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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苏军新力量| 叶迟:在人生的“微不足道”中勇敢挣扎

2023-09-19 10:03

    叶迟,生于1988年,江苏苏州人,视觉艺术专业,曾先后在时尚杂志、广告、电影公司任职。2016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锺山》《雨花》《青年文学》《西湖》等杂志,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奖。出版小说集《灰色的岩岸游泳者》,现居苏州。

  叶迟的短篇小说集《灰色的岩岸游泳者》中收录的《青色蝉》几年前我就在期刊上读到过,没想到现在有了一次电话采访他的机会,并了解到“青色蝉”这个题目背后的故事:当时编辑曾建议改成“青色的蝉”,意义更加明确,结构更加标准,但叶迟坚持保留“青色蝉”作题目,“我正是想要传达出歧义和模糊,青色蝉不仅是青色,也是青涩,它象征一个关于青春的酸涩故事,也代表了我当时那种青涩的、纯粹的写作状态”。采访的过程中,我可以感受到叶迟一直在“追溯”那种写作的“纯粹”,矗立于理性和感性中心的“纯粹”,而这种“纯粹”的重要承载体就是一个好的故事。

  叶迟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更是一个很会在光影年代讲故事的人。他的叙述有十分特别的空间感,你仿佛能看到叙述的焦点在不断变化、转移,而文本间的内部互文,无疑更加深了叙述的层次、视角与“景深”,带来了挑战性与趣味性兼具的、立体的阅读体验。不过要说最迷人最宝贵的,大概是叶迟所表现出的对“爱”与“勇气”的追索,他迷恋“黑暗”“挣扎”“夜晚”的故事,但是“希望夜晚过了迎接他们的会是美好的黎明”,勇气永远是人类的一曲赞歌,也是写作者最美好的品质。

  访谈:

  Q

  你的写作是从2016年开始的,不算特别早,在开始写作之前你都尝试过什么?是什么让你开始了创作?

  叶迟:之前是有点抗拒看小说的,因为我的专业是设计,跟小说也没有太多联系,毕业以后在广告公司跟时尚杂志待过,也跟文学没什么关系,再加上我母亲也写小说,所以自己一直有那种青少年的叛逆,不太想去做跟文学相关的行业。创作的契机比较随意,2016年夏天我在老家苏州,跟母亲吃完晚饭在小区里散步,聊到一些我童年的事情。母亲对我说,不如花点时间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于是就有了《青色蝉》。这篇小说的主题“寻找疼痛”是和当时比较迷茫的状态契合的,里面的许多细节也和我童年的一些经历有关联,写得很快,大概两三天就基本完成了。

  Q

  你平时写作也都这么快吗?

  叶迟:起初写作速度是很快的,那时是一个单纯的讲故事的状态,后来我开始不满足于这种状态,会想去深入探讨一些主题,开始把情绪放在第一位,就慢了下来,这也是我这两年发表不多的一个原因。放任情绪的写作有时会陷入一个怪圈,即忽略了故事,一直在琢磨、盘算如何表达出某种情绪,但情绪又是多变的,除非一口气写出来,这就会导致小说的情绪不稳定,因为它没有建立在一个基本的扎实的故事之上。

  Q

  现在你的创作是先有故事,还是先有一个想要去探索的主题或者方向?

  叶迟:现在写作也还是情绪先入为主,但是我在调整这样的状态,想再回过头去找回一部分当初那种单纯的“讲故事”的状态。年轻作家的小说里很容易有过于浓重的情绪色彩,我个人觉得这可能也是当下很多文学作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写作者的情绪太大。

  Q

  这让我想起“讲故事的人”,你觉得现在对于小说来说,故事依然是核心吗?你心目中的好小说是什么样的?

  叶迟:我觉得好的小说是有故事的,有人性光芒,充满力量。对小说来说,故事是最重要的,按照我个人的理解“没有之一”。要让读者有兴趣把你写的几千几万字读完,小说的故事一定要足够精彩,然后再去给故事加上情绪、语言等,而一个好的故事往往已经包含着一个深刻的内核,其实你把故事讲好了,小说基本上就完整了。

  Q

  你认为对于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叶迟:我觉得应该是勇气,给别人带来勇气或者给自己带来勇气。其次我觉得一个作家应该具备一些从事这个职业不那么容易具备的特质,比如讲科学、懂理性。

  Q

  你觉得自己的写作有受到哪些作家的影响吗?

  叶迟:我性格比较固执,不太容易受其他人影响。而且因为专业是设计相关,毕业后在广告电影公司工作,所以有时候会先入为主地受一些电影电视剧的影响。小说的话我个人很喜欢胡波和袁哲生,他们写作风格完全不同,但都有巨大的爆发力。我很喜欢这种张力。

  Q

  你喜欢看电影,这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叶迟:很多优秀电影的故事结构很有意思,好的导演可以从非常生活化的细节里挖掘出人性的真善美,我觉得这是值得学习的。

  Q

  说到电影,你的小说中电影院是个很重要的场景,常常出现。你还有哪些偏爱的场景吗?

