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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先云: 穿越痛苦

2023-09-21 11:26

  他眼睛盯着树,嘴巴吹着口哨,树上缀着一个个桃子。最近,他常这样,像一种有源的水,滔滔不绝,输给他一种浪漫情怀。

  这是好事,若能长久保持,便能好好生存。他骨子里有一种悲,心里有除不去的阴影,根株藩结,不沉沦悲伤,便是进步。

  桃树,几年前栽种,原本想,为院子,为他丰富一些内容。现在看来,是正确的。

  我说这些,有人不理解,不就几棵树吗?值得拿出来说。对我们来说,树不是树,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些东西,树是浮板,是力量……也许你们说是自慰吧?我觉得能激发人神经,让其愉悦,便是让人好好生存,一种求生的力量。

  如何好好生存?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

  我记得焦山湖,三面环山,四周悠悠小径,花木点缀。从徐州二院转焦山康复医院,我常常推着他去,想让他感受美带给人的愉悦。烂漫的花,苍翠的山,木质栏杆,清澈的水,引不出他的笑。被重挫后的大脑,被哀伤占据,脾气暴躁。那些回忆,现在,他全然不知。这是很奇怪的事情,病之前的事情,乃至他小时候的事情,记忆犹新。

  树下的草莓,白花,小巧的果,带着一份羞怯。树与树,行距之间,辣椒,茄子,已经成活。靠墙部分,分段长着油菜,生菜,汤白菜,苦菊。她们中间种了几棵丝瓜,甜瓜,待那些小菜吃完,瓜秧已经爬上墙头。桃是油桃,一天比一天见大。树上果多,树叶呈嫩绿色。两棵石榴树占据两头,墨绿如水。小黄狗躺在一棵石榴树下,懒散得像一只猫。

  人生不尽如人意,温馨的时刻还是常有的,像此时此刻。

  人常说,六月石榴红似火,这才五月初,一朵石榴花已经绽放。这一朵在墨绿中尤其鲜艳,我给它取名“燃烧的爱”。

  其实,每一朵花都有她的美丽和风采。院门一侧,朵朵蓝花开得烂漫。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花,一次晨走,从一户人家院墙外移栽而来。

  小院的规划,种植,全随我心意。水泥路旁,多株菊花,秋,菊花是院子里的王。生命的意义,对于我们,安康愉快。

  焦山康复科,一个年轻女子双膝上放着电脑,眼睛不断瞧向被机械带着走路的弟弟。弟弟,十二岁得了渐冻症。大学毕业,为了帮助父母,她选择开网店。结婚第二年,父母相继离世,老公在外面养了三,背着她网贷。离婚,分了三十多万外债……一桩桩,一件件压向她。

  “苦吗?”一天,有人问她。

  “苦。”她回答,“我有活下去的动力。”

  弟弟需要她,女儿需要她,生命的意义,对她,是亲情,钱,爱护好自己。

  弟弟全年在医院,要钱;女儿上学,吃饭穿衣要钱。爱护好自己,一个好的自己,才能给弟弟,给女儿温暖。她坚韧,安静,像一朵花,独自绽放。

  她不是红色的花,她没有那份炙热。她,是理性的。想到这,我心中一酸。

  多少女人,小时候活在父母的呵护中,嫁人后,在老公的呵护下,过得洒脱烂漫。

  理性,是褒义词,也含着一份心酸。

  我爱你,不是语言。

  我爱你,不是誓言,

  我爱你,让我们一起做我们的梦,

  我爱你,我要展开双翅,冲破束缚我的世俗,

  我爱你,我又甘心俯下身子,用心浇灌每一寸光阴。

  让你,白天有快乐,晚上有梦。

  我看向他,他还带着微笑的温暖,一种幸福满足冲上心头。我们有房子住,有退休金,能保证衣食住行。我们掌控一小片土地,与花木为友,与小鸟会晤,还有蜜蜂,蝴蝶……

  命运给了一棒槌,我们不能逆来顺受,得想法儿活出一点快乐来。

  “我带你出去转转。”我心情大好,扶他往外走。

  他说鸟,我把车停下来。鸟在前面的麦地里,大约几十只。

  他看着鸟,眼里有一种贪婪。这种贪婪我理解,是一种向往,鸟一样的自由。路旁有几朵野花,孙女说好美呀,嫩嫩的童音带着惊喜。他眼里溢出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和贪婪并不矛盾,心之向往,总往不能抵达的高度。

  各种原因,我不能经常带他出来,院子阻挡他的视野。所以每次出来,他都带着一份欣喜,神情,像一个撒欢的孩子。

  八年前,他进重症监控室,我是何等的恐惧!生命的警钟关闭,我是何等的惊喜!抢救室三个床位,一床,死的抬出去,新病人住进来,一个月,抬出去仨。他昏迷,高烧不退,无助,忐忑时刻折磨着我和孩子。

