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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涛:门旁边有天井

2024-01-22 14:55
  

  1

  筱淑琴恐高,偏要住三十二层楼。门旁左边是天井,扒着栏杆往下看,黑漆漆像个无底洞。沿天井的过道是她每天必走的路,每次走过去,她的心就会吊起来,呼吸急促,头晕目眩,两只脚软绵绵,仿佛踩在云层里。她想找一个人说说话,驱散一下这种恐惧心理,可是这栋楼还没有住进来几户人,对门的邻居像个鬼,听见钥匙转动却见不着人影。

  楼道里死一般寂静,掉根针,声音都能听清。三十多层呢,人跳下去该是什么动静?筱淑琴偶尔会冒出跳下去试一试的念头:像腾云驾雾?像老鹰飞翔?还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四肢八叉,头发爆炸,身体旋转着,缓缓地迎合地磁的吸引?无疑,其场面一定很壮观,但会招来全楼人的谩骂。想到这里,她的后背就会渗入一股阴气。她在沙发上躺了一下午。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下来,她的心情随着天黑愈加抑郁。晚饭不想做,晾晒的衣物懒得收。她觉得一起身,人就会飘向天井里。

  筱淑琴怀疑自己病了,精神上出现了问题。为抵制这种情绪,她下班回到家尽量不闲着,地板被她擦破一层皮,厨房闪闪发亮,床单被罩被洗得薄如蝉翼。实在没活干,她就将女儿小时候的旧画册翻出来叠纸鹤、叠青蛙、叠小船,叠小帽子、小衣服,叠了拆,拆了再叠。

  筱淑琴是保险销售员。大家都叫她跑保险的、或跑保险的那女的。她并不在乎人家对她的称呼,都听习惯了。不过,筱淑琴跑保险挺有成就,靠她的努力,买了这套三十二层的顶楼。她买顶楼不只是图便宜,她是想“以恐治恐”的方式,来治愈她的恐高症。在单位,她的业绩算不上最好,但却是最勤奋的一个。她几乎每天都出去拜访客户,带足水和干粮,一出去就是一天。因此,她从不缺少客户,业务上还不至于造成她心理上的压力。筱淑琴其实是很皮实的,轻易不服输。

  2

  今天,是姚光明四十六岁生日。这时候他早该下班了。但两人的婚姻,几年前就已出现裂痕,有其名无其实了。这种形式上的维系,犹如她住在三十二层楼上的感觉,提心吊胆,又富有挑战性。

  筱淑琴什么都可以忽略,唯独对姚光明的生日十分看重,就像看重她的眼睛、她的心脏。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兢兢业业行使一个贤妻良母的责任,做一桌子好菜,买一瓶红酒等着他。自从女儿考上大学,姚光明不再过来,仍住在他们结婚时的老房子里。

  此时,筱淑琴正从冰箱里拿出来预备好的食材,合计着怎么搭配,怎么烹饪。她一直认为,每一道精美的菜肴,都是一件艺术品,都是有灵魂的。尤其是颜色的搭配,美丽的色彩能撬动人的味蕾。这一点,姚光明挺赞同她。她炒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香菇小油菜,一盘干辣椒鱿鱼片,一盘清水煮大虾。大菜是一海碗西芹炖羊排,一海碗红烧胡萝卜鸡块,又煮了一碗长寿面。她关掉客厅的水晶大灯,打开餐桌子上方的简易小吊灯。一桌子五颜六色,在柔和的灯光下面,绚丽多彩。然后,她打开酒瓶,斟满两个酒杯,蛋糕上插上四根蜡烛。等得很晚了,姚光明都没过来。筱淑琴点着蜡烛,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她是替姚光明许愿。

  姚光明真不是东西,明知道筱淑琴会等他,却连个电话也不打来。昏黄的灯光里,筱淑琴有点儿微醺,她看着缥缈燃烧的蜡烛,眼前又出现了幻觉,橘红色的火苗,突然变成一张怪异自得的笑脸,这张脸是多么邪恶,多么嚣张啊,带着不可小觑的挑衅。于是,筱淑琴恨恨地骂道,“你咋这么贱呢,再怎么我还是他的老婆,名门正娶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

  筱淑琴的脸被烛火映得通红。她先是一阵讥笑,接着,一双迷惘的眼睛里储满晶晶的液体,如同正在燃烧的蜡烛。蜡油涔涔地往下流,滴在她的心上,灼出千孔百洞来。此刻,她恨不得把蜡油掴在小婊子汤红的脸上,烫成个马蜂窝才好呢。

  蜡烛燃尽了,蜡油凝结成坨状,仿佛一块鲜红的烫疤,烙在她的心头上,在化脓,在腐烂,在流血。

  这时候,饭桌上的手机呜呜地震动,是女儿打来的。女儿的声音有点儿沙哑,像是感冒了,“妈,就你一个人吗?”

  “怎么了,闺女?”筱淑琴说。女儿问的好奇怪。

  “爸没有过来?”女儿说。

  筱淑琴打开免提看着前方,仿佛女儿就站她面前。“你打他电话了?”

