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亚林:秋风里的思念——琐忆许公少飞先生

来源:“扬州发布” (2021-10-21 11:04) 5961317

许公少飞先生在书房(马恒福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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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许少飞先生是在季宾先生家。那是1986年秋天。当时我从异乡调回扬州,人头不熟,两眼漆黑,很想进入扬州文学圈子,获得同道与师长的雨露霑润、提携帮助。曾获得《雨花》《钟山》联合主办的“首届双沟散文奖”一等奖第一名的扬州文学界老前辈季宾先生得知我的想法后,一天下午在我上完第二节课后托人过来叫我,要我到他家去见一个人。我在办公室匆匆洗净手上粉笔灰,“啯笃啯笃”喝了两口提前泡在杯里的茶,就往季宾老先生家去了。

  季老先生是我执教的新华中学退休老教师,家就住在校园内。其时我不知道季老招我去见何方人氏,但以老先生在中学语文界一代名师、桃李满天下的身份,尤其那段日子屡屡在他府上遇到著名高校、科研机构、海外归来,乃至政坛、商界等各类成功人氏的经验,我想我去见的这个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揣着三份兴奋七份紧张,我走进季宾家,随老先生进入他那花木葱茏充满阳光的小书房,但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客人坐在沙发里。季老先生首先把我介绍给对方,然后用他大大的略显暗淡的眼睛望住我,幽默道:“你不是渴望一见扬州文学界的大神嘛,今天给你请来了。”抬了抬干瘦的手指向沙发:“许公,许少飞先生,诗人,散文家,《扬州文学》主编,市作协领导(“领导”二字被季老颇具幽默色彩地着重了一下)。今天招你过来拜见,以后有什么新作,就可直接向许主编讨教了。”脸转向沙发,微笑道:“许大人,你不会对年轻后辈摆架子吧?”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许少飞先生见面。季宾老先生因其一向的幽默、冷峻与睿智,他的言语状貌使我至今仍能忆起,但许先生当时对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实在想不起来了,但他坐在沙发里与季宾老先生谈话的状态给我印象挺深。看上去他很健谈,声音浑厚,响亮,有阳刚之气。虽坐着,但看得出身材高大,魁伟。面前西装的扣子开着,一副率意不拘的样子,但衣着其实是考究的,这从他脚上米黄色的锃亮的皮鞋,衣领的洁白严整就可看出。季宾老先生极爱清洁,一向杜绝访客在他清雅的小书房里吸烟,可我当时讶异地发现,许少飞先生手里竟夹着一支烟,季老先生还将一只青花小碗权作烟缸放在他面前。印象中,许先生一支烟才吸了一大半,远远还未抽完,就把它掐灭在碗里了。季宾老先生对住虚空冷幽幽道:“这不好,浪费!”看得出他们交谊很深,同时许先生也很自爱。

  在这之后我听许先生说了才知道,他找季宾是谈稿件的事。当时《扬州文学》初创,作者队伍薄弱,稿件少,尤其缺好稿,季宾身为文学前辈,与南京及外地文学界关系较多,于是帮助新生的《扬州文学》组稿,许先生登门,是专门与他商谈稿件的事。

  与许先生相识后,我便常到他所在的市文联《扬州文学》编辑部去了。当年文联在老市政府,即门口蹲着石狮子,朱漆红门斑驳的运司衙门大院里。大院里,一排排巍峨高耸的大楼都是部委办局,文联一溜青砖小平房隐于大院西北角一片高楼的背阴里,看上去逼仄局促,低矮得可怜兮兮,但在我心中,却是一片神圣的高地,因为《扬州文学》编辑部在那里,于是脚下那条一直通过去的有些坑洼的水泥路便有了闪闪的光,乃至文联办公室前那一棵棵普通的树在我眼中便成了有凤来仪的梧桐嘉木。文联办公室四间,并列朝南,当中一间就是许先生所在的《扬州文学》编辑部。

  记忆中,每次到《扬州文学》编辑部,只要许先生在,他总是大腿跷着二腿,一手夹一支烟,烟灰很长,一手举着一份纸质文稿,歪在大椅子里在看,面前办公桌台板上少不了一杯酽酽的袅着热气的茶。许先生看稿子的架势很派头,貌似风清云淡,漫不经心,其实不然,看完后呷一口茶,吸两口烟,立刻跟你交流你的大作,先是对你的创意与追求进行解析,接着一一指出存在的不足,语言、人物、细节的设计、情节推进的节奏,等等,让本来心雄万丈渴望赞许的你立刻赧然俯首,暗暗心折。