  现在,看着他,只想时光慢慢,安静与甜美常居心头。

  “下来吗?”我问他。

  这儿离村二里多路,一边是麦地,一边是龙虾养殖田。平时车少人少,适合我们。

  他点点头,有解脱束缚的舒畅。

  现在下午三点,一只只小船在水里行驶。这似一幅画,温暖,有趣,带着诗意。

  “看,野鸭子。”他眼睛发光。

  水的原因,这儿招来许多鸟。我亦知道他想到什么?怕他难过,不接他的话。

  以前,他在湖里包地,那些地挨着湖西农场荷花池。鸟,是那时候他和我说得最多的事情,白鹭,野鸭子,冷等……那时候,荷花池不叫荷花池,叫荷花田。那时候,田里没有凉亭长廊,田四周挖深深的沟,似一条环绕虾田的小河。河边,垂柳向虾田歪斜,河堤两边站立两排杨树。两排杨树之间是绕田小径,不加任何铺垫的土路。那时候那儿幽静,少人,有世俗之外的雅静。

  第一次带我去,他撑船,我坐船头,柳枝伸手可触。野鸭子,野鸳鸯……不断闯入视线。那时,他四十出头,精力旺盛,稻田地里拔草,歇息时去荷田玩耍。

  一些回忆,我不希望他想太多。活下去,活好当下就可。果不然,下一刻,他脸色有些黯然。

  “你小时候来过这玩过吗?”我故意问。

  “常来这割羊草。”他的神情又欢愉起来,“这儿地势有点洼,草又多又嫩。”

  二十二岁与他步入婚姻,至今相伴三十多年,知道什么话题能引起他的快乐。也可以说撩拨,让他心中的弦倾注热情。

  递给他拐杖,我带孙女看花。花,蓝色,小小的,孙女说这是姐姐的花。她常把自己叫姐姐,这个小可爱也是有个性的。

  “有爷爷的花吗?”他问。

  孙女说没有,他问咋没有爷爷的花?你不是姐姐,这是姐姐的花。三岁娃娃的世界就这么简单,你不是姐姐。

  他笑,再没比这更温馨的事情了。

  “天气真暖和了,走几步就冒汗。”过一会,他说。

  他左腿像一根笔直的棍,不能弯曲,靠右腿和拐杖支撑一点点往前挪。确切说不是走路,是挪,每挪一步都费劲。

  “拿出军训的劲头,这点热算什么?”我把他上衣拉链拉开,鼓励他。

  这话,他爱听。他当过兵,讲起那些往事,激动和热情不减当年。

  “什么也不怕,肩放平,腿抬起。”他自己喊起号子。

  母亲瘫痪十一年,母亲的无奈深深刺痛我的心。她摔了一跤,医生说她脑子里有积血,必须清除,这是她不幸的开始。

  父亲说他能扫天上的云,能唤来天上的龙……父亲用各种语言引逗母亲,哥嫂,姐姐尽心侍候,都无法开解她悲伤情怀。她长时间沉默,越来越孤独。

  十一年,她认为自己是个麻烦。十一年,她的痛苦从没间断,眼里没有精彩。十一年,她的自尊被她一再压缩,活成有生命的体症,没有勃勃活力的载体。不,我不要这样的他,不要这样的悲哀。

  我很久没流泪了,这一刻,我落下泪滴。母亲不是最爱我的,却是临走前最牵挂我的。她看着姐姐,嫂子喊我的名字,把她们认成我。赶到医院,我喊声妈妈,她瞧向我。那一眼,我至死不会忘记,那是满满的牵挂。

  母亲离世让我悲痛欲绝。

  他患病以后,我再没有好好侍候过母亲。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论我怎么想念母亲,我从没梦到过她。她消失了,留给我的是我对她的愧疚,记忆,还有她的悲。

  那种悲,很可怕,让她失去快乐……那种悲,他也有。

  在我心中,有一个穿绿色军装,帅气的兵哥哥。他健谈,爱笑,第一次相见,让我的父母心悦首肯。这就是他,自信满满。这个形象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他病以后,这个形象,把我一次次推向一种渴望,一种信念,帮助他,找回自信。

  “这是哪?”他突然变了语气,充满迷茫。

  “村前面。”我赶紧擦去眼泪。

  “家呢?”他问。

  家,是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现在瓦砾无存。家,是我们结婚后住的房子,现在是别人家的宅院。家,是村南的场,现在杂草丛生。家不是现在的家,想到这,我一肚子苦水开始泛滥。

  负债,带他锻炼,怕他颓废,又带着希望,我的心情无法描述。多少个夜,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寂寞,无助,像一条蛇吞噬着我。

  “爷爷,你病了吗?”孙女跑过来,仰着小脸问。

  “爷爷忘了一些东西,想不起来了。”我哄孙女。

  “以前……”他突然哭出腔。

  这一瞬,我觉得必须离开,免得悲伤泛滥。我拉他上车,他恳求我,让他哭一哭,为以前健康的身体,为还活着。听了他的话,我知道他不只是悲伤,还有一种感动,不再强制他离开。

  穿越痛苦,也许是一场宣泄?我从没让他好好哭过,那就哭吧。

  “我还能好吗?”十几分钟后,他擦去眼泪。

  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宣泄后的坚强。几年来,我一再阻止痛苦,阻止眼泪,现在看来,痛苦不再是悲伤的缔造者,还是一种崛起。对生的希望,好好生的渴望压倒一切。

  “坚持锻炼。”我回答。

  “练,我坚持锻炼。”他目光坚定。

  “我有进步吗?”他又问。

  “有。”

  回答是违心的。一年前,他丢掉拐杖能走几步,现在丢了拐杖寸步难行。所谓的进步,是坚持不怠的锻炼,是阻止瘫痪的速度,是现状中一丁点的进步。

  “我练,坚持练。”他像小孩子一样喜悦。

  我竖起大拇指,给他鼓励,也带着感动。我们的肉体是一个很奥妙的容器,承载喜怒哀乐,善意的,能激发他上进的谎言,说说又何妨?

