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因是今年 6 月 27 日 3 时 30 分离开这个世界的 , 风宇打来这个令人伤心的电话,并且说:“您年纪也大了,追悼会不必来了。”但我大声说:“我一定要去!” 然后便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即去他生前居住的小屋,室内一切如旧,只是少了他这个人。马小梅告诉我克因去世前的一些情况: 他去世前一天似乎自己有预感,对马小梅说:“难道要这样走了么?”马小梅当时百般安慰他,然而他真的就平静地走了。
只是一般追悼会。第二天我在小区内遇见傅新岸。他一把拉住我说:“听说你在李克因追悼会痛哭流涕!”我说“兔死狐悲呀!”玩文数十年,结下深厚的友情,经常是浊酒一杯,或谈戏唱戏,或论文作文,绝对的志同道合。
一直想写一篇悼念克因的文字,而山阳闻笛,思旧之赋难工。一直拖到今天,才拿起沉重的笔来,实在是很对不住故人的。
克因1961年就担任我们南京市文协的秘书长了,他是我们南京市文联的老一辈人物。他作为驻会干部,长期做文学的组织工作,为南京培养过许多文学人才。在南京的文学史上,他肯定是一位功臣。当然,后来他进省在《雨花》和江苏省作协又进一步为文学事业做过许多贡献。
他是一个对自己极低调的人,从来没有自诩过,直到今年春天,他缠绵于病床,才对我这样说过一次:“人和人不好比,如果真的比的话,亏了!”然后又叹息道:“其实也不必这么想!”这话正是我想过的:我们这些驻会干部,为许多人提供了成名成家的机会,人家飞黄腾达了,我们还是在原地踏步!我说:“我们都是很亏的!”平心而论,这不算是牢骚,社会上的分配是很难理顺的,但应该理顺。而我们已经适应于此,从不当回事,偶而说说,也是说了玩的!
八十年代中期,江苏省作协机构调整,成立报刊研究组, 任命李克因当组长。他希望我能调到他那里去,共事合作,并且说艾煊也赞成。不久省作协真的要调我过去了, 可惜文联不肯放我。否则我会有一段和克因共事的机会。
虽然克因和我先后在南京市文协任过秘书长,而真正的共事时间只有四个小时。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省作协办的青年作家班邀请克因和我共同讲一课散文的创作经验,每人讲两个小时。于是我俩共同拟定了一个题目:《散文不散》,这看似有悖“散文要散”的创作规律,而我们的实际意思是提倡精短散文,反对卖弄聪明,离题唠叨,言之似有物而实无物。克因和我都是四十年代后期开始文学生涯的,我们写散文的资本主要是一部《古文观止》。这部上起先秦,下迄明代,共有二百二千二篇精短散文的总集, 在我们少年时代,是一部写散文的启蒙读物,实际上影响了我们一生。克因和我讲的这一堂课,确是我们的经验之谈。不过有些青年作家说,他们不知道《古文观止》是什么书。
今年春天,克因在病床上打电话给我,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一下,我有话说。”我即刻就去了。他非常认真地说了下面这样一段话:
“我们搞文学超过半个世纪了吧!我们是传统里走出来的,我们的文风和现在流行文风不同。我现在虽然不能起床写作,但脑子里没有停止思考。我们要提倡像《背影》这样的散文,且暂时定名为‘平实散文’。你想想,有没有更合适的名称。
我现想和你合作编一部书,选现代的中外平实散文若干篇,作为青年人写散文的范本。你和我的文章合适的,也可以选进去。”
克因说的“平实散文”其实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不散的散文。”当时我深受感动 , 这位长我两岁的老大哥已经病成这般光景,还念念不忘他毕生从事的文学事业。
当然,他从事的事业不仅仅是文学,还有京戏。京戏一直占领着他的艺术思维的二分之一。这和我一样。我和他的友谊有一半是建立在京戏的基础上的。他对京戏的艺术研究是深邃的,对京戏的不景气的现状是沉重的。有一次一位戏剧家创作的新戏在南京演出,克因在座谈会上直陈了新戏的缺点:直奔主题和概念化也就是说, 没有戏!像一粒石头投进了只说好不说坏的风气铺成的静静的水面。这种真知灼见是极可贵的。
我们同在一个票房玩戏,每星期见面一次,每次要在一起玩三四个小时。后来他病倒了,我还带着几个和他志趣相投的票友到他的小屋专玩。他一听京胡声,病就仿佛好了一半。
我把克因去世的消息带到票房去,大家都很悲痛。都说,一个忠厚的老人去了。当时,我对大家说了一个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故事:汉朝末年,文学家王粲去世,同行都参加了他的葬礼,魏文帝曹丕也亲自参加了临丧的队伍。他对参与的同行们说:“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我们每人学一声驴叫为他送葬吧!于是每个来宾都学一声驴叫。不知道做皇帝的曹丕是否也作驴叫的,我想他作为诗人,也会放下架子,诚心学几声驴叫,为好友送葬的。
我说了这个故事,票界同仁们明白了。于是每个唱一段克因生前爱唱的京戏段。我带头为克因唱了南阳关。
克因是长期卧病,把一生最后的一点精气神消磨在无边的寂寞中的!然而他何曾寂寞!他有文学和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