  许先生的办公桌很大,小山似的堆满了文稿、书籍,及各种文学报刊与杂志,因此显得拥挤。清楚地记得,先生的办公室桌上有一块阔大的玻璃台板,台板下压着好些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细看,有他参加省作协会议的留影,有与各地来扬作家的合影,他曾一一指点着告诉我,这是汪老汪曾祺,这是北京的林斤澜,这是上海的黄裳,这是高晓声与陆文夫,这是叶至诚与海笑,等等。

  去得多了,许先生跟我也就熟不拘礼了,随手将一篇稿子递给我,要我帮他看看。新的一期《扬州文学》要下厂了,许先生在作最后校勘,见我进门,开心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就把校过的小样递给我,并强调:“要用心看,看你能不能帮我再捉几个坏蛋!”日久天长,相对交谈,话题经常像山间的溪流,欢快跳跃,浪花飞溅,内容不再局限于文学,一会儿是他的少年记忆,一会儿是他的读书生涯,再或是他从事文学的历程,可谓是芳草萋萋,杂英缤纷,十分让我新奇兴奋。

  许先生不是扬州本土人,他的老家在镇江高资。小时候他是孩子王,打弹弓,粘知了,捉蜻蜓,掏螃蟹,捞鱼虾,样样玩得精熟,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一个班。他喜欢运动,个子高,健壮。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苏北师专读书时,是校篮球队的主将。他回顾这些往事时虽已年过半百,但我能想像当年他在球场上一定是身手矫健,快捷如风,时不时赢得围观人群中的女生们击掌欢呼,红霞飞面!许先生的文学才华似乎是天生的,早在中学时代就已发表诗歌。因为才艺出众,在苏北师专读书期间,赢得了洪为法、王善业、章石承等一些师长前辈的青睐与器重。苏北师专毕业后,许先生一度留校任教,之后被调到扬州行署文教处任职。改革开放后,一直对文学一往情深,孜孜于诗歌与散文创作并在省内外诸多报刊发表了若干优秀作品的许先生,重新谋画人生,毅然放弃了可以求闻达、得富贵的机关仕途,选择了被很多人视为清水衙门,但深合许先生心性与志向的文联工作。从后来的结果看,许先生的抉择是英明的。在文联,是他,创办了《春水》,一度将这份内部文学小报发行到两万份,创造了扬州文学界的奇迹!是他,为了把《扬州文学》开场戏唱好,唱热闹,不仅组织发动本市作家写稿,而且全力调动人脉资源,联系省内外,乃至北京、上海文学界的朋友,为新生的《扬州文学》撰稿。许先生曾给我讲过一个“雁过拔毛”的故事,至今令我难忘。那是江苏文艺出版社请叶至诚、叶兆言父子与《雨花》主编章品镇牵头,在扬州举行一场小型作家聚会,受邀来扬的有汪曾祺、黄裳和林斤澜夫妇。身为《扬州文学》主编、市作协副秘书长的许先生,在接待工作过程中,心里始终装着《扬州文学》和地方上的一大批年轻作者,于事前征得主办方同意后,在活动过程中,婉转有序地插入了“雁过拔毛”的两件事。其一,搞一次创作座谈会,请汪曾祺、黄裳、林斤澜三老给扬州文学青年作一次文学讲座,传授创作经验;其二,请三老拨冗抽暇,不吝金笔,为新生的《扬州文学》留下点文字,长短不限,但内容要与扬州有关。结果,两件事情均予落实,三位大家的美文先后在《扬州文学》刊发,扬州文学界一时间家喻户晓,传为佳话。