  “花,好看的花。”孙女跑过来拉我。

  花,黄色,娇艳欲滴,在前面沟渠边。花,是月季花,他说掐一段回家插土里。这是一种爱欲行为,在他意识里,花是美好的,讨人喜爱,让人心神愉悦,可爱的植物。

  我喜欢花,不善于养花。他不一样,他善于养花。他好的时候,家里盆盆很多,红玉花,大如碗口;玫瑰花,蓝若绸缎;菊花,花瓣重重叠叠;指甲花,鸡冠花,虞美人,蔷薇,腊梅……

  以前,我觉得盆栽是很平常的事情,他病以后,才知道盆里养花实在不易。翻盆,施肥,不一样的花,需要的肥料不一样。现在,我家院子里的花,都地栽,懒人栽种法。

  在乡村,我这种懒人栽种法不在少数。

  走进乡村,不经意就会看见花,墙角,屋后,门前,某家的院子里,地头,沟渠旁,一株株惊喜,一片片诗意。两个生活在城里的朋友来访,从村头起,不断感叹,风自抚摸,花自芬芳,比起繁花似锦的花海,别有一番风味。

  桥头两户人家,种了不同颜色的月季。桥两侧,迎春,樱桃,桃树,紫色洋槐。过了桥,第一户人家墙外,是四瓣红色小花,微风微颤,风大一点,翩翩起舞。第二户,大门对过,一棵棵桃树,第三户,院子里一棵几十年的樱桃树,枝头冒出墙头……桥头到我家几百米,有时带他走两回。他说花是一个村庄的精气神,没一朵花的村庄是沉闷的。

  我最终没掐,养花,我没耐心。他略感失望,为了减少他的失望,我说院子里种了不少秋葵,没地种花了。

  说到秋葵,我想到前几天晨走回来,他茶凉好了,我心里一惊。

  一天,他突然有了劳动意识,扫地,烧水……这是让人振奋的惊喜,同时也把他带入一种危险境中。每当他左手拿东西,屁股往左侧上方翘,头往右侧下方倾斜,这种状态,看起来往右下方栽,令人胆战心惊。

  “以后别烧茶,等我回来。”我说。

  他的笑容一下子褪去,很显然,被我的语言伤到。

  随着他大脑清晰时候增多,自卑不断加大,扫地,烧水……他认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再是一个拖累。七个月前,他摔得满脸是血,五个月前,他两根肋骨骨折,为了保护他,我必须明确给他灌输他不能做的事情。

  “老沈……”我试图解释这是为了他好,又觉得伤他更深,话哽在喉咙里……

  “我知道你为我好……”他语气平淡,但我能感觉他的悲伤。

  恰逢两只白头翁闯进院子,他把目光投向鸟。

  他眼睛看着鸟,我确信他不在状态。曾经那么活泼好动的一个人,曾经活得潇潇洒洒,不受任何约束的一个人,曾经做事果断,不依赖任何人的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变成依靠别人,不能自理的人,对他是残忍的,难以忍受的。

  我走到种秋葵的地方,蹲下身。秋葵,有降血脂,平衡血糖的作用,专为他种植。

  “快发工资了。”我故意念叨。

  “我的工资又涨了吗?”他被我的话成功吸引。

  “长了,这么多年,全靠你的工资,你是咱家的大功臣。”我赶紧拍马屁。

  他笑,笑得灿烂。

  “秋葵好吃……”

  听着他的语言,我知道他意识里有一种感触,他有工资,对家里还有贡献。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自尊,是一个人自信的奠基石,一个人强大起来的推动力,必须尊重。

  对面驶来一辆电动车,车上的人诧异地看着他,意外的,他没发火。面对别人的惊讶,以前,他是厌恶的,有时口吐污言。他不介意别人听到,害得我不得不一次次给人赔笑,这是飞的变化。

  我觉得我们穿越了一条长长的,黑漆漆的通道,看到了曙光。我们生命的冬天即将结束,我们也会绽放,不管躯体如何。

  从他笑嘻嘻的脸上,我好似看到那个穿军装的兵哥哥,自信,充满阳光。

  载《歌风台》2023年第4期

  严先云,江苏省作协会员。曾在《善者》《青年文学家》《参花》《短小说》《常德日报副刊》《文学百花苑》《抱读》《洮湖》《运河》《徐州晨报》《彭城晚报》《白天鹅诗刊》等报刊杂志发表过文章。有诗入选《西部花开文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追太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