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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莹: 懒画眉

2023-06-25 16:26

  初听题目已生情愫,遐想,缱绻春天。

  “懒画眉”是昆曲南曲的一个曲牌名,是二百多个曲牌中的一个,因为喜欢这三个字,所以用它做题目,在春天里畅想一番,也看看古典昆曲里那些如花美眷的小姐们是怎样“懒画眉”地唱曲儿、消磨日光的,聆听昆曲风雅的箫声管笛奏出的天外来音。

  昆曲是大雅大美的戏曲艺术,丝竹管弦奏风月,杜丽娘在梅边柳下生死回还。也只有昆曲,才能演绎这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传奇风华人生。吾虽雾里看花,怎奈情有所至,那雅曲儿仿佛只应天上有,生生地叫人堕落覆灭……清代伶人商小玲一片深情早有所属,无奈种种坎坷阻碍不得圆梦,只有在舞台上释放自己的一腔情感。一次抱病演唱《牡丹亭》“寻梦”一折,恰恰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突然满面泪光,颓然倒地,当场气绝身亡……昆曲中的这些如花美眷,娥眉轻展、慢火细工、莺声燕语,用天地深情演绎着最原始质朴的情感之美,也更是昆曲及戏曲中共通的人间深情之美,这些深情之美最难得的是懂得,懂得的美是光彩照人的,所以唱戏的听戏的也变得慈悲为怀了,更也是生命中质朴的回归,却是最为高级的感悟。

  而昆曲中那些美哭了的曲牌,亦是风雅之至呢。

  昆曲的唱词就已经咬文嚼字的非常有味道了,精炼克制、委婉含蓄,让人在传统的视觉里浮想联翩。再看曲牌就又让人痴想了,等再看台上的表演,可不是要堕落,要犯“桃花”了吗?曲牌“山桃犯”的“犯”字多好呀,是可以入画入诗的,仿佛《诗经》女子,质朴中流露出温柔的古典野性,红艳艳的滚烫着人心……这挑逗,非挑逗、非招惹,而是浩浩荡荡的撩拨、占据。被“犯”之人即便是稳若青山,根本来不及反映,也会忙不迭地奉上一颗爱心,呵呵……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也要“懒画眉”地动情了,悄然台上与杜丽娘同唱共舞、缠绵一番了呢!

  “懒画眉”比起“山桃犯”成熟稳重了许多,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是昆曲雅致的姿态。一个“懒”字仿佛说到昆曲的骨子里,听昆曲就应该是懒懒的听才是味儿,戏子懒懒的唱,戏迷懒懒的听,眯着眼睛,却听进了心里,这样才能入戏、也才能堕落的更快一些。

  曾经,梅小姐发信息给我说“姐姐,我最想躺在软塌上看《牡丹亭》……”那时的她还没有看过一次现场版《牡丹亭》,就醉得不成样子了。其实,她说的是真的呢,在自家的贵妃椅上,斜卧在美人靠,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听,一次一次地流泪,一次一次地堕落,直直地被昆曲的深情和雅致撩拨了心肝,搅得肝肠寸断,忘了是生活在现代。现在昆曲的年轻观众也很多,也许她们年轻丰富的感情比起中年人更深切,梅就是一个痴爱昆曲的年轻人,她的痴迷总让我忍不住地笑,更让我想起摄影家冯海的昆曲摄影作品中的那些“懒画眉”的昆曲戏子,那画面,看过就会记住一辈子,畅想三生。