  “气死我了,真是没救了。”

  “大人的事情,你少掺和。”筱淑琴一抬头,将满杯酒倒进肚里。

  “妈,您这是何苦?”她想到妈妈痛苦的醉态。于是声音微抖,“妈妈,咱别坚持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女儿的话,她心里一激灵,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一定是姚光明动用了女儿来当说客。筱淑琴怒火中烧,感到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憋死。但她不会向女儿发火,孩子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勇气。无论她的话有没有道理,她都保持沉默,反让女儿更加忧虑。

  “妈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不想让女儿的世界有任何瑕疵。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呀,您再这样固执,不觉得太亏了吗?这对您不公平。”

  女儿的话,一下触动她的痛处,她挂断电话,撕锦似地抽泣起来。哭够了,她给姚光明发了一条信息,“卑鄙小人。”

  十分钟后,“怎么了?不要动不动乱扣帽子。”对方回应。

  “你利用孩子。”

  “?”

  筱淑琴一夜无眠,她想着孩子真的长大了,知道维护妈妈的尊严。她再不同意离婚,连女儿也会看不起她。有几次,她想找他谈谈,却又有太多顾虑。她爱姚光明,一直都爱,如果说世界是黑暗的,他就是她的一缕阳光,这一点毫无疑问。不是那小婊子的出现,他们会同大多数家庭一样,过着美满平静的生活。她想告诉女儿,最近有人向她透漏,爸爸单位的周局将要退居二线,接替他的人选还没有定下来。如果这时候离婚,会对姚光明极为不利——自古仇恨夫妻百事衰,这方面尤其敏感。筱淑琴是存有私心的,一旦姚光明提升正局,他和她捆也得捆在一起,他们的婚姻就会牢不可攻。到时候,她就是新一任局长太太。那小婊子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是热锅上的蚂蚁。

  3

  后来,姚光明能顺利地坐上正局的位置,筱淑琴功不可没。半年前,夫妻俩请周局吃饭。显然,老领导也想送个人情。姚光明鞍前马后跟随他这些年,工作上怎样,他心中有数。干了半辈子副职,论文凭,工作能力,职业生涯,又是先进个人,就是太阳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于公,是上级提拔下级,再正常不过;于私,两人是好兄弟、好朋友,举贤不避亲,也没什么不妥。然而,最关键的一环,还是取决于筱淑琴所做的功课。不难看出,两家人有着微妙的私交。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筱淑琴频频出入于周局的办公室。不过,均是以推销保险为由。况且,隔壁便是姚光明的办公室,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一次保险公司为回馈新老客户,搞了一次五天假日游活动。筱淑琴邀请了周太太,并一路伴其左右,服务更是无微不至。日后,便结为亲密朋友。

  姚光明对这层潜意识的关系模棱两可,心中不踏实。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拿出点诚意来,先夯实了再说。顾名思义,请领导吃饭,主要是想摸摸底,加深一下感情。吃饭的那天下午,姚光明打电话通知筱淑琴,让她准备准备,说一会开车过来接她。

  筱淑琴走到大衣柜前,突然就没了自信。除了几套职业装,她还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能穿出这种场合。试来试去,觉得还是职业装最适合她。筱淑琴不漂亮,她的长相委实不让她满意。她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长得好看就是养眼,看哪儿哪儿舒坦,连他妈那玩意儿也舒坦。相反,丑陋则是一种累赘。比如她吧,一张脸星罗棋布,像刚从淋过雨的沙堆里爬出来。与潇洒倜傥的姚光明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协调。

  筱淑琴先在脸上下功夫,像在墙皮上刮腻子,一层一层地糊上去,护肤水、乳液、护肤霜、防晒霜、眼霜,然后画眼线、描眉毛、勾唇线、涂口红。半小时的捯饬,效果还不错,深深浅浅的斑点淡了许多,厚嘴唇也有了些许性感。她在镜子里照了再照,觉得还是不满意。这时候,姚光明没敲门进来了,站在她身后一会子竟没发觉。

  “别涂了,越涂越难看,像驴屎蛋上下了一层霜。”姚光明太缺,这样的玩笑他也敢开。筱淑琴脸一本,差一点就要恼了。

  “我可以不去,又不是我的事。”筱淑琴说。表情淡然。

  “开句玩笑嘛,怎么不是你的事?你老公的事不就是你的事。况且人家提出来就要你去。”姚光明话里不乏醋意,却又不得不讨好她。

  筱淑琴一旦穿上职业装,便自信满满,很有气场。职业性的微笑,以及沉稳的交际能力,使她不像那些处心积虑,年轻漂亮的小女人,看见喜欢的男人便花枝乱颤。她有她的处事方式,她会借帆远航。

  在饭店,筱淑琴每一个细节都发挥到极致。她扑过去搂住周太太的肩膀,将太太从头到脚瞻仰一遍,仍是以赞美打先锋,夸她的衣服漂亮啊,包包贵气啊,鞋子上档啊。不油腻,不虚假,直夸得那女人心花怒放,面如菊花。