  如今回想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是诗歌,地上的每株绿草都是散文,空气里充满缪斯的气息。而在这样的氛围中,许先生就是我们的船长,我们的舵手。他经常组织召开创作研讨会,小说的,散文的,诗歌的,分门别类,分析解剖,指陈不足,总结经验。优秀作品在《扬州文学》发表,极佳者,举荐给省里或外地期刊。除了编辑出版《扬州文学》,许先生还肩负着作协大量工作。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是海内外众多作家共同的向往,身为作协副秘书长,许先生尽地主之谊,一一陪同,去车站迎接,选一清雅而不奢华的饭馆为客人洗尘,逛园子,晚餐毕送至宾馆。那些年,许先生先后接待过王蒙、刘心武、白桦、冯骥才、茹志鹃、李清泉、胡风夫人梅志、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等,与陆文夫、艾煊、高晓声饭桌上斗过酒,陪住在个园的忆明珠在个园散步,一同回房间品茶。他还接待过美国、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作家,给他们一路讲解,其优雅的谈吐与对园林文化的淹通博识,给对方留下了极其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以至很久之后仍有人与他书来信往。我听先生谈到这里,联想到先生当年西装革履风神潇洒的状态,禁不住笑问,给你写信的肯定是位女士吧?此时许先生已是一位皤然老翁,但见他夹着烟,烟灰弯弯的快要落下,一副沉溺在岁月深河里回不过神来的样子。隔半天,“叭!叭!”很响地在烟缸上打了打烟灰,目光微举,蔼然笑道:“老也老也,好汉不谈当年呀!”

  在我的感觉中,八九十年代是许先生人生中最丰饶最璀璨的季节。那个年月,他编稿,他写诗,他著文,他接待八方而来的作家名人,他为《扬州文学》扩大影响不断组稿约稿,他召开一场又一场改稿会、座谈会,他把一个又一个优秀的本土作者向省级乃至国家级文学期刊发射……他是一面鼓满的风帆,一只飞转的巨轮,一直引领着我们向一座又一座青葱的文学高峰挺进。可以说,他为培养我们这一代扬州作家,他为扬州文学艺术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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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先生曾对我说过,他与我有缘,当时我有些懵怔,不知缘在何处。清楚地记得,他是笑着这样对我说的:“早年我在苏北师专读书,苏北师专正是你大学就读的扬州师院的前身,我们不是校友吗?如今你在新华中学教书,早年我从苏北师专毕业后一度留校任教,我们同属教书匠,不是同行吗?”听先生这一说,我不由笑了。没想到,命运变幻莫测,我与先生竟然还有第三缘,之后不久,我们竟成了同一个单位的同事。1992年,我调离新华中学进入文联,到了先生手下,成了《扬州文学》编辑部的一名见习编辑。我满怀高兴,本以为从此以后可以更多地得到先生的指点与帮助,可没想到,先生很快退休了。退休?先生腰一点不驼,背一点不哈,精气神挺足,也就头上比以前多了些白发,怎么就退啦?就退了。指缝很宽,时光很瘦,岁月的流逝原来就是这么不知不觉。许先生这一退,也就意味着他不再过来上班了,我与他不能再朝夕相见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时光之剑的冷冽与可怖。

  许先生退休后,我经常去他府上看他。我一直觉得,他所住的老城区皮市街与他的心性特别吻合。那是一片传统历史文化街区,老房子老建筑很多,随处可见古老的风火墙,砖雕门楼,石鼓子。许先生站在他家小楼上,推窗纵目,可看到相隔不远的朱自清故居的青砖墙壁与鱼鳞小瓦。大约是九十年代后期,朱自清的哲嗣朱润生、朱乔森兄弟俩来寻故宅,许先生曾亲自陪同。这里还有民国时期名重一方的天宝斋、祥丰酱园、达仁医院等一批老字号,宁静祥和,烟火气足,同时洋溢着一股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而这气息与许先生身上那股书卷气、儒雅气、闲适气、务实气正好合拍。这片街区很适合他,他就应该住在这里。想象中,春晨薄雾,雪霁黄昏,他从这里青条石板与碎砖铺就的老街上走出或走进,会有一种特别的祥和,特别的恬静,从而形成古城特有的诗意与画境。也难怪早年的一个秋日,黄裳、林斤澜、叶至诚等几位到他家作客,见许先生住在市五中校园中一座古老大庙的庑房里,流连细看后,黄裳兴叹:“简陋是简陋,倒是难得的宝地,正好清心读书做诗呀!”许先生当时呵呵而笑,告诉大家:“当年吴敬梓羁旅扬州,就在这座庙里住过不少时日呢!”

