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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承民:子欲养而亲不待

2023-06-25 16:29

  听说我出差到了上海,表弟启蒙赶紧给我打了个电话,邀我归途时假道苏州,到他家住几天,观光叙旧。

  启蒙是二舅家里的二老表,比我小,不到花甲之年。那年他大学毕业后,由于品学兼优,被留校任教。后来娶了同窗好友为妻,生了一双儿女,在苏州市安家落户。仔细算来,我们哥俩也有十来年没见面了。如今已经退休,闲来无事,何况机会难得,亲情依旧,我欣然同意。

  十月的江南,桂子飘香,秋雨满路。那天,刚出苏州高铁火车站,我就听到表弟的高亢乡音。只见他银发稀疏,西装革履,举止适度,一派学者风范。寒喧说话间表弟就拉我上了他的“大奔”,这还真的是第一次。十分钟后就到了他家,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幢修竹掩映,建筑典雅的别墅小楼。夫人是江南美女,落落大方,儿女长大成人,青春靓丽,此时他们正齐集楼前,热情欢迎,真让我小老头有点受宠若惊。我就想,老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一个农村孩子,能“混”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表弟一家置酒接风。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我祝表弟事业有成,阖家幸福!可不知咋的,倏忽间我想起了二舅。“二舅要是能活到现在,跟上儿子过几天顺心的日子该多好啊”一一话到嘴边我没有说出来。我想,这种场合说这有点不合适。不过,我二舅真的命苦,没有福分!

  我母亲从小苦出身,姐弟六人,二男四女,母亲是老大。那年大舅17岁当兵,才半年就牺牲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成了烈士。姥姥哭瞎了眼,从此把二舅当成命根子疼爱。用现在的话说,二舅就是家里的“小皇帝”。后来听母亲说,那时家里穷,姊妹几个少吃少穿也都保证二舅吃好穿暖。就在二舅还不到16岁那年,姥姥就心急火燎地给二舅娶媳妇成了家。按说这是个喜事,可谁知道,这喜事却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尴尬事。

  听说那时候家乡已经解放,新中国提倡“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小二黑小芹、赵振华刘巧儿那样的新人新事已经司空见惯。可由于姥爷姥姥疼爱二舅,急着抱孙子;再加上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很难接受新事物,还是采用老办法说媒,就是只听媒妁之言,父母作主,根本没有男女相亲见面,谈情说爱那事。结果,不知媒婆出于什么原因,用了一点心计,使喜事变了模样。

  洞房花烛夜,舅舅悄悄地掀起新娘子的红盖头,大吃一惊。只见新娘子不仅长相不咋地,而且好像心眼儿也少几个。二舅找到爹娘,又哭又闹,不吃不喝,死活不同意。可姥姥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说既然娶家里来了,咱就得对得起人家;至于丑俊好孬,那是咱的命。

  君知道,以前的婚姻,大多也就是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谈什么俊丑、有什么爱情?千年不变,万家如此。再说,二舅年幼孝顺,习惯了逆来顺受。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也就生米做成了熟饭,二舅也就认了。此等人生大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可万万没想到,遗传基因起了作用。后来二妗子生了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其中大儿子竟然有智力障碍。这下可苦了二舅。从此,二舅既要照顾妻子,又要拉扯孩子;既要家里收湿晒干,又要地里割砍锄耪。他无怨无悔,用自己坚强的肩膀,挑起家庭生活沉重的负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是的,二舅人品好、懂事理。另外,他高小文化,在解放初年也算是高文凭了。再加上家里好成份,又是烈士的弟弟,政府几次安排他外出参加工作。可二舅知道,这个家一刻也离不开自己。为了这个穷家破院,他一次次婉言谢绝。

  二舅后来入了党,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工作忙了,交往多了,可家里的事一样也不丢。由于这样太苦太累,又怕耽误公家的事,二舅曾经提出辞职,可组织上不同意。

  记得文革时期,县里为了发展经济,在栖山办了个采石场。为了协调与当地的关系,需要一位本地干部。组织上考虑到俺舅最合适,就调他任县办栖山采石场副场长。这样,一个月二三十块钱,工作量又不太大,也能照顾家。