  “你看人家姐姐,再看看我,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筱淑琴说。做出羡慕的表情。

  “你哪里比我差?老公年轻有为,女儿博士,还不知足!”周太太说。

  “我要有姐姐的命,也不用天天抠人家门鼻子、看人脸色了。”(跑业务的女人经常调侃自己,上门谈业务,比喻抠人家的门鼻子。)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哈哈哈!”筱淑琴大笑。她想说什么,周局明镜似的。然后,她从挎包里掏出一条很精美的双层丝绸披肩,打开包装,披在周太太身上。周太太先是惊喜,看了一眼丈夫,很小心地扯下来。

  “你抠人家门鼻子不容易,我可不能收,哈哈!”周太太也学她幽默。

  “我姐看不起人咋的?咱不是亲吗!”于是两人又笑,推辞一番。

  “弟妹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丈夫发了话,女人才肯收。筱淑琴和姚光明几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以后学着点。”周局面向太太。

  “哎呦!您这是损我哪。”筱淑琴站起来给二位夹菜。

  “好、好,我来、我来,”周局说。看着姚光明,“光明,你小子有福气啊,老婆精明又能干,你该知足。”

  “知足、知足。”姚光明笑得有点尴尬。显然,周局好像知道他和汤红的一些事,是想借着酒劲旁敲侧击。

  姚光明开车来的,以茶代酒。领导说什么,他心里不痛快也得装孙子。筱淑琴明白周局的意思,为了她,好几回他在酒场上轻蔑他。姚光明毕竟是她的丈夫,别人对他不敬,她心里不是滋味。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在心里骂道。

  怎么说呢?人心这东西很难掌控。她和周局第一次接触时,便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感应。她的苦楚,她多年来所受的委屈,都向他倾诉。然而,她又不能容忍这个男人对她丈夫有半点亵渎。每次他来他们家找姚光明喝酒,他就喜欢当作她的面奚落他,然后,再朝她眨眨眼。说不上是鄙视,还是得意?于是,她的后背就像被人扎了一刀。姚光明不好说什么,筱淑琴坐不住了,仿佛被人打了耳光,火辣辣的。无论她在姚光明的心里算什么,但一天不离婚,他们还是夫妻,是一家人,亲人。

  接下来,筱淑琴站起来先喝了两杯酒,菜也不吃,就向周局两口子敬酒。她清楚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不管这个男人怎样冒犯她,她都会装傻。于是她手捧酒杯先敬太太,太太喝得有点急,呛着了。筱淑琴便来到周局身边,先敬后陪,酒场规矩多,总能找出理由劝人喝酒。不得不说,应酬方面,筱淑琴的确厉害,她每发出去一个信号,都让这个男人不劝自饮,飘忽忽如同乘云驾雾。而心里,又像活吞了一只王八,抓心挠肝。

  “妹妹,差不多行了。”他双手抱拳,做出服输的样子,“你这个老婆,厉害呀!”周局摇摇头。姚光明只在一旁笑。

  “谁让你是我姐夫呢?”她握住太太的手,也复制他的样子,向他眨眨眼。

  几轮酒下肚,周局醉态。“那是,那是。”太太也跟着“那是,那是。”

  姚光明拧了一下筱淑琴的大腿,意思让她进入正题。筱淑琴正窝着火呢,便“哎呀”一声,“你掐我做什么?”

  姚光明尴尬地笑笑,脸红到半截,心里有火,也不敢使出来。筱淑琴不理他,三人只管喝酒。

  姚光明存不住气,亲自向周局敬酒。被筱淑琴拦住,“不喝,不喝了,不能再喝了。”

  他不听她的,捧过去酒杯。周局喝了。他再倒,周局挡住他,“不能再喝了。”

  “好事成双,老规矩。”姚光明说。

  “规矩是人立的,弟妹代表就可以了。”周局摆摆手。

  姚光明非要敬周局第二杯酒。被筱淑琴一把夺过去喝了。差点没把姚光明气死,他眼一瞪,“你干什么?”

  “他是我姐夫,亲姐夫。我看谁敢欺负他!”

  其实,你能感觉到筱淑琴心里的矛盾,尽管她和姚光明有着太多的怨恨,还是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仕途。

  筱淑琴果真醉了,趴在周局的椅子后背打嗝。太太想扶她坐回去,她不听,看架势,随时会摔倒。姚光明太木,非要缠着领导喝他端上来的第二杯酒。周局没理他,搀起筱淑琴回她自己的座位上。他犹豫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只脚轻轻踩了她的脚尖。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奶油味。

  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她托他办过什么事?事后请他吃饭。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他开车送她,下车时他揽住她的腰。她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回到家,她心乱如丝,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几近死去的那个部位,下意识抽动了几下,意识到自己太饥渴了,她和姚光明好久没有夫妻生活。于是她岔开两腿,一股蒙昧的冲动,拨通他的电话。对方刚“喂!”她就挂断了电话。她想告诉他,她已经干涸了很久很久,快要渴死了,像一眼枯干的老井,期盼一场甘雨的降临。来呀!来呀!我要你,我需要你。

