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问题是生活的福利

来源:风尚志 (2023-11-07 10:04) 5991695

  从“能写”到“想写”

  这部小说已经“卡住”有一段时间了。

  2017年的某一天,卡内基·梅隆大学的橄榄球场上,到匹兹堡看望儿子的毕飞宇端着啤酒罐一圈又一圈地晃悠着,心中又盘桓起那个“噩梦”——过去几年,他一直试图在小说的内部寻找新的动力让小说推进下去。2016年,这部作品几乎接近完成,可是走到这一年,动力消失了,小说卡住了。这不过是他十几次想放弃中的一次。但这一刻, “老天爷”突然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灵感”——既然卡住了,删掉重写不就完了?重点其实不是“卡住”,而是舍不得。他兴奋地给远在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赵萍打电话说:“我有办法了!”毕飞宇的意思是:这部作品终于可以继续下去了;而赵萍理解的意思是:盼了十年的稿子马上就到手了!

  也是在这一年,毕飞宇获颁法兰西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推拿》《青衣》《玉米》《上海往事》《平原》《雨天的棉花糖》和《苏北少年堂吉诃德》等他的代表作都拥有自己的法语版本,他当然有资格成为法国人最热爱的中国作家之一。过去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让他得到了很多身份和“标签”: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最会描写女性心理的男作家”、健身爱好者——无论他愿意与否,很多人都将他视为中国当代作家中最有型的一位,代表作更是让他成为了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法国《世界报》文学奖、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等诸多奖项的得主,他的作品被译介成英、法、德、意、西、日、韩等二十多种文字,影响了这个地球上更多的人。他们都知道了 “地球上的王家庄”,那是“历史”。

  过去十五年,毕飞宇偶尔会从一个写小说的人,变成讲小说的人,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大学……面对年轻人渴慕的眼神,他分析出那些经典小说中的精妙之处。他在南京大学和家乡兴化成立“毕飞宇文学工作室”,致力于传授文学事业。

  毕飞宇的文学讲稿《小说课》已经加印十几次了引起不小的波澜;而另一方面,毕飞宇的出版编辑因为迟迟拿不到稿件只能在选题会上“编造”他新作品的故事梗概,而这种编造在《推拿》出版后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的时间。

  新故事的问世是个艰难的过程,书名几经修改,从《长江大桥》到《琥珀的光》,从《长篇小说》到《他病了》《傅睿》,这部他真正“想写”的小说历经15年的雕刻,终于和大家见面了,最终的书名掷地有声地、充满着热切的气息:《欢迎来到人间》。

  新闻结束的时候 小说开始了


▲毕飞宇作品《欢迎来到人间》

  是谁?来到了什么样的人间?

  毕飞宇用20万字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以“体验当代、概括当代、提升当代、表达当代”为方向的一部小说,任何概括与提炼“关键词”无疑难度巨大。谁?傅睿,第一医院普通外科做肾移植手术的医生,年轻有为,斯文干净,出身优越,父亲是儿子所在医院的前任书记,母亲是播音员,傅睿从小就是大家眼中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傅睿事业蓬勃,家庭美满,是让人艳羡的“人生赢家”。

  2003年夏天的报纸头版充斥着久旱逢甘霖的意味,《疫情通报停止直播》《旅游告别冰封》《发热门诊长期坚持》《三环主路今全面放行》等一串小标题上方是人们举着标语“我们胜利了!”的照片,仿佛噩梦初醒。然而小说中,傅睿所在的泌尿外科肾移植却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在‘非典’期间,第一医院没有出现一起‘非典’死亡,肾移植的患者却死在了呼吸上。”直到15岁的中学女生田菲没能让傅睿兑现自己“把她还给她”的承诺,死于肾脏移植的术后并发症,傅睿恍惚地回到家里,之后发生的一切似乎开始偏离原有的轨道,故事就此展开……

  什么是时代?什么是城市?通过傅睿与他身边的一群人——医生、患者、护士、老院长、“贤妻”等视角,毕飞宇不断拷问,他试图“让中国的当代以现代汉语的形式,从我这个160斤的身体里面捋一遍”。同时,他还把自己这160斤的身体长时间放到了医生的对面、医生的手术室里,去脚踏实地地学习那些“硬知识”,以充实小说中的医疗细节,以使这部小说“立得住”。小说最初的创作动因来自于一条关于医生的新闻,“当新闻结束的时候,小说开始了”,如同《青衣》的来处。不同的是,《青衣》《玉米》《平原》来自于历史,而《欢迎来到人间》游弋于时代与城市间,关乎每一个当下的你我,这也许就是“体验当代、概括当代、提升当代、表达当代”的意义。

  丧失公信力是小说最大的灾难

  F风尚志:您说写这个故事最初动因来自于新闻,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新闻?是何种情境下激发的?

