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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给万物命名,是作家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权力 中篇小说新作集《海边魔术师》近期推出

2023-07-12 09:28

  近期,作家孙频的中篇小说新作集《海边魔术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与两年前问世的《以鸟兽之名》一样,作品以三个中篇小说的体量在小说中见天地、见自我。与前作对山林万物的关注不同的是,这一次,孙频将故事立足于与海南岛隔着海峡相望的小镇木瓜镇,辽阔幽深的大海成为小说中的重要意象,万物经由她博物志式的书写和命名重新降临人间。如评论家李敬泽所言:“尽管孙频的创作有很大的变化,但她的方向确实没有变,一直有一种在人和万物之间建立联系的意图。孙频小说里的一个通常的情境是,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人少了,万物生。”

作品中的分身,是“作家

对自己的一种辨认过程”

记者:新作中,三个故事均发生在木瓜镇,这使得这个镇形成了一种地理上的标识意味:因为地处偏远,它是静的,因为离海南近,它又时刻处于社会变迁的余波中。这座岛的原型应该来自雷州半岛,故事中许多的方言也是雷州话,为什么会为这组故事设置这样一个地理场域?

孙频:首先,肯定是因为作为一个北方人对海洋的那种本能的好奇和向往,海洋是一种太过于庞大的存在,不只是生命的来源,对人类的精神本身也是一种震慑,而我小时候是连条河都没有见过的,所以对海洋的好奇心会更重。后来因为某个机缘,在雷州半岛待过一段时间,这里是南方之南,视一切人为北方人(海南人除外),也是海陆交界之处,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实在是一片神奇的异域,陌生的植物,听不懂的方言,而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又具备这种本能或职业病,那就是,对人和世界总是充满好奇,充满观察与探索的欲望。我决定写一写海陆交界处的人和事,而小说需要布景,于是便搭建了木瓜镇这个虚构的文学地理空间。

记者:你的前作《我们骑鲸而去》里的海如果说是背景,那么到了《海边魔术师》,海本身就成了故事的主角,因为依海而生,才有了人物形形色色的性格。北方人写海,常会生出一种奇观化的震慑感,这种奇观化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在笔下,但在《海边魔术师》里,你却仿佛土生土长的海边人,同时也自然而又忠实传达出岭南那种溽热、黏滞的文字感受。这是在写作上的自我要求吗?

孙频:因为我的写作理念是,小说要写得扎实,要把虚构的世界写得像真实存在的一样,这样才可能有感染人的力量,这就需要小说中有大量充盈的细节。我还要求搭建小说的材料本身是结实而丰富的,就是说,很多的材料不一定能搭建起一座好建筑,但没有结实的材料,建房子更是空中楼阁。而细节和材料的获取本身就是作家绕不开的一门功课,这需要一个作家去行走去感受,在天地间打开自己所有的感官去吸收,就像蜜蜂采花蜜一样,在不同的花朵里吸收一点点精华,最后酿成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蜂蜜。

记者:正如木瓜镇之于刘小飞,海洋之于父亲和阿光,植物之于阿梁,分布在三个故事中的这些人物身上都有着某种类似的气质,他们和许多次要叙述的人物一样拥有一种可贵的天真,虽然他们也许并未被生活所善待,但却是被作者偏爱的人物。在他们身上,是否寄托了你的某种理想?

孙频:你说得太对了,无论是刘小飞、船长,还是阿光和阿梁,他们身上都寄托了我的某种理想,或者说,他们其实就是我的一部分分身,既是自己的分身,难免就会多几分慈悲。这部分分身在现实中在世俗中很难现身,是因为现身的话,会显得不合时宜,或者显得比较“傻”,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需要,我会尽量把这些分身藏起来。但作家一到了小说的世界里,就会自在和真实很多,很多隐秘的和沉在最下面的东西会在文字中慢慢浮现出来,那些分身也会在文学的世界里现形。这也算是作家对自己的一种辨认过程吧。

认识自己是一件

漫长而艰辛的事情

记者:三个故事中,我尤其偏爱《海鸥骑士》。这个小说发生在更狭窄的空间里,“我”关于父亲为何跳海的追寻过程,伴随着“十日谈”式的多次谈话,也伴随着对人、船和海洋的关系的理解而不断深入。在这样的过程中,“我”重新认识的其实未必是父亲,而更可能是自己。这种从外转向自身的探究,也是你近期写作中比较关注的方面。

孙频:所谓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也可视为是一个作家一生中不停在做的事情吧。写作的过程,往往最早是从自己开始,写一己的世界,也是一己的狭窄角落,从自己看到众生,看到世界。但写着写着可能还要回到自身,因为在不断写作的过程中,作家们可能会发现,所有人与世界的关系其本质仍然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认识自己是一件漫长而艰辛的事情,也是很多人毕生的事业,这其中就包括作家。

记者:的确,这系列作品中也有你对自己的不断“再认识”。同时,相较于《海边魔术师》,《海鸥骑士》和《落日珊瑚》中也突出了对人与艺术关系的探究,也多次谈及对时间的理解。两者都是很大的话题,在作品里却有一种打通的感受,不知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时间会改变人对艺术的感知和理解,艺术同样能反过来打破我们依序而行的时间观念?

