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耕玉长篇小说《寂静的太阳湖》推出∶西部体验是与自然和历史的倾心交谈

何晶 姜耕玉 文学报 (2023-06-05 09:23) 5985959

  2004年,作家姜耕玉漂泊西藏,沿着青藏公路一路向西,远处雪峰之巅飘忽的天地灵气吸引了他,藏东林木葱笼的原生态自然召唤着他,从此,他的生命与灵魂和西部相连。于他而言,西部具有一种“家园感”,这是一种生命敞开式的、本真的精神感受。他将自己写作的笔触也投向那片土地,凭借对西部自然的独有的现代体验,创作了大量诗歌,近期又推出了长篇小说《寂静的太阳湖》,小说主人公索南达杰是保护可可西里藏羚羊及原始生态自然的真实人物,姜耕玉怀着对原始生态自然及其生灵的敬畏,以小说的形式为索南达杰立传。可以说,索南达杰的形象,寄托着作家的内心体验和自然观念。

  

   《寂静的太阳湖》

  

  访  谈

  记者:2004年起,你多次到西部,对其有一种家园感,由此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这次的这部长篇小说《寂静的太阳湖》也是出自西部体验。那么,这部小说具体的契机和写作动机是什么?

  姜耕玉:1999年,我走向呼伦贝尔大草原,曾写下“我嗽一嗽嗓门/抖落半个世纪的叹息”(《草原歌声》)。体会最深的是2004年漂泊西藏,沿雅鲁藏布江溯源而上,从墨脱原始森林边缘到藏西札达荒原,登上冈仁波齐主峰卓玛拉山口(6138米)。我在组诗《冈仁波齐》(《诗刊》2005年7月号)后记中说:“这次行旅似乎走过了一生,也是一次精神的远征和超越。回城后,每每向西遥望那一片陌生而亲近的天地,总会得到一种心理上的释放和满足,故有此篇,聊以自慰。”收集在诗集《寂寥如岸》中一百余首短诗和一部长诗,均属这类诗作。西部对我有一种生命和灵魂的亲近感,于是写下这些诗作。我创作长篇小说《寂静的太阳湖》,也是出于这种西部体验。写这部小说的最早起因,是对可可西里这一片重要的原始生态自然及野生动物遭受破坏的震惊。而真正确定写这部小说,是采访了与索南达杰一道战斗过的西部工委成员靳炎祖、扎西多杰之后,确认索南达杰是逆行者,他看到卓乃湖遍野是被猎杀剥了皮的藏羚羊尸体以后,开着吉普在荒原上徘徊,开始为保卫可可西里而战斗。他的妻子才仁说,索南达杰生前是孤独的。我听了很激动,应该为这位具有良知和超前意识的逆行者立传。书中索南达杰是1994年1月18日牺牲的真实人物,又是带有我的心灵感受(西部体验)而创造出来的文学形象。

  

  

  记者:小说中主要聚焦了索南达杰这个人物,讲述的方式是通过洛桑扎西、老井、次仁旺堆等人之口,勾勒出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他对可可西里从经济开发到保护,他修暖房、改造水井,以及最后的那场战斗,可以说,人物是在讲述中逐渐立体起来的。

  姜耕玉:小说叙事方式,除了开头与中间衔接是作品中的“我”叙述之外,整篇都是由洛桑扎西、老井和游吟艺人等作品中的人物来讲述。情节主体部分主要由洛桑扎西和老井两人的讲述串联而成,《外篇》中游吟艺人的讲述,则是对情节主体的并联式补充。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其矛盾冲突和发展,均在其中,同时呈现叙事人记忆中不同的感受,作者本人深藏背后。这对真实的历史人物的形象创造,似是一种比较亲切可信的客观的方式。小说择取洛桑扎西和老井这两个人物的生活原型的身份,一个是索南达杰的学生、后来当了秘书,一个与索南达杰是同学、后来又是中学同事。这两位知情人叙事,不仅真实显现索南达杰思想演变的过程,也为拓宽表现索南达杰的生活面及个人隐秘,即多侧面地展示人物形象,提供了便利。

  记者:全篇笔墨的高潮,是索南达杰孤身一人的“太阳湖保卫战”。太阳湖不仅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它是一种隐喻性的存在,而索南达杰的身上也寄托了你的一些理念。同时,在索南达杰与太阳湖之间,似乎也有着某种关联。

