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柏啸:十门

(2023-05-12 10:26) 5985008

  十门对关,门庭冷落。

  枯树寒鸦,断水残台。

  昔日繁盛人气烟火,随风随雨消殒。

  情断人心寒,土裂芽珠凉。

  姬沟畔万户千家,余氏一族内闹笑话;

  后世无颜鸣钟,恍同无祖无宗。

  深宅门前,青树全无。

  罢了,各作一户。

  秦岭淮河以北,有条泧姬沟,说是沟,它又是条蔓延的大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泧姬沟哺育了她卵巢上的所有生灵,慷慨无私。即使夏季来临,她也从未改变最初的温柔。堤坝只是象征,她有信仰。不知何时筑起的泧姬像,庄严又亲切地矗立在泧姬沟畔,与日月同辉,她的目光随岁月起落。在祭祀或者悼念的时候,镇长带领一众子弟,在塑像面前摆正一副八仙桌,放上各类贡品,猪、牛、羊、鹅、鸭、鸡一应俱全,两柱朝天香端端地插入两座老旧的铜鼎中,各执一旁,接着镇长念上虔诚恭敬的祭祀语和祷告词。泧姬沟的河水静静地流着,默默地接受朝拜。

  主门:

  泧姬沟畔住着一家屠户,专门替村里人杀猪拿报酬,同时也做猪生意,卖它的五脏六腑。“猪耳朵,猪舌头,猪蹄子,猪尾巴,猪心”,这五样东西是宝贝,镇上称其“五祥”。“五祥五祥”,图个吉祥。逢年过节,家家提前拿着好礼去屠户家预留。早到早得,晚到怏怏回去。

  男屠户余姓,镇上人叫他“余大嗓门”。屠户,毕竟斩杀生灵,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非得有超出常人的血性,锐利的阳刚之气,镇得住鬼魂,呵得住妖魔。传言,余屠户年轻时走过一片麦地,呵死过一只“毛毛人”:那时正值秋天,麦地里翻滚着黄灿灿的波浪,家家春风满面,拉驴赶牛忙着大丰收。余屠户路过麦地时,眼瞅着一只血口淋淋、浑身黑色长毛的怪物扑过来。不知是午后多喝了二两烈酒还是伏魔神将入了他的身,余屠户愣是立在原地,一动未动,双手叉腰,两眼一瞪,从嗓子眼里呛出一声怒吼,硬是将怪物活活吓死。那声怒吼,在麦地里劳作的乡里都听得铮亮,只是“毛毛人”的尸首消失了。或许是入土即化,或许是长成了麦子精。胆大的孩子去麦地里探险,找寻毛毛人的尸首。据说它的牙齿锋利,可制成一把漂亮的匕首。孩子都爱耍威风。然而威风都给了余屠户,乡里人自此称他为“余大嗓门”。屠户不在意这些噱头,只要猪肉卖得好,管他呢。

  屠户的内人打外地来。邻里街头没人知道她的姓,也没人问起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尤其是这些乡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去。况且那时候,泧姬沟畔的人家都热心肠,来了就是客,背井离乡的人自是时代的不如意者。问长问短,可能会揭了别人的伤疤。泧姬沟的水土自然是丰盈的,多了一位婴儿罢了。女人个头不高,但是干练。平日里一身素色打扮,服饰上顶多带点碎花。体型匀称,特别爱笑。有位小她十岁的姑娘,叫苗翠花。虽说年龄上隔着辈分,两人却处得来,亲如姐妹。翠花管女人叫大葵,大葵有什么好东西总是想着妹妹,衣物、首饰,样样舍得。要说大葵最珍爱什么,那就是“香块”。余屠户每每去城里谈买卖,大葵都叮嘱丈夫给自己捎一块。晚上关上院子门,屠户就蹲在堂屋门口石阶上抽旱烟,大葵就烧水倒盆洗澡。每当这时,余屠户都要低声念叨:洗什么?待会还要大汗淋漓!

  幼门及延门:

  也许是“大跃进”的风吹得太猛,“人丁兴旺饿不着”的道理根植于小两口的心中。白天劳作,晚上耕耘,十五载过去,育有九男一女,老幺是个女娃。

  十个孩子中,老大最有出息,叫阿富。阿富作为年长的哥哥,自然要跟着父母学生意,杀猪养猪谈买卖样样都会。平日里照顾弟弟妹妹,换他们的尿裤衩,哄睡觉,喂奶粉。倘若闲下来,阿富就去学歌颂主席的红歌,党的历史。他的心中有颗红太阳,火热滚烫,像极了他红彤彤的脸庞。没几年,就成为镇上的大队书记,他带着一帮青年建设乡里。有一次去隔壁镇上开会,阿富骑车路过一片庄稼地,望见几位高挑精神的女人在地里割猪尾草。“挖树根,吃树皮,集中妇女拉洋犁”,一位扎着两个大麻花辫的姑娘边擦拭脸上的汗水,边哼着冲锋小曲儿。阳光照着她白皙的皮肤,碎花裙也遮挡不住她纤细的身姿。晚上回家,阿富辗转难眠,着了魔一般。第二天就带着父亲、母亲、彩礼(一辆新式自行车、两只花雕暖水瓶),去那片庄稼地寻人提亲。双辫子姑娘自是上了车。

