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最新长篇小说《龙凤歌》,叙写一位母亲自我编织的心的牢笼,同时展开一段历经物质匮乏年代生命群像的生存境遇。小说中一匹走失的枣红马牵引出一段姻缘,由此一对龙凤胎来到人世间。龙与凤,娘胎里竞争的结果在呱呱落地之后便一望而知,成长过程中性格上更是天差地别,儿与女的分别日益成为母亲马秋月心头的重负和难言的心曲,内心的煎熬和愧疚促使她向外寻求解方,向内挤压自我,她将如何逃离心的牢笼……
《龙凤歌》本质上,是通过小说社会分析和精神分析深度刻写民族灵魂,从而将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结构化”。胡学文观照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与城市,更经由对父辈和子辈两代人的精神分析,由此最终完成对于故乡的精神分析。
征候分析与精神疗愈
文/刘璐
刊于2024年10月10日文学报
胡学文创作丰厚,今年在《钟山》第3-4期上连载推出三十多万字的新长篇《龙凤歌》。篇题“龙凤歌”之“龙凤”有三重意蕴:第一,指马秋月的剪纸和绘画中常见的龙凤形象;第二,取龙凤呈祥之意,勾连数对传奇姻缘:如枣红马牵线缔结的奇缘——朱光明和马秋月,二姐和曲风的一见钟情,肖东流与朱光莲的偶然相遇等;第三,取龙凤胎的吉祥寓意,围绕主人公龙凤胎兄妹朱灯和朱红的性格形成和命运纠葛,寄托着马秋月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殷切期盼。
在具体的叙事形式上,《龙凤歌》沿着三种视角展开:上卷主要由母亲马秋月的限知视角展开,通过枣红马牵动的朱光明和马秋月的结缘、马秋月和朱家三姐妹的妯娌情谊、马秋月和大有媳妇相伴听故事的经历,龙凤胎兄妹的艰辛养育过程,朱光明和霍木匠的师徒情谊,展现出冀北乡村的温情与残酷。这条线索的特点是重描写,侧重于内心世界的铺展,叙述节奏较为舒缓。《龙凤歌》下卷视角由龙凤胎兄妹交替叙述。下卷由朱丹驾驶的半挂车坠河案为核心,先从龙凤胎哥哥朱灯的限知视角出发,展现半挂车的野蛮驾驶、违规营运的社会乱象,批判执法部门的缺位、不法机构利用政策漏洞进行违法犯罪等行为。在这个角度上,《龙凤歌》不仅可以被解读为社会派推理作品,抽丝剥茧,环环相扣,具有神秘的悬疑色彩,展现出胡学文近年来在写作类型上的拓展,在文化工业体系中受到的日臻成熟的训练;同时这也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展现出胡学文作为作家的使命和时代担当。大的历史背景是因城市化进程所导致的乡土社会秩序的瓦解,朱灯的视角顺便带出自身从豆庄爬出,由镇至县,从省到市的升迁历程,从公办教师到县长秘书再到都市报副刊部主任的职业轨迹。
第三个视角是龙凤胎妹妹朱红的限知视角,叙述朱红和刘长腿的恩怨纠葛:朱红与刘长腿的相恋相知、朱红力排众议执意嫁给门风不佳的刘长腿、刘长腿与小桃的初次外遇、小桃的怀孕与堕胎、朱红对刘长腿的一百天惩罚和考验、刘长腿的多次出轨、女儿欢欢乐乐的转学、朱红裁缝铺事业在县城的扩张、欢欢考取南大后的温馨之旅等。通过一对夫妻的离婚拉锯战展现出人性的幽微复杂,这条线索的特点是重叙述,聚焦于情节,叙述节奏迅疾。朱红这条线索上的叙事,是我们熟悉的家庭伦理叙事。这条线索的核心冲突,不是夫妻之间现实层面的感情失和,而是由朱红主导的心理层面的无声战役。二人情感的破裂不仅源于夫妻内部的情感破裂,更多受到来自父辈的代际影响。小说中屡次背叛妻子的刘长腿,自小“练就了超出年龄和性别的能力”,博学多才,能言善辩,职业为数学老师。他之所以背叛家庭,很大程度上源自父亲的影响。刘长腿的父亲刘年,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对孩子“不管不顾”,妻子死后更屡次犯忌。《龙凤歌》展现出子一代的家庭关系和父一代的生命际遇密切相关,青年人的命运处在一种结构性的关系之中,就像刘长腿离婚前的自白,“他不是个好男人,一半原因与父亲有关,但不可能再回炉重造”。在这个意义上,刘长腿的自白,一方面洞悉自身命运的悲哀,另一方面也显示父亲角色的缺位、母亲的早逝。