  “人家本来不喝酒的,看看,丢人现眼了吧。”筱淑琴说。那语气,俨然是在撒娇。周局回到座位上抽出两根烟,递给姚光明一支,两人都吸着了。不一会,房间里烟雾缭绕,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中。酒店的灯光柔媚,透着朦胧般的诗意,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美丽的倦态。这一刻,地球仿佛是静止的,大家都不说话,连心跳都带着某种克制。

  还是周局先说了话,他眯着眼睛看姚光明,“光明,最近再努力一把。”

  姚光明受宠若惊。又是给领导倒茶又是续烟,一番拱手致谢。

  “该做的我会尽力,不过……”周局语重心长,没有将话说完整。男人之间的谈话,有时候无需太透明。姚光明也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一个提醒,便心领神会。不过,他这个人看着挺精明,就是个人的感情处理不当。大半辈子了,还那么浪漫幼稚。

  话说到这份上,筱淑琴算是完成了使命。戏演完了,她要撤了。她说她头痛,想一个人走走透透气。

  姚光明生日的第二天,来过一次。他看到桌子上没有动过筷子的饭菜和蛋糕,“以后别这样,我现在不过生日。”

  筱淑琴去厨房热菜,姚光明看着她疲倦的背影,负疚感油然而生。两个人低头吃饭时,姚光明试探说:“要不,我搬过来住?”

  “为什么?”筱淑琴说。很吃惊地看着他。

  “我们总还是夫妻吧!接着他又说,“别闹了行吗?都这把年纪了。”姚光明显然是诚恳的。

  “你不是打电话让女儿劝我吗。”筱淑琴突然来火了。

  “我不和你吵架!”姚光明点了一根烟猛抽,蓝幽幽的烟雾在饭桌上萦绕,仿佛他吐出的一丝惆怅。

  “哦,不要,”她说,“你有人陪。”筱淑琴讥讽道。语气平静下来。

  “唉!随你便吧。”姚光明无奈地笑笑。七点多钟,他迟迟不肯离开,筱淑琴下了逐客令。就在他赌气跨出门外时,筱淑琴后悔了。她想告诉他:此刻,她很需要他,她好像病了,头疼得厉害。而在她犹豫的片刻,电梯徐徐启动了。

  4

  汤红是筱淑琴的高中同学。两人都是班级里极品人物。筱淑琴黑瘦,相貌丑陋,但学习优秀;汤红和她反差很大,漂亮又会打扮。因此,都被封了雅号——灰天鹅、美丽天使。不用说,汤红当属于后者。因长一张妩媚的脸,人就清高孤傲,却和筱淑琴处得来,完不成的作业都推给筱淑琴代劳。高二上半学期,汤红谈恋爱了,爱上隔壁班级的姚光明。姚光明在学校可是出尽风头,是一名篮球健将,阳光帅气,学习也不错。筱淑琴也偷偷喜欢他。因为他和汤红的关系,筱淑琴渐渐疏远汤红,不再为她代写作业。

  “我哪得罪你了,为什么躲我?”汤红气恼地问她。

  “谁躲你了,自己的事情为啥让别人做?”筱淑琴不耐烦的样子。

  “呵,你是不是嫉妒我了?”汤红一向妄自尊大,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切!”筱淑琴鄙夷地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

  “你想给他提鞋,他都嫌你手指头粗。”

  筱淑琴被激怒了,眼看着两人要打起来。姚光明这时候走过来,他没理会筱淑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揽着汤红向操场走去。筱淑琴望着他们的背影,一颗心,像被人摘了去。如同一只斗败的鸡,躲在角落里形单影只。很长一段时间,她处于失恋状态,深陷痛苦中不能自拔,便设法窥探姚光明的隐私。每次他和汤红约会,筱淑琴就会悄悄跟踪。操场的南头有一片冬青,夜里黑漆漆十分隐蔽。学校的大门夜里出不去,他们就在那里幽会。筱淑琴躲在冬青另一头,像一只被堵在洞口的老鼠,一伸头一伸头,既害怕,又害羞。这一夜,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不断地想着汤红因快感发出的叫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筱淑琴从此恍恍惚惚。姚光明仿佛是她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模仿汤红的发型,模仿她说话时吹额头上的刘海,模仿她走路装出的调皮样子。她后来做过一次傻事,趁中午吃饭的工夫,她偷偷溜进隔壁教室,将母亲送来的补品全都塞进姚光明的位洞。姚光明以为是汤红送他的,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筱淑琴吃了哑巴亏,将怨恨记在汤红头上。

  她和汤红的一次直面冲突,是因为一条玫红色的秋裤。她母亲才买给她的。筱淑琴只穿了一上午,身上就来那个了,裤裆滴了一滴血。她将秋裤脱下来叠好,放在枕头下面压着。等身上过去了想拿出来穿,秋裤不翼而飞。她问了寝室的所有女生,都说没有看见。几天后,她下铺的女生告诉她,说早上在厕所里看见汤红穿着一条枚红色秋裤,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那条?

