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作家网
江苏作家网

杜平洋:老文化市场

2023-11-27 14:52

  老文化市场

  杜平洋

  我记忆里的老文化市场位于徐州城快哉亭公园外的古城墙根下,依傍着奎河,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该处城墙分为内外两城,奎河相当于护城河,外面是打通了的瓮城,东西方向依次有三个城门洞,文化市场就依凭着三个城门,逐渐分流成书画古玩、花鸟虫鱼、猫猫狗狗三大主要帮派,当然还有一些吃的喝的杂七杂八三教九流的东西,细细数也数不清,就姑且归类到这三大帮里面吧。三大帮里,书画古玩隐隐要盖过其余两帮,花鸟虫鱼的地位又稍微高过猫猫狗狗,不是因为客流多些也不是挣钱多些,单就是书画的墨香压过了花香和鸟鸣,花香和鸟鸣又比猫猫狗狗的粪便和吠叫显得雅一些。

  入了城门洞,内城和瓮城之间是卖儿童玩具和小吃的,夹杂着一些玉石古董之类,我隐约记得上面有天桥相连,饭店、补习班,宾馆、棋牌室、KTV,各行其道、互不干扰,白天夜里,上上下下人声鼎沸,买卖吆喝吵架呼朋唤友声不绝。内城里面就静了,一片仿古建筑位于文化市场的最内侧,也是公园的最外侧,牌匾上写着各自的招牌,您是问前程还是看姻缘,再或者干脆想看点高端的书画文玩玉石洗洗眼,全凭喜好眼缘。里面坐着的都是穿着长衫的先生,从早到晚只见他们听曲、下棋、遛鸟、练字、看书、钓鱼,谈天说地、悠然闲适极了,就是不急着做生意也从未吆喝,但缘分一到生意自然上门,至于有没有别的生财路径,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要是到了夏夜,老文化市场可以热闹通宵,各种摊子一收,沿着奎河的一溜烧烤摊子就支棱起来了,再没有什么比河边光着膀子吃着羊肉串、就着啤酒更对徐州爷们的胃口了,大风起兮,觥筹交错间,未尝不是另一种金戈铁马。

  在过去,整个老文化市场和快哉亭公园互为表里、融为一体,在徐州城里一度占据着举足轻重的文化影响力。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多多少少浸染了几分雅兴。公园里吹拉弹唱、钓鱼养生、舞剑作画写地书打扑克、象棋围棋军旗五子棋、水枪和喷泉齐呲、笼鸟与飞雀对鸣,要是谈天说地起来,上溯三皇五帝秦皇汉武,下至乾隆慈禧,一直到开国领袖们的丰功伟绩。中间再说说现在哪个政策办事,哪个干事混账,可谓飞机坦克火箭弹、毛子老美意大利、鸡蛋煎饼牛羊猪,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真应了苏东坡题的那俩个字:“快哉”!这俩个字真了不得,代表着自宋朝甚至更早的年月里,这个老文化市场连着这片公园,就是这么个欢快的去处,就是这么个下里巴人连通着阳春白雪的所在。时光飞逝,星移斗转,雅与俗交错之间,苏东坡当年在这吟的词、唱的曲、喝的酒没一样传下来,就他熏熏然、敞着怀撒的这两个字的酒疯流传千古而不朽。经历这千多年修修补补、拆拆改改,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一和千多年前一样不变的,也就这“快哉”俩字了,大概和这座城灵魂深处的几分慷慨,产生了一点超越时代的共鸣。所以,今天走到这光秃秃的城墙根下,望着稀稀疏疏的人和物,摸着不知翻修了多少次的城墙根,我颇有几分对着墓碑凭吊的意味,只是这墓碑新到还没来及刻下岁月的印痕,墙里墙外,一片工地的废墟瓦砾。

  有一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拆了老文化市场。他破破烂烂,乱七八糟。他卖盗版书,他卖假古玩。擦边的东西有,来路不明的东西有。坑蒙拐骗也是一大特色。假花也可能当真花卖人,假钱也可能当真钱找零。说的包退包换的话也不能信,因为隔天换个地方摆摊你根本找不到。卖出去的小鸡、兔子有的先天不足,能活过一周就算寿终正寝,徒留善良的孩童伤心大哭……总之,这个老文化市场也是个大染缸,混合了这座城里种种的市侩狡猾,也因内部管理混乱、凌乱不堪而饱受质疑,更不幸同城市的一些规划冲突。因传说乾隆下江南路过此地回头看了一眼,要借着这个古,在一桥之隔搞一个唤作“回龙窝”的仿古建筑群,弄一些吃喝玩乐的商铺吸引外地游客,建成后这个老文化市场更有碍观瞻,拆了它,打散它,把它三大帮分成几个部分,一起搬迁到远离闹市的新城区,今日现状似乎是利国利民之举。