  毕飞宇:是一个外科医生意外出了很严重的精神问题,但这不会让我震惊,引起我关注的是后面的采访,他所有的同事、家人发现他变得像天使一样特别热爱帮助别人,为每一个人去奉献,但却没有人想到他是个病人。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出了问题,在他需要关心的时候,他通常会体现出强有力的破坏性,别人会注意到:他出问题了。而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强化了伦理,但他依然是臆态的。可每一个人都不觉得这是问题,这是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所以我特别渴望在这个点上开始想象,去捕捉傅睿这样一个人。

  F风尚志:在确定下这个医生相关的题材之后,您为这部作品做了什么样的准备?

  毕飞宇:傅睿是一个外科医生,外科对我来说是“硬知识”,如果对一个外科医生的学科性、临床性的内容一点都不了解或错误百出,伴随太多硬伤,作品很快就丧失了公信力。小说最大的灾难就是丧失了公信力。小说是需要读者去相信的,如果在公信力上不能支撑,如何走向审美?

  所以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在医院和外科病房观摩、学习,当然,至于医学方面的那些知识问题,我是不深究的,在医院里为了写小说,我并没有那种把知识转化为能力的需求。

  F风尚志:在这个过程中有哪些意料之外的获得?

  毕飞宇:有。在这个过程当中跟医生交朋友。你还记得郭栋是个什么样的人?

  F风尚志:他是一个“肌肉乡下汉子”。

  毕飞宇:我为什么会写这个人?你们千万别以为我自己健身,喜欢体育,就把他写成那样。我曾经请一位外科医生去喝酒,他身上肌肉一块一块的。我说,你干嘛把自己练成这样?他说,我喜欢,而且这样精力充沛,手上有力量。

  我为什么要讲他?我们每个人对所谓的“作家” “教授”“外科医生”都会有刻板印象。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外科医生其实也千姿百态,也很多样。

  讲到这儿,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向所有的外科医生致敬,向医生、护士致敬,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人。对于人类来讲,有这样或那样的痛苦,可是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样的痛苦比身体的疾病、疼痛给人带来的直接的痛苦更痛苦的痛苦。在生老病死面前,没有谁不需要医生,他们在帮我们解决基础的和最艰难的困难,他们帮我们解决疼痛问题,他们帮我们延迟死亡,他们把我们带来这个世界上,我们在医院里出生,我们最终都会在医院里死去,这些人真了不起。致敬每一位医生,致敬每一位护士。

  “上帝”就藏在精神的缝隙里

  F风尚志:在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您无数次想放弃?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卡住吗? 

  毕飞宇:我在“小说的方式可不可以变”上一直纠缠。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建立起了自己的小说叙事风格、自己的一套小说美学,这是我的幸运。按道理来讲,在作为一个作家的黄金岁月里,我可以沿着以前的轨迹慢慢走,我已经建立起一个风格,多好。问题是,我建立得太早了,我要面对一个选择,是沿着我已经建立起来的语言风格往下走,还是要重新做人?我决定重新做人、重新做一个作家。这并不盲目,我输得起,为什么我输得起?

  我有那么多让读者接受的作品,即使我的写作生涯到《小说课》结束,我的作家生涯也不丢人。因为输得起,所以得重新开始,这个“重新做人”的过程跟小说的难度正好也捆在一块儿。

  F风尚志:这部小说的难度是什么?

  毕飞宇:就是知识难点。

  我原来写《玉米》《玉秀》《平原》,我只要把自己调整好,闭着眼睛就可以写。假如我求一点安稳,我沿着《玉秀》——也就是说我沿着“王家庄”的路线往下走,我再写四五个长篇,跟玩儿一样,费什么劲?可是我告诉自己,我要重新做人。

  还比如,我到底是历史书写还是当下书写?小说修辞如何调整?医学知识怎么融入?这几个问题让我特别煎熬,很难。

  发布会那天晚上,我说这个作品是一个噩梦,不夸张。我没想到这条路那么艰难。

  有十几次,我想放弃这部小说。一般来说,我上午起床吃早饭,下楼喝咖啡,回来泡好一杯茶,仪式感很强,电脑打开——这是我以往工作的状态。到下午了,一看,才写了两行字。这两行字跟前面内容没什么关系,删掉,今天状态不好,算了吧……第二天、第三天一样,这个月、下个月连续好几个月,还是一样,所以我想放弃它了,甚至有时我会有恐惧:我还这么年轻,我这一辈子不能被这个作品拖死,它能把我拉进地狱。