对于《龙凤歌》,不仅可以进行社会分析,还可以从其人物内在的精神进行解读。从精神分析的维度上,《龙凤歌》存在较大的认识空间。正是《龙凤歌》的出现,使得我们对胡学文写作的分析,不仅可以在意识层面展开,还可以向无意识层面开掘。作为胡学文的最新作品,《龙凤歌》的故事框架像一个精神分析的案例:疗愈精神病人马秋月和她的龙凤胎儿女。马秋月的症状是梦游、臆想以及味觉失灵,朱灯朱红兄妹则有“性倒错”倾向。马秋月心思缜密,擅长绘画剪纸,尤其喜欢去麻婆子家听故事,想象力丰富。她生下一对龙凤胎本是喜事,马秋月却另有看法:“按照麻婆子的说法,并非所有的龙凤彼此有碍,大多平安无虞,当千万对中,总有那么一对命运悬殊。”
语言在症状的形成和解除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麻婆子的双胞胎故事通过“语言”形式根植在马秋月的大脑中,“麻婆子的故事套住了她,儿女醒时凝视,睡时端详,没一刻不想。”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两个婴儿同玩一个铁钉。朱红抓的、朱灯吮的铁钉形象,与麻婆子讲述的双胞胎故事相结合,加深了马秋月的焦虑情绪。症状的解除依然要通过语言。解铃还须系铃人,作为地方的民间“讲故事的人”,麻婆子充当了马秋月的精神分析师,她斩钉截铁地告知马秋月:“生了龙凤胎是你的福气,好生喂养,别饿着娃。”
面对坐月子时突如其来的惊扰和搜查,“丈母娘咬定那几个人带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让朱光明配合她送走。朱光明只好照办……”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丈母娘的“送”这一社会活动构成了一种“语言”,有其内在规则和符号系统,核心“能指”为“不干净的东西”。然而,马秋月拒绝进入这一“话语环路”之中,拒绝“受制”这一象征秩序,拒绝成为这一象征秩序中的“主体”。马秋月保持缄默,“没把真正的忧虑和母亲及朱光明说。她不是要深埋心底,而是生怕说出来,应验成真,不再有更改的可能。”此后,朱灯多次出现意外,朱红则毫发无伤,母亲马秋月出现“味觉失灵”症状,据此,麻婆子给出的办法是“借住”,即把朱红送去婆婆家一晚。“借住”这一社会活动依然构成一种“语言”,有其自身的内在规则和符号系统,围绕这一语言系统,形成马秋月对于现实的理解。这一次,马秋月选择进入拉康的“话语环路”中,“受制”这一象征秩序,成为象征秩序中的“主体”。马秋月看似被治愈,但依然残存着对故事的执念。
马秋月有着一套自己的语言,接近拉康分析过的癔症话语,亦被译为歇斯底里型话语、癔言学。该词来自于拉康对法语的“linguistique”(语言学)和“hystérie”(癔症)的结合。《龙凤歌》中马秋月被判定为癔症病人。癔症话语不仅包括癔症患者所发出的话语,也包括包括患者以症状的方式来表达,症状即其表达方式。马秋月梦游时,“也在那一夜,马秋月看到了那只纯白的兔子。她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记得清清楚楚,却又难以描述。她一半在这个世界拴着,一半沉陷于另一个世界,既清晰又朦胧。”在马秋月的癔症话语中,梦游症状是一个能指,隐喻着主体的沉默和逃逸。梦游时,马秋月便逃逸到没有丈夫、没有儿女的自由世界之中。
