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刚良: 踏花归来马蹄香

(2023-06-25 16:32) 5986719

  选择去沛县挂职,基于两点考虑。一是沛县的文化底蕴,二是沛县的文学氛围。若说文化底蕴,得用好长一段文字。暂且不说吧,先说这儿的文学氛围。

  在徐州文学圈内,说徐州的文学高地在沛县,没谁会不同意。我的那篇《挂职笔记——沛县文学创作现场扫描》宣称的“沛县是徐州的文学高地”,至今没人提出反对意见,足可见这一立论是成立的。沛县也的确无愧于这个称号。刚刚进行的全国“文学之乡”考评,沛县成为全省第三、徐州第一个获此称号的县份。沛县目前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7名,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81名,煤炭作协会员16名。据不完全统计,2022年沛籍作家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作品达800多篇。在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的评选中,8名获奖的徐州作家中,就有2名是沛籍。沛县文学氛围浓厚一说,绝非虚言。

  在沛县的作家队伍中,有许多令我敬佩的朋友。诗人丁可、作家宋传恩是他们的代表。20世纪80年代,他们的名字就常常响在我的耳畔。许多年来,虽无过多交往,但他们始终没有脱离过我的视线。我就在想,能去他们生活的地方挂职,至少不会有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这也是我选定沛县挂职的原因之一。

  挂职期间,我的工作、生活诸多方面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两年间,我走访了150多个村庄,访问各界人士近千名。走村赶集,访问采风,应邀或有感而发撰文20多篇,其中就包括那篇《挂职笔记——沛县文学创作现场扫描》。

  沛县有个郝敬春,是位民间音乐家。经二十多年的刻苦钻研,复原了失传千年的汉代乐器——筑。当年刘邦平定英布反叛,返京途经沛县,登台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从此,《大风歌》唱响两千多年而不衰。当时用的伴奏乐器就是这个筑。筑也因此称为沛筑。郝敬春携复原的沛筑赴京城参赛获得金奖后,又在此基础上研发出了沛筑系列乐器,其中就有一张99弦的“中华筑”。我据此素材创作出版了长篇报告文学《从沛筑到中华筑——沛县工匠的逐梦之旅》。在刘邦文化节上,这本书作为礼品,赠给各方来宾。

  挂职期间,我还修改完成了长篇小说《大爆临界》,该书入选江苏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文学创作与评论工程”项目。小说出版后,获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回忆两年的挂职,最难忘的就是与诗人丁可、小说家宋传恩的交往。

  在宋传恩安排的接风宴上,我和丁可接上了头。其后的一天晚上,我约丁可在好人广场见面。忆旧、叙情、谈诗、说文,就说到了他的创作。自2011年出版《母亲的专列》后,丁可没有新的诗集出版。为啥不再出一本?他说两个孩子上大学,妻子推着三轮车卖煎饼,加上他的工资,生活没有问题,但要拿几万块钱出书,决心还真不好下。我说会有办法的。其实,我那会儿也没啥好办法。只是觉得,这么好的诗,应该好好地传播,并为“紫金山”增加点儿光辉才是。在省内,丁可的诗不敢说最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又敢说自己最好——却可说是最独特的。以乡土诗而论,全国的诗歌平台上,应该有他一席之地。周梅森在《丁可诗选》序言中说:“丁可是当代诗界的一个传奇。他的诗歌沾满了生活的风尘,透着一种难得的民间底层体温。真诚、倔朴,也时常带有几分恸人的辛酸,总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久远的大诗人杜甫。”就是这样一位诗人,怎么可以与“紫金山”没有关系呢?丁可却说,比咱写得好的诗人多得很,我都这个年龄了,也不想考虑这么多了。我说你不考虑是你低调,但我不能不考虑。派我来挂职,除了我个人的采风创作外,凡与文学有关的,都是我的工作范围。我就说了我的两步计划。第一步,组织一次丁可诗歌朗诵会。第二步,编选出版一部《丁可诗选》,然后冲击“紫金山”。他没有赞成,当然也不反对,一副听任自然的态度。

  这次会面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基督教堂旁边散步,接到周梅森先生的电话,问我认不认识丁可。说他在《扬子江诗刊》上看到丁可一组诗,发在头条,写得非常好。又说丁可他不熟,让我代他向丁可问好。然后又说,丁可的诗这么好,怎么就出不来呢?通话持续十几分钟,所谈话题皆与丁可有关。最后,他说要策划个活动,为徐州几个“六零后”作家搞个研讨会。我说,周主席啊,这太好了!我正筹划丁可诗歌朗诵会,您说要搞研讨会,活动升级了,太好了!

