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作家网
江苏作家网

葛宇: 窃贼

2024-01-22 14:52

   “啪啪啪啪……”母亲扇着耳光。近乎疯狂而又暴烈。每一下,不是扇向我,而是对着她自己又瘦又苍白的脸颊。

   那一刻,悔恨、自责、愤懑在母亲的脸上击打出一道道红色的指痕,就像重叠地敷上了带血的掌膜。

   那一刻,麻子正在大路上吆唤,谁偷了她家的香烟。从她亢奋的声音里可以断定,她脸上每个麻坑一定像注满了新鲜的鸡血,放射着奇光异彩。

   那一刻,我蹲在柴禾旁,浑身打着哆嗦,惊恐地望着妈妈扭曲的脸。我怯懦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成了小偷。

  

   那天,我的母亲、丫头的母亲和大翠的母亲等人,一直在农田里干活。接近黄昏,幼小的我们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丫头拿了个红薯窝窝头,里面夹着黑咸菜,有滋有味地嚼着;大翠在她自家锅屋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吃的,干脆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吞下去,她用袖口抹着嘴巴向外奔跑时,和她母亲正撞了个满怀。

   我想我的母亲也回到家了吧,于是,向家的方向而去。母亲果真在家里。我很听话地坐在锅门口的小板凳上,擦火柴,引火烧锅。母亲忙着淘米、往锅里添水,又把篦子放在锅里,从堂屋的横梁上,卸下挂在上面盛馒头的柳条篮子,挎进锅屋,把一些馒头放在锅里馏。今天的生活依然重复着昨日的安然与庸常。

   这时,突然就从大路上传来吆唤声,一听便是麻子的声音。她说谁偷了她家的香烟,要乖乖地给她送过去,不然,就天天骂,让那个小偷连他一家人都不得素静。

   你拿她家烟了吗?母亲问。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锅屋里光线昏暗,母亲没有看清我的表情。她说,可不要拿人家的东西,拿了就送回去。

   我怀着侥幸,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是极力地想和麻子撇清关系的。

   一次,梅子的褂子少了,后来在大连新盖的堂屋里找到。那时大连家的屋子刚盖好,还没有安装门窗,里面摞着许多剩余的红砖,麻子一口咬定是我把褂子藏在红砖上面的,还说她看得真真切切。 一群人都围着麻子,分享麻子的重大发现。很有成就感的麻子,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她脸上一个个麻坑因为兴奋而膨胀得紫红油亮。那双特殊于常人的灰褐色瞳仁,此时闪出绿莹莹的光来。我说我没拿梅子的褂子。她朝我一瞪眼,像极了一个恶魔,就差那两粒可怕的眼珠没有掉出来砸到我的鼻尖。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和愤怒,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猛地向麻子脸上撒去……母亲和一些妇女立刻把我拉回家,我委屈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褂子风波虽然平息,麻子的任意栽赃,却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麻子似乎常常用鹰爪般的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脑瓜:就是你偷了人家的褂子!就是你!!……从此,我见了麻子,总是躲得远远的,生怕再次遭遇她的陷害。

   此时,麻子在大路上激烈地叫嚣着,仿佛她家的祖坟被人挖了。我很疑惑,只是拿了个空烟盒而已,怎么就成贼了呢!平时,我喜欢收集空烟盒、糖纸等,我对上面的图案和色彩由衷地好奇和喜爱。当然钞票和粮票上也有好看的图案,可是我却很少能有摸一摸的机会,这些被大人们看得很紧,是他们最稀有的宝贵财富。邮票更是难能可贵了,有人一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没收到过一封信,也无法拥有与一封信同样稀缺的一枚邮票。平时,我能看到的书籍和画册少之又少,我只能捧着母亲用来夹鞋样和丝线的厚厚的簿子,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用彩墨勾勒、涂染的关于“白蛇传”故事情节的图画。母亲说,这是她出嫁时,我的一位跛脚表舅为她画的簿子。这个簿子已被我翻得快要破烂了,我渴望长大了要为母亲画一个崭新又好看的簿子。

   我已收集十几个烟盒了,大前门、黄金叶、飞马、丰收、经济、联盟等,图案精美的烟盒尽管很少,但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就这样,我终于等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充满魅力的烟盒——麻子家的烟盒。然而,我怎知这华美的空烟盒里面竟隐藏了一触即发的毁灭性炸弹,暗含着如此不可控的危险。这不,我衣袋里的空烟盒,还没来得及整理,麻子就大张旗鼓、摇旗呐喊起来,大有置窃贼于死地之势。她远没我等待一只烟盒所持有的耐心,见没有人出来应声,她如被激怒的母老虎咆哮起来。虽然,我没见过真实的老虎,但不能说我没见过一只乱咬人的疯狗。我感觉麻子正呲着利牙向我扑来。我吓得猛一激灵,把衣袋里的烟盒,赶忙放在了柴禾底下……

   母亲把锅台收拾停当,接过我手中的火棍继续烧锅。往常的我在这时,早就一溜烟跑出大门外了。可是这次因为心虚,我不敢出门,而是躲在锅屋里。母亲抓起柴禾正要往锅底塞,那只空烟盒就掉落下来。母亲仿佛抓了一条毒蛇,并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呼吸急促,一下子瘫在锅门口。我这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我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在滚开的油锅里,任其烹炸。

   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期待母亲醒来,等待母亲对我实施惩罚。尽管母亲从未打骂过我,此时,哪怕一阵暴打,我也毫不躲闪。麻子由叫嚣变成一轮狂似一轮的叫骂,就像一道道霹雳,无情地劈向母亲和我。好一会儿,母亲在麻子的狂轰乱炸中醒来。醒来的母亲没有理会我,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母亲突然伸出巴掌狂扇起来,不是扇向我,而是扇向她自己。母亲绝望而又沉痛地对着虚空诘问:往后,叫我咋做人呐?!