  我进在市文联责编《扬州文学》18年,其间屡屡向先生约稿,先生从不摆架子,总是有求必应:“好的,亚林,我给你写,支持你工作呀。”过上一些时日,先生会突然走进我办公室,将稿子放在我桌上。记得一次八月,天气炎热,他进门时背上衬衫都汗湿了,我很不过意,对先生说,你打个电话让我去拿呀。他微笑道:“我刚好到萃园桥菜场买菜,顺路就过来了,没事的。”还关照我:“有不到的地方,直接动手术,如果不能用,就撂到字纸篓里去!”我说:“先生这是开玩笑了,先生的大作都是美文,我哪敢佛头著粪呀。”先生抬手指着我:“马屁!亚林也会拍马屁啦!”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近日粗粗翻检了一下《扬州文学》,发现在我责编期间,共计发表了先生10余篇文章,它们是:《广陵有嘉木》《逝水》《深巷故居》《邗上说柳》《春水》《五亭桥》《想起富春》《甘棠树的叶子》《维扬菊花录》《那株梧桐,那株紫藤》《江海一座山》《金银花祭――纪念汪曾祺逝世六周年》等。

  向先生约稿也碰过壁。一次市里搞大型庆典活动,要《扬州文学》做一期特刊。为了组稿,我请了本市好些专家名流,也想请先生赐上一篇。可先生听我说了,灰白的寿眉一皱,说:“这个热闹我就不凑了吧。”不肯写。但作为补偿,他答应之后给我另写一篇。过了不久,稿子真的就送来了,即上文提及的《甘棠树的叶子》,是缅怀晋代谢安在邵伯为官时的仁风惠政,有史料,有现实,有感悟,是一篇很厚重很诗意的美文。

  长期以来,许先生在倾心支持《扬州文学》发展的同时,对我们这批在他手下成长起来的文学青年,更是给予慈父般的关爱。记得2017年顾坚的长篇小说《元红》面世,先生阅读后,专门由我约顾坚到他府上畅谈读后感,并对顾坚的未来提出希望。许先生发现南风琴社的朱红梅具有极高的文学悟性与潜质,就鼓励她尝试散文创作,其后她的散文之作果然闪亮面世。诗人刘春阳将赴四川大凉山支教,为贫困闭塞的大山里的孩子们抒写他的爱的诗篇,先生得知后,亲自为春阳设宴饯行。九十年代末,先生看到我在《青年文学》上相继发表三篇小说,很是高兴,建议我尝试长篇创作,并引导我说,扬州盐商在康乾时期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业部落,当中巨贾如云,波澜壮阔,为大清帝国曾经创造了一个时代的辉煌,身为扬州小说家,应该为自己的老祖宗作一些追溯,留下一些笔墨。听了先生的话,我深深感到这是发自肺腑对我的提醒与敦促。阅读了一批文献资料后,我渐渐发现,扬州盐商的兴衰史委实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好素材,便下定决心去啃这块大骨头,硬骨头。先生得知后很高兴,专门送了《两淮盐商》给我,要我仔细阅读。这是一部厚厚的很有价值的资料论文集,书中多处留有先生钢笔画下的杠杠,天头地角时见一些眉批记录,字如蚊蝇,但整齐清晰,苍劲有力。一度时期,这部书成了我了解扬州盐商的工具书,至书稿杀青,几被翻得破烂,因是线装,当中还脱落了几页,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还先生了。先生听我说了笑道:“不要还了,留着用吧,待你大著出版,送我一本就行了。”2010年我的《大盐商》出版后,市作协为我召开作品讨论会,许先生其时已白发皤然,年近八旬,但仍准时赶来参会,并为我作了重要讲话。

  在文学创作上,许先生早年主要写诗,步入老年后,他埋头南窗,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在写朝花夕拾类的回忆性散文,其后才知,散文在他已成业余,主业已转向中国古典园林研究。先生对园林艺术十分热爱,长期以来处理日常事务之暇,他披阅经典,爬罗剔抉,对古今园林的发展、沿革与变异广泛涉猎,造诣极深。你看他的散文《五亭桥》《那株梧桐,那株紫藤》《江海一座山》,那篇没有园林的背景?进入新世纪后,扬州打造生态旅游城市,到处凿池叠石,建亭造阁,大小园林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在此大背景下,于是政府部门或私营老板的小车不时开至先生楼下,先生被请到东,请到西,帮助谋篇布局,营造意境。“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清代扬州好一些园林的蓝图都是出自诗人画家手笔,许先生其实就是生活在当下的康乾时期那些给造园家命题立意的诗文泰斗。先生在园林研究上声名日隆,近年来受出版社之约,先后撰写出版了《中国园林》《园林风采》《扬州园林》《扬州园林史话》等多部著作。先生不用电脑,这几部书都是他用那支粗杆子墨水钢笔,一字一句在方格稿纸上写出来的。在我所熟悉的老作家中,仍用钢笔一笔一划爬格子的还有,我对他们十分敬重。试想,如让我辈回到以往,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写,我真怀疑是否还能吃得下那苦。我在先生家常走到南窗下那张老式书桌前伫足。先生的桌上堆满了手稿书籍与字典,先生正写着的稿子经常摊在那里,笔与笔帽分离,旁边散乱着几张资料卡片。先生的字我很熟悉,但我仍喜欢取起先生的稿子细看。古人说字如其人,这话放在先生身上极确。先生的字方正,遒劲,有一股子男性特有的潇洒与豪迈,而这,不正是他一生为人的写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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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公少飞先生很投入地在讲中国园林