  2016年5月20日,“我这样歌唱——丁可诗歌作品朗诵暨研讨会”在沛县文化中心举行。千人礼堂座无虚席,县五套班子成员,以及干部群众、中小学生近千人出席聆听缪斯的歌唱。朗诵会后是研讨会,省作协主席范小青、副主席周梅森等30 多名诗人作家及评论家出席,对丁可的诗歌创作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省作协范小青主席说,这次朗诵研讨会有“一种‘高大上’的味道,这和丁可本人对自己和对自己诗歌的定位‘在低处’的状态,形成一个鲜明对比,这样一个对比恰好充分体现沛县对于文学、诗歌的重视以及给予的位置,不愧于这片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热土”。

  周梅森先生说:“无意中在诗刊杂志上再次看到了丁可的诗,极为震撼。他在挖一口深井,他把诗写到这种程度,让人吃惊。丁可既是沛县的,又是江苏的,也是全国的。丁可的诗为什么让我震撼?因为他对中国农民的艰辛写得非常深,非常细腻,非常地能打动人心。”

  扬子江诗刊主编、鲁奖得主胡弦说:“他的作品极少有大声歌唱的,特别是那些动真情的诗作,‘声音’很低,就像说话一样,既避免了煽情,又注意节制,看上去很平淡,却很有力量。他的诗是见证,见证了这个阶段,见证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关系。”

  朗诵暨研讨会前,《徐州日报》辟专版刊发了我对丁可的访谈实录,实录导言说:丁可出生在沛县的一个偏僻乡村,有人说他是农民诗人,其实不甚准确。我说他是立足土地为农民说话的诗人。其诗有泥土的气息,有庄稼的芬芳,有父老乡亲的真歌哭,有诗人心中的大悲悯。丁可自己说:“我不能不说人话,我的诗不能不说人话。”我常常因他的“人话”满含热泪、夜不能寐。但我知道,眼泪能使人成长。黑暗中的警醒更是我们所需要的。

  对于丁可诗歌朗诵、研讨及《诗选》的出版,周梅森先生始终非常关心。研讨会后的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刚良,非常感谢你,这次丁可的活动非常成功!你办了一件大好事。丁可是一位重要的、有个性的诗人,非常值得我们向外推。你在挂职期间,能认真做好这件事,推出一个好诗人,就是你对中国文坛的重大贡献。他的诗集我又看了看,非常好,比那些整天咋咋呼呼的诗人好多了!丁可才是人民的诗人!你夫人看了他的诗哭,我夫人看了他的诗也哭,她们都不写诗,也都不是搞文学的,但她们都被感动了,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丁可的诗好,就好在它的人民性。面对他,我们无话可说,读他的诗,我无限感慨!丁可是徐州六十多年来最好的诗人之一。我不写评论,也不给人家写序,但丁可的诗集我给写个序——如果丁可同意的话。要是他认为有更合适的人,我就不写。”

  我连忙说:“就由您来写,这样最好!”

  他说:“我给他写序,完全是针对他的诗。我跟丁可没有任何私交,是他的诗打动了我。这么好的诗人不往外推是不对的!赶快帮他出本诗集,钱的事领导答应了,你抓紧去办。”

  说到《丁可诗选》的编辑出版,还得说说诗人张切。张切仰慕丁可,欣赏他的诗作,历六年精研,以《低处的歌唱——对丁可诗歌的勾勒与探究》为题,写了5 万多字的专论。在丁可诗歌研讨会上,他作了长达40多分钟的发言。范小青主席说:“关于丁可诗歌,张切可以到大学里开一个学期的课。”为了编选《丁可诗选》,他在一间不常用的办公室里,做了800多张卡片,放在一张大桌子上,精心挑选与排列组合。历时一个多月,其间与丁可多次沟通,甚至为某些诗作的保留或割舍还与丁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应该说,《丁可诗选》有如今的面貌,张切是作了艰辛付出的。

