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江苏青年女作家创作之前,我想先谈谈在第二届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新文化与新时代青年写作”主题论坛的发言。在我看来,“新青年”不仅意味着生理年龄的年轻,更意味着新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审美的变革。我以为,真正的青年创作意味着与平庸写作的对抗,我们之所以呼唤新一代青年写作者,其实是呼唤新的文学趣味、文学创作审美。而说到江苏女作家,我们脑海里自然会跳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从“50后”“60后”到“70后”“80后”,江苏都有深具全国影响力的代表性作家。但是,在本文中,我要讨论的是尚未被文坛广泛关注的女作家。
最近两年,我和研究生团队一起做“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尤其关注青年女作家的成长。因此,从这近三年的榜单里,我挑选出了三位江苏女作家的小说集进行观察,分别是大头马的《国王的游戏》、朱婧的《猫选中的人》以及汤成难的《月光宝盒》。
强烈的虚拟感与逼真的现实感相糅杂
大头马是“第二届王蒙青年创作计划”的特选作家,《国王的游戏》是她最新的作品集,读这部小说集,我想到一个比喻:“眼睛像吃了冰激凌一样”,会有一种惊喜感,会感受到一种新异写作方式的到来。
坦率说,阅读大头马的小说会有智性较量的愉悦感。这是位卓有想象力的青年写作者。她的作品有一种强烈的虚拟感与逼真的现实感相糅杂的独异气质。今天,游戏世界或者虚拟世界已然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了,大头马的敏锐在于精微把握了我们时代里每个人虚拟与现实犬牙交错的生存。比如《明日方舟》里,小说家书写的是医学知识分子的医学伦理、情感伦理和人际伦理,小说逼近的是他们的精神困境。这样的问题是形而上的,看起来有些悬浮,一不留神便会有“说教气”。但这篇小说却有切肤感——当读者进入叙述人构建的语境中时,会真切认识到,这部作品里边每个虚拟的事件如此具有现实性,很有可能就发生在我们的现实世界。某种意义上,小说家构造的虚拟世界里有着现实的变形,它挑战读者的智力和想象力。
看到我们时代虚拟与现实的相互缠绕并放大凝视,是大头马写作的重要路径。也正因此,她笔下的奇幻故事都有了某种内在根基,进而有了质量和重量。我尤其难忘那篇《赛洛西宾25》。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人突然失踪或者离去,每个人都会有荒谬或者荒诞的际遇,无法用科学或逻辑来解释——小说便讲述了这样奇幻而日常的一幕:“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塞洛西宾25。表面看来,它非常普通。在之前的想象里,他们大多认为它应当是一颗药丸,也有人根据资料记载推测,认为它可能是一枚很小的贴片,或者就是植物经过采摘风干处理过的类似烟叶的东西。谁也没想到老黑放在他们手心的是一块糖。方糖。并不纯粹的白色,像是浸润了某种液体,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淡黄的色调。”读这篇小说,读者会深刻意识到,每一个遇到“塞洛西宾25”的人,都有他们的世界,都有他们疯癫的理由。小说家固然引领读者凝视我们时代每一个个体的生存,但她最终渴望呈现的是对人类生存的整体性认识。
就在前不久,讨论“女性文学好书榜”秋季书单时,我发现,书评团的年轻人对小说中包含的游戏元素更有共鸣。一如程舒颖在推荐语里所说,“小说的题材选用了大量当代年轻人喜闻乐见的游戏——和平精英、明日方舟、阿瓦隆……作者兼顾这些游戏特征与玩法,又为它们打造了丰富的场景与设定,延伸了故事的内涵。另外,作者丰富驳杂的知识结构,例如语言学、博物学、音乐等元素的加入,使得小说的内容更加饱满,应接不暇的创意让阅读过程如同观赏万花镜般饱含十足的新鲜感。”当然,在讨论过程中,年轻读者也提出了她的思考:“但是与此同时,寓言式的写作如何将现实丰厚的复杂性在虚构的历史与情节之中得以更成熟的呈现,如何在照应生活的尝试中给予读者更深切的情感共鸣,这些挑战为大头马的小说创作留下了更多的空间。”
什么是大头马带给今天青年写作的启发呢?我以为是她的智性表达,以及与这种智性语言相伴而生的思考。她从奇崛处入手,使我们得以用另一种方式重新返照现实。
将家庭写成广阔辽远、意味深长之地
