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个人的声音
赵翼如
当今生活常被绑在数字上运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是最大的孤岛。”精神疑难之一:无人倾听,无处倾诉。太多信息,太多分心之事……
手机弄不好也是感觉剥夺器,冻结了“促膝”交流的能力。
有人写过“中国人的千年孤独”:为了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而愤然出走。
谁听得见个人心跳?尤其是寻常百姓“田师傅”。
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带给《行者》一种“倾听”。倾听时携带的唯一行李,是平等真诚的心。关掉手机面对面,一切心事都值得一讲。一切讲述皆罩上亲和的目光。
也有女作家舒晋瑜的倾听——“像一个容器”纳入名流的生命言说。
这倾听与倾诉,如日暮天寒时分,家人围炉取暖。
田师傅
文/孙家正
顽皮好奇是孩子的天性。小时候我亦如此。比如游泳,母亲担心我会淹死,三令五申,严禁私自下水,反而使水对于我更加魅力四射。加之,小伙伴们在水中手舞足蹈地显摆、怂恿,每次总是坚持不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要往下跳。倒是不曾淹死过,但也出过小小的事故。有一次,当我纵身跳下水后,右脚的大脚趾被玻璃瓦片之类狠狠地扎了一下,当时,鲜血直流。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声张,既未清洗,也未消毒,随手扯了一根布条,胡乱地缠住。嘿,没两天也就好了,没事了。然而,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后果还是显了出来,被扎伤的地方常常会生出一层硬茧来。虽无大碍,也算是个小小的麻烦。一个同事无意中获悉,对我说,你去找机关康体中心的田师傅,他手艺不错。
由此,得以与田师傅相识,且有幸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田师傅,五十岁不到,身材瘦小,人挺精神,干活也麻利。他原是豫北乡下的农民,进城打工已逾三十年,可以算是改革开放后进城的第一代农民工了。他说,当时,自己年龄小,又没什么技术,莫说挣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一咬牙,便去公共浴室给人搓澡,后来又学了修脚的手艺。活是累点,每天都是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好在自己年轻、身强力壮,干活又从不惜力,所以收入相当不错。
田师傅说,别看当时的农民穷得叮当响,却很看不起他干的这一行。所以,开始时,他一直瞒着家里,也瞒着乡亲。第一次回家过年时,他拿出一些钱,对爷爷说,孙子常年在外,不能在家侍候您,这点钱你拿着,平时想吃点啥,就到镇上去买,或者自己下馆子去。爷爷看了一眼那叠钱,却不肯接,盯着我问道,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想到成年累月在外吃苦遭罪、受的委屈,眼泪唰的一下就出来了。我说,爷爷,你放心地去花,这钱,每一张都经你孙子的汗水洗过,干净着哩!后来,爷爷还是知道了我在做这一行当,倒是没说什么,每次给他钱,也不再推辞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爷爷对我说,这么多年,你给我的钱一分也没舍得花,都给你攒着呢。你哥哥、姐姐都早已成家,弟弟也已娶了媳妇,你自己老大不小的,怎么就不着急呢?我说,急有啥用?人家看不上嘛。爷爷说,男怕入错行啊,都是你这个行当误了你。你就不能先瞒着,比如,就说是在一个国营大厂子里烧锅炉?我说,怎么能去骗人家呢!再说,凭力气挣钱,有什么丢人?爷爷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吱声了。
我问田师傅,现在如何?他笑了笑说,好着呢!四十岁那年结的婚,现在,孩子已经读小学了。田师傅说,他是在郑州打工时与妻子相识的,她有文化,会持家,人也贤惠,不顾家人及亲友的反对,决意跟他,让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也让他在人面前更加体面和硬气。我说,你妻子有眼力。田师傅腼腆一笑,不无骄傲地说,倒也是。妻子曾经历过一次婚姻,她自己说,学会了看人。她认定我这个人实诚,可靠,人也不笨。
田师傅还告诉我,经他介绍帮助,后来,他姐夫也进城干了这一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在郑州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综合服务公司,当上了老板。姐夫多次劝他,岁数不小了,别再干这力气活,还是去他公司当个帮手,做做管理什么的,田师傅拒绝了。他说,自己不是那块材料,成天盯着别人,动嘴不动手,不习惯。凭手艺干活,靠力气挣钱,心里踏实。
当时,电视台正在热播关于“你幸福吗?”的话题,谈及此事,田师傅说,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说。缺钱时,以为有钱就是幸福,可现在,乡下日子好过了,拌嘴磨牙的事,反而多起来了。我问,为了何事呢?他说,无非赡养老人、地界墙角、鸡毛蒜皮之类,说到底,总离不开钱。他轻轻叹口气,钱这东西,缺了它,没法活,多了,也未必开心,人不开心,怎么能算是幸福?