  《丁可诗选》出版期间,恰遇梅森主席回徐。他仔细翻阅了诗稿,提出了具体修改意见,还为其中一首诗的取舍致电出版社领导,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他是为免遗珠之憾。对于这部诗选,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在《序言》中说:“这部张选的丁可诗集呈现了丁可诗歌最出色的一部分篇章,很多读者非常陌生的作品也被张切选在其中,分辑与辑内作品的排列也花了很大的心思。读完全书,才知道丁可诗歌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广阔、深邃得多;读完全书,才知道我们拥有一位多么优秀的诗人;读完全书,才会更真切地意识到,这样一位优秀的诗人已经被遮蔽得太久、太久了……”

  《丁可诗选》获得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后,我与梅森主席通话,向他表示感谢。他说:“这样的好诗就该获奖。”

  梅森主席是真喜欢丁可的诗。2015年10月18日,我正在朋友儿子的婚宴上,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让我转告丁可,说他打算在即将投拍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使用丁可的两首诗。一首是《母亲的专列》;一首是《插上一片新绿》。他嘱我一定向丁可说明:第一,有偿使用(在剧中安排人朗诵这两首诗)。第二,署乡土诗人丁可的名。第三,春节回徐即跟丁可签协议。梅森主席说,丁可的诗好,也适合在电视剧的情节里出现。他希望丁可能同意。我说丁可肯定会同意。我就能代替他答应。

  我当然代表不了丁可,还是丁可签了协议,这事儿才正式定下来。

  盐城会议上,周梅森先生与丁可见了面。丁可将自己的诗集《母亲的专列》送给他,一再向他表示感谢。梅森先生说:“我们都得感谢你,你写了这么好的诗。我之所以选用你的诗,是因你写得好,而且符合剧情需要。你还有没有写给儿子的诗?电视剧中的郑西坡有个儿子,能有一首写给儿子的诗是最好的。”结果,热播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就有了三段朗诵丁可诗歌的情节。

  《人民的名义》超乎想象的热播,成为现象级文学事件。线上线下、男女老幼,开口闭口都是《人民的名义》。梅森先生不仅塑造了《人民的名义》中的“杜甫”,同样“成就”了现实生活中的“杜甫”。戏里戏外两个“杜甫”,呼唤的是人间正义,喊出的是人民大众的心声。

  宋传恩是中国作协会员、沛县创作团副团长兼秘书长、《歌风台》杂志执行主编。挂职期间,我得他帮助很多。上任第一天我就打电话给他,他便立即安排为我接风。接风宴上,我不仅见到了丁可,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此后,只要条件允许,他都拉我参加他们的聚会,或茶酒闲聊,或游学研讨。我有什么设想,也会跟他商量。丁可的诗歌朗诵、研讨会,最初就是跟他一起商量的。先有大致的思路,然后一步步推进,终于成就了这项有意义的工作。我们还多次商量举办了有徐州市区作家参加的文学采风、小说研讨和为乡镇图书馆捐书的活动。还专门请徐州市的文学评论家赴沛县与作者面对面交流,然后撰写评论文章在报刊发表。这些活动,宋传恩无疑是积极组织者。沛县能成功创建全国文学之乡,自有他的辛勤付出在。

  宋传恩无疑是我挂职期间重点关注的作家。我曾跟他有过一次近3小时的访谈。8000多字的《小说家宋传恩访谈》发表后,还被他收进短篇小说集《芳草何处》中。我在《挂职笔记——沛县文学创作现场扫描》中,第一个重点介绍的也是他:“从文学的角度说,传恩先生无疑是沛县的重要人物。倒不仅指他的身份,更因他在创作上的执着追求。”他是“全县第一个出专集的作家”,也是创作成果最为丰硕的作家之一。他对文学的执著追求令我感佩,他丰硕的创作成果让我汗颜。他还会国画,绘得一笔好山水,这点我不如他。若论写小说的功力,我也不及他。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吴云说:“宋传恩的小说是其文学观的体现,不论是民间故事,还是官场现形记,他的小说都有头有尾、生动有趣,故事性很强,但透过故事,读者总能感受到宋传恩对国家、社会、城市、乡村、文化、哲学等深沉思考。”