  其实,这个采石场来头不小。一把手场长,是被打倒的“走资派”原洪副县长。两年后文革结束,洪县长官复原职。随之,由于资源保护等原因,采石场也就解散了。然而洪县长重感情,负责任,竟在县里办了个水泥制品厂,把栖山采石场的百多号临时工都调到县城。临走前,洪县长与二舅促膝长谈,说我舅人品好,威信高,在他落难的时候帮了不少忙,十分感激。建议我舅跟他到县城,一定把工作安排好。二舅很感动,详细介绍了家里的难处,最后还是婉言谢绝。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不成想没过多久,跟洪县长进城的临时工都转成了县办大集体的正式工人,一月二三百元的工资。他们退休后,退休金还有二三千块,另外还有医保、福利什么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工人陆续在县城安家落户,成了城里人!可原来的副场长、俺二舅,依然是老农民一个,生老病死只能靠自己了——“人的命,天来定!”谁说不是。人一旦背了运,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

  哎,不管怎么说,还得面对现实,这日子还得过,事情还得做。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一位女人太重要了。女人,孩子的母亲,丈夫的妻子,这个角色不可或缺。大人孩子穿戴整齐干净,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原因在于家里有个好女人。所以人们常说,男人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主心骨,女人就是这个家的风水、气数。然而在二舅家,由于妗子有点“那个”,啥事都变了样。二妗子她老人家也孝顺公婆,疼爱孩子,家里的活都能干,事情都能办,是个好人;只是过日子心中无数,不会精打细算,干什么都粗针大麻线的,做不好,有时也做错。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舅家的小院,从屋里到屋外到处乱七八糟,孩子的大小便随处可见,不带打扫的。吃饭后,铲勺碗筷往锅里用水一泡,不带刷洗的。因这,后来我也很少到姥姥家去蹭饭。

  二舅看她也是苦出身,挺可怜的。自从结婚后,二舅既尽量多干家务多干活,又耐心劝导帮助俺妗子,夫妻俩从来没红过脸。

  古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按说二舅家里已经够乱套了,谁知道二妗子又得了肺气肿和哮喘病,别说干家务了,到后来个人生活都不能自理。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家里又没有钱,二舅经常用平板车拉着妗子,东奔西跑,到处请乡村医生,找土办法治病,结果越治越重。记得妗子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就与世长辞了。

  妗子一推六二五,走了,可生活的担子更是压到了二舅一人身上。说话间,几个老表也都长大了。表妹聪明伶俐,二舅为了减轻负担,就给她找了个婆家,还不到18岁那年,就像水一样把她泼出去了。可像妗子一样“那个”的大老表就不好办了。大老表,比我长一岁,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了。二舅走亲戚、投门子给他讨媳妇,心操碎了,钱花光了,结果是一见就了,一谈就散。哎,一事无成,没有媳妇的命!谁知道这家伙心情不好,酗酒如命,竟在一次偶然的车辆事故中丧生。那年大老表还不到三十岁。从此以后,苦命的二舅就和二老表启蒙爷俩相依为命,踟躇前行。

  记得大老表走时,二老表启蒙应该是十七岁,那时他已经是个高中在校的学生,且在县高级中学品学兼优,名列前茅——这家伙,与其一奶同胞的兄长截然不同。

  人们常说,人生的一切都由老天安排,生老病死之事,荣辱贵贱之别,都是命里注定。即使你是大富大贵之人,也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和“富不过三代”的时候。当然,背运倒霉之人也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刻,老天也会给你一条生路和补偿。是的,背运的二舅一生命运多舛,失去的太多,然而自从老二启蒙来到这个家里,终于给二舅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希望和转机!

  说来也真的有点神奇。记得当年启蒙出生时,家里老少没有一个高兴的。一是怕遗传,再生一个傻子怎么办?二是家里已经够难的了,谁还稀罕他!说真的,启蒙是在一个老不疼,亲不爱的家庭氛围中来到了人世间。小的时候基本无人多一分关爱,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阵冷一阵地活了下来。启蒙六岁那年上了学,家里根本没有时间精力过问他的事,只指望学校给照看一下孩子,孩子能识几个字皮就完了。谁知道却出现了奇迹。启蒙自上学后,在班里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后来还当了班干部,年年领奖状。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业长进,启蒙仍然在初中高中阶段的班级名列前茅。记得当年俺舅家那间破旧的堂屋里,邋邋遢遢,蜘蛛网都上了房梁,可正当门桌台的上方贴满了新旧不一的各式各样的奖状,虽然说看起来有点不太协调,但谁见了谁都称奇,夸赞不止。