  中午回寝室吃饭,筱淑琴直接去问汤红。汤红不承认,说她诬陷她。

  “你脱掉裤子我看看,就知道有没有诬陷你。”筱淑琴说。

  “你有什么权利搜查我?一样的东西多着呢,厂家又不是生产你一条。”汤红理直气壮。

  “我的秋裤我认识,被滴上那个了。”筱淑琴坚持让她脱裤子。

  “不脱,你能怎么我?你再诬陷我,别说我不客气了。”汤红说。

  “不是我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咋说?”

  “不是,不是,我说不是就不是!”汤红被逼急了,一把揪住筱淑琴的头发。筱淑琴被她摁住了头,无法站起来还手,于是她急中生智,在下面去拽汤红的腰带。汤红被当场揭穿,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

  晚自习后,姚光明在黑影里叫住筱淑琴,“筱淑琴,筱淑琴”,他说,“我找你有事。”

  筱淑琴停那了,没有说话。“快要高考了,能不能别追究这件事?”姚光明说。

  “什么事?”筱淑琴一愣。

  “秋裤”,姚光明说,“秋,”

  “这事与你何干?”筱淑琴说。不等他说完。

  “你想怎样?”他说。

  “她是小偷,偷了我的秋裤还不承认,还扯我的头发。”筱淑琴憎恨地说。

  “你想怎样?说出来我听听。”姚光明急了,脸上有些膨胀。

  “什么想怎样,我还能怎样?告诉校长呗。”筱淑琴说。不想和他纠缠。

  “不要啊筱淑琴,千万不要,这样会毁了她的。马上要高考了,给我个面子,给我个面子行不行?”姚光明说。几乎是在哀求她。

  “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值多少钱?”姚光明如此在乎汤红,简直是火上浇油。她想起送他补品的事,就更恨他们。“我真是瞎了眼了。”她说。

  “你提个条件,我补偿你。”姚光明就差下跪了,他低三下四的样子,让筱淑琴恼羞成怒。便顿生邪念,想捉弄他一下,“啥条件你都答应?”

  “答应。”姚光明很干脆。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你和她断了和我好。”她说。狡黠地看他。

  姚光明笑笑,“你真不要脸,这话你也说出口。”

  “不敢了吧,真以为你是英雄救美呢。”筱淑琴嘴一撇,转身要走。

  姚光明一把拉住她。两人僵持了一会,姚光明咬牙说:”行,只要你不告诉校长,我有什么不敢?”

  “那好,你给汤红写个纸条,就说喜欢的是我。”

  “妈的,算你狠!写什么写,现成的。”说着伸过来胳膊搂住她的脖子。

  但汤红还是退学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姚光明承诺的话还得算数。进入复习阶段,他和筱淑琴一连鬼混了几个晚上,两人说好的做个了断,然后集中精力复习。临近高考时,筱淑琴突然失踪,考试也没有参加。

  二十多天的煎熬,姚光明等来了一个普通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是个二本。但对他来说很满足。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筱淑琴,又不敢去找她。八月的天气骄阳似火,他骑车瞎溜荡。学校的大门紧锁着,院子空无一人,门卫也不在。围墙外的玉米郁郁葱葱,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姚光明触景生情,他想到了汤红,想到了筱淑琴,想到他们三个人的情感纠葛。“我的第一次,最美好的第一次;我的初恋,我的爱……一切的一切,都献祭于这片土地。永别了,我的战友、我的朋友!”他心里胡乱感慨,一副失落的样子。

  他想她们了。尤其是筱淑琴,她在哪儿啊?他忽然有种预感,她一定出了什么事。高考前,他和班主任去过她家,她母亲非常冷漠,只说她身体不好,将他们拒之门外。

  筱淑琴没有走远,她怀孕了。去了县城的姑姑家。她父母声嘶力竭,逼她供出男孩子是谁,她闭口不言。带她打胎,她说逼急了她就从六楼上跳下去。

  大学二年级,姚光明带一个漂亮女孩回来。筱淑琴一直关注他的消息,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十分恼火,不再顾及面子了,带上孩子直杀上门去。女儿刚会走路,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汇,会叫爸爸了。姚光明见到她们母女吃了一惊,看来之前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但顿时冷静下来,很自然地向她介绍他的女朋友。筱淑琴坦然自若,当着他女朋友的面让女儿叫他爸爸。姚光明仿佛当头挨了一棒,说筱淑琴不该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孩子是你的,我们俩的,”她面对那女孩,“我干嘛要开这种玩笑?”