  文学编辑家、评论家赵玉银先生,也是应我邀请为沛县作者写评论的老师之一。他对沛县文学一直比较关注。凡遇美篇佳构,都会热心点评。宋传恩的《山川履痕》出版后,他评点说:“我喜欢传恩先生的游记作品。之所以喜欢,是因为它有自然流畅、生动传神的文字表达,有高雅脱俗、意趣盎然的情调张扬,还每每让读者跟他一起驰骋想象,放飞神思。我喜欢传恩先生的游记作品,还因为其中多有诗化的呈现。我甚至觉得,他是在有心无意间向读者奉献诗化散文。”

  宋传恩不仅擅文学、能书画,为人热情坦诚也是他的突出特点。我的长篇小说《大爆临界》创作期间,发草稿请他批评指正,他认认真真写了2000多字点评,字字含着体温,透着真诚,不是那种敷衍塞责的过年话,确是治病疗疾的针砭、良药,让我非常感动。

  结束挂职时,县主要领导以私人名义为我送行,说可以叫上我最好的朋友。我便把他和丁可叫上了。在这个小型的私人聚会上,我向县长反映了《歌风台》的困难,希望增加点经费。第二天,宋传恩就得到了为《歌风台》增加5万元经费的批文。增加5万块钱,《歌风台》的运行顺畅多了,面貌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开本由小变大,还增加了40个页码,不仅不再欠稿费,稿费的标准也提高了。

  那天除了解决5万块钱的办刊经费,还促成了一件大好事——设立歌风文化艺术奖。

  这个奖是我离开沛县后的2017年由县政府办公室发文设立的。文件规定,凡沛县(包括中央、省、市驻沛单位)范围内的文艺工作者和文艺团队,以及以沛县经济社会发展为主创内容的县外文艺工作者和文艺团队,都属于奖励对象。作家及其他门类艺术家发表作品、获得奖项、出版著作,及加入省级以上协会,都会获得额度不等的奖励。

  有朋友常把我与这个奖励政策的出台相联系。宋传恩也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我如何促进了这个奖项的出台。我说言重了,这事虽然与我有关,但我的作用是有限的,奖励政策出台的基础工作许多同志都在做。当然,我也的确把推进这项工作的进展当作了我的重要工作计划之一。在与县领导的交往中,跟他们有过意见交流。在与宋传恩等作家朋友的交往中,也有过多次议论。还参加了创作团召开的专题会议,研究奖励资助的具体方案。当然,我们所讨论的,仅限于文学领域的奖励。县政府、县委宣传部以及县文联的领导,却作了通盘考虑。最终设立了一个囊括所有文艺创作门类的奖励政策。这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大好事。足见沛县对文艺创作的重视,对文艺工作者的尊重。

  挂职出发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王雪春同志跟我谈话,除提些原则上的要求外,没有给我具体任务,说要给作家深入生活的充分自由。而我,却不敢放任自由。两年间,除了创作出版了一部长篇报告文学、修改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写作发表了一些纪实性的作品外,还酝酿了一部长篇小说,创作了一部长篇散文《田野上的歌谣》。目前,《歌谣》已过三审,很快就可付梓了。

  离开挂职的沛县许久了,心里依然装着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这部《田野上的歌谣》,还不足以表达我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却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时光。我双脚踏实地踩在泥土上,得到了与钢筋水泥、柏油马路不一样的深切体验。我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曾经贴得那么近,听他们的心跳,感受他们的呼吸。将来我要做的,就是把心率调整到跟他们一样的频率上,和他们的心一起跳动,直到永远……

  载《歌风台》2023年3期,编辑:宋传恩

  杨刚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顾问。2015~2016年任沛县人民政府顾问(作家挂职)。文学创作40年,发表作品百万字。中篇小说《白乌鸦》发表于《北京文学》(2009年7期),《作品与争鸣》(2009年10期)全文转载,入选多部选集,并被报纸全文连载。出版专著7部。长篇小说《大爆临界》获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