从《先生,先生》到《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朱婧逐渐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写作领地。“家庭”是朱婧透视世界的方式,是她理解时代的辽阔原野。在她那里,家庭生活从来不是私人生活,而是社会公共空间的延展。她擅长讲述沉默的妻子们的故事,她洞悉妻子或是家庭主妇身上的微妙而危险的力量,她的小说使读者意识到,这些女性即使处于生活的暗影和角落,内心依然潜藏着复杂的世界。
《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叙述人以丈夫的声音讲述:“我曾经非常喜爱鼠妇,在红砖平房背阴处,搬开地砖,挪动花盆,把鼠妇一只只从湿润的泥土里翻拣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拨动它蜷缩成团的身体,看着它难以翻身的拙笨姿态,是我孜孜不倦的事情。那时候,我不称呼它为鼠妇,它的名字是西瓜虫,潮虫,是更多被使用的称呼。”正如标题所提示的,当太太变成了“鼠妇”,热爱鼠妇的人对鼠妇产生了恐惧。
这是令人震动的视角,日常、平滑的家庭生活由此出现沟壑。太太何以成为“鼠妇”,“鼠妇”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丈夫视角使我们重新看待妻子这个人。妻子按部就班地长大、结婚,婚后丈夫不希望她出去工作,她便做了家庭主妇。看起来温顺,却又有谜一般的沉默。有一天,丈夫无意中走进了家里的储藏室:“我去到储藏室,看到分类仔细的备用物品,归置在一个个贴着标签的储藏箱。走到更深处的搁架上,我看到的是一个个纸箱,里面堆放着大量家中从没有见过的品牌的日用品、清洁用品、洗护用品,大多是小包装,一看即知是试用装,数量上来说,支持一个小型便利店的货架足矣,我在那些物品的包围里深深困惑。”困惑由此蔓延:“一个是连厨房剪刀都要精挑细选的她,一个是像开玩笑一般买了10个1元一套的指甲刀套装的她。……我不知道她独自在家的时间,花费了多少在这些事情上。每日回家,开门迎接我的永远是馨香轻盈、游刃有余的太太,她拥有着克制的美德。”
从丈夫角度看,妻子所做的一切诡异而不合常理,但从妻子的角度看,又十分合理,她拥有买手般的快乐生活,她用她的方式表达她的不满。购买纪录是她内心世界的具象表达。陌生化的叙述和揭秘,小说颠倒了我们对家庭生活/家庭女性的精神世界的认知。通常的印象中,女性写作常常聚焦于家庭主妇的郁闷、无聊或者痛苦,而小说家将视角翻转,从丈夫的不能理解写妻子的不可思议。在讲述沉默妻子的故事时,小说中也夹杂着丈夫自述和不同女人的出轨交往。这些故事与丈夫对妻子的震惊态度形成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反讽——有时候,我们的震惊只是因为未能真正注视、真正打量、真正体认罢了。当贤良的太太变成“鼠妇”,我们发现了未曾发现过的妻子。
今天,家庭生活是写作者们驾轻就熟的观察世界的角度。但是,这也带来潜在的风险,尤其是对于女作家而言。如果强调一位女作家擅长写家庭生活,那么她的写作会不会被贴上标签,会使读者有“狭窄”的、“儿女情长”的刻板印象?这是新一代女性写作者面对的挑战。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朱婧的作品虽然常以家庭生活作为写作背景,但她无意用问题意识角度去书写,也不使用渲染或控诉的方式表达。她的叙事角度克制、冷静,温柔中有寒光闪现。由于表达方式的特别,她的作品超越了我们通常所见的那种还原现实细节的家庭伦理作品。
什么是朱婧作品的魅力?她捕捉到看不见的妻子/家庭主妇薄如蝉翼的情绪、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并悉数记下,笔力纤细却有越轨之力。《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朱婧把别人眼中狭窄而平庸的家内生活写得风生水起、意味深长。阅读《猫选中的人》时,我多次想到什么是文学的意义。文学的真正意义在于,如何发现那些未曾被发现的,如何让那些听不到的被听到,如何让那些看不见的被看见。如此,文学作品才会刷新我们感受世界的能力。生活中,那个最纤细最不起眼的神经,很可能是最敏感的传导器。而在今天,女性视角无疑是可以提供更为开阔和敏锐的角度之一。
被远方和草原重新滋养