   痛苦和悔恨撕裂着我的心脏,我所享受的家庭的安详、母亲怀抱的温暖,瞬间堕入万劫不复的冰海深窟。我无力地摇着母亲的手臂,祈求她的原谅。

  

   那天的白天,像往日的许多个白天一样宁静。当街那棵老槐树上,悬挂着的铁犁铧头被孬腰队长敲响之后,大人们便扛着铁锨和锄头、挑着柳条筐,向着村西的晒伐地而去,为春季洗秧苗做准备。劳动的队伍奔赴田野,村庄便成了孩子的天下。我和一群伙伴组成战无不胜的游击队,打了一个很满意的战役后,乘兴爬到南坑边的桑树上摘桑葚,又在岸边扒了几颗洋姜。这时,遛乡卖糖盘的叫卖声传来,我们便循着声音来到麻子家西边的大槐树下,虽然兜里没钱,也可一饱眼福,一嗅糖盘的香甜。

   卖糖盘的还是那个梳着大背头的蛮子。他见我们围过来,放下肩上的挑子,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油光微胖的方脸向着我们绽开灿烂的微笑,好似故意露出他那镶着银片的大门牙。我们认为他的笑有点不怀好意,据部分群众透露蛮子的牙缝里藏着发报机,是个狡猾的潜伏很深的特务。如果卖糖盘的蛮子来了,万万不可靠近。大人们一再向我们提醒,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孬腰队长为何不把他捉了送公安局,还任由蛮子挑着糖盘遛乡叫卖?其实,如果我们兜里有钱,也并不把他当作特务,给他二分钱,他会用亮闪闪的小锯刀,锯下一条又香又甜的糖盘,满脸和气地递到我们手里,还叮嘱我们慢点吃,小心大门牙被粘掉……蛮子的大门牙也许是被糖盘粘掉的,也许是为了安装发报机,故意敲掉的,谁知道呢。我们吃第一口糖盘时,还有点顾忌,担心自己的大门牙真的会被糖盘粘掉。可是,第二口咬下去,大脑早就被奇异的香甜和特殊的口感迷惑了,吃糖盘分明就是一种享受,哪怕是糖衣炮弹,哪怕里面裹着毒药,也在所不惜。可是这种享受,一年也遇不到两三次。

   我们摸着空空的衣兜,有的甚至连衣兜都没有,生怕蛮子看出我们的窘相,便偷偷地咽着口水,离开了那个对我们不怀好意笑着的蛮子。我们走到麻子家的院子,没有麻子也没有院墙的院子,显得很空阔安静。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斑驳的光影在地面上缓缓地晃动着,清风拂面,惬意无比。我们很快摆脱了糖盘的诱惑,在树荫下开心地踢着瓦片。平时如果麻子在家,我们很少光顾她家的院落。那天我们在麻子的院落里玩了个尽兴,直到肚子提出了抗议,才想起应该回家找点吃的了。

   我和丫头、大翠等伙伴经过麻子的窗下,看到窗台上晾晒着四五根香烟和一只空烟盒。那些白杆香烟被水浸湿过,洇出黄色的斑痕。显然是麻子洗她男人的衣服时,忘记掏衣兜了。那是我没见过的香山牌香烟,烟盒的两面,一面是彩云飘飞、山峰俊秀、鲜花烂漫,均以红色调为主的图画。另一面几乎被红红的色彩完全占据,上方留有一处弧形空白,印着黑色行体字“香山”。这么精美的烟盒真是摄魂夺魄,我不由把烟盒拿在了手中看了又看。我犹豫了好一会,才把烟盒放回窗台。我仿佛看到麻子犀利而恶毒的眼神,就像两枚钉子一样,死死地“钉”着我。然而,对于烟盒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的丫头和大翠,却不以为然地劝说,不就是一只空烟盒么,喜欢就拿着。于是我镇定了一下起伏不定的心绪,极力把麻子可怕的目光驱走,那只空烟盒便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突然,我的母亲站起身来,握住烟盒,向着暮色笼罩的大门外冲去……我不知道母亲向麻子说了什么、解释了什么,回来的母亲无力地把大门掩上。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吃饭,就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尽管母亲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抽泣和呻吟,可是那声音,却无比清晰,就像一根根细针,刺向我的耳膜,刺向我的心尖。蜷曲在床上的我假装入睡,不敢动一动,生怕弄出一丝声响,甚至连我的呼吸,都会惊扰了母亲,增加她对我的厌恶以及她内心的痛苦。我想,母亲开始讨厌我了,母亲的慈爱从此不会再给予我了。今后,我的命运将因一只空烟盒,而发生难以预测的曲折、艰辛和磨难。一切的美好对于我来说,将是一种妄想和难以企及;一切的固若金汤,都在面临着天塌地陷式的毁灭。

   我深知自己身上已被贴上了小偷的标签。我害怕天亮。天亮的时候,人们会看见我,他们眼里的我,不再是可爱的女孩,而是可耻的小偷。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醒来,依然是一个明媚、祥和的春天。柔美净澈的晨曦,如新鲜的牛奶流进屋子,如轻纱铺在我的小床上。孬腰队长敲击的铃声和着柔光飘来,匀称、清脆而悠远,与从前别无二样。我的母亲也如往常一样,和丫头的母亲、大翠的母亲一起上工去了。