  当然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情,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没有放弃过任何一部作品,一次都没有。无论是一篇小文章,还是一部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我没有放弃,所以等《欢迎来到人间》写完之后,我是多么心平气和地自豪,至今我保留了自己的一个记录:我没有放弃任何一个作品。

  为什么不放弃?说得玄乎一点,是对“上帝”的敬畏。每一个作品,无论大小,它也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它从一个念头而来,有时候和我有关,有时候和我无关, “上帝”给了我一脚。对我来讲,每一部小说都是5秒钟完成的,就在刹那,天窗开了。作品里人物大致的走向、想要表达的内容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刹那之间一下子塞到我的身体里面去。

  作品来了,我又是作家了,再也不是凡夫俗子了,我下面花几个月时间要把这个作品写出来。为什么我不放弃?因为人的一生当中可以写许多作品,但“被上帝踹一脚”的瞬间不会太多。所以要珍惜每一脚,10年前,我被“上帝”踢了一脚,无论如何都要珍惜它。

  当然,我不相信上帝,但是在那个时候,“上帝”肯定不在天堂,“上帝”有可能存在精神的某个缝隙里,人的精神是有一些缝隙的,“上帝”很可能就跟个小芝麻一样,就躲在那个缝隙里,他出其不意地激发你生命的所有力量,让你看到天地,一定要珍惜它。

  我特别想跟年轻的作家们说一句话,不要放弃作品,有时一刹那来的灵感,你那么轻易放弃了,我觉得很可能你把整个人生就放弃了。

  有的时候在某一个点上,比如40岁的年龄,你的人生阅历、人生所有的机缘、所有的阅读感知和思考,也许就在我刚才说的精神里。精神缝隙里的“上帝”跳出来以后,刹那之间把它们组合起来,会把人吓一跳。比如以前我说过,我写《玉米》的时候听到一句歌词,“如果你想要好身体,劝你多吃点儿老玉米”;写《推拿》的时候,晚上盲人朋友请我去吃饭,黑咕隆咚楼道里,小姑娘拽着我的手,把我从4楼一直带到1楼;《欢迎来到人间》也有这样的刹那。不是我虚荣,我就舍不得放弃一个东西,这其实是敬畏心,同时我也很珍惜,我对10万字、20万字的稿子不在意,说扔我就有勇气把它扔掉,但是天窗打开的刹那,我不轻易放弃它。

  内心有趋之不去的苍凉感

  F风尚志:在小说前半部分还有一些“非典”的痕迹,到了后面就已经消失了。您为什么要选择那20年前的“非典”的那个时间段来设定这个故事?

  毕飞宇:这其实有不得已的地方,医学的发展突飞猛进,比如某科学家发明了一个新的器材或者一种药,有关这个疾病的所有临床指南都会改变。

  我是2006年左右看到的那条新闻,脑袋里就开始诞生了想写的愿望,即使小说的主体70%以上是到了疫情期间才完成的。但如果你一定要我把这个时间改变一下,我把2003年换成2022年、2023年,从叙事的角度来讲,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不会那么蠢。因为我那时看到的医院、了解的肾移植是20年前的,如果放在现在,许多东西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了,我的功课不白费了吗?我如果把它写成2022年,我写出来以后,大家来找我说“毕老师写的还是20年前的方式”,这要被嘲笑。

  小说写的是2003年的故事,第一稿里,田菲临死之前鼻孔的左侧里插了一个氧气管,我写完以后,发给一个医院的朋友看,他说:“毕老师,你写的不对。如果你写1998年氧气管,它是单管,2003年的时候,氧气管是U型双孔的,一贴就行了。”你看看,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地方,我犯了错误。

  我只有把时间点放在那儿,才能维护这部小说的公信力、医学的公信力、科学的公信力。如果让我现在写一个同样的想法、同样的小说、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手术,只要把时间换成2022年,我不写。如果我要写,我一定要再花很多时间到医院去更新知识,很可能用的药都不同了。这样的错误我犯不起。如果我一个长篇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错误,我会被读者蔑视,这个小说就倒了,我内心的尊严不能承受,硬知识不能出问题,这是一个作家必须要保证的。

  F风尚志:20年间,您看到的自己的变化是怎样的?

