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毓璜:闲说苏童

2013年05月24日 11时17分 

   世界上比你想去说一个人更难的事体怕是不多,想说的对象若是“公众形象”,尤然。还该坦白承认,私下曾颇为不敬地怀疑过。公众人物们原也有鉴于此,不乏有意去打点自己以与人方便者,比如做些儿女态、深沉状,做些装傻卖痴的天真、倚风作邪的怪癖,以便给述说者一点方便和兴致。
  说苏童的困难因此多一层,他缺乏各种意义上的自我“打造”,没有提供什么高雅、高俗的特行和逸事,去让说者津津有味听者兴味盎然。苏童只是很为“名”副其“实”——苏南型的务实、认真和孩童般的明亮、纯真,大约就是他作为一个文学人的底色。
  认识苏童的人一定会觉得我这样说不够全面也一定会认可这足够准确。只是对苏童其人的印像仅仅如此简单地结论是交代不了也说不过去的,对于他尽管还不免感觉些个“面目不清”,可毕竟算不得多么陌生特别是对他算得上一辞莫赞、十分推重。
  早年彼此尚居无定所,就曾挤在一套房子里栖身足足两年的时间。两年的时间里天天见面天天打招呼,天天要在一个水池里刷牙、在一个煤气灶上烧饭、在一个卫生间方便,然而竟然没有发现任何“故事”和“细节”,连那些共着的“池”与“灶”与“间”的使用,也仿佛有种没有约定的默契,没有发生过一次使用时间上的相遇;同时,一个从事创作的跟一个弄批评的在一套房子里三日两头有接待来访者的事,却从未惊扰过对方拉扯上对方,逼仄的空间始终宽裕着适宜的距离。这情形使我忍不住要问一声;你会以为这可以思议而不难理喻么?事情不仅恰恰就是如此,且他那种说不清是不是“客气”却肯定可以称之谓“腼腆”、称之谓 “羞赧”的举止神态,就不折不扣地一直保持于相处的两年。有时想到他在非正式的亦即可以“不做记录”的情境下的即兴高论,比如他会冷不丁来上一说:“在作协,最怕麻烦别人的,长一辈是老黄,小一辈的呢,就数我吧。”我并不以为苏童的随意道来只是拉上我做他的铺垫,但同室共处的岁月使我深深地、很有把握地感受着这话更加适宜于他自己。这自然有些“绅士”,有点欠缺我们东方的“潇洒”、“倜傥”,但我历来不可药救地固执着一己之见,认定保持做人上的这种“欠缺”,实在要比放浪出个潇洒模态来困难许多。
  此后还有过一些机缘,使当年同室而居者走到一起。比如偶尔碰上两个家庭结伴去外地疗养:我跟老伴加上个孙儿黄豆,他和夫人魏红加上女儿天米。故事仍然是没有的,大体是些鸡零狗碎,一起去散步、游泳,一起去景点走过,去玉器或什么市场买点东西等等。比较让我感动也让我尴尬的也就是他的存心照应,到得一个景点他再三再四地抢先买好门票,孙子说走不动了撒娇要爷爷驮,他便执意要为我助一背之劳。魏红大概是察觉到我们有些不安,还变着法儿一句半句地说些旨在宽慰的笑话,天米这不声不响的孩子显然有她的特定个性和属于她这个年龄层次的兴趣,却很为得体地屡屡接受“陪小弟弟去玩”的差派。这些细微末节的情形通常会从年龄的距离以及“实力”的悬殊上得到归结,但我的体味不能不多一点,相处时间的长度和淡淡之交给予的审视距离造成了一种“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可能,包括整合许多具体印像从总体上体味到一个家庭良好的教养。
  同在一个单位就多有一同随团观光一类的事,更况我们原本就是需要观光如同需要工作一样重要的一群。旅途历来是故事的多发地段,而且,长途呆在车船之上还渴望贩一点、编一点故事小段来寻寻开心填补填补空寂。苏童于此往往能不负众望,一下子造成个轰动效应,乃至为鼓励大家再创新高而立项评奖时,进入最佳、雄居顶级的往往非他莫属,大家都羡慕他人气旺运气好。不过他大概只能“主讲”并不能“主演”,从没有亲自出任角色,主演诸如出洋相、吃瞎亏、迷途走失、丢三拉四以及风流一度之类的喜剧,让人疑惑着他很些有些见识很有点精明。不过,能够在“深度”上给人留下印像的情事每次也还有一些,比如那次去香港,导游把一行人带进一家好大的珠宝首饰商行。天下的导游千差万别,但他(她)们会带你去一两处购物点的做派却如出一辙,说法上也趋于划一地坦诚:“帮帮小x的忙啦,进去一个子,买不买没关系啦。”这个忙是要帮帮的,没有谁死板到拒绝帮这个忙,如同没有谁白痴到以为这里的东西又好又便宜。情况的发生全出于店主的功夫:大群的先生小姐们跟店堂的珠宝一样亮跟外面的天气一样热,又是请坐,又是奉茶,春色满面、谈吐不俗,十七八个人差不多受到一对一的接待。货品一个个地从货柜里取出,全方位的介绍一遍遍地不辞辛劳,解说金石的成色、渊源间还不介意从源头上叙起了同宗同乡。这阵势不能说生疏,只是兴许出于人的弱点和我们这类人的特点,竟久久被罩控在一种定力之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此情此境之下,扬长而去跟充当冤大头同样是不体面不地道的。此刻便有了苏童认真的窃笑,我听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来当一回雷锋叔叔吧”,随手挑上件价格居中的成交。接下来又一位不知是否受到眼前这雷锋叔叔的感召,也挑上一件,成交。成交了就好。
  由此去认定苏童很为随顺、很能顾及情面,说对也对,说不对呢,其实也没错。苏童至少还有很执拗的一面。听说过他曾经多次很不客气、不容分说地拒绝过采访,话说得不太好听,让一些记者小姐们极为难堪不好下台。听说的事算不得数,可后来我得到过证实。一位从邻省电视台来的小姐,带着采访几位青年作家的任务,少不得先跟江苏同行们商量对象和日程,说到苏童便卡了壳,被告知这太不容易,刚刚发生过几起拒访的事,多半会吃闭门羹。采访江苏作家放过苏童不成笑话了吗?商量之下便被建议找黄某人先疏通一下。碰巧来人是我一位好友的得意弟子,临行前吩咐说:“有困难,找老黄”。套用的是“有困难、找警察”的说法,我当然不能不当一回帮助“开门”的警察。事情是通过电话得知又通过电话得到解决的,解决了就好。只是为此总是觉着有些难为了苏童,内心有些浅浅的惭愧,不仅仅因为他曾置我于最怕麻烦别人者之列。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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