   我躺在床上假装没有醒来。我深知,母亲在一夜之间把我给她带来的屈辱和痛苦,都像她平时熬制的汤药,无声地吞下了。母亲只是捧着空空的药碗,蹙了蹙眉,砸了咂嘴,尔后平静得如一泓没有波痕的池水。然而,我偷偷眯着眼睛瞄向母亲时,发现面容姣好的母亲,却在一夜间苍老了。从此,我在母亲的面容上,无情地刻下了第一道无法抚平的皱纹。那道褶皱又像被埋下的一棵根植,在以后的岁月里如藤蔓一样恣肆、纵横,狠命地吞噬着来自母亲的养分,并在母亲脸上四处蔓延。显然,在母亲的疲惫和憔悴里,那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撕裂着,无法愈合。我真怕伤痛欲绝的母亲会经不住突然的打击,随时随地倒下去。而我,也已不再是之前简单快乐的自己了,恐惧和自卑蹂躏着我幼小的心灵。我的童年仿佛从此风云涌动、暴雨滂沱。我陷入狂风巨浪的漩涡里,无比孤独,无法自拔。

  

   也许,那懵懂、快乐的天性统领着我童年时的头脑,来自空烟盒的噩梦,开始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块,渐渐地,在时间的河流里被一点点地稀释、沉淀。母亲依然爱着我,小伙伴们依然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尽最大努力做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希望母亲以及所有的人,都忘记我曾经犯下的错误。尽管这样,我的耳畔也经常会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偷!这声音紧紧追随着我,让羞耻感再次猛烈地击中我,让我成长的脚步踉踉跄跄。

   其实,大人们也有偷窃行为。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对自己的偷窃行为深感羞耻。也许一开始,她们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们内敛、自尊、端庄,就像我的母亲、丫头的母亲和大翠的母亲,也许是生活的贫困和沉重,一点点地改变了她们的内心容颜。她们生命的润泽和高贵都被现世的烟尘湮没,甚至随波逐流,这也正是她们的尴尬和迫不得已吧。在贫困的乡村,在食不果腹的时艰里,每当农活结束,她们三三两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的时候,很多妇女会在不同的季节带回不同的粮食,大豆、玉米、豌豆、麦子、高粱,甚至棉花。回到家的母亲和丫头的母亲、大翠的母亲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把衣袋里的小粮食谨慎地掏出来,她们的喜悦与内心的紧张以及身体的劳累,中和成无法摆脱的药,苦着也慰藉着身心的痛楚。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借着夜色的掩护,开始惊心动魄、壮烈无比的盗窃行动。

   村东的一片田野不是我们村子的,而属于三里之外的胡寨。每当庄稼成熟,看庄稼的人会在田边搭起茅草庵,在里面铺起麦草地铺,可供临时休息。麻子是最聪明的人了,点子就像她脸上的麻坑那么多,她会踩点,看庄稼的人一旦不在,便有了可乘之机。她不是独自行动,她似乎深知罪不责众的道理。每次踩好点,便偷偷地叫上丫头的母亲还有我的母亲等三四个妇女,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笼罩的庄稼地里。不论是阴雨绵绵、星空灿烂还是月光皎洁,她们总不会空手而归。那稻子或大豆的沉甸与芳香,被她们吃力地背回家园,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慌慌张张地把一粒粒粮食用手脱粒出来,晾在簸箕里,就像一粒粒从她们额头上坠落的汗珠,隐秘而沉重,淹没着也漂浮着那些被她们避及的罪恶感。

   那时植入我心灵的理念是,母亲们的行为都是迫不得已的。她们好像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破坏某个人的利益,受损失的是公家,公家就像海洋、就像大黄牛,她们从中获取的只是一滴水、一根牛毛而已。何况她们并非一直都这样,只有当温饱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比如旱涝,比如歉收。她们为了让自己的亲人能够果腹,少一点饥饿的折磨,便毅然抛却女性的柔弱,蜕变成一个个坚韧的、毫无畏惧的、迎难而上的母亲。她们认为只要不被队长或干部们抓住,只要拿的是公家的而不是私人的,只要适可而止,就不算罪大恶极,甚至可以得到同情和原谅。

   那年,收小麦之时,老天一连降了多天的雨水,麦子倒伏,麦穗发芽,将要到手的粮食在雨水中几乎全部覆没,饥饿威胁着人们。孬腰队长含泪下令麦子放行,每个人都可以到田里把麻花辫似的发芽的麦子背回家。每家都吃着芽子麦,每家都想摆脱芽子麦的苦涩和黏腻。苦难的麦季结束,他们从初夏的播种,一直播盼望着秋收,终于盼来了稻米、大豆、高粱的成熟。在收割这些庄稼下工回家的时候,妇女们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往家里偷带些秋粮,孬腰队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真正地惩罚或苛责任何人。他深知,如果上交公粮后,余下的口粮就不多了,那么就预示着每个社员在勒紧裤腰的同时,还要进行繁重的农活劳作,到最后很可能就支撑不住,不仅影响生产,也漫漶了人心;还有,谁家没有几个孩子呢,他们就像张嘴讨食的饿燕,嗷嗷待哺。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将深陷困境之中,就像飘摇在风雨中无法掌握命运的树叶。

   金秋到来,我获准了母亲的默许,在给羊割草的时候,偷偷地钻进生产队的高粱地,用镰刀割下紫红的高粱穗,放在篮子里,上面再掩盖上青草,偷偷地挎回家。落雨的天气里,是偷高粱穗的最佳时刻。因为下雨,人们很少出门,他们很难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竟然冒着雨水去偷高粱。出了大门,隔着一块棉田就是高粱地。风雨中,湿漉漉的高粱朦胧着红色光焰,就像一列列手握兵器的战神,肃穆而又阴冷。每当我用镰刀割下一穗高粱,心脏就像受惊的野兔砰砰乱跳。紫红的高粱穗在雨水的浸泡中,愈加饱满而冷冽,仿佛一张张铁青的脸庞,愤怒地面对着我。每一株高粱,又似燃烧的火把,汇聚成万劫不复的火海,把不劳而获而又贪婪的我化成灰烬。高粱被狂风和暴雨吹打,翻涌起哗啦啦的叹息浪潮,一浪接一浪向我席卷而来,悲凉哀切,声势浩大,排山倒海,让人心神不宁,不寒而栗。那天,在雨中偷了满篮子的高粱穗,回到家的我便开始高烧。梦中,我被绑缚在高粱地里,任高粱用锋利的叶片划着我的脸颊,我怎么也无法挣脱……冬天降临,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我站在家门口,定定地望向那片高粱地,才发觉高粱早已不见。白雪把萧索的土地掩埋,好像也把我一同埋葬。