  但同样有一千个理由可以保留老文化市场。他是一个醉酒的狂生,偕着楚时的风,唱着汉时的韵,既在街头巷尾谈着家长里短,又能时刻跳将出来睥睨俗世,可以拔剑自顾,可以慷慨悲歌,可以开怀大笑,可以痛哭流涕,兼具魏晋时的名士风骨,融合儒释道的入世出世。想入世了就出去,老文化市场的吵吵闹闹和琳琅满目就是市井,喝一碗路边摊的蛙鱼米线,配着烤串和米酒,淘淘书,讲讲价,逗逗鸟,听听古,给自己买点想要的,给小的买点好玩的,给老的买点实用的。想出世了就进来,穿过喧嚣处就是快哉亭公园,日影西斜,树影重重,清风徐来,平池微波,在怪石嶙峋处支起马扎垂钓,在桂花飘香处靠着躺椅听曲,在凉亭回廊间吹着晚风散步。老城里的人来这里走走,总能洗涤心上的尘土,让俗心抑,玩心起,躁心静,嗔心消,烦心顿解,痴心看淡,平心静气,正气自来。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下班放学饭后周末,不知不觉来这,走走逛逛,看花木开落,听鸟鸣依旧。让人在日新月异的变化间,抓住些不变的东西,然后想明白,日子就该是这么过的。我记得老文化市场真要搬迁的时候,对很多人的人生都造成了撕裂,只不过随之而来的牢骚、抱怨、请愿、横幅,化作了推土机下的一缕烟尘散去。

  老文化市场的最后一天,我正在上中学。下午找借口请假,当时老师看我眼神坚定,目光炯炯,莫名带着一种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估摸着出啥事了,没多问就准了。我飞奔而去,找到了相熟的书摊老板,默默买了好多好多新的旧的盗版书。我小时爱看的的《说岳全传》 《哈利波特》系列全集,还有好多大部头的小说,都是放学后在这个老板的摊子上既看且买的。当然学生钱少,即便是10、15、25元一本两本的盗版书,也不是随时都出得起的,自然看得多,买得少。老板从没因此赶过人,反而每次都热情和我一起品评人物、指点江山,久而久之,有种忘年交的意思在里头。到的时候,老板在破了洞的沙发椅里斜躺着,眼神空洞洞的,见我来了,硬要给更低的清仓价,我毫不犹豫拒绝了,但老板不管,又塞了好些书。傍晚时分,老文化市场彻底被铁隔断拦住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伤感的滋味,不同于语文课作业里的轻飘飘地借物抒情四个字,此刻面对眼前这个即将消失的庞大无机物,一种真真切切的物哀折磨着我,让我有种面对未知命运的无力感,乃至于升级成对死亡和虚无的恐惧。我不知该怎么别离,只是绕着铁隔断走到日头落山,最后借着星光和路灯,提着两大袋子书默默回家。中间袋子断了,只能两手勉强抱着走,这时才惊讶发现,自己竟提着如此重量,不知不觉走了这么久。突然间仿佛恢复了知觉,发觉书沉、两臂酸疼,但咬咬牙踉踉跄跄往回走。回家后,看到这么多杂七杂八小山似的两袋子书,家人都认为这孩子疯了,要不然指定脑子有毛病,以“整天看闲书不学习没大用”之类,指着鼻子劈头盖脸把我骂了好久,我一句都没记住,也浑不在意,更不想解释,仿佛一开口都是对某种神圣情感的亵渎——现在想来,那是一场葬礼,死者是老文化市场。

