给人一个不会忏悔、不思总结是非、不求发展进步的形象。 

　　有个年逾古稀的朋友，也算当年“健将”级人物，反右时曾出卖好友打入黑色另册达22年之久，平反回来已衰老得连原来的影子都没有了，虽未对他追究，但人心是秤，都另种眼光看他。一次聚宴时，他绘声绘色地讲述饿死人的1961年下乡劳动，拿黑豆饼、花生壳、玉米芯捣碎磨粉充饥，实在无法吞咽，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对比今天，遭的罪真苦不堪言。有人笑他虽老记忆力仍健；有人故意揶揄他，那位好友遭的22年罪才真正苦不堪言，问他当时怎么下得了手的？他愣怔了一下，搓着手低眉摇头，“一点不记得了。”揶揄者不依不饶，你那么好的记忆力竟会忘了怎么使人家遭罪一辈子的。;僵得宴席上颇有点难堪。然而我只是觉得悲哀，都已逾古稀之年，该到盘点回顾自己一生功过是非的时候了，怎么连一点反思、反省、反悔、反正的意识都没有，难道对年轻时犯的错就没有一点发自内心的自责和忏悔？连日本侵略军的士兵，老来还会良心不安地悔罪，忏悔曾对中国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烧杀淫掠的滔天罪行，自己或遣子女专程来华向受害者家属真诚地表示忏悔。难道我们的一些国人，竟连日本老兵的反省意识都不如？难道真是中国国情和国人的心理素质所致，生恐给家人和后代惹来麻烦带来祸殃？难怪，巴金老人10多年前即提议建立文革博物馆，至今毫无进展难以遂愿，由此可知有多难了，难就首先难在国人的忏悔意识还未能与时俱进。 

　　再回过头来看这篇文章中的立三同志，三个多月的错误，他毫无怨怼地勇敢自责和忏悔三十年，这本身就让人万分感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磊落坦荡的老共产党人，专“革革过命的人的命”的十年浩劫，竟也没有将他放过，终被迫害致死，让人唏嘘长叹。文革十年的错误路线与三个多月的“立三路线”，其对党和国家的危害简直无法类比。我在想，如果十年文革的路线错误也能有立三同志的襟怀，那怕只须10分钟的检讨和忏悔，也不至于让后来有些人，一提建文革博物馆就那么讳莫如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