孙频:我觉得,我当下的小说和前期小说有一个区别就是,前期小说更多写的是对世界的感受,而后期小说中更多的是对世界的感悟。这倒不是说多多少少有了一些理性的成分在里面,而是,小说的成长和小说家的成长是一体的。在我当下的小说中,确实经常出现时间和艺术这两个主题,可能是因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作为一个写作者逐渐开始意识到,时间何其伟大而残酷,一切的生老病死人世沧桑,所有的变化和因果,其实都是由时间幻化而成的,人在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时间的累积或瞬间。而艺术,无论是“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极致就是艺术”还是“艺术其实是灰烬”,它是真正具备了一种功能的,就是对人心的抚慰和对人的庇护。而这种抚慰和庇护,其实都是暂时打破了时间的残酷和不可逆,是人为自己创造出的一种取暖的梦境。

记者:回头看来,作品中的三个故事从不同层面展开追寻,不断接近真相,但从没有真正抵达真相。这种飘忽感其实很像我们生活中的许多故事,真正去探问时,才会发现并没有一个结局。只有小说才会强行安排个结局。

孙频:是的,这三个故事都是关于“寻找”“辨认”和“归宿”,可以无限接近真相,却永远不会抵达真相,除了出于小说结构设置的需要,也是对现实的一种映照吧。人世间的一种真相就是,很多事情都经不起追究和探寻,很多事情也没有真相,过程本身就是结局。

记者:女性写作这几年日益声隆,但你在写作中却反其道而行。与其说一些作品是以男性为视角,不如说是无性别的视角——这在叙述上打开了空间,但实际上难度是不减反增的,因为很多叙述者本身就带有性别偏见。在这上面是否有特别的处理?

孙频:说实话,我厌倦了性别之争,这个世界上无非就男女两种性别,实在没必要争来争去,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展,即使缓慢,该来的也终将会来到。去性别化的写作可以让我摆脱性别立场,把表达重心放在我更想表达的地方,除了性别还有天地山川,这对我来说意味着自在和更开阔的空间。

作家写作的一个意义,

是为这些蝼蚁般的人生命名

记者:从细节而言,《海边魔术师》承袭了《以鸟兽之名》中博物志式的书写,并继续放大。从植物名称和生长特性,到食物的配方和制作过程,甚至连风都有充满特质的名字。在故事中流淌出的这些虚实相间、藤蔓丛生的细节,是否在你眼中也具有一种“命名即存在”的仪式感?我的阅读感受是将它们写下来,读出来,好像它们就因为我们的注视和感受而成为一个个真实的存在。

孙频:你的感觉很对,事实上在我最近正写的一个小说里,我想探讨的正是作家对万物的命名这样一个主题。我想,给万物命名,也是作家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一种权力。《海边魔术师》中的那些植物和风物,有些有现实中的影子,有些则是我虚构出来的,但无论真假,只要经过了文学的命名,它们就变成了一种文学上的真实存在,这种存在,有可能比现实中的存在更恒久、更牢固。那些转瞬即逝的蝼蚁般的人生,没有任何命名的人生,不正是最真实最寻常的人生吗,我想,作家写作的一个意义就是,为这些蝼蚁般的人生命名,哪怕很有限。

记者:在这种虚实相生中,与其说是某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我觉得更像是对更高维度现实的构筑,这种现实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无暇观察,也没有能发现它们的眼睛,从而对其抗拒和否认。其实在现实之上的想象,本就应该是现实的一部分。

孙频:我觉得,就算我的小说中有一点魔法属性和梦幻气质,说到底,这还是一种浪漫主义,我的写作在本质上其实仍然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因为在我的小说中,死去的人不会复生,所谓幽灵其实更是活人的精神寄托和情感的延伸,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真实的生和死。小说中的那点浪漫主义其实也是现实的一种映照,是一个小说家所能想象出来的最轻盈的飞翔和对自己最温柔的安慰。

记者:谈到生死,想到《海边魔术师》这篇,就实实在在地以一个浪漫主义的收尾慰藉了作为读者的我。仔细思量会觉得,你在对生死的阐释上也发生着改变。原来的作品中,生死常成为故事的重要转折部分淋漓地出场,现在则常常只是一道淡影。

孙频:无论是现在还是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时常琢磨生死这件事,可能是因为,死亡代表着终结,烟消云散,彻底的虚无,根本不曾存在过,死亡还代表着永别,和我们至亲的父母,终将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把我们孤零零地留在人世间。那种预设中的却终将会来到的别离时常让我会感到悲伤与无助,而在年轻的时候,又与这个世界充满了冲突,那种悲伤和孤独就会愈加被放大。到后来,自己也慢慢不再年轻了,这意味着,自己也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于是明白,或早或晚,所有人都必将走向那个终点。我觉得不能简单地将此定义为是悲观,而是,作为一个写作的人,理应比常人更懂得先知死后知生的道理,死亡为一切垫底,在此基础上再谈生的意义。

记者:在之前一个访谈里你说,人的能量有高有低,在人群里,你属于那种能量偏低的人。我倒觉得,所谓在人群里的能量低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这样的人,大都拥有面对非人世界时的敏锐感受和知觉。在你近年的作品中,这种感受愈发明显。也想知道的是,如今的你,是否与自己和解了?

孙频:所谓的能量低,其实就是一种收敛和半封闭的状态,没有能力去活跃气氛,感染他人,也没有能力逢源和周全,还时常自责,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这很容易让人有心理上的疲惫感,因为这份敏感,我特别珍惜别人对我表现出来的善意,也特别珍惜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相知和懂得。我近几年的小说里表现出的一个趋势就是,我在努力为自己创造一个自在的小世界,无论是山林还是海洋,其实都是对心灵自在和更多维度存在的渴望与追寻,这其中有山川草木有鸟兽有星辰,有深情有侠义有尊严,少羁绊少恐惧少疲惫。这个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在与自己和解的过程。真正的和解我觉得可能终生都做不到,无法和解也许也是写作的动力之一种,无论怎样,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的本能,小说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