  第一次看冯海的画展是十多年前在北京的798,一个搞艺术的朋友陪我们一起参观,并特意介绍好友冯海。是的呢,整个画廊荡漾在眼前的只有昆曲的那几幅最入眼,色调古典、角度复古、春色媚艳,任谁见了都会被感染,细看那画面仿佛缭绕着昆曲的婀娜声,那笛子声空灵、穿越,美的清亮,丝丝缕缕、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抽丝剥茧一般的光泽,润滑、含怡。昆曲的懒散,让唱的人和听的人一起沉醉,然后一起覆灭……冯海的画让人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我喜欢古典戏曲的缘故,但凡看到关于戏曲的一切都兴趣勃发,更何况是雅致的昆曲。那画中“懒画眉”的姿态、“懒画眉”的色彩、“懒画眉”的腔调、“懒画眉”的烟波画船,看到的人都会变得“懒画眉”地情思荡漾,这才是昆曲该有的样子,也才是昆曲大雅大美的体现,也更契合近几年来昆曲“观其复”打造的回归古典的基格。

  看到“懒画眉”三个字,眼前就荡漾着古典文学里的闺阁女子,甚至想到《水浒传》中的潘金莲。那一日,她轻描娥眉梳妆完毕,准备出门,临行前起身放下窗户的撑杆,一不小心撑杆掉了下去,砸到刚好路过窗下的西门庆,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发生了,终究是春心春色惹的祸,是恶是罪?是人间复杂的情感纠纷,更也是一面以古鉴今的明镜……昆曲“懒画眉”里隐隐的都是春意、都是爱意,这爱意春色是光芒的,是勇往直前的,不是黑暗的。

  《红楼梦》中的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的样子着实可爱,让宝玉神魂颠倒地恍惚“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为古代仕女清雅的典范。而古代点眉用的毛笔,就是文人画家画梅花的硬毫勾线笔,因为点梅和“点眉”谐音,所以画眉毛笔也叫点眉(梅)笔。蘸一点眉黛膏,画完了画中美人,再点身边的美人,想想都是香喷喷的画面感。那公子哥贾宝玉读四书五经乏味了,给丫鬟晴雯画眉偕趣,这香腻的戏耍隐含了宝玉感情的一个红袖添香。

  “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是温庭筠的句子,温大人若知道千年后的中国漂亮姑娘称“美眉”,也可以长眠了,呵呵……

  古代文人的风流韵事,其中之一就与画眉有关,《诗经》里奔放的《卫风·硕人》对美人的标准首先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女子容貌美丽,继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

  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这私奔的美人到底有多美?书上只用了一句“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呀……这远山眉多么诗情画意呀、这着了远山眉的女子又是何等的绝色呢?

  评剧《花为媒》中的“洞房赞”,张五可一边唱一边喜欢着对面的美人“芙蓉面,眉如远山秀,杏儿眼,灵性而透……”这远山眉是赞扬古代女子性情灵秀的代名词了吧。

  北宋著名词人李清照是一位奇女子,才华横溢、秀外慧中、冰清玉洁,是那种只可远观,不可近亵的玉女。隔了久远的年代,我们现在看到关于她的图像都是手持纨扇、黛眉明眸、娴静婉约的形象,她的那些优秀的诗篇透过千年的历史来到我们眼前,读起来仍然饱含着深情之美。早期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词的美字字珠玑,把一个青春少女轻快活泼、羞涩慵懒、调皮可爱的气息描写得淋漓尽致、妙不可言,活脱脱一个古代美少女的俏模样。《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头,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首词却是满腹的忧伤愁怀占据心头。两首词,一喜一忧,写尽了词人多愁善感的女儿心思,既有富足快乐的生活情趣,有惬意愉悦的消受,也有伤春悲秋的惆怅与担忧,这婉约的情怀实实在在都蕴含着“懒画眉”的情意和诗意,而宋朝的美,一章一节、一画一景、一草一木里都有慵懒的诗情画意,幽幽然在我们的眼前怀想、远赏。

  唐玄宗迷恋杨贵妃导致安史之乱,这个差点让君主亡国的美人是什么样子呢?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有描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看起来柳叶眉是古代女子标准的眉妆,就是流行“阔叶眉”“八字眉”的唐朝,细长温柔而直插发间的蛾眉,也依然是审美的主流,着了娥眉妆的女子,有了妩媚的知性和理性。

