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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亮:人间有花色,南山正翘楚

2023-06-25 16:30

  人间有花色,南山可翘楚。国色天香牡丹,的确意蕴大美。

  方圆二三百里鲜有牡丹,而杨屯镇南山牡丹园的天马行空、横空出世,可谓另辟“时光隧道”蹊径,直接把一座古代皇城园林搬到当世,摆放在昭阳湖滩,供人猎艳、观瞻。呶,本宫的凤辇摆好了,你爱理不理,爱看不看。

  活了半辈子才见识到此传说奇物,愧对父老乡亲了。说奇也不奇,因它和我小时候盖的那个棉布被面,花色一模一样。如今亲睹实物,立生亲切。满鼻都是脂粉香。蜜蜂,这小小工匠,拿着小勺子钻进钻出为舀蜜、搬蜜忙。这场景竟和五十年前几无二样,一时恍如隔世。是宽大无匹的那种,整个时空有黄昏般的破旧发黄感,像遥远的油画,到处斑斑驳驳,你甚至无法捡拾完整的一片。这是头脑中轻易抹不去的旧世相。那时青春的父亲、母亲出入稻草、麦草的堂屋、锅屋和猪羊圈上,木窗棂借助窗扇打破沉默、借助窗口和南风,沿视线切口,吹吸苏北北部半个天空巨大的蓝,吹天地的大玻璃窗,这沧溟幕墙。那时尚不懂透明如此珍贵,少年的我还没有学会为“因世界透明而落泪”。或许少年本身就透明无比如小虾米吧。

  那时天之穹顶倒扣的巨大的蓝,那样空旷,干净澄澈,我幼小的童年、古老的神话都不能将之填满。野孩子们可以白天夜晚到处疯玩,天空和大地,都不设栅栏,连黑暗都透澈到底。不像现在整个乾坤从宏观到微观都在不断塌方,把孩子们应该是奔跑着的最美好的人之初,给碾碎,推平。挣扎、呜咽,所有喉咙被书山题海撕裂已不能发声。

  还是回到我棉布的牡丹花,进入它纤维的细纹,随它一起斑驳,破碎。它是我人之初的生命叙事。秫秸杆夹的房萡子兜不住过堂风,陪着吱吱扭扭黑木门沙拉沙拉响,而那床牡丹花的褪色被子,给出体暖和心暖的卑小抚慰。如今回望,坚硬、凄楚中依然带着烟火味,旧报纸般柔韧、质感。

  假如必须戴几个面具或披一些东西才能够在人间穿行,如果不能披起一块土地,那我就披牡丹花的棉被单好了——它起码让我看起来还正儿八经像个人样。丢掉它,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归程。

  来到杨屯,是疼的。拿一座南山无法为我尽止其疼。我的到来,不存在穿越性,更像一场雨事。我蹭蹭杨屯的风,风也跟着疼上一疼。

  亲眼见证牡丹花走进我的神话、生活,后半生的无憾注定清空许多。

  ——是那种清朗的清,搬空一座山的空,构建起我生命最基本的哲学。

  再一次陷入南山的春天,回到生命土垣,我进一步自卑于自身太瘦削弱小,不能以大树,只以一棵草的生长,沦陷。

  这时节的灿烂,仿佛决了口的银河,九天高揽的璀璨在昭阳湖上空顷刻间银瓶乍裂,夺目光华飞瀑直下,散珠碎玉,春光一线的杨屯只好抖开罗裙,去兜它。

  阳光下的杨屯花影与光影交相闪烁,旷世的窈窕不可方物。我接受它四处涨溢的明媚及一溪水袖的细波纹。

  撩它。以春风的小锄,阳光的爪牙,以青翠可人的红杉树。

  掐掉桃李杏的凤头,去掉荼蘼花的草尾,牡丹花来得不急不缓,你能感受到她行步款款的舒展,却恰到好处卡在春天的c位。

  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牡丹既出,谁与争锋、匹敌?

  楚楚动人的花不是一朵两朵的小家子气,而是巨大花团、巨幅浪涛从天地尽头目穷处,扑腾腾拍打、奔涌过来,席天卷地,打湿我的裤管和征衣。各色花都有,平摊开大气。起卧端坐,如瑶池圣母般自带威仪,引四方云空啸动。此刻,我一向推崇的“优雅”,只能算是圣母座前的丫头、老君手下的童子,是完全上不了台面的了。

  那些大红胭脂或阳春白雪的,层层叠叠的花瓣,金黄的花柱、花蕊,无不惹青鸟殷勤,指天慨叹!

  牡丹真多!古诗里黄四娘家的花蹊一样无有穷尽。是曲径通幽的满蹊,沾着碰着都是花海,引蓝天也忍不住低上几重,探身来嗅、来看。我也恨不得恶狼般咬下几朵牡丹瓣,就着明灿灿阳光几口吞下。“冠群芳”是牡丹中当之无愧花魁,情到浓时见深紫,别具一格雍容华贵。是真正大富大贵命,别的花色还真是撑不起这气场、排场。举手投足,气度神韵,无不彰显皇家紫瑞。

  人间有花色,杨屯正翘楚。国色天香牡丹和杨屯一结合,便催生出乡居无尽的诗意之美。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此一份人间烟火,秒得又妙得,造化也!

  不辜负,不虚度,南山牡丹完成了生命最鬼斧神功的表达。该美时就萌呆呆灼灼其华;该走时,就之子于归,潇潇洒洒大撒一回把,此妙境者,古往今来苏东坡算一个。他难道不是世间独此一棵的牡丹花?从不被别人征服,他宋词的词章只征服人家,古往今来至尊宝,别无分店、独此一家,能洒脱到这份上,他得在佛前虔敬磕过“人间生、佛乡死”、几生几世的头啊。

  恍惚里,感觉一切都深处虚拟城池,清醒后又感觉不完全是,部分塌陷,并不代表整体消蚀。

  尘世确美,但却鲜有人能接住芳华。若有,也一定是东坡之流,直指事物本体渊源,一个眼神,先秒懂了,再进一步大彻大悟吸收内化,从此不再隔昨日黄花、烟笼水纱。

  人间虚妄风物这么美,值得一看的实在太多,一双眼睛哪里招呼得过来。

  和富态的牡丹相比,《红高粱》里高粱杆一样挺拔的巩俐、《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的林青霞,无不是另一种版本的美。那青春明晰的形线、棱角分明的侧脸、下巴与侧面轮廓构成的几何美学,刀削斧砍的眼神,没一样不销魂。但不够致人死。能真正要人命的,天下唯此牡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回头探看,这得多大魅惑,让那么多心高气傲、举手灭星河之人,一下子就没了骨头、脾气。可怜了多少诸子苍生,士子佳人。

  “小样儿,还治不了你?!哪怕自命清高的青龙白虎,在本宫面前不还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嗯哼!”

  是到了终舍的时候了。古有牡丹亭,今此昭阳墟,沛北之昆仑。隔数百年光阴得此佳遇,从此两袖一甩,不看星河荒城。

  载《歌风台》2023年3期,编辑:郭世明

  张裕亮,男。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辽宁青年》、《西安晚报》、《青年文学家》、《青海湖》、《中国纪检监察报》、《党的生活》和美国《新大陆》周刊等刊发散文、诗歌1000余篇(首),出版30万字散文集《尘埃若定》1部,作品获《诗刊》社、安徽作协等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