  毕飞宇:1978年之前的中国是那样的一个中国,1985年的中国是这样的一个中国,过去了7年的时间,如果去写那个时候,对不起,那叫历史书写。同样的道理,现在是2023年,我就写2003年,跨度都已经20多年了,但我要告诉你,这不叫历史书写,这叫当下书写,它属于当下。我此刻写的2003年——当下。我在2003年的时候写到2023年——当下。它们都在同一个大的文化氛围底下。

  20年前我是一个偏年轻的中年人,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偏年轻的老人了。不可否认,我很快就过60岁了,无论我的身体状况如何,我的整个心理周期进入了另外一个层面。

  我的变化是比较大的,从一个写作者的写作能力来讲,别看我这么多年没给大家提供小说,但我一直在写。我自己觉得写作的能力得到了大幅度提升,这是我最大的一个感受。虽然我这部作品写得极其煎熬,但我依然觉得能力还在,还在成长。

  另外,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一点一点地感觉到了生活的苍白,甚至于苍凉,这种感觉年轻时候不太多。苍凉感也好,苍白感也好,都是老天爷给我们人类的感受力。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你必须张开你的手臂,把它接住,从生到死一个漫长的年龄阶段,每个阶段你都有对自己的自我认知,清静也好,疏离也好,可信也好,不可信也好,最后你得告诉自己“我是这样的”。

  你要问我最大的变化在哪?是内心有趋之不去的苍凉感。

  F风尚志:有什么是没变的吗?

  毕飞宇:核心力量没有变,动作没有变。热爱竞技体育的人、喜欢运动的人都知道,身体是有姿态的,是立定的?是向前的?还是向后的?向前的身体是否有效,取决于你的核心力量。我觉得我身体的姿态、核心力量也没有变,其实这个是比喻。我想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向前的身体的核心力量没有变,作为一个人,是有很多变化,但作为一个小说家没有什么太多的苍凉感。

  作家要呈现内心的问

  F风尚志:您在小说中提到“什么是时代?什么是城市?”在您看来,时代和城市又是什么?

  毕飞宇:这个问题很重要。有没有答案,不重要。问不问很重要。

  我生于1964年,那时中国的大地上有城市,但是我们整个文明形态全是乡村。改革开放以后,所谓在希望的田野上开始农村改革、城市改革,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经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处在一个全人类、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化浪潮中。我也在这个浪潮中,从一个乡下人“被迫”成为城里人,我必须成为一个城里人,否则就和这个时代没有关系。现在我和时代有了关系,一个乡下孩子因为时代的缘故进入了城市,我能不问吗?

  首先要问的是时代。这个时代里,生活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怎么就不在乡下了?农田、植物、庄稼、牛羊,在我的生活里怎么就消失了?我感谢你提出这个问题来,你在我小说里发现,时代之问和城市之问似乎是一个大问,但对于一个人来说,要想表达这个时代,这个问题是必须要问的问题。改革开放已经这么多年了,时代的洪流在我身上留下了如此巨大的痕迹,我也跟随着时代城市化了,都想不起来去问一问什么是时代、什么是城市,这么多年干吗去了?

  所以必须得问。你们可以不问,作家不能不问。城市化我们应当欢呼,但它有没有问题,需要不需要改进,这都是我们要等着去看的。作家不具备改变的功能,我们的功能就是呈现现实,呈现我们内心的问。

  F风尚志:这让我想起您在小说中写到傅睿和他的同事郭栋两家人一起去“农家乐”,郭栋说了一些细节是“乡下人才懂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给两位医生设置一个“农家乐”?  

  毕飞宇:农家乐是一对老年夫妇开的,他们接待客人的时候有一套规则,老太太说过一句话“我们是领证的,我们是培训过的”,换句话说,这两个家庭并没有到乡村,只是走进了一个公司而已。整个家、整个村子,家门口院子里那棵梨树、网箱里面的鱼、客厅里的灯……你注意一下,我用了许多的“价格面议”,那不是农村,不是农业文明,农业文明不存在“价格面议”,那是商业时代。商业时代是被培训过的。我们在城市化,郊区也在城市化,有时我们有一些思古之心,想回望一下大自然,人都是渴望回去的,甚至于去回望乡村,这都是正常的。

  但是我不太喜欢塑料城市、塑料乡村,这个地方其实我有点调皮,反讽了一下塑料乡村,乡村不能装潢,生活更不能装潢,当我们开始装潢生活的时候,就会得到不好的结果。

  我的语言养得起一部作品

  F风尚志:您为什么要写一个被完美的人物的崩溃?