父辈的沉默和逃逸,到了子一代身上,似乎发生“性倒错”现象。癔症关系着有关主体性别位置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用“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或“什么是一个女人”的措辞来表达。母亲的癔症影响龙凤胎兄妹的性格。与父亲的口吐莲花相反,儿子朱灯三岁时“嘴巴依然锈着。要么不张,张嘴也只能出一个音”,其语言能力很晚才开始发展。“语言延迟”由生理因素(听力障碍、神经发育障碍、遗传因素、早产并发症、营养不良)、心理因素(认知发展差异、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环境因素(家庭环境、文化和语言环境)等引起。“语言延迟”意味着朱灯的异在,意味着朱灯对于先于主体的语言结构的拒绝。长大后的朱灯患有小肠氙气,身体孱弱,无法挑重物;他性格怯懦,行事谨慎,集中体现在对弟弟朱丹事故的延宕处理上,在朱印的三次提醒之后,朱灯才决定通知朱红和家人。婴儿阶段,妹妹朱红则表现为快人快语:“朱红十一个月就能所简单的字词了。”朱红早熟,自小就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神情,早早便学会帮母亲干家务。成年后的朱红性格泼辣、果决刚强、说一不二,小到日常安排,大到终身大事,都遵循“先落定”的原则,自己做决定。
由此观之,兄妹二人处于延宕和迅疾的两端,怯懦和独断的两端,内向和外向的两端。一方面,兄妹二人相互合作、性格相互补充;另一方面,兄妹二人又构成竞争关系。下卷两人叙述视角的更迭,其实体现为家庭内部的性别权力的斗争。若论社会经验和处事能力,理应由朱红出面处理朱丹的事故;但朱灯身为兄长,他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都高于朱红,他主动要求作为代表出面,使得微型家庭结构又回到既有的性别秩序当中。胡学文将小说叙事形式与性别政治有机结合,展现他日臻成熟的艺术技法。
精神疗愈马秋月一家人的是麻婆子,文学世界的构造者是麻婆子,连接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也是麻婆子。麻婆子与历史同行,历经坎坷曲折,即使遭受屈辱的折磨和命运的捉弄,她始终坚持以口传方式讲述故事,传承历史、启蒙智慧。这些故事与当地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家族历史密切相联。“讲故事的人”都是连接人类经验、情感和知识的桥梁。马秋月一家人对麻婆子的尊崇,实际上寄托着一种对抗时间、超越历史的追求。
朱灯自小在麻婆子的故事、母亲的剪纸、伟大作家的名著中浸染,在语言与图像的双重滋养之下,成长为作家。麻婆子的故事构成朱灯认识世界、感知世界的基础,乡村生活经验成为朱灯的写作素材,朱灯从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逐步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作家。可以说,《龙凤歌》勾连了“讲故事的人”和文学创作者,探讨了“讲故事”和文学的内在关系。作为“讲故事的人”的麻婆子是作家朱灯的原初形态,而作家朱灯则为“讲故事的人”的成熟阶段,他创作并讲述故事。更重要的是,作家朱灯为已经过世的弟弟朱丹精心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在那里,他娶妻生子,过上了勤奋劳动、自给自足的生活。
《龙凤歌》的最卓越之处,在于展现对于父辈和子辈的精神分析,最终完成对于故乡的精神分析。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父辈的沉默和逃逸,子一代的“性倒错”、延宕与独断是同时发生的。对于地方写作而言,胡学文的社会分析和精神分析,马秋月这样的梦游者形象,朱灯和朱红这样的性倒错者形象,呈现出极高的精神硬度和强劲的生命韧性;通过分析精神病患者的症状,胡学文深度刻写民族灵魂,从而将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结构化”。胡学文的写作不是为了开出药方,而是在于挖掘出了其深藏在断裂处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