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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宪英:人生归处是故乡

2023-11-27 14:54

  人生归处是故乡

  侯宪英

  三叔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进楼房,还是有电梯的高层住宅,用他的话说轻轻一按就到家了,比孙猴子翻跟斗都快。三叔古铜色的脸颊上沟沟壑壑,却是欣慰和满足的,像一棵千年铁树终于开了花,曾经历的苦难都不算数。

  三叔和共和国同岁,生于1949年,如果放到现在,这么重大的节点一定会有最特别的纪念,比如名字可以是建国,或是国庆,或是中华等等,显得人一出生就高贵了许多。可三叔没有,三叔的祖辈都是脸朝黄土的贫苦人,往上追溯几代都没出过一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更没有人有这种先见,再说名字不过是一个记号,代表不了什么,三叔便也错过了这人生的重要时刻。三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奶奶便顺着两个哥哥的名字给他取名叫三孩,想想的确是草率了一些。后来上户口的时候,公社管事的人说万不能用三孩这样的名字,孩子大了叫不出口,惹人笑话,还是起个正经名字吧。爷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啥好名,便拿奶奶积攒了个把月的10个鸡蛋,去求村里有学识的教书先生取个名字。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看看破衣烂衫的爷爷,再看看面黄肌瘦的三叔,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就叫长富吧,常富常有,是个盼头。爷爷跟着念叨了几句,觉得这名字起的真好,三叔从此便有了正经名字:长富。

  三叔长富没有读过书,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他的童年是在饥饿和贫穷中度过的。他跟着奶奶要过饭,三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裤,最艰难的时候打捞过微山湖里杂草、割过地里的麦苗充饥;十二三岁的时候,俨然成了家里的劳力,跟着哥哥姐姐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小小年纪便扛着粪扒子捡拾牲畜粪便,很多他那个年龄不该经历的事情三叔都经历过了。

  三叔没上过一天学,算账却是一把好手,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东奔西跑,人要比同龄的孩子老成很多,也有主见。上世纪70年代中期,老家陆续开了几座煤矿,三叔本可以进矿当矿工,可每家里只能有一个名额,看着比他长几岁的二哥还在为生计发愁,便把机会让给了他,也就是我的父亲,为这件事,我们一家人都念着三叔的好,和他也最亲近。后来日子有了起色,父亲一直都帮衬着三叔,还张罗着给三叔娶了媳妇成了家,让他做起了小买卖。三叔做买卖眼光好,为人和善,又肯吃苦,很快便在集市上扎了根,上午赶集卖货,下午走街串巷收罗破铜烂铁拿去换钱。就这样几年之后,三叔的生活慢慢有了改善。

  我出生的时候还和三叔一家住在同一个院落里。两间堂屋是爷爷奶奶和迎来送往的门面,乡下人把城里人叫客厅的空间称之为堂屋,有亮堂堂的意思,开门直冲着外面的太阳,住的一般是家里有威望的人。父亲母亲住在东屋,三叔一家住在西屋,三叔家的大丫头只比我大四十多天,两个丫头每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倒也不寂寞。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在离老宅不远的自留地里重新起了三间瓦房,我们一家人便搬出了老宅。三叔一家还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直到两位老人先后逝去,都不曾分开。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70年代末那个虽然贫困却充满祥和、温暖的衣胞地:低矮的门楣,油漆脱落的窗棂,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布满油渍,混养的鸡鸭鹅,洗洗涮涮的女人,忙进忙出的男人,满院子跑的孩子,那热闹劲完全可以堪比北京的四合院。每每忆起这些,三叔都会感慨,看着这一大家子人,日子虽然穷,但心里敞亮,浑身都使不完的劲。