  姜耕玉:太阳湖紧挨着巍巍昆仑的主峰布喀达坂雪峰(海拔6860米),是可可西里的核心区,它没有受到破坏而保持了古老独特的奇观和原始自然生态,因而被索南达杰亲近、尊崇和敬畏,被视为不可侵犯和亵渎的人类生命所依托的家园,太阳湖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隐喻。小说中三次写到太阳湖,都是在索南达杰遇到挫折、情绪低迷的时候,太阳湖成了他疗伤和充电的地方。我在采访中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材料,是我虚构和想象的。我把对“太阳湖”的依恋和现代人生命存在的自然依托的思考,融入了索南达杰的精神世界之中。最后一次写太阳湖,是他决不允许盗猎分子罪恶的子弹亵渎太阳湖,这个康巴硬汉孤身一人打响了太阳湖保卫战。索南达杰的先知先觉、为守护人类生命家园而献身的精神,灿亮地升起在夜空,他以自己的生命唤醒千万万中国人的环保意识。

  

  

  记者:你曾强调这部小说题材的意义,事实上,关于索南达杰的小说作品是不多的,于你而言,写作这样一个人物,是否也是在填补空白?

  姜耕玉:据我了解,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索南达杰之死,在民间尤其是在热血青年中反响很大,民间募资在昆仑山口砌起索南达杰纪念牌,很多城市青年慕名而来担当保护可可西里的志愿者。索南达杰被国家授予“环保卫士”“改革先锋”“最美奋斗者”等光荣称号后,写有关索南达杰的文章和书,还有视频,大都是纪实的,尚未见到长篇小说。本书的侧重点是在还原历史真相,在还原索南达杰这一人物真实的基点上,遵循主要事件真实进行想象和补充,还原和凸显索南达杰是一个逆行者。

  记者:自然与人,这是一个越来越为重要的话题,可可西里作为原始生态自然,它的神秘性,对人的心灵的影响,在小说中不时有着闪现,可以说,对于自然和生灵的敬畏,是你这部小说的重要主题。对于当下而言,它也有着某种启示。

  姜耕玉:书中写索南达杰迷恋太阳湖的原始自然生态,心里再有事到了太阳湖也变得平静下来,其神奇性或神秘性,可以通过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去找,而原始自然生态对现代人的生命更是在陌生中充满了亲和力。索南达杰由此获得对自然和生灵的亲近和敬畏之心。

  人与自然的亲近和融合,是人类生存的永恒主题。人类扎根于自然,永远离不开自然,而可可西里是自然之母。美国后现代思想家大卫·格里芬将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视为一种“亲情关系”,是“拥有一种在家园感”,并要以“这种后现代精神取代现代人的统治欲与占有欲”。可可西里遭受“淘金”“猎杀”的破坏,正是这种“统治欲与占有欲”的反映,索南达杰形象的超前意识或前瞻姿态,可以从格里芬说的“取代”一词来理解。我在索南达杰所在县治多小镇住了半个月,接触和感受到藏族人的生活细节、习俗与信仰。嘉洛草原记载了生活在这里的藏族人这一游牧民族的历史。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对未来的期盼离不开与大自然与草木鸟兽的相亲相依。索南达杰的超前意识有他血脉里基因的支撑。

    

  记者:回到最初的问题,“家园感”。西部何以对你而言,具有一种家园感?它与你的生命在何种层面上建立起了深切的关联?

  姜耕玉:小说《寂静的太阳湖》中的索南达杰形象,无疑有我对西部自然“拥有一种在家园感”的寄托,我的创作谈题目就是《可可西里更是人类依存的隐喻》。在东部,在我的家乡,已经找不到童年我迷恋和依存的树木、虫鸟、河流、田园。而走向西部,见到原始自然生态,虽然陌生,却有一种亲近感。记得第一次面对戈壁大漠时,我止不住哭了起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什么原因呢?第一,因为生命感觉是本真的,原始自然或生态自然更具本真性。这大概正回答了海德格尔所追问,人类从何处获得我们关于居住和诗意本性的信息?人类从何处听到达到某物本性的呼唤?比如我被雪峰之巅飘忽的灵秀之气所吸引,比如身处于藏东林木葱笼的原生态自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身心受到滋润乃至陶醉。这是人的生命和灵性的需求和感应。第二,生命是自由的,初见寥廓大漠,犹如走出世俗,摆脱了一切束缚。尽管鲁迅说一个人想要离开社会而生存,那正像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不可能,但生命还是向往自由,哪怕是乌托邦自由。面对札达高原那一片荒芜而古老的黄土,我感到裸露着暖暖的本相,也许我对黄土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我第一感觉,这里是安置灵魂的地方。这种种感觉是本真的、先天的,乃至莫名的,但都是生命和灵魂的感应,可以从大卫·格里芬所说的一种“亲情关系”,是“拥有一种在家园感”的方面来理解。这种“在家园感”,是生命敞开的,也是精神的、灵魂的;是亲近的、本真的,也是自由的。当然,在文学创作中,西部体验并非是孤立的,而是与整个自然和历史的倾心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