  “我还是个学生,怎么可能会……”姚光明死不承认,十分冤屈。忽然想起汤红来,害怕筱淑琴翻旧账,承认和她谈过恋爱,但不承认和她有过那种关系。至于孩子,纯属无稽之谈。筱淑琴早有所料。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保存完好的日记本递给他。他翻看了几页,上面清清楚楚记着他们约会的地点和时间,某月某日,他说的什么话,发过的山盟海誓。于是他脸色煞白,双手颤抖着,说筱熟琴诚心恶心他。“不就是想讹钱吗,要多少?砸锅卖铁也给你。”他说。用极其憎恶的目光瞪她。

  “你以为呢,你看我和孩子值多少?”筱淑琴讥笑。抱起孩子就走。为了这个男人,她可谓是费尽心计,却也付出了巨大代价。

  姚光明没有低估筱淑琴。不过,让他心甘情愿地娶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姚光明不是软柿子,筱淑琴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仗,既然打了,就要打得漂亮。姚光明还没有毕业,她提前托了亲戚,给他找了一个事业单位,待遇各方面都不错。姚光明对婚姻尽管不情愿,对他的职务倒挺满意。

  “要是汤红怀孕就好了。”姚光明偶尔会瞎想。想到筱淑琴便会想起汤红,想起汤红也会想到筱淑琴。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将这两个人绑在一起。如果要他二选一做老婆,他会一个都不要。但时至今日,一切由不得他。孩子会叫爸爸了,要上户口。姚光明再不是东西,自己的亲骨肉不能不接收。大婚当夜,他和筱淑琴蜂狂蝶乱缠绵了大半夜。然后痛快地哭了一场,以眼泪献祭昨天。他说原来的那个姚光明死了,而活着的,只是筱淑琴的再造。随他怎么闹,筱淑琴不动声色。她相信,她会用真挚的感情打动他,将一个真实的姚光明唤回她的身边。

  5

  世界还是太小了。筱淑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几百里以外的大医院遇见汤红。她婆婆心脏不好,姚光明前些天就为母亲预约了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凑巧那天他开会,只好由筱淑琴带着婆婆前去就诊。汤红带着口罩,筱淑琴上来没在意,只顾忙着婆婆检查。但汤红早认出是她,内心里一阵翻腾,当年秋裤的事,宛如刚结好的伤疤重又撕裂开。

  检查的结果,老太太的心脏有待观察,还不至于非做手术的地步,先吃点药看看。筱淑琴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便猛然觉得这个专家好面熟,听声音也熟,她的脸一下红到耳根。这时候,汤红正若有所思地看她。两人对视数秒,筱淑琴搀起婆婆要往外走。

  “请等一下,”汤红摘下口罩,“是你,怎么会是你?”她说。好像被人骗了似的。

  诊室就她们三个人。医生不叫号,外面的病人进不来。筱淑琴暗自吃惊,这女人比以前更滋润,看起来很会保养。她肤白如玉,面色红润,眉毛修补过,嘴唇纹了桃红色。大概是职业的属性,多了几分沉稳和持重。相比之下,筱淑琴可没这么幸运,因长年在外面跑业务,过早地显出老相。

  不得不说,女人长一张好看的脸就是自信,也可以说是自信源于一张好看的脸。这一点,在汤红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筱淑琴不漂亮,所以她在漂亮的汤红面前就不那么自信。当年秋裤的事,按说两人见面,感到难堪的应该是汤红,可这个女人竟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倒是她像做错了什么事,畏畏弱弱,见不得人似的。不过,这样的场合相逢,搁谁都会尴尬,你看她头勾着,脸扭向一边。慌乱中,她好像听见汤红又说了什么,她不想搭理这个婊子,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开开门,和婆婆急急地走出去。

  “筱淑琴,筱,”汤红站起来,就差没有拉她了。而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清脆的关门响。外面的叫号台,继续叫着下一个排队人的名字。

  “你们早有联系,早就联系了是吗?”筱淑琴似笑非笑,像审一个犯人看着姚光明。

  姚光明被她问愣了,但立刻反应过来。“哦,我是想告诉你的,不是还没来得及吗,那个专家……”

  “你不用心虚,我们见面了。”筱淑琴乜斜着眼睛,“她脸皮真厚,一点都不难为情,干了那种事,我都替她脸红。”筱淑琴嘴一撇,说。

  “哎呀,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人家给妈看病,总不能不说话吧。”姚光明说。

  “呵,这就护上了。对了,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谁先联系的谁?还一直瞒着我。”

  “我找专家给母亲看病,有错吗?什么谁先联系的谁,她是很名气的心脑专家,我觉得找熟人要好一些。”

  “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专家,偏偏你就知道?”筱淑琴说,“我们这里,难道就不能治你妈的病,非要跑那么远?”

  “不是那天开会,说什么也不让你带去的。我发贱行了吧?”姚光明说。

  “你骂谁,谁发贱?是你发贱,是你想去见她。”筱淑琴不依不饶。

  姚光明不再搭理她,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太了解她了,自私、多疑,动不动爱吃醋。他不能和别的女人说话,尤其不能和漂亮女人说话。

  筱淑琴还在唠叨。姚光明嫌烦,洗洗先睡了。他知道她醋劲上来了,一时半会不能算完,他更不能解释,越解释越乱套。他后悔了,不该为母亲的病去找汤红。“等着吧,”他想,“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

  而筱淑琴一有烦心事,就朝他大发脾气,粘起来没完没了。汤红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她张口闭口“那个婊子”。