  然而,奇迹还在后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二个秋天,启蒙竟以优异成绩考上了苏州大学,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亲戚邻居都来祝贺,说二舅苦尽甘来。二舅苦笑着说:“嘿嘿,我就指望小二黄黄了!”还好,那时还在统招,国家对大学生还有一些补贴,毕业后大部分分配工作。要是搁在现在,这个大学是肯定上不起的。

  就这,爷俩也作了不少难。孩子在学校省吃俭用,老人在家里含辛茹苦。二舅当了十几年支书,退下来后每月有几十块钱的补助,他不舍得轻易花一分,全力支持孩子上学,解了燃眉之急。为了增加收入,地里的农活二舅一样也没丢掉。那时二舅也快六十的人了,且满身的毛病。

  那年我从部队休假,回去看望二舅,可家里铁将军把门。听邻居介绍,二舅种了不到半亩地的西瓜,现在不论白天黑夜,吃住在瓜地里。

  仲夏的当午,烈日炎炎,酷热难耐,葱绿的原野上,万籁俱寂,早已经没有了劳作的人们。走了一里多路,我才看到舅舅的瓜园。只见一座低矮的茅草庵子,连着一个简陋的凉棚,上面已经爬满了长长的葫芦秧和牵牛花。园里的西瓜也已半大不小,长势喜人。此时,二舅正戴着一顶草帽,佝偻着身子,手里拿着工具,还在全神贯注地伺弄着他的“希望”。一只小黑狗陪伴在他身边,见有人来,汪汪叫了几声,打破了原野的寂静。见外甥来了,二舅十分高兴,直起腰,一边擦汗一边和我打招呼。只见他皮肤黝黑,骨瘦如柴,满脸皱褶,胡子拉碴,汗水已经把衣裳浸透。说话间,我紧紧握住了老人家粗糙的双手,泪水已经涌岀了我的眼眶……

  多年来,母亲四姊妹知道舅是娘家的“正经木头”,知道他家境困难,都是另眼相看,多有帮助和接济。当然,作外甥的,也是不忘亲情,不时也尽绵薄之力。可当我看到二舅的如此境遇,真的让人心碎,难以承受!

  此时此景,我不可能让老人家点火做饭。我匆匆忙忙地赶到栖山街上买了几个菜,带了两瓶酒,回到舅舅的瓜园里,陪着老人家就地盘膝而坐,喝了几杯酒,直到那骄阳西斜。不瞒君说,那天二舅两杯酒下肚,从头到尾唠叨的,都是老表启蒙,那个“小二黄黄”的事——满园葱绿,满眼希望……

  说句不外的话,老表的晚餐本来就是一个家庭便宴。虽然说上了点档次,终归是自己亲人坐在一起,叙叙旧,聊聊天,随便喝点酒什么的也就结束了。可表弟“独在异乡为异客”,看我从故乡来,找到了知己,有了共同语言,自是高兴。何况人们常说,表兄弟在一起还有几句正经话?这不,启蒙三劝两骗的,一瓶白酒让我们哥俩喝了个一干二净。当然,老表年轻,多喝了点,送我到了宾馆后仍然是滔滔不绝。

  “每当看到家乡来的亲人,我都会想起俺爹,爹命太苦了!”醉眼朦胧中,表弟倚在沙发上,泪流满面。

  多年来,表弟亲眼目睹二舅的坎坷人生,发誓等长大成人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可二舅积劳成疾,特别是在他上大三的时候,二舅病情加重,生活基本不能自理。

  启蒙回忆说,后来她姐姐把老人接到家里精心服伺。一年后,也就是眼看他大学就要毕业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年纪还不到六十。启蒙千里回家奔丧,扑通跪倒在父亲身边嚎啕大哭,直嚷嚷爹命苦,自己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的,特别是即将苦尽甘来的那一刻老人走了。启蒙心有不甘,耿耿于怀——苍天啊,你确实有点不公!

   “岁寒不知年近甲,常梦父母唤儿归。”说着说着,表弟泪如雨下。这事,成了远离故乡热土的表弟启蒙心中,难解的结,永远的痛……

   载《歌风台》2023年3期,编辑:葛宇

  甄承民,江苏省沛县人,大学文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1972 年12月当兵,1983----1986 年就读于解放军炮兵指挥学院,2000 年10 月转业地方工作。曾任沛县人武部部长、中共沛县县委常委、沛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多年来,喜欢阅读,爱好文学,作品先后发表于《中国散文》等国家、省、市报纸杂志和网络媒体,计30万余字。2020 年出版个人散文集《文心秋思》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