  据记载唐朝虢国夫人太美,见唐太宗从来都是素脸一张,比较自信,尽管如此,也要“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可见蛾眉之美,是古代女子妆容的标配,那蛾眉清扬、懒散之态,出场亮相,一甩长长的水袖,啊呀呀……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啊。

  越剧《西厢记》“寄方”一折,崔莺莺在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被红娘牵引与张生西厢私会,临行前,懒对菱花铜镜,轻描娥眉、慢染胭脂,羞怯掩面,步履幽转回还,那画面从里到外都是“懒画眉”的缱绻与缠绵,古典淑女的神态毕现。

  再看近代的上海滩,那些街头女郎、明星佳丽、名媛闺秀都也是淡淡蛾眉妆、妖娆旗袍装,那风情穿过一条条弄堂,撒落了一地脂粉香。周旋细细的蛾眉妆清雅地唱“天涯歌女”,至今在人们的心头留下甜美的形象;阮玲玉,一代美人香消玉殒,印证了红颜薄命的传说;林徽因的美是民国的、淡淡的、知性的;陆小曼擅长戏曲,谙昆曲、演皮黄,写得一手好文章,与徐志摩演绎了轰然之爱,轰轰烈烈后又潜心学问,她的美是妖娆的,也是才女的。

  我们熟知的宋氏三姐妹宋庆龄、宋美龄更也是优雅、高贵、娟秀的楷模,她们老年时依然淡淡绵长的蛾眉妆示人,细细一笑,美得不可方物,无关年龄的羁绊,这美具有世纪之美,永远不会衰落。或许她们闲暇都听昆曲,在阳光斜照的窗前,在“懒画眉”的下午,沐浴着海派文化的滋养,守一杯咖啡、一本书,放一段昆曲,慵懒地度过一个下午……去过几次上海的宋庆龄故居,那个幽静的小院与它的主人一般,娴静、高雅,贵气逼人。

  看起来“懒画眉”的曲牌由来还是非常有考究的。

  本来嘛,这懒画眉就是古代的文人、戏曲家从现实中观察揣摩、凝练成句的风月词章,配以管弦丝竹,汇聚成昆曲雅致的扮相,它是饱含了多少关于人的、物的情感精华呀,那曲儿仿佛天外来音,直直地穿透了心灵,又仿佛百花撞到了春风,处处是惊鸿。

  忽然想起来雪小禅有一篇《懒画眉》的文章,于是书里找、微信里找,终于找到了,还有伴奏朗读。我站在窗前,随淡然怡情的朗读声一起听、一起感想品味雪小禅笔下那些“懒画眉”的如花美眷,怎样动情地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雪小禅迷京剧从程派开始的,她听京剧、听昆曲,生活处处点缀着曲音笔墨,她笔下的《懒画眉》是春天的爱情,是飞扬跋扈的春色,看起来雪小禅还是年轻啊,昆曲中慵懒的春情飞漾,青春的思想张扬着呢。

  我的《懒画眉》里更多的是古代女子的妆容与形态,当然,这妆容也离不了春天的懒散与阑珊、更也是昆曲的、京剧的、越剧的、古典的……尤其传统戏曲里,“懒画眉”的春天怎一个“情”字释怀呢?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玉簪记》“琴挑”一折的开始,潘必正唱着“懒画眉”上场了,心有所思,循着隐隐的琴声,与道姑陈妙常以琴探情,互通心曲,演绎了一个昆曲里从容不迫的深情之美。终究还是一腔春情惹的祸,这至情至性的人间情感,碰到相融的火花,怎么能不撞击闪光呢?而昆曲演绎的情又是细腻婉转、纤毫毕现的一种情趣,这样的情感铺展开来是显山露水、从容壮观的,是符合人类情感的。