  

   冬去春回,每一天的春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每一天的春也都孕育着无限的可能。就像我,可能这一天是一个非常快乐单纯的孩子,第二天到来时,我或许连自己都不敢相认——甚至变成一个窃贼。那天,孬腰队长敲响上工的铃之后,大人们出门到田里劳动去了,我和丫头还有她的弟弟在她家玩耍。她爷爷的床铺在堂屋当门靠东墙处,我们在她爷爷床上用爷爷的被单或爷爷的褂子蒙住头嬉闹。正打闹间,一卷钞票从爷爷衣袋里滑出,而丫头和她弟弟正蒙在床单里,根本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况。面对着一叠钞票,我呆愣了好久,我想把它重新放进爷爷的衣袋里,可是,这一卷钞票就像蛮子卖的糖盘一样有吸引力,让我无法再放回去。如果我上学了,可以买许多彩色漆皮的铅笔、香喷喷的橡皮、锋利的小刀、好看的文具盒……可是,母亲用巴掌狠狠抽打自己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我怎能再次伤害母亲,再次往她伤口里撒盐……我又一想,只要不被母亲发觉,只要丫头的爷爷没抓住我,我就能够万事大吉,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最终,我把那卷钞票塞进了自己的衣袋。

   我抛开蒙在头上的褂子,大汗淋漓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浑身的毛孔刹那收紧,迅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我仿佛被寒气侵入,上下牙齿不停地磕碰。我对玩兴正酣的丫头说,我有点不舒服,要回家了。

   丫头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三米宽的小路,路的两边分别栽种着白杨树,这条小路被杨树的绿荫笼罩,就像欢快而清新的溪流,小鸟总是在树叶间歌唱,流淌出一串串动人的音符。每次到丫头家,或从丫头家出来,我也像快乐的小鸟一样飞翔着、欢唱着。然而,当我紧紧地护住装着钞票的衣袋跨越小路时,我的双腿如同陷进泥沙里,难以挪动。我被脚下的树根一下子绊倒,我吃力地爬起,就像一个被追赶的逃犯,翻越一座座高山、渡过一条条大河,跌跌撞撞、历尽千难、九死一生。我终于跨过小路,回到了家中。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自己,却似有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我,让我无处可躲,也让我衣袋里的钞票无处可藏。我奔到被烟灰熏得昏暗的锅屋里,可是母亲用巴掌打自己的画面和声音,再次重现并放大,我从锅屋里逃了出来。我奔到堂屋里,堂屋显得非常的空旷。把钞票藏在堂屋当门的毛主席画像后面?不行,伟大的毛爷爷对我笑得多么亲切、慈祥,我成了一个小偷,他会多么地失望;把钞票藏到装衣服的柳条箱子里?不行,让妈妈发现怎么办?妈妈会真的被气死的,我从此再也没有妈妈了;把钞票藏到床底下的墙角里?不行,会被老鼠拉走啃烂的……我站在小床边,望着高高的墙壁、明净的玻璃窗、房梁上的燕子窝、横木上挂着盛馍馍的篮子、墙壁上贴着的姐姐哥哥的奖状、条几上放着的爸爸的酒瓶和酒盅、妈妈的针线筐和夹鞋样的簿子、木门背后我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的“天地人大中小”,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跳舞的小女孩……眼前的一切变成了天罗地网,我就像网中的一只困兽,左突右奔,战战兢兢;当我坠入悬崖深谷,却没有谁能来拯救我。

   我绝望地蹲在了地上。

   这时,我看到了墙洞。那个方形小洞,在地基石板的上面,垒砖墙时特意留下的,左右对称,是为了方便安装内门所需。目前,小洞就像特意为我留下的。我趴在地上向洞里窥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试探着把手伸进去,刚好能容下我的小手。我的手一点点地向前伸着,里面阴冷潮湿,仿佛蹲踞着一只怪物,正张开血红的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伺机咬住我的手。

   我猛地把手抽了出来。

   愣了一会,再次把手伸进去,我的手并未被怪物咬住。

   我把衣袋里的那卷钞票拿出,小心地打开数着,贰圆、壹圆、伍角、贰角、壹角……共计约有五元钱。这些钱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一定是丫头爷爷积攒下来的,甚至还是他精神的依靠。当他再也找不到属于他的财富时,他会怎么样?他会哭泣、会疼痛、会懊丧、会怀疑、会辗转反侧、会饮食不安、会坐卧不宁、会大病不起吗?……我不敢再想下去,快速地把那卷钞票推进了小洞里。

    好多天,我都不敢去丫头家玩。丫头家的院落也是没有院墙的,她的家人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我几乎都能清楚地看到。曾经有一天,我看到丫头的爷爷蹲在院中,用刀在木板上剁着什么,我跑过去一看,原来剁的是癞蛤蟆,我吓了一跳。那黄褐的皮着实让人恶心。丫头的爷爷却显出很淡然的样子,还笑着说,是喂鸭子的。现在,丫头的爷爷没在院中剁癞蛤蟆,丫头家比平常反倒宁静了许多。我看到丫头的爷爷有时出门好久才回家,有时坐在院落里的梧桐树下吃饭、乘凉。一切都一如既往。