  双辫子姑娘姓任,人称“任老虎”。性子辣,刀子嘴,直肠子,豆腐心。那时同她一道在庄稼地里割猪尾草的,都是她的亲姐妹,听说父母亲是一方地主,后来因为“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下来,家道衰落,父母先后郁郁终了,几姐妹靠割猪菜养活自己。

  和阿富成亲以后,任姑娘勤俭持家,一丝不苟,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有奔头。眼看着猪买卖越做越大,门庭若市,余屠户和大葵夫妇俩,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旺夫”儿媳妇。阿富也越来越舒心,不仅媳妇把这个家维系得井井有条,自己这个大队书记少了“后顾之忧”,而且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媳妇的关怀照顾下长大成人,这个大嫂跟上“半个妈”。没过几年,阿富和任姑娘生了一对龙凤胎,大儿子取名阿军,小闺女取名阿英。

  任姑娘称自己的儿子“快活龙”。因为阿军天性自由,打小屁股不沾板凳,伙上几位同伴挨处溜达。大点儿的时候,腰上别着BB机,肩上扛着气枪,手里攥着绳,溜着一条大黑背,一副“公子哥”的快活劲儿。阿军就是好玩儿了点,但是心肠不坏,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学着自己阿爸写诗写毛笔字,还会吹口琴,脑袋灵光的很。长大后,娶了隔壁镇上的一大户人家的二闺女,名叫阿凤。

  阿英虽是个姑娘,但是气概不凡,真真的“巾帼不让须眉”。上得了台面,扛得住事。家里打理,家外拉往,全由阿英操持。口才也十分了得,像极了“任老虎”的嘴。可谓“龙生龙,凤生凤,尿性都随了祖宗”。后来嫁给了镇上品类孝义之人刘氏家族刘老七阿明。

  余屠户算是福气命,瞅着了孩子们成立家业。在某一年年初,大家伙儿刚吃完团圆饭准备收拾,余屠户说想仰麻床上打个盹儿,结果就一睡不起。因为走得安详,嘴上还带着笑容,大家伙心里多了些宽慰。那天,余老大蹲坐在大宅后面二里地的泥水汪边,拉了一夜二胡。有人说,余屠户走后余氏一族土崩瓦解,正是因为余老大那夜惊扰了泥水汪里的“老千岁”,家族受到了惩罚。

  余姓家族其他九门概况:

  1.余老二,阿友。长得端正,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笑里藏刀,好嫉妒,爱面子,馋死了大哥“大队书记”的身份。妻子山东郓城人,是个侉子,背地里爱搬弄是非。二人也做猪买卖。生得两个儿子,大儿子阿林从政作乡里干部,为人板正严肃,颇有城府;二儿子阿原从商开个杂货店铺,嗜赌好玩,但长得一表人才。

  2.余老三,阿保。一身阎王气,横行霸道,右嘴角有颗大痣,还是个烟鬼。妻子乡里人,慈祥温柔,和大嫂“任老虎”处得来,平日里受了余老三的气,就来诉苦。二人生得一子,叫阿斌,长得高大健硕,虎背熊腰,为人老实,但是性子懦弱。

  3.余老四,阿家。为人正直,相貌英气,个头不算高,但是跟大哥一样有出息,有抱负。妻子是大嫂介绍的乡里人,直言直语,没有心眼,好心肠。二人生得两个儿子,老大叫阿文,打小就离家,在N城厅里作文书警察,混得风生水起;老二叫阿勇,自己跟政府做生意,雷厉风行,为人憨厚老实,直言快语,娶的老婆也美丽俊俏。

  4.余老五,阿美。乡里的城管副队长,面红耳赤,打岩浆里蹦出来似的。平日里骑着电摩托绕着小镇游荡,揩油水,墙头草作派。前妻因病去世,留下一子,名曰阿翔,在C市看场子,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阿美后来续弦,又养了一个儿子,叫大壮。

  5.余老六,阿团。卷毛,乡里人叫他“洋鬼子”。个头矮小,长着一张嘟嘟嘴。娶的老婆十分漂亮,白白净净,人称“小日本”。“小日本”水性杨花,常给“洋鬼子”戴“绿帽子”。二人育有三女二男。

  6.余老七,阿连。为人豪气,寡言少语,明辨是非,和妻子打理着不小的商铺。育有二女一男。男孩儿是老小,从小娇生惯养,嗜赌成性,吸毒成瘾,进过监狱当过兵。余老七经常因为这个败家子默默流泪。

  7.余老八,大军。长相周正,为人嗜玩。取了位不干事的媳妇,两人天天搓麻将。后养了一儿子,取名阿杰。夫妻二人不管不问,孩子犯错就一顿暴打。最后阿杰也染上毒瘾,因偷窃蹲大牢。