  “你想她了,你想那个婊子了,去找她啊,去啊,快去啊!她是个贼,是小偷,小偷就是贼。”

  “还有完没完,你简直不可理喻。”姚光明气得嘴唇发紫,两条腿直打哆嗦。他几乎不能出差,不能接陌生女人的电话。否则,他就是去找那个“婊子”了,或接了“婊子”的电话。夜里两人做爱,太投入,她便问他:“汤红好还是我好?”姚光明累了,她就说,“你的心,是不是跑到“婊子”那了?你去吧,她比我漂亮,X也漂亮。”

  姚光明没了情绪,从她身上滑下来。她攥紧那东西死死不放,“怎么了,你想留给她呀,你这玩意儿太好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被她羞辱得无地自容。痛苦不堪的样子,如丧考妣。“神经病。”他说。

  “神经病,神经病也是被你们逼的!”筱淑琴怒火冲天。像要杀人的样子。

  “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是想她了,怎么了?”

  “一对狗男女,一对吊秧子狗。”她嘴里喃喃骂道,脸上全是泪水。

  6

  姚光明坐上局长的位置,仿佛一夜间发了福。他陷进转动椅里,喘气都有点粗了。第一天上任,他要犒劳他的妻子,不用说,他的提升筱淑琴立下了汗马功劳。中午下班,他推掉一切应酬,十分愉悦地买了一些食材来到筱淑琴的住处,他亲自下厨做菜。见到筱淑琴,他用戏文里的道白拱手说,“老婆大人一向安好,小生在下有礼了。”

  “批下来了?”筱淑琴说。她其实先收到的消息。

  姚光明激动得像个孩子,全然忘记了这些年的冷战。他让筱淑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人包揽全活。隔那么一会,便伸出脑袋看看她。搞得筱淑琴很不自然,嫌他腻歪,躲进卧室里去看手机。

  吃饭的时候,姚光明试探地说,“媳妇儿,要不,我还是搬过来吧。”

  筱淑琴没吱声。喝了几杯酒,姚光明微醺,磨磨叽叽说了些肉麻的话。筱淑琴起一身鸡皮疙瘩,“心也搬回来吗?别当我是傻子,只是不想揭穿你。”筱淑琴现在更硬气了。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不怕影响孩子?”姚光明说。

  “你怕影响你自己吧。”筱淑琴阴阳怪气,气得姚光明脸阴沉着,半躺半靠在沙发上抽烟。筱淑琴收拾好碗筷坐在饭桌前喝水,姚光明的手机这时候来了一条短信。筱淑琴没说什么,她猜到是谁发来的。姚光明心虚,像被蝎子蜇着,迅速按灭手机屏。

  姚光明很适应大环境。一上任就学会了前任领导的格调,一场会接一场会开,吃饭、应酬,忙不暇接。汤红几次约他,说要为他庆贺,都被他婉言拒绝了,理由很忙脱不了身。姚光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做事情很有分寸,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他不敢有任何懈怠。但他还是在乎筱淑琴的感受。两个女人相比较,孰轻孰重他拎得很清。弄不好,便会人仰马翻。男人嘛,有时候为了自保,会很无奈、很不近人情的。汤红吃了闭门羹,自然懊恼,这就怪不得她倾箱倒箧了。

  这天上午,汤红亲自驾车过来约筱淑琴茶社见面。筱淑琴点了一壶糯米香红茶,一小碟果脯。汤红自带茶杯,说喜欢喝绿茶。她穿一件西瓜红色的宽松连衣裙,头发随意披散开,她那千娇百媚的姿态,让女人看了都为之动容。

  “这婊子成精了,四十大几的女人竟嫩得能掐出一汪水,一对桃花眼就是专为吸噬男人魂魄的。”筱淑琴心里骂道。事先打足的气,倏忽间消去一半。汤红轻轻摇晃手里的茶杯,舒展开的叶片不安分地在水中团团转。“她是来者不善。”筱淑琴想。但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无论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她都会坦然面对。

  “请用茶。”她说。

  “谢谢!”汤红莞尔一笑。

  绿茶明目、败火,“原来她是来败火的,她心里窝着火。”筱淑琴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于是,她说:“我们家老姚,姚光明升职了,一把手。想必你也听说了。”

  汤红没有回答,两人默默相对。看是平静,却暗流涌动。这是女人开战的前奏。大概三分钟左右,“放下吧,那不是你的,早该放下了。”汤红说。面无表情,仍在晃着茶杯。

  “你还好意思说,你做的什么事,难道忘了吗?”筱淑琴说。鄙视地看她。

  “我拿了你的秋裤,你抢了我的男人。好像都不是什么好鸟。不过,还是你划算。”汤红笑笑,“这笔账我们该怎么算?”汤红突然愤慨。

  “你的人?真不要脸!你觉得他会爱一个小偷,一个偷人东西的贼?而我们,我和他是正当恋爱,是合法夫妻,他是我孩子的爹。”筱淑琴喝了一口茶,丝毫不示弱。

  “正当,你那也叫正当,你是乘人之危,是胁迫……”汤红憋得脸通红。然后又说,“他是为了保护我,不得已而为之。”

  筱淑琴忍住发火,“真是好笑,都打到我家里来了,还不得已而为之,你退学,他怎么没去找你啊?”