   在我观察丫头爷爷没有什么反常之后,我趴在地上,把那卷钞票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浸着丫头爷爷汗液的那卷钞票更显得潮湿黏腻。我取出了一张一角面额的钞票,跑到南窑的小卖铺买水果软糖。营业员对我的到来好像习以为常,因为家里买油盐酱醋时,母亲总是派我来买。后来,橡皮筋、扎头绳、铅笔……陆续被我悄悄地拥有。

   那个卖糖盘的蛮子又来村里几次,我听到他的叫卖声,偷偷地买了两次糖盘。他好像看穿了我的伪装,眼神意味深长,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他依然笑着说,慢点吃,别把门牙粘掉。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迅速离开,躲避在南坑的柳树下,对着糖盘狼吞虎咽,却一点没有了从前吃糖盘时的从容、炫耀和满足。我也感觉不到糖盘的美味,一切的香甜美妙都从我的味蕾里随风而去。

  

   日子如同流水,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当我再次把手伸进砖洞时,我抓住的仅仅是一把空气。我不甘心也不死心,继续向砖洞里面探寻,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叫骂声,就像天崩地裂。

   原来是麻子的婆婆在叫骂。

   这天是阴历六月六,天气特别炎热,明亮的阳光炙烤着万物。村子里的习俗就是在这一天把屋子里能晒的、需要晒的东西,搬出来晒一晒。我家院子里也被母亲摆满了席子、苇箔、箱子、被褥、衣服,花花绿绿一大片,人们称为晒龙衣。

   麻子的婆婆也在自家院中晒衣服、被褥等物。午后收拾东西时,她突然想起放在箱底的二百元钱,然而,当她一遍遍地翻找,那钱好似长了腿——跑了。她极力回想晾晒衣服、被褥之后,自己是端着盆子,到家后的南坑洗衣服去了,一定就在那个空当,有人趁机把钱偷走了。她认为偷钱的就是附近的甚至是亲近的人,不仅对这笔钱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对她的行踪也了如指掌。让蓄谋已久的窃贼终于抓住了这一契机。那时,把贵重的东西放在箱底或放在铺床的席子下面,是多数人的习惯,听说有人把钱放在棉鞋里,竟然被老鼠啃噬殆尽。

   婆婆抱着一丝幻想,那个窃贼或许良心发现,把钱送回来。她在等待中,看着太阳懒洋洋地落到南河的槐树林后面,黑暗向村子一点点笼罩过来时,却没有人过来把钱归还。这些钱不仅是婆婆的二儿子夫妇俩的血汗钱,也包含着儿媳对她的信任,他们准备再积攒些钱,把破旧的、总是漏雨的草房换上新瓦。然而,钱的不翼而飞,把诸多美好的前景全部带走。她几近崩溃。最终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断裂,她疯了似地冲到大路上叫骂起来。如果说民间小调里的王婆骂鸡还有点幽默和风趣,而这位婆婆骂钱,却是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她骂的是偷她钱的窃贼,可是每一句仿佛都指向我。置身于她的面前,所有掩盖我肮脏灵魂的外壳,似乎都被她一点点剥得干干净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对婆婆同情并劝慰,对窃贼痛恨得咬牙切齿。人们都明白婆婆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娶了儿媳,自己生病了,也舍不得花一分钱到胡寨医院看病,积攒的这些钱里面,分明包含着婆婆的半条老命,钱没了,婆婆的命也离结束不远了。婆婆越骂越伤心,越骂越气愤,她体力不支,一下倒在地上,背过气去。众人对着不省人事的婆婆,掐人中的掐人中,捏虎口的捏虎口,呼叫的呼叫,乱成一团。我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场面,害怕婆婆一口气上不来,会死掉。我把手伸向衣袋,握住了一粒纽扣,仿佛要攥出水来。我内心里一直在挣扎,我要不要把白天看到的情景告诉给婆婆,可是有好多的不确定、好多的后怕,就像泥沙和滚石堵住了我的嘴巴,最终我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我感觉肚子好痛,便爬到自己的小床上。我极力地闭上眼,白天的经历却历历在目。在婆婆家篱笆墙外的树林边,有一棵很大的桃树,树梢还挂着没摘的几颗桃子,虽然上面有好多虫眼,我却垂涎好久了。我看到婆婆端着一盆衣服向屋后的南坑走去,于是,我小心地向着桃树的顶端爬去。当我爬到树上,正要伸手摘桃时,我看到了麻子。我吓得抱着树干让身体隐在密密的树叶间。麻子走近小院喊了声“娘”,没人应声。她各处寻寻,便向屋后去了。不一会她又返回院子,她来去的脚步都是轻轻的,生怕踩死了蚂蚁。她向放在窗下的衣箱靠近,就像一只偷吃东西的老鼠。婆婆的衣物在衣箱内外,安静地接受阳光的照耀和烘烤。麻子向周围看了看,于是把手伸了进去……

   “嘎嘎嘎”高高的杨树上突然传来喜鹊的叫声,麻子猛地一惊,立刻抽身,迅疾离开。在她离开的同时,一粒纽扣从她的衣襟上掉落下来。她当时也许被喜鹊突然传来的叫声吓着了,慌乱中根本没有没注意到,自己的一粒纽扣被箱子的一角挂掉。那粒纽扣没有跟随麻子完成完美的隐身,遗落在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由于过分紧张,手中的桃枝被我拉断,我的双脚一抖,就像一只遭到枪击的鸟,猛地坠落树下。多亏下面的泥土松软,还有一丛蒿草接住了我。我迅速地爬起,落荒而逃。我在逃跑的刹那,脑子无比清醒,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麻子发现。可我还是被麻子发现了。我在前面狂奔,她在身后猛追。我变成了老鼠,她变成了猫。她锋利的爪子张开,向我罩下来。我的腿一软,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我猛地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黑夜是那么真实地包裹着我。夜的静寂里,梦境显得更加真实,白天的一幕幕却如梦似幻,虚无缥缈。而白天真实的事情却是,从桃树上滑下来的我,鬼使神差,竟然猫着腰,迅速溜进了婆婆的院子,把那粒浅蓝色的有机玻璃纽扣捏了起来。