  毕飞宇: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傅睿身上我最在意的、警惕的是他的虚妄性。他身上有虚妄的激情,他身上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东西,虚妄的信念。我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是有原因的,一个要饭的人不可能建立起虚妄的信念,我也要让人物可信。

  我相信热爱我的读者随着我的叙述能走到这儿,因为我说过一句非常狂妄的话:我的语言养得起一部作品。我不能从伦理意义上对这种虚妄性进行评判,但是我得把它呈现出来。

  傅睿从外形到气质到与人交往,都呈现出一种很高贵的理性的姿态。而我全神贯注地关心他内心非理性的东西,其实他有狂暴的一面,有拯救别人的冲动,有虚妄的信念。

  当年写《推拿》的时候,我放眼望去,此前每一部小说都是关于明亮人的世界和明亮人的生活。当盲人拉着我的手,从楼上跑到楼下的时候,我在想,我可以不可以写一个漆黑的世界?做没人做过的事情?到了这个作品,傅睿这样一个普世意义上的成功者,衬衣永远是熨得整整齐齐的,裤子上永远有两道缝,眼睛干干净净的,连皮肤上都没什么斑点,他干净体面有地位。但你进入他的身体内部,看看他的血是怎么咆哮的,看看他的心脏是怎么跳跃的,看看他的大脑里面有怎样的风暴……这很有意思,我觉得我们应该重视一下中国人内心的非理性。到了这个时候了,仅仅建立理性对我们来讲是不够的,得看一看我们内心的非理性是怎样的,它有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F风尚志:如果要对傅睿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毕飞宇:我会说:傅睿,我要把你的名字带遍中国大地。

  问题就是生活的福利

  F风尚志:傅睿的命运改变有一部分是“媒体”推动的,现在我们每天也都在手机上被各种新闻、资讯裹挟。

  毕飞宇:这也是时代的一个特征。现在都已经进入自媒体的时代了,每一个人的生活与媒体,都在彼此塑造。自媒体让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到媒体里去。

  何为自媒体?每个人都是媒体,我不知道该为它庆祝还是该为它担忧。媒体具有强大的传播和再造功能,可别忘了,我们自己就是媒体,我们需要塑造什么?我们需要把一个个体的生命、一个本我通过媒体塑造成什么样?所以作品中,我反反复复写到了媒体,老赵是媒体人,傅睿的母亲同样是媒体人。我甚至写到了媒体的迅猛发展,我没有能力去做结论,但是媒体、自媒体对个人的影响、对生命形态的影响,我们很快就能看到。

  F风尚志:自媒体就像对自我的装潢,因为成为了自媒体,所以大家不得不把自己的生活装潢了,以适应在自媒体上展示。

  毕飞宇: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当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营销自己的主人的时候,我们不该停下来问一问,这样的生活我们该如何去面对?人怎么刹那之间就成了一个营销自我的主体?

  科技的发展有时候真的是让人措手不及,科学在为人服务的时候,我们不能阻挡它的衍生品。我甚至在想该不该写一本关于这个话题的书,我到现在还没想好。

  F风尚志:但已经在想这件事了吗?

  毕飞宇:它一定是一个问题,实际上我早就开始留意这个事情了,否则《欢迎来到人间》里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扯到媒体上来。

  F风尚志:尤其是最近几年,新闻也给大家造成了焦虑,您认为我们应该通过何种方式来屏蔽这种焦虑还是和焦虑和平共处?

  毕飞宇:我写了一部小说,差不多小说里每一个人都在焦虑,在现实生活中我也认识许多焦虑的人。我也焦虑,也苍白,也不踏实,当然没到病态那个地步。我20年前、10年前都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们每天非常安静地坐在窗户前,窗外是日光,等我快关电脑的时候,窗外已经黑了。每天,我和我的作品都在搏斗,这让我感觉很拥挤。

  现在我手上也有一部手机,每天有千头万绪的资讯到我这儿来。我还大言不惭地说不需要手机,可是由于生活自身的变化,我家庭内部的一些特殊情况,我不得不用手机,我今天也成了一个“机奴”,你得认生活。

  F风尚志:您会如何去处理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焦虑?

  毕飞宇:我就让自己焦虑着,就像一个带菌者,我的身体可以跟它抗衡或共存的时候,我就保持了今天的健康。如果有一天,那股力量超越了我的健康,到了我无法承受的时候,我去找医生。如果还不能解决问题,就把一切交给老天爷。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充分的认识:人很渺小,人很脆弱。

  要知道,生活怎么可能不面对问题?没有问题的生活哪儿来?在我看来,问题就是生活的福利,是载舟和覆舟的关系。

  F风尚志: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是继续“小说课”还是修炼新小说?

  毕飞宇:我还是踏踏实实写小说。《小说课》也会有,但不会太多,我打算出一个《小说课2》,呈现出一个小说家这方面的能力。另外就是好好写小说,等有一天我觉得我完全丧失了虚构的热情,我就再也不想写小说了。虽然一个59岁的人经常说老了,但其实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讲,59岁还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