  到过许先生家的人都知道,先生还是个花艺大师。他的小书房里除了满橱满桌的书,再就是花了。看,花架上摆的,书桌角上摆的,茶几上摆的,贴墙的细条地板上摆的,春梅、杜鹃、含笑、海棠,都有。书房不大,这左一盆又一盆的,本应显得拥挤了,可是不,它们严整有序,各得其所。坐在先生的小书房里陪先生聊天,你会觉得一年四季都是花光照眼,如坐春风。特别奇妙的是,阳台上有一盆文竹,青翠的蔓藤紧附墙壁攀爬延展,竟高出门头,绕过窗檐,成汪洋不羁之势,一片盎然绿意。记得最初到先生家,我看到那么多花有些一惊一乍,先生笑着对我调侃:“退休没事了,玩玩啦。”先生是个唯美主义者,早年写诗,那是他对美的憧憬,美的礼赞,如今养花,其实是他诗歌创作另一种形式的延续,是他不同生命时期唯美精神的展示形态。他的花多数都是他自己买的。他每天早上骑一辆大自行车到萃园桥菜场买菜,遇到卖花的,喜欢站下来看看,有中意的,就带回来一盆。都知道他喜欢花,时不时也有人送花给他。他跟我讲过好些养花的故事。因为出差多天,一盆铁树干死了,他心疼不已,将它移到地里,仍经常给它浇水。没想到,第二年它又活了!早年住在古庙的廊庑下,窗口栽了一棵芭蕉,绿意盈窗,令他喜欢。其后侨迁,芭蕉无法携带,觉得要给芭蕉一个好的归宿,辗转思之,最后送给了师范学院一位家住一楼也爱花木的老友。为了这棵芭蕉,其后他还专门去看过。安乐巷离他家不远,春夏时节,巷里人家青砖墙头上有凌宵、蔷薇、金银花披挂开放,先生经常绕过去看望,有滋有味……我觉得先生所讲的这些故事很精彩,问能不能写写它们?先生慨然而笑:“当然可以。”这之后,他就给了我上面说到的《维扬菊花录》《那株梧桐,那株紫藤》《广陵有嘉木》等篇什。先生知道我也喜欢花,家里什么什么花开了,他会打电话告诉我,要我有空过去看。先生除了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散文家、园林专家,其实还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花艺大师、护花使者。一年秋日,他送了我一盆金菊,我说我只会欣赏,不会侍候,他就给我讲养菊的知识,并告诉怎么插枝,怎么催芽,怎么施肥,怎么修剪,怎么防虫,等等。按照先生说的,这盆金菊我居然养得挺好。

  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热爱花卉园艺,足见先生是一个极具生活情趣的人,先生之所以具有这浓浓的生活情趣,我以为是因为他的心湖里贮满了对这世界浓浓的爱。近日捧读先生遗作,我发现其中一篇《春雨》特别体现了先生的胸怀。文中说,他“喜欢在飘飘停停的小雨里散步,打一把伞,随意地走……伞上全没有一点声音。有好些小雨点儿还钻入伞下,亲吻着我的脸颊。我看不见它们,只感到它们的小嘴唇有一点点清凉。”这是多么好的情致与心境呀。接着,先生的笔触又转向细节,“人行道彩砖浅浅的缝路里含满了水,路边一片迎春长短纷披的枝条上,已开出了一些金黄色的小花,像一个个小喇叭,在细雨中吹奏着迎春曲”。够了,先生内心的那种敏锐细腻,那种对自然万物诗性的爱已跃然纸上。这种爱是一束可贵的光,它能照亮我们脚下的路和身边的世界!进入新时期后,先生一点不落伍,跟年轻人一样换上智能手机,隔三岔五给我发微信,几帧静态花卉美图、一支古典钢琴乐曲、两条养生保健知识、一段智者人生语录,始终让你感受到他对生活旺盛的热情与深爱。