   天还没亮,就传来了婆婆的咒骂声。婆婆从早晨骂到黄昏,甚至夜深人静时,也会传来婆婆凄凉而又歇斯底里的咒骂。就这样,我噩梦连连,精神萎靡,我怕婆婆诅咒的结果都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一连骂了三天的婆婆,喉咙沙哑,头发散乱,面色晦暗,眼皮浮肿,就像一块在污水沟里泡久了的海绵。人们的同情心并未随着时间而不断递增,他们对婆婆失窃的结局无力挽回,也只能袖手旁观。当上工铃敲响之后,大家便冒着婆婆的叫骂声,像往常一样干农活去了。

   婆婆的叫骂并未对那个窃贼起到什么震慑。或者说,那个窃贼对婆婆的叫骂置若罔闻,不仅未得到什么报应,就像婆婆声讨的“千刀万剐”,而窃贼却毫发无损;就像婆婆诅咒的“咯哒就死”,窃贼并未横死。窃贼反而隐没得更深,活得更有滋有味了。婆婆改变了战术,她扎了个稻草人,用白纸裹住草人的头部,用墨汁画上眼睛、鼻子、嘴巴和头发;白纸糊成褂子和裤子,竹竿子当腿脚,结结实实地插在大路边。婆婆开始了对那个窃贼最狠毒的诅咒。她烧了滚烫的开水,用小桶装着,握住水瓢,一瓢一瓢地把开水浇在草人的头顶,一边浇一边咒骂,一天三次,早晨、中午和黄昏。不论晴天多么炎热,也无论雨季风雨交加,婆婆总是坚定地去完成对窃贼惩罚的每一个步骤。

   有几次,我鼓起勇气向正在往草人头上浇热水的婆婆靠近,我想把秘密告诉她,并把那粒纽扣交给她。可是,我向她走近时,胆怯和软弱再次主宰了我,我的脚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立刻缩了回去。我怕自己解释不清,反而引火烧身;我怕再向母亲伤口里撒盐,让母亲再次扇她自己耳光,从此母亲会真的不要我了;我更害怕麻子,尽管我攥着她的一粒纽扣,很可能她会反咬一口。我没看到过公安局或派出所来人,调查这个在当时不算小的、轰动许多乡村的盗窃案。也许,公安或派出所派了便衣,正在暗中侦查,将对窃贼绳之以法,捉拿归案。也许,婆婆根本就没报案,她或许已经隐隐猜到是谁干的了,她坚信把窃贼交付给老天,捆绑在仁义道德、天地良心的柱桩上的窃贼,会受尽耻辱,会受尽天道人心给予的应有惩罚,这应该是最好的安排和结局。然而,婆婆却在众人和诸神面前一天天瘦弱、萎靡下去,不知还是否能撑到窃贼原形毕露或被告捉拿归案的那天。

   稻草人一天天在路边伫立着,它是窃贼的化身。不仅遭遇着婆婆的开水浇烫和诅咒,还要经历来自上苍风雨的剥蚀、阳光的爆嗮。作为窃贼的它由面目清晰,变得满身污垢。许多地方破损、腐朽不堪,露出里面的稻草。一天,窃贼站立不稳,好像病入膏肓,歪倒在路边。可是,窃贼又被婆婆强行扶了起来,继续接受婆婆的开水浇烫和诅咒。然而和它对面的婆婆也已变了模样,婆婆的头发越来越稀疏、苍白、散乱。婆婆往窃贼头上浇开水的手变得瘦骨嶙峋、虚弱无力。婆婆在诅咒窃贼时,她嘴歪眼斜,嘴唇灰白,嘴角冒着白沫,浮肿的眼皮极力地瞪着,毫无神采的眼睛,却时常放射出可怕的凶残,就像魔鬼附体一般。从前,温良和善的她,如今判若两人。窃贼盗取的不仅是她的钱财,还有她的健康及魂魄。每天被开水浇烫的、被不停诅咒的,好像反噬给了她自己,她的生命随时都会在窃贼面前骤停。

   皑皑的白雪,覆盖了看似安宁的小村和萧瑟的原野。风雪不停地扫荡着无家可归、立在路边的窃贼。有一天,在寒风呼啸中,窃贼又倒下了,而且完全散了架,就像一艘破烂不堪的草船,停泊在无人问津的渡口。婆婆也好久没有出现在路旁,窃贼也再没被扶起过。窃贼与婆婆同时被冬季的严寒打败。婆婆也像散了架的稻草人,不是倒在路边,而是病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小村仿佛被冰雪冻结,完全安静了下来。连当街的上工铃声也被冻僵在老槐树的枝丫上。

   当冬天的冰雪渐渐融化,原野和村庄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路边的窃贼消失了。婆婆对着窃贼浇开水、咒骂的身影也不见了。她时常在自己家前屋后或南坑边转悠,她也时常坐在院中的太阳地里缝补衣裳,有时她会停下手中的针线,呆呆地望向南坑,可能又想起了那笔痛失的钱财,又让她恨起了那个窃贼,也恨起了自己,不该那么大意去南坑洗衣裳。她似乎还在坚信,那个遭天谴的窃贼,早晚会得到报应。

  

   事件的波澜或许总有平复的时候。小村虽小,却容纳着人们的喜乐和不幸、意外和庸常、生老和病死。人们继续往前度着日月。我还会不由把手伸向藏钱的小洞,确信那卷钞票的确被我花光,也确信一切都无法挽回,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丫头的爷爷也许已不在乎他丢失的那笔钱了,爷爷或许在心中早已燃起新的希望。然而生活中总是不缺乏辛酸和灾难,丫头的大伯得病去世,身后撇下一个瘦弱的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孩子。一天夜里,守寡的妻子领着两个小女儿偷偷地离开了村庄,向着另一个村庄一个死去妻子的男人而去,跟随而去的还有一只忠实的老黄狗。她把儿子留蛋留给了丫头的爷爷,留下了一条向下延承的血脉。