我问他们家的情况,他说还行。自己常年在外,老人全靠兄弟们照应,自己多掏点钱,应该。原来与弟弟合用的一个院子,弟弟成家后,他就把院子无偿地让给了弟弟。田师傅说,对外人也得有点同情忍让精神,何况兄弟,哪能斤斤计较?再说,兄弟们满意高兴,对老人也便会更加尽心。他说,每次回家,自己喜欢给爷爷和父亲洗洗脚,捏捏腿,那感觉真好,与在外干活挣钱不一样。只有母亲不愿意,说成年累月在外奔波劳碌,回家还不歇着!
田师傅说,家里家外一个理。当年为了挣钱,离乡背井出来闯荡,这些年,见的听的多了,越来越想明白了,钱是干什么的,不就是让你养家糊口、做点好事么?虽然自己能力有限,帮不了大忙,但助困救难的事,从不推辞。自己穷困过,知道缺钱的滋味,碰到了,扭头不理,心中不忍;做了方才心安。总之,人光想着自己,便不会快活。
我说,田师傅,什么是幸福,你懂。他抬头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有一丝忧伤闪过。他一边低下头做活,一边喃喃地说,我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娘。我努力做人做事,落个好口碑,其实,也是为了娘。娘一生要面子,如果地下有知,我想让她觉得脸上有光。
田师傅告诉我,以前家里穷,兄弟姐妹六个,老老小小一大家,全靠娘打理。每次回去,她就问“想吃啥?娘去做。”那时,虽说穷点累点,娘心情不错,后来,不知怎的,脾气越来越坏,成天郁郁寡欢,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火。家里人有点烦她,田师傅有时忍不住,也会与她急。但毕竟是娘,还是放心不下,与妻商量,就把她接进城一起过。开始还行,长了便合不来。没办法,只好就近租了一间房让她单住,吃啥做啥,由着自己,娘倒也乐意。但万万没想到,没多久便出了事,娘竟因煤气中毒而不幸身亡。田师傅说,当时,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娘的身边,瘫了似的,爬不起来,也哭不出声。他说,直到现在,都有点害怕去乡下的老家,每次一推开院门,仿佛就听到娘在问:“想吃啥?娘去做”。
田师傅说,对于母亲的变化,他一直不解,后来,无意中在电视“健康讲坛”上,听到了有关更年期综合征问题,自己猛然一惊,回想起母亲的那段症状,很可能与此有关。田师傅说,一想到当时,娘痛苦焦虑,却无人理解、孤独无助,便心痛不已。特别是母亲的不幸亡故,更是令他内疚自责。田师傅感叹道,子女虽然也爱父母,但无法与父母的爱相比。特别是母亲,对于儿女的那份爱,总是那么细心、耐心,那么无微不至、不厌其烦,那么无怨无悔、持久绵长。
田师傅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梦里见着母亲。他说,这些年,倒是梦见过一些人,有的根本就不大相干,而娘却从未见着,一次也没有。他像是对我,又像自言自语地怅然问道,为什么越是心想,越是见不着呢?我心头颤动,无以言对。
又有几个月没见着田师傅了,常常想着去看看他。这与足疾已无太大的关系。经过田师傅的调理,虽不能说是根除,但确实有了明显的好转。感觉上,脚已不像以前那样的僵硬,似乎柔软了许多。
中秋节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他说挺怀念与我的聊天,感谢我听他的唠叨。其实,真正应该感激的是我。人需要倾诉,也需要倾听。倾听比倾诉更重要。倾诉和倾听都要用心。
https://kb.dsqq.cn/html/2014-11/17/node_210.htm
https://kb.dsqq.cn/html/2014-11/17/node_211.htm
https://kb.dsqq.cn/html/2014-11/17/node_21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