  叶迟:夜晚吧,我小说中经常会出现夜晚、月亮,我故事里的男男女女通常对感情、对生活抱有某种迷茫暧昧的情绪,我希望夜晚过了迎接他们的会是美好的黎明。

  Q

  你有形成自己的写作习惯吗?比如时间、地点、环境、篇幅……

  叶迟:一般晚上居多,写作的时候习惯听歌。我喜欢晚上那种安静的感觉,对我来说夜晚具有某种特殊魅力。字数上一般没有什么要求,感觉来了就会写,一般会控制在一天写三四千字左右,当然这其中很多可能日后都会删掉,并不是有真正有用处的三四千字。

  Q

  现在回过头来看《青色蝉》,你会怎么评价它?如果要修正或者是现在来写的话,你会怎么写?

  叶迟:现在回头看《青色蝉》觉得很青涩,只想讲一个故事,简单直接,没有过多的情感或者华丽的辞藻。我觉得很有意思,这种写作状态很纯粹,没有杂念。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可以回到当初那种写作状态。当然作品可能还存在各种问题,但我现在不会去改,因为我觉得一个时期的小说就是代表写作者一个时期的状态,如果改了的话,就失去了这种意义。

  Q

  《灰色的暗岩游泳者》中收录的12篇小说大多是用第一人称叙述,为什么选用第一人称?唯一使用了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的是《漩涡中的男人》,这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叶迟:《漩涡中的男人》里的故事是我大学时候确有发生的事,有一个女孩为了我的一件衣服在异国追着公交跑,我那个时候年少无知,不懂感情是何物。后来听闻这位女同学结婚生子,婚姻幸福。我就萌生了写一个这样的故事的想法。当然了,故事里的主人公和我当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更无畏,更愿意直面自己内心的困扰。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我希望这样做选择的他是存在的。小说的主人公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虽然这件事很微小,但人性就是由无数这样微小又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组合而成的。

  Q

  有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集可以看成三个系列:“寻找陈云”系列、“爱是什么”系列和“疼痛系列”,你怎么看待这样的说法?

  叶迟:写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有些小说写完以后会意犹未尽,就会去想这个故事之前发生了点什么,或者之后又会发生点什么,虽然这么构思有一点讨巧,但很有意思。

  Q

  你的作品情节性很强,非常“好读”,很多和你的作品氛围相似的小说读起来很艰涩,你是怎么做到保持文字的质感和反省能力的同时保证情节的流畅和吸引力的?

  叶迟:我觉得年轻人可能更容易对我的小说产生共鸣。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魅力和症结,我写的就是我这群“80后”尾巴接近“90后”的年轻人的想法,虽然内容上还不够深刻,但这也是我现阶段乃至以后的努力方向,我想让内心的痛苦变得有意义,使之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

  Q

  你的小说中登场人物众多,而且很多都令人印象深刻,像一直凝望着镜花水月生活着的“父亲”、成为某种“寻找”的符号的陈云、秉持着“以退为进”的人生原则的“父亲”、没有座位的“浮空妹”汪晓琦、还有也许叫张无远的李无远等等,你是怎么创作出这么多丰富又极具特点的人物形象的?

  叶迟:可能这些人物多少是生活中接触过的,其实生活中的人或事远比我小说中的要精彩有趣,我觉得这也是我坚持写作的动力,我想通过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或事,让视野更加宽阔,让我的思想更有魅力。

  Q

  你最喜欢笔下的哪一个人物?

  叶迟:陈云吧。从某方面来说,她的性格其实很贴近我本人的性格。有点没头脑,有点叛逆,是个没什么用的人。陈云的故事出现在《月球坠落之夜》和《天使瀑布》里,是写得比较早的两篇小说,那个时候我的小说故事性会更强一点。而《月球坠落之夜》又是相对更早的一篇,在写这篇的时候其实我预设的是陈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她来源于我在一个镇上坐公交车时看到的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的雨伞上头挂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塑料罐,当时我并不觉得她令人反感或厌恶,甚至觉得她打扮得还挺好看的,但并不是我们社会当中普遍定义的“好看”。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当时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希望去探索这样一种“自我”来源,“陈云”的定义到底是别人施加的,还是源于自我的定义,这就是《月球坠落之夜》所讲的故事。后来我觉得“陈云”还挺有意思的,就写了《天使瀑布》,想把陈云这个人具象化一点,让她更加完整一点。

  Q

  后面写作的《天使瀑布》像是对《月球坠落之夜》的一种呼应、回应,我觉得也处理得很好,当“陈云”回去之后,其实是有一个同学知道她的下落的,而那个同学正是发起“寻找陈云”的人,非常巧妙。我觉得《月球坠落之夜》更加梦幻和朦胧一点,而《天使瀑布》让它好像“实”回来一些,但是又好像同时加深了整个故事的荒诞感,由两个文本共同组成一个现实而荒诞的空间。