   丫头的爷爷抚养、呵护着这个苦命的孙子留蛋。爷爷在岁月的无常中苍老,留蛋在爷爷绵绵的爱里成长。望着腰身渐渐佝偻的爷爷,分明有座大山在压向他。同时,大山也压向我。如果我不拿走他的钱,也许就可以增加给他儿子治病的机会,他儿子就多一线还生的希望。那么,他的儿子就不会死,儿媳就不会改嫁,孙子就不会孤苦无依,后来孙子也就不会夭亡,一家人就不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像多米诺或蝴蝶效应,灾难的源头或许就来自于按下骨牌的手指、来自于轻轻翕动的一羽蝶翅——来自于我。

   暑假里,刚刚步向少年的留蛋,跟着他四叔在夜间捉蛤蟆喂养水貂。在茫茫的原野和漆黑的夜里,能够照亮的仅仅是来自他四叔头上的一柱老矿灯的灯光,而手提装蛤蟆口袋的留蛋,没有照明工具,只能摸索在他四叔左右。他就像一只稚嫩的蛤蟆,被投进了窒息黑暗的口袋里。他哪里知道,一口隐没在草丛里的荒废机井,正向他张开凶险的嘴巴。在黑暗中,他一步踏了进去,从此,生命的路程终止在一眼又深又细的机井里。

   他的坟头就埋在我曾经偷高粱穗子的地头,也是我偷高粱穗子的必经之路。那块地一直种着高粱,每当高粱成熟的时候,我眼里的高粱举着无数火把,决意要把我阴暗的灵魂,用她那饱含神性的光芒照亮。留蛋的坟头筑在那儿,高大而稳固,好像也在庄重地宣誓着什么、警醒着什么。坟上长满茁壮茂密的青草,开满不知名的细碎的野花,就像为一个少年刚刚开启又立刻关闭的华丽的人生序幕。

   丧子丧孙之痛,如毒蛇死死地缠住丫头的爷爷,他终日很少迈出院落。他在院中走动或静坐时,我也不敢朝他多看一眼。多看他一眼,我的负罪感就会加重几分。就是一眼也不看他,我依然被裹挟在悔恨的浪潮中,不知何去何从。

  

   春天里,我很落寞地来到村东,河边有个菜园。菜地里光秃秃的,只有一片栽种的洋葱,那洋葱的叶子经过寒冬的蹂躏变得绵软灰白,如今迎来了春阳的暖照,墨绿的叶子正努力地生长、舒展。我俯下身子,准备拔下一棵洋葱,希望一只又大又圆的洋葱会从土里跳出来。然而,还没触到洋葱的茎叶,就跳出来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他怒吼道:“这么小的洋葱你就拔!非找你家大人不可,不然你就成贼了!”他像一股黑旋风,裹挟着飞沙走石扑到我面前。

   原来是看菜园的老头。我看似不妙,撒腿就跑。没想到老头的腿脚还挺麻利,我使出吃奶的劲,都难以摆脱他的追赶。我快,他就不慢;我直线,他就不拐弯,总之他咬住我不放松,是什么什么吃秤砣——铁了心啦。我向村庄跑去,我跑过小桥、跑过大路、跑过许大叔的院落,跑向我家。我猛一激灵,意识到最安全的家此时已是最危险的了。我一个急转身,向着丫头家跑去。而此时的老头,为了节省力气,他不做声,只管呼吸,只管追逐。我听到脑后呼呼的喘息声,就像狂风暴雨在咆哮。

   然而,丫头家我也不能去,进了她家也等于自投罗网。最危急的时刻,最能激起智慧的火花,我来个急刹车停下来,老头也停了下来。在他看来,我已是到手的猎物了。他用巴掌抹着额上的汗珠,在他松懈的档口,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闪电一样“唰”地就蹿到了丫头家屋后。老头的视线被墙角阻挡,我争取到了能够隐身的最宝贵的几秒钟。在丫头家和麻子家之间,有一个狭窄的空地,成捆的干枯的玉米秸秆,竖立着堆成秸秆垛,眼疾脚快的我一下子钻了进去。

   我刚藏好,老头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他在秸秆垛旁停下,和我只隔了两捆玉米秸秆的距离。透过秸秆的缝隙,我看到老头立在那儿好一会,他观察着、寻找着、思索着,他不知道我到底逃向了哪里。他万万没想到,我就在他的身边。最终,他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山羊胡须,离开了玉米秸垛,沿着小路,迈着几乎颓废的步子,向着菜园的方向蹒跚而去……

   我深知,自己已经安全了。可我却像遭了雷击,软软塌塌地坐在地上,好久没有动弹,仿佛凝固了一般。

   如果我被老头当场抓住,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偷;如果不被抓住,谁也不知道我就是小偷。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让我心惊肉跳又无比侥幸。大汗淋漓的我,任汗水在我脸上和身上恣肆流淌。我在惊魂未定中深感老头的那声怒吼,还在我的天灵盖上响彻,如雷电,非要把我的灵魂劈开,并进行最严厉的鞭策,然后,让我自己把碎裂的灵魂洗净,要么重新组合一个自我,要么自我毁灭。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秸秆垛里爬出,没有目的地向前挪着脚步。我竟然来到了南坑的边沿,婆婆洗衣服的地方。我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水中,面前的小女孩是多么的陌生,我不知道她来自哪儿,她应该往哪里去。