  先生还是一位美食家,有着一手很地道的厨艺。他炒虾仁,炒蝴蝶片,都很拿手。退休后,他每天到萃园桥菜场买菜,买什么菜,完全按照自己和夫人的口味,不计较价钱。他喜欢吃炝虾,跟我说,不要多,就买三四两,两个人吃,够了。要诀是,个儿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小,但一定要活蹦活跳的。去看望他,临走了,他总是留你吃饭,很真心的那种挽留,很温暖,带着微笑。最初都是他掌勺,后来用保姆了。早年他是很能喝酒的。省作协或出版社来了客人,尽地主之谊,他一杯一杯陪他们干,笑谈间,引经据典,穿插掌故,很能斗,很热闹。晚年喝酒少,但一小杯仍不在话下。你被他留下吃饭,如果你能喝两口,他会打开柜子,腰弯下去,翻出这个酒,那个酒,举到你面前,让你选。有一回他请客,竟找出一瓶四十年前的洋河,把大家高兴坏了!先生热情好客,老朋友自然不必说了,一些相识不久的新朋友、小朋友,到了饭点,也被他留下来吃过饭。老报社的吴静跟先生相处如父女,在外办事结束走到先生家附近,她会打电话给先生,说没地方吃饭,想过来吃饭。先生总是笑呵呵道:“来,来,现成的。”早年我们与先生之间都还讲究点师道尊严,说话行事不大放得开,可到老年,先生竟变得没一点架子,在街上看到,他会老远就叫你,你没听到,他会再叫,嗓门很大,待你回过神来迎着他走去,他会开心得哈哈笑起来。请先生雅聚,餐毕,先生知道我们有个打一两局牌的雅好,见我们仍坐着陪他说话,就催:“你们继续战斗,继续战斗!”我们跟先生也不拘礼,就打起牌来,先生手夹一支烟,就坐在旁边看。其实他看不懂,但看得有滋有味。

  先生抽烟太多,到晚年,我们曾劝他把烟戒了。他笑道:“戒什么,抽了几十年了,都成老朋友了,分不了手了。”跟他闲聊,你要是抽烟,他会时不时地递烟给你,你说,不不,抽我的。他会挡住你手:“抽我的,我是好烟!”确实,先生抽的都是好烟。近年时兴细支的,他也改换成细支,仍然是好烟。先生抽烟姿势很耐看,手指间夹着,大腿跷二腿,豪阔地吸一口,款款呼出,积得深长的烟灰不时在烟缸上很响地弹落。我觉得,这种耐看是一种优雅风范,一种雍容大气,根源于先生读书写诗做学问阅尽人间春色的禀赋。这不只是体现在抽烟上,在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上,无不有所流露。比如他给你泡茶(先生喝的都是好茶,如同他的烟),他的程式,动作,不急不徐,有章有法,内里洋溢出来的完全是那种高人名士的气质。

  晚年的先生做了一件让我们所有人十分惊讶的事,他在他步入八十高龄后,竟然大动干戈,把旧家完全彻底装修了一下。中式风格,胡桃木色系。新书橱,新桌椅,新花架。典雅,气派,令我们震撼。震撼之余,我们为先生高兴,对先生越加钦佩。他的儿子住的别墅,一直要接他过去住,可他不。他要自由,他热爱自己的老屋,他离不开这片老街区。以一个耄耋老翁的身体,他居然有如此装修老宅的豪举,足以说明他胸中流动着的那股生命热泉是旺盛的,跳动着的诗心是不老的。反躬自省,自己年龄上比先生晚上一辈,生活中却时常显得暮气浓厚,实在惭愧呀。