  我们搬出去后,三叔在院子东南角搭了个凉棚,养了两匹马。那已经是80年代初了,国家允许个体经济搞活市场,村子周围建了很多私人窑厂,生产的砖瓦要靠马车运出来,送到各个需要翻盖新房的主家。三叔看准了商机,最早一批买了马,和村里几个年轻人组建一支马队,专门为窑厂送砖。每天天刚蒙蒙亮三叔便起床把马儿喂饱,然后套上马车去窑厂接活。那时候农村的日子开始有了起色,翻盖房子的人很多,需求量也大,为了多赚点钱,三叔的马车都是自己装卸的,一摞摞红色的砖头从黝黑的窑洞里搬出来,整齐地装在马车上,再送到周边的村子里,来回一趟常常需要半天的时间。三叔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饿了便就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馒头咸菜,喝口凉水,又匆匆赶回窑厂再装一车,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三叔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大概五六年的光景,三叔都奔波在这条路上,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他的两匹马就是最好的见证。后来很多窑厂开始用拖拉机运输,三叔的马车慢慢被淘汰。没几年,农村的生活大变样,很多楼房平地起来,水泥楼板兴起,窑厂的生意也不好了。三叔及时退出来,买了辆三轮车和朋友一起摆摊做生意,挣了点钱后,在村里办了一个养鸭场。养牲畜也不是个好营生,起早贪黑不说,常常有死伤,起起伏伏几年,三叔硬是挺了过来,生活越来越好。

  三叔能吃苦,凭着一身力气养育了四个孩子,个个都争气的很,三个孩子上了大学,端上了铁饭碗。小儿子当兵复员后在老家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让村里乃至十里八乡的人都咋咋称赞,说他上辈子积了德,生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儿女们陆续成家,在城里买了房子,想把三叔接进城里一起住,三叔说啥都不愿意,就想守着老家房子终老。

  前些年回老家探望三叔,他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三叔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可以享福了,国家还给我们养老,每月发养老金,给我们办医疗保险,这样的好事三叔以前想都不敢想啊。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也恰好是三叔70大寿,堂弟特意在老家为他办了几桌酒席。餐桌上,三叔频频举杯,脸上透露着幸福的光泽。三叔对着满桌儿孙道:“你们一定要记共产党的好,你们没过过苦日子就不知道今天好日子的来之不易。我是吃糠咽菜过来的,没扑着今天能把日子过成蜜罐子,也没扑着共产党还能给我发工资,我这辈子不亏,我知足。”

  去年,老家的房子重新规划,建起了楼房,三叔分到一间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三叔的几个儿女把房子装修得很漂亮,现代化物品一应俱全,没让三叔操一点儿心,三叔很是欣慰。搬新家的那天,我们都赶过去祝贺,三叔开心地领着我们四处逛,“现在日子过得比神仙还快活着,小区里面就是公园,散散步、耍耍拳,花草比照片里都鲜艳。”想起以前吃过的苦,三叔感慨道:“那时老话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恁看看,这就都实现了。以前写信、电报,现在一个手机,连千里辽远的人都能看到;以前推着槽形板盖楼房,现在混凝土开到工地;以前住土屋,潮湿黑暗,现在按个按钮就到了,真好啊!”

  温暖的阳光洒在三叔身上,顿时像盛开了绚烂的花朵,惊艳了岁月,惊艳了生命。三叔无疑是幸运的,即使尝遍了生活的苦,操劳半生,但他赶上了好时代,日子才会越来越好,三叔知足了,在老家颐养天年。三叔的一生是他那一代人的缩影,代表了一个最普通农民的时代变迁,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道光,一道温暖的、向上的光,支撑着他勇敢地面对苦难,面对生活。

  人生归处是故乡,三叔一辈子没离开过生他养他的地方,也从未怨恨这块曾经贫瘠的土地给予他的不幸,他走过来了,也会向着更加美好的生活继续前行。

  载《歌风台》5-6期,责编:宋传恩

  侯宪英,1978年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中国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翠苑》《大风》《洪泽湖》《沙地》《中国煤炭报》《中国应急管理报》《都市晨报》《彭城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出版散文集《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