   我的手触到了衣袋里的东西,是麻子的纽扣。这粒纽扣也许是我能够握住的最真实的东西,能够握住的许多事件中最真实的事件之一。我缓缓地把那粒纽扣掏出,让它安静地躺在手心里。我呆愣愣地看了好一会,然后举起手臂,向着远处,用尽全身的力气抛了出去。

   那粒纽扣在眼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像雨点坠落水中。在向外徐徐扩散的余波中,小女孩变得支离破碎。慢慢地,波纹消失,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再次组成了一个女孩。我抬起脚,离开了南坑,也带走了女孩的倒影。

   春去秋来,我成了一名小学生。我热爱学习和劳动,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成绩优异,这都是老师对我惯常的评语。而且我还拾金不昧,哪怕一个小小的铅笔头被我看到,都会拾起来交给老师。有时,天公作美,让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分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到老师手里。我成了一名被老师表扬的三好学生。每个学期结束时,我都会把奖状捧回家,骄傲而欢喜地交给母亲,并得到母亲的夸奖。可是,没有人知道,这荣耀的光环背后,却隐藏着另一个我——一个可耻的、被唾弃的窃贼。

  

   突然有一天,麻子家变得热闹起来。她入了基督教,读起了《圣经》,并在家里办起了学习班传递福音。本村的倒是很少有人来参加,大多数是周边乡村的。每当周六早饭后,便有很多人各自带着小板凳、小马扎,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自称是聚会。在通往我们村庄的道路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如果有谁走累了或不小心崴着脚了,以求上帝的助力或神的保护,就会无比虔诚地自言自语:感谢我的主,感谢我的神。

   在麻子家的院子里,信众们一排排地坐着,认真倾听教主传道或诵读《圣经》。诵读结束后,麻子带头忏悔,眼睛微闭,嘴里念念有词。很快,麻子仿佛被灌输了神奇的力量,她时而声音颤抖,时而涕泪横流,时而凄婉哼唱,时而膀子哆嗦,时而双脚直跳,时而抖如筛糠……据说,这是因为麻子心诚,得圣灵了。于是,众人纷纷效仿,满院子尘土飞扬,哀声洞天。这满满一院子的罪人,这满满一院子的待救的羔羊,祈求上帝的宽恕保护,认罪悔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个个经过洗涤后的灵魂,变得纯洁高尚,会被上帝接引、护佑,顺利到达天堂。阿门……

   神圣在忏悔中诞生。不知麻子究竟在忏悔什么,得到圣灵之后的她,仿佛完全得到了神的赦免,无论精神和肉体仿佛都变得轻灵、圣洁。她脸上的每个坑点都散发着成就的喜悦和辉煌。而她的婆婆却对麻子避之而不及,甚至嗤之以鼻。婆婆依然沉浸在丢失钱财的悲伤和痛恨里,沉浸在对窃贼的诅咒和等待里。

   四季循环往复,小村也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一块农田、每一株庄稼,真正回到农民手里,人们都忙于自己的辛勤耕种和收获里,善良而敦厚的本性也在回归,人们不再对自家以外的粮食产生邪念,而是互帮互助,甚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生活祥和景然。麻子有时被欲望驱使,享受攫取的快感,一有机会,她还会借助黑暗的夜色,偷偷地潜进庄稼地。而我的母亲、丫头的母亲和大翠的母亲等人,早就对麻子深夜到访庄稼地的行为不为所动、甚至不齿。她们不读《圣经》,也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仅靠普通的双手和宁静的内心,把日子过得踏实而安稳。

   只是,造化弄人,麻子的婆婆归了麻子赡养。作为上帝宠儿的麻子,不论吃饭、穿衣或睡觉,都会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当她面向上帝,用手指在胸前画着十字时,她的眼角会流出动人的泪花,那点点泪花在麻坑里绽放,闪亮而生动。每当麻子面对婆婆时,会立马变换一副面孔,就像多变的天气,前一刻还是阳光灿烂,下一刻就是阴云密布。那些尖酸刻薄,冷若冰霜,甚至辱骂,就像泉涌,在麻子脸上的麻坑里打开了阀门,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麻子的心底仿佛一颗爆炸后的恒星形成的黑洞,那些如常人一样对待老人的体贴、宽容等美好的、温柔以待的,统统被吸进无比强大的黑洞里。在麻子脖颈里悬挂着的十字架两端,分别安放着地狱和天堂,在这天差地别、背道而驰的两个世界里,婆婆要接受魔鬼的报复,打入烈火烹油的地狱;而麻子应被上帝接引,升入幸福安乐的天堂。

  

   多年之后。

   当街的老槐树更加苍老,来自那儿的上工铃声,只能偶尔幽微地穿过人们的记忆。

   我的母亲、丫头的母亲、大翠的母亲,她们的脸上,早已爬满了岁月的皱纹,苦难而又安详。

   丫头的爷爷、看菜园的老头、被失窃折磨半生的婆婆都已经作古。

   卖糖盘的蛮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村庄里,那天也许他也看到了窃贼,谁知道呢,只有天知道。

   手捧《圣经》的麻子,在上帝面前忏悔的麻子,教诲信众、感恩上帝的麻子,越来越显得谦卑而高贵。在时光的隧道里,通往天堂的阶梯,在她面前变得愈加顺达。

   婆婆的失窃案,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了永恒的无法破解的谜。

   麻子的那粒纽扣,也永远地沉寂在南坑的水底,阴暗和罪恶正被汁泥一层层地覆没。

   我始终未向母亲透露心底的任何秘密,这些压在心底的往事,成为一堆无法挪移的沉闷又沉重的巨石,又似扎在肉里的一根根细细的一触即疼的芒刺。

   时常在夜深人静里,朦胧的梦境中,我的手正探向低矮潮湿狭小的砖洞,丫头的爷爷、麻子的婆婆、看菜园的老头会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厉声喝道:窃贼!你往哪儿跑!!!

  (责任编辑:孙    载《歌风台》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