  两个女人的战争,丝毫没影响到姚光明的心情。尽管他始终爱着汤红,但明面上他得站在妻子的立场,维护筱淑琴就是维护他自己。这倒出乎筱淑琴的意料之外。人逢喜事精神爽,姚光明有了某种攻略性的优越感。况且久别胜新婚,他和筱淑琴分开太久了,两人又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劈开腿,便是干柴烈火。然而,姚光明还是高估了自己。他裹着浴巾去敲妻子的门,里面没有回应。姚光明试探地推门进去,门没锁上。他一下火了,“妈的,白白害我跑了几天马。”他的下身立马像一支火炬熊熊燃烧。

  墙上的小夜灯亮着,微弱的光线使狭小的房间充满了迷离的魅惑感。筱淑琴喜欢裸睡,只穿了件浅色的网纱内裤,毛巾毯蹬在一边,张开的双臂,像在丈量房间的空隙。姚光明哪还顾得上优雅,鲁莽地将筱淑琴横拉过来,和他形成一个垂直九十度,架起她的两条腿,摆出一副推车的架势。正想进入,筱淑琴猛然惊醒,顿感奇耻大辱,愤然踹过去一脚。姚光明后退时打了一个趔趄,捂着小肚子:“你想踹死我啊!”他颓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穿好衣服在客厅狂怒:“我他妈受够了,离婚,不离婚是婊子养的!”他拿好自己的行李,临走又甩一句,“占着茅坑不拉屎。”

  7

  筱淑琴病了。一夜高烧不退。她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到头,顿觉通体轻盈,不再心虚害怕了。她答应姚光明,考虑好自会打他电话。她首先考虑的是资产转移问题,她把存折、自己买的几份人身保险,受益人都变更在女儿的名下。她不是想要马上赴死,是考虑万一。她的神经意识偶尔错乱,多日的分崩离析,使她几次想从天井跳下去。因此,她尽量不开门,不开灯,将门反锁起来。而一旦清醒,她还要过正常日子。当然了,她不再被感情所困,她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有时候她会想:她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背着他和周局的那些事,至今她都没能明白,到底是为了他的前程,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如果没猜错的话,姚光明一定知道了什么。

  这一天,她哪里都没去。她把家里重新整理一遍,然后换了一身漂亮衣服,然后开始化妆。这次她化妆有了经验,轻轻松松搞定。她在镜子前反复照看,觉得化了妆还是蛮好看的,就是有点儿失真,不像自己了。其实,她早就不是自己了。是啊,光鲜的背后,有多少是不为人知的一面。所谓的完美,只不过是掩盖身体的遮羞布罢了。管她呢,失真就失真吧,反正是做给别人看。一切准备好了,才给姚光明打了电话,“想好了”,她说,“过来接我吧。”

  趁这工夫,筱淑琴在房间里来回巡视,唯恐落下什么东西似的,她的记忆力一直在下降。姚光明总算打来电话,“真想好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姚光明笑说。显然,已不再生气。

  “既然做出的决定,还想什么想。”筱淑琴说。她挂掉姚光明的电话,笑着流出幸福的眼泪,像一个即将出嫁的老姑娘,终于有人肯娶她了。等了一个小时,姚光明还是没到,“这人真能装,平时也没见他多忙。”筱淑琴心急如焚。姚光明又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事,改天再说吧。一副不耐烦的腔调。

  “就今天,我好不容易请的假。”筱淑琴说。态度强硬。她觉出姚光明故意拖延时间,明显是在消耗她的尊严。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你和他算什么?”姚光明回复很快。

  筱淑琴顿时蒙了,“你真卑鄙!”

  “呵,随你怎么想?”

  “请别忘了,你是怎么爬上的这个位置。”她打字的手在颤抖。

  “铭记在心。所以,我不会和你离婚。”

  “小人。”筱淑琴边打字,边骂出声。

  十一点半,姚光明终是没来。他刚上任,交椅还没有坐稳,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他的职务。筱淑琴心灰意冷,忽然想到一个成语,“得鱼忘筌”,比喻自己再恰当不过。可是,他当时为什么不制止她?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真是个傻X,竟钻进自己给自己下的套。而他呢,只不过顺水推舟,助长了她一把。“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她脸色苍白,心如死灰。然后她打开房门,神情恍惚,两条如同捆在一起的腿,一点点往天井的方向挪动。

  这时候,姚光明的母亲打来电话惊住了她,说她炖了一锅香菇鸽子汤,叫她过去吃午饭,又让她顺路买几个烧饼。婆婆不久前刚做了心脏手术,身体恢复得很快。多亏了县人民医院的胡医生,胡医生是当地有名的心脑血管专家。

  筱淑琴想起来,婆婆上次心脏不好,姚光明非要预约外地的专家。而家门口就有那么好的医生。

  (责任编辑:宋传恩载《歌风台》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