  沿着城墙根溜达,老文化市场搬了拆了之后,这个快哉亭公园就是失了根的树,人气少了,原本满满当当的地方自是空落落的,几步就走到了头,仿佛整个公园也跟着缩水了,隔老远有人在凉亭里聊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要是老文化市场当初能留下该多好!”是啊,留下多好!思来想去,俗语“十年育树,百年育人。”千年育什么?千年当育魂。就打从苏东坡在这城墙后面留下“快哉”二字算起,那个破破烂烂的老文化市场连同这城墙这公园,背后的文脉传承又何止千年呢?但能传承下来,不仅是因为这地方养人心、观人欲、识人性,还因为这地方讨了个巧,正位于市中心。往南一站路,就是西楚霸王的秋风戏马台,戏马台下有独一家的马市街饣它汤和丰储街菜市、布市、小区,往北走一个红绿灯就是曾经的市政府,旁边还有两所全市有名的小学,其中一所是我的母校,两所小学中间还夹着一所教堂、一所中学,至于再走走就到购物娱乐的百货大楼、金鹰商城了。老文化市场诚然是很多年幼的上学放学、年轻的上班下班、年老的买菜做饭的必经之路,车流不息,人来人往。方便的地理位置加上相对亲民的价格,一度给了升斗小民、普罗大众、懵懂孩童一个很低的门槛,去获取精神上的养料,最后像三餐般必不可少。放学路上,我曾在书摊上看到过,扫街阿姨靠着竹扫帚和背着皮扣包的银行女职员,一起探讨张爱玲。她们感叹倾城之恋无关风花雪月,一座城市的毁灭的背景下,成就的爱情是多么的宏大悲壮,现在的人再也写不出了。我看到过穿着脏兮兮的油漆工,珍而重之地捧起一本盗版的《美国悲剧》在读。他看之前还专门去公厕净了手,把两手搓得通红。“洗不净。”他抱歉地看着老板,老板连连摆手,“您尽管看。”在他聚精会神时,老板轻轻走过去把他的水杯加满,他没有注意,市场很吵,这里很静。人生啊,安贫乐道谈何容易!看不见的光明前途,走不完的曲折道路,有时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恐怕就是露天书摊上风吹不到,雨淋不到,晴时阳光正好的方寸之间,奈何,奈何!我看到过画摊主人一幅一幅把猛虎下山、苍鹰搏兔、万里江山,按大小铺展开。出自名家之手的自然也有,有的一眼看是赝品,有些明显是自己画的。在买与卖的指指点点下,在真真假假中来来回回,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聆听,不一会儿又被旁边下象棋的,为一步棋路争吵不休勾走了神。我看到过角落里卖佛像的店家焚起香,孔孟、老庄、释迦、耶稣共享一炉香火,飘飘渺渺顺着风散在空气中,木雕沉静中蕴含着慈悲,老文化市场是包容的,不论东西,无关地域,只要有几分道理,在这里同等受到尊重。

  在老文化市场,文化载体可以是赝品,但是文化本身至高无上,没有任何存在敢因任何原因有半分趾高气扬。

  我在这里听过几位退休的老先生品评过三国风流人物,听过老式收音机里的杨家将,明白了刀枪剑戟的背后是忠、恕、仁、义。千古英雄若迷了心性,比不过拾荒老人脚下一条老狗。江洋大盗若迷途知返,照样是响当当顶天立地的好汉。在这里,我还欣赏过最漂亮的折纸扇,喝到过最爽口的酸梅汤,就着木偶戏,打着扇子,来上一口,真美呵!这种氛围,真真养人。就我所知,最起码大画家李可染就是这里养出来的。大画家的故居和我旧宅相邻一个小区,离老文化市场10分钟左右的路程,放学没事就跑去玩。我去的是书摊,大画家不光去书摊,还去看人家画画,到后来主要去看画画。老文化市场从不拦着你看,甚至你愿意问愿意学,自然有人愿意教你几手。大画家就这么看着学着,学着画着,经年累月浸染出来了。这让我和这个大画家有种道不明的亲近感,虽然我不会画画,但大画家也是专攻一门,只是还没等我在书摊上读出个道道,老文化市场化就化为烟尘随风散落了。但还是有一二传承者习得了一些本事。我有一个高中同学,靠着一手巡河炮打出了震天响的名头,一举夺得了彭城棋王。问他经验,无他,小时在老文化市场看人下学的,后来照着谱潜心修炼,成了点气候。

  不多时,我沿着城墙根的路,就走到头了。尽头一处地势高点的地方,拾级而上,有两扇上锁的着红漆镶金钉的大门,铁包着木,斑斑驳驳,上着满是锈迹的锁。往里推,闪着缝,从门缝里瞅,正是一处亭盖上面长着草的亭子,上面写着“快哉”二字。我怔了一下,过去老文化市场还在时,怎么没人想起过这亭子?现在不在了,也就这么锁着,似也无开的必要了。回顾四周,顿觉萧索非常。回去时,路过被封死的城门洞,看到从前油漆工常站着看书的那处犄角旮旯里,风水宝地还在,似有恍惚之感。

  载《歌风台》5-6期,责编:葛 宇

  杜平洋,1997年3月出生,2019年7月毕业于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现在江苏徐州市沛县县委办公室工作 先后在《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中国新闻网》、《学习强国》、《现代快报》等多家主流媒体及时报道50多篇反映当地抗疫好人好事的通讯稿件和文章,得到了很好的社会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