  凡是跟许先生相熟者,有一件物事都会记忆深刻,那就是先生的自行车。那是一辆老式28型大自行车,黑色。印象中,八十年代后期我刚认识许先生时他就骑着它,上班骑,下班骑,退休后仍然骑,骑了几十年。虽已老旧,一直没有换过。“不要换,质量好,挺开路的呀。”先生对我们说。退休后到哪里开个会,赴个宴,临结束,有人要开车送他,他总是摇摇手:“谢谢,不需要,我有我的宝马。”宝马就是他的大自行车。有人不放心,陪他走到路口,看着他上车。先生左脚踩在脚踏上,右脚在地上蹬了一下,就上车骑起来了,腿脚一点不费劲,真有点翩若飞鸿的架势。尽管如此,但我们仍然经常劝他,年纪大了,不要骑了,可他总是说:“我年轻时打篮球,筋骨好,没事。”

  晚年的先生心里其实深埋着一个隐痛,只是极少跟人说,这就是他老伴的病。许先生的爱人黄老师是市五中语文老师,端庄美丽,性情温雅,每次见到我们,总笑眯眯的。可到退休后得了一种病,思维行动出现了障碍。听先生讲过,一天,他下楼丢垃圾,师母竟在里面把门反锁了,先生在外喊,一步一步教她如何把锁打开,可她“克嚓克嚓”扒拉半天,就是打不开。到最后,先生不得不找来开锁匠。师母的病给先生的生活带来很大不便。那次我的长篇小说《大盐商》座谈会结束后请大家到饭店用餐,诸位坐定,我一一点数人头,独缺先生一个。之后才知,原来会一结束,先生立刻就赶回家了,因为照顾黄老师的保姆家里有事请假回老家了,先生要赶回去照应黄老师。之后细想想,先生为了参加我的座谈会,丢下病中无人照应的老伴特地赶来,并在会上为我发言,会一结束,饭顾不得吃,匆匆往回赶,对我是一种怎样的关爱呀!就在这之后,我在街上曾碰到过先生,只见他手牵师母,一向步幅阔大的步伐变得很小很慢,搀着师母慢慢往前,像一个大人搀着自己的孩子。到后来,师母整个卧床不起了。再到后来的后来,师母就走了。师母走了,先生居然没有告诉我,没有告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后来我怪他,他吸着烟,目光悠深地对着虚空,淡然笑道:“这事没有必要惊动大家。”先生就是这样,他总是把最阳光最灿烂的一面给我们,跟我们在一起,手上夹一支烟,挥霍谈笑,不知疲倦,让我们开心,欢笑,获益良多,可他把自己的痛苦深藏在内心深处,从不对人言说。细想,以他八十多岁的高龄,怎么可能没有孤独寂寞?怎么可能没有悲苦凄惶?特别冬寒雨雪,长夜难眠,老伴不在了,他一个人怎么捱?怎么过?于此,我的脑子里一次次跳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诗句,想到先生在他生命的晚秋,不得不面对无数的落寞与冷寂,心中禁不住一阵阵难受……

  记不清具体什么时候,先生不再骑他的大自行车了。一次碰到他,我见他步行,问他车子怎么不骑了,他静默少许,望住我微笑道:“最近腿脚有点不好使,跟宝马拜拜了。”仍然很乐观的样子,但细细注意先生的行止状态,特别是他那一丝不苟往后梳着日见稀疏的满头银发,突然感觉到先生真的老了。五月的一天,我带着水果去看先生,先生很高兴,跟我坐在沙发上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茶斟了一遍又一遍,谈当年如何接待白桦、茹志鹃,谈如何陪汪曾祺回高邮,谈“雁过拔毛”的故事,谈与高晓声、陆文夫斗酒的热闹。其实这些我都听过,但我仍然细细地听。当时我就想,先生之所以眷顾过往,聊呀聊地又聊到这一切,老态的体现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地体现了他始终不渝的文学情怀,胸中的那眼文学的不老泉始终汩汩不息地在涌动呀!那天离开先生家,我暗中提醒自己,以后要多抽空过来陪陪先生,好好听先生聊聊。可万没想到,就那一次,竟成了与先生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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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有一段时日。在这段日子里,我时常禁不住想起他,面前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满头的银发,特别是他手夹一支烟,大腿跷在二腿上,雍容闲适,与我们谈天说地的样子。先生送我的那盆金菊我按先生教我的方法,在家一直养育得很好,适值霜风劲烈,这两天开放了,叶片金黄,葳蕤盛旺。我对它静默恭坐,思绪遄飞,焚一炷香,谨作此文,权作一哭,遥祭先生的在天之灵。

2021年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