  现代社会太浮躁,早没有了情韵的趣味,至于借琴寄情、以琴谈心,也是无有的了,也许再也听不到高山流水的琴音,也许也只有在昆曲里才能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琴音,在粉红色旖旎的水磨腔里圆一个深情幽美的知音梦,也是不错的,更也不枉此生吧,呵呵。

  《牡丹亭》“寻梦”一折开始,杜丽娘“懒画眉”地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想想这样美的春天,一切生物都孕育着鲜活的生命,这春情会让一切生命都改变了模样,回归初始的相见。其实《牡丹亭》的结局还是一个老套的才子佳人大团圆,但它的精华在于典雅精致的过程,一种不计生死的苦苦追求,这种追求让古往今来的人们怦然心动,更让现代的我们叹为观止。

  雪小禅的理解是对的,“懒画眉”是春天的,是迤逦的昆曲里应有的端庄与唯美,是古典戏曲园林里衍生出来的传统追寻。

  前几年在苏州结识了一个唱昆曲的女孩子,老家是山东的,偏偏生活在苏州,偏偏爱上了昆曲,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北方人的影子,偏偏是那个骨子里的杜丽娘的样子,跟随她一整天都在昆曲的雅韵中穿行。她化妆的时候温和淡定,完全不是96年出生的女孩该有的姿态,反倒有了经历过风霜苦雨的淡定,分手时,杜丽娘的装面还在,当她骑着电动车飞快地去赶场的时候,头上的发簪及长长的戏曲发饰随风飘动,片刻隐匿在苏州园林中。那是一个春末初夏的时节,在苏州的几天,陶醉在粉红色旖旎的昆曲里不能自拔。前几天看她发朋友圈,去日本参加中国·姑苏什么宣传会议,也是杜丽娘的扮相,在舞台袅袅的烟雾中轻轻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在“懒画眉”的春天,约几个戏友品茶,顺便品一段昆曲,是关于春天的爱情人生,找找青春的记忆、找找喜乐的年华,却也是我们继承传统、传承古典戏曲文化的情趣与责任。人到中年品味更多的是苦乐人生的艰难跋涉,那些曾经鲜衣怒马的爱情都变成了油盐酱醋的亲情。人生有时候是需要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听曲儿的缠绵、看花事的绚烂、品茶色的清香、禅一时的静谧,不是浪漫,是人情意然。

  明代散曲家沈仕有一首《懒画眉·春闺即事》“东风吹粉酿梨花,几日相思闷转加。偶闻人语隔窗纱,不觉猛地浑身乍”。写尽了春情相思,然构思精巧、绮丽典雅,犹如春风扑面、情趣幽然。古人的风雅风月,今日的我们难有一比,而传统精粹,却是我们学以致用、用之不竭的宝贵财产。

  有时候,越颓废的东西越美,那种深入骨髓的懒散和忧郁,让人沉溺,像古镇的青苔,幽然恍惚中,在暖阳下却滋生出一种不能自拔的颓唐之气,然而这颓唐的气息是刚强的、昂扬的。

  立春后,进入雨水的节气了,湖边的垂柳染绿了,摆动着腰肢,如黛眉清扬,荡漾着春天的清漫。那玉兰优雅地直指向天,骄傲着呢,紫玉兰妖媚,白玉兰清爽,都在春风中飘入了眼帘。就着这懒散的春风,听一曲“懒画眉”的昆曲,痴想它的深情、它的诡霓、它的灵异,那台上着了粉色的角儿,捻着花儿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霎时,眼前光芒四射……

  载《歌风台》2023年3期,编辑:孙亭

  陈莹,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等。自幼酷爱文学艺术,喜欢读书码字。热爱戏曲,尤其对京剧和越剧、昆曲情有独钟。喜欢旅游,感怀山水人情,用清淡感恩的心境面对生活。曾在《散文选刊》《中国散文家》《山海经》《海外文摘》《华夏散文》等刊物发表文章,著有散文集《琴心》《青衣》《懒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