对汤成难的写作印象深刻,源于读到那篇发表于《雨花》杂志的《去梨花村》。《去梨花村》起笔于冬天:“整个冬天,我都在铲雪,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叙述人接着说:“我用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以记录第十三个被大雪覆盖的梦境。”《去梨花村》写的是中年男人寻找少年笔友的故事,是重回少年的旅程。小说一点点引领我们看到真相——其实并没有梨花村,什么都没有,“连一间破房子都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羊都没有,天地间空荡荡”。
我们多么想看到梨花盛开!但满树盛开的梨花只是梦幻,中年人的梦。小说写得干净、辗转,又诗性洋溢:“黑暗一寸一寸降临,渐渐地,如同拉链一样,将天地连成一片。看不清远处,只看见视线的尽头有一株比草略高出一点的矮树,在有风的草海间,如同一艘载着整个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驶去。”《去梨花村》中,作家把中年男人的颓败写得轻盈而有质感。我想,奥秘在于小说使用了一种“倒映”的方式——一个人无论多不堪,看着水里自己的样子还是会感到安慰的,去梨花村的过程有如临水照镜,是寻找真相,也是刻意逃避真相。
汤成难并不是新出现的作家,但关注汤成难的读者会发现,近三年来,她的写作技艺不断进步。写作技艺的进步,源于“远方”在她小说中的出现。或者可以说,因为写日常生活的小说中有了西藏/远方的映照,使得她的写作别具调性。一如《蓝色泪滴》,这是汤成难最新的中篇小说,所着墨的是中年女性失子之后的挣扎。曹译在《想象一种蓝色》中认为:“作为扬州作家,想象远方的西藏,是汤成难抹不开的独特标识。汤成难的许多小说都以西藏边地为叙述空间,于此编织情节,发生故事。”但是,曹译也提出了她的思考:“玉珍终于被疗愈,在小说结尾被西藏感动、俘获,从西藏处收获了继续生活的能量。我想,这种写法其实基于一个预设的逻辑,即西藏作为他者,能以其独特对现代人生存有所影响。”
《蓝色泪滴》之所以让人难忘,在于小说内在里是一位母亲对生活、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一个生命从母亲身体里降生,母亲如此热爱孩子,但是孩子却没有给予她所期待的回报,那么,母亲要如何对待长大成人的孩子的选择?如何理解母亲与儿子的关系、如何理解年轻一代的选择是这部作品所包含的重要主题。玉珍在孩子不幸离世后顺着儿子足迹行走的过程,是她走向远方的旅程,也是她了解另一个生命的过程,是将女性自我从刻板生活中解放的过程。《蓝色泪滴》里,小说家写下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摆脱惯性生活的渴望,是她看到更阔大世界后对人生的慢慢领悟。远方是她逃离庸常生活、重新面对世界的方法。
转变不是无意识发生的。在《月光宝盒》的后记中,汤成难写下了她改变的开始。她离开扬州,去了解牧场和牦牛的事,去了解放牧,了解冬牧场和夏牧场,去了解每头牦牛的成长期与售价,去了解以往未曾了解之事……“想象在辽阔的草原上,一整天都不说话,即使那些对牛羊的吆喝都被草原上的风吹得四处飘散,尤其到了冬季,词句都冻僵在嘴里,很长时间都化不开来,偶尔说起话来也得咬牙切齿,好像要咬碎一个个冰块儿,才能释放出每一个字来。”走向远方的过程,是她重新对日常生活进行思考的过程。或者可以说,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汤成难的写作,是被远方和草原重新滋养的写作。
这便是我欣赏汤成难写作的原因。一位作家执着的自我探索和自我寻找。这使我多次想到沃尔科特的话,“要改变语言,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很显然,汤成难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由此她的语言蜕变悄悄开始,作品气质为之一新。
以上是对江苏青年女作家作品的一些阅读感触。我当然不能说这些作家的写作是完美的,但她们的探索却具有代表性意义。事实上,在江苏辽阔丰美的文学大地上,还有一些新锐女作家让人难忘,而之所以以朱婧、大头马、汤成难为例,在于她们的探索和尝试不仅之于她们个人深有意义,对当下的青年写作、女性写作也有启示。
当然,集中阅读江苏青年女作家们的作品时,我也多次想到了青年写作者与文学传统的关系。每个写作者都是从文学传统中来的,但是,从传统中来又能真正长成自己却殊为不易。今天的生活经验是全新的,是前辈们也未能体验过的,需要新一代以新的方式去创造。说到底,写作是漫长的马拉松,也是经年累月孤独的自我搏斗。一位真正的优秀写作者,最终要成为的不是与哪位前辈气质相似,而是真正的自己。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