  叶迟:在《少年》《少女》两篇中,这种互文感更加强烈一点。《少年》的主人公是一个女孩,《少女》的主人公其实是一个男孩。《少年》中女孩的故事围绕着自我身份的怀疑,她觉得自己不受父母喜爱,于是给自己幻想了一个户口本上不存在的亲人,而在她一心去寻找这个幻想的“兄弟姐妹”的过程中,其实有一个男孩张王飞是很喜欢她的,这个男孩在《少女》里头也出现过,但女孩一直忽略了他的感情,到最后也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回应。《少女》讲述的是与张王飞认识的一个男同学的故事,其中也包含了张王飞对《少年》里头女孩的种种心思和缠绕。两篇当中有一个互文很明显的地方,就是他们在学校看舞台剧“麦琪的礼物”的场景,台上台下两对主要人物同时打了起来。而舞台剧“麦琪的礼物”本身也映射出《少年》里张王飞跟女孩之间的情感状态。这个舞台像一个爆发点,一个十字形的两个故事的交叉点。

  Q

  我观察到在你的作品里,有一些看似“旁逸”出去的“枝节”,比如《夜间动物园》开头的车祸,《关于恋爱的故事》中关于“我”小时候发高烧的回忆,你觉得这些“枝节”对整篇小说来说意味着什么?

  叶迟:我会在小说中留一些缺口,类似活扣,这些旁枝末节或许会在别的篇目中开枝散叶,这一点让创作充满未知与欣喜,就像玩游戏时碰到彩蛋,或是在某部电视剧里看到了其他电视剧里出现的人物。比如说《夜间动物园》的车祸这段,其实我在另外一篇没有发表的小说里头有讲到这场车祸,从这里延伸出去一个支线,在《少年》《少女》还有《月球坠落之夜》里也都有这样细微的、意义不太明显的一些线头在里面,然后延伸出另外一个故事。

  Q

  和我们谈一谈你正在创作的作品,或者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关注的创作方向和主题。

  叶迟:我回苏州的两年一直在调整我的写作习惯和风格,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小说最重要的还是故事,作家不应该也不可以绕开故事。小说的本质就是讲好一个故事。关于创作的主题,我其实更加容易被一些黑暗的沮丧的故事吸引,黑暗中往往暗含着某种亟需迸发的力量,如果处理好了,就是一种巨大的能量和反差。

  Q

  你会用什么词来概括《灰色的暗岩游泳者》这本短篇集的主题?

  叶迟:孤独和挣扎。在我看来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最大的困境就是孤独,社会发展到现今,我们的物质条件比父母辈优越太多,许多人已经很难从“改善物质条件”中去汲取生活力量了。与此同时,社会的快速发展带来了人与人的割裂和不可避免的内心孤寂,我本身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我享受孤独。

  在这样一个孤寂的背景下,我小说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挣扎,这种挣扎未必是大幅度的,而是一种隐秘的来自精神内里的摇摆不定:在与父母的关系中挣扎,在家庭婚姻之中挣扎,在人生的岔路口挣扎。我觉得挣扎是吸引人的,因为挣扎是从消极的沮丧的黑暗的状态中突破出来。我经常会写夜晚的场景,但其实在月亮升起来之后,迎接你的就是黎明,是新的太阳,它包含了一种希望在里面。

  Q

  你刚才说到比较喜欢消极和黑暗的主题时,我还在想这与你之前所说的好小说的力量感和勇气是不是有矛盾?现在看来,其实这两者都形成了一种张力。

  叶迟:对,有一种参差落差在里头,我希望能在这种落差跟张力中看到人的力量,哪怕这件事非常微小,只是一段恋爱、一场婚姻,或只是一场约会。就像蛰伏地下十七年的蝉。对人类来说,这些蝉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而我们这一代人的痛苦与挣扎在经历过“大历史”的人看来,也许也是微不足道的,但对我们而言,是耗费了大半辈子的力量,才“从土里爬出来”,这些“微不足道”之中是蕴含了一种力量感和落差的。

  Q

  你怎么看待最近很火的ChatGPT等人工智能以及它们可能对写作带来的影响?

  叶迟:共同存在,共同成长,或许互相拯救。我觉得现阶段最不应该有的态度就是互相敌对,对抗。很多事物刚开始发展的时候是充满无限可能、最吸引人的,各行各业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作家也要成为紧跟时代的人,对科学乃至宇宙保持高度关注,这对作家而言是非常棒的体验。

  邓洁舲,中国作家网编辑、记者,“本周之星”栏目主持人,主要作品有《“不安分”的土地,各具姿态的西南文学风景》《“六象北上”:文学需要“冒犯”的力量》《也许大象不仅仅是大象》《鹤,向东飞翔——纪念诗人张枣逝世十周年》等。有作品发表、转载于《诗刊》《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