  8.余老九,阿阳。当过兵,身材魁梧。退役后娶了乡里的一名女医生,生一儿子,取名阿楠。日子美满。突然某一日,老九变了人一样,嗜赌成性,搞外遇和老婆离了婚,房子也赌没了。把儿子扔在自己的母亲大葵那里养着,自己依旧在赌钱场里和命运搏斗。

  9.余十奶,阿平。十门中的老幺,巧嘴一张,“移动大喇叭”,见人就哭诉,没人懂她的感情是真是假。之后嫁给了乡里的一位干部。育有二子,老大作乡里警局警察,老二在外地做医生。

  泧姬沟又长又宽,水土滋润,连岸边的鸭子也吃得油光满面,对着天空直打嗝。沟边有许多沙场,靠岸停着几十只沙船,镇上发了财的都是因为这沟里的沙子。沙场边上有片淤泥丘,都是打沙时顺带打出来的,这些泥也是宝贝,卖给烧窑的厂家也赚得不少。

  “身上钱多了就得咬人”,镇上这些有钱的在淤泥丘边上筹资盖了间小砖屋。明面上说是供打沙人休憩,暗地里蝇营狗苟聚在这间没多少生气的屋子里赌博、抽大烟。夜晚,隔着泧姬沟也能感受到对岸人声鼎沸的气势。那间屋子像个澡堂子,冒着热气,闪着火光。来这里的人,有钱的、没钱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参差不齐,唯独有个共性:那眼神都跟抹了层猪油一样火亮火亮的,嘴里呼出的气似乎总能暧昧地缠绕在一起,安全地笼罩住这间小屋。

  小屋里常年蹲着一位黑阎王---余老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能借他钱,阎王也可以认爸爸。

  “呦,阎王爷驾到,今儿个本可带得足?”场东家扬着眉打趣道。

  “别他娘的放臭屁”,余老三看也不看一眼,猛地嘬上一口旱烟,从裤子袋里抓出一把跟他脸上褶子一样皱的钞票。“开盘,老子要下注!”

  没到一盏茶的功夫,黑阎王口袋给套了个干净利索。嘴里骂了个娘,头也不回,转身从大铁门出去,在沟边找块地,闷声抽烟,甚是不服气。他抓耳挠腮,摇着腿,没过瘾,要是能遇上个熟人就感天谢地了。此刻已经深夜,本不该有人出现在这里,余老三瞅着远处。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驶近,他搁下烟袋,拍拍屁股上的泥灰,迎了上去。定睛一看,这不是“快活龙”吗!

  “这么晚不回家?身上有票子没,借我应急。”连招呼都懒得打,黑阎王一把握住阿军的车把子,下命令一样地说话。

  “三爷,您上次借我那五千票子还没还我,就当孝敬您了。今天这钱,说什么也不能再借...”阿军心里门清儿,借他钱就是打水漂,泡都不翻的主。

  “不借?明天你家那排樟树就横着长吧”余老三面露凶色威胁道,气急败坏地抓着阿军的衣领口。

  “三爷,有什么事您就找我阿爸。时候不早,我赶着回去。”阿军身材精壮,一个机灵脱开了三爷的手,扶上自行车就驶去。

  “个小瘪三,今儿个你要是借我钱了,就是母猪养的,算你机灵。”黑阎王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悻悻往家里走。今晚没过瘾。

  余老三住在镇子街道上,得亏儿子阿斌勤快,靠卖猪肉养家糊口,累死累活,还要给他阿爸“赌资”。到了家门口,黑阎王砰砰地砸了两下门,由着性子,大喊一声“给老子开门”。听到里屋脚步声,这才停住。开门的是儿媳妇阿梅,“阿斌晌午去城里进猪,明晚才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位令人发怵的黑阎王,两腿直发凉。

  余老三自己的媳妇早被他气跑了,光棍了好几年。加上今晚赌局失利,借钱也没借到,心里正憋得慌。忽然,一个邪念划过余老三的脑袋。阿梅见他的眼神迷离淫乱,意识到不对劲,连连向后退去。

  “砰”,大门被关上。

  街道一片寂静,倒在路面的月光,苍白无力。

  令人绝望的夜。

  阿富一家正张罗着午饭,听得门外一阵哭声。

  “哭什么?阿梅快进来!”任老虎搀扶着门外精神恍惚的阿梅。

  “大爷、大娘……,”进屋后阿梅“扑通”跪在了地上,“你们要给阿梅做主!昨天夜里,那个天杀的泧老三把我给霸占了!”

  “什么?这个挨千刀的阎王呦!阿斌知道吗?”阿富听后一怔,没回过神来,随后扶起阿梅。

  “阿斌去城里买猪,下午才回来。唉……阿斌懦弱!早有这个苗头,可他见了不吭声。我究竟造什么孽,入了这家子火盆!”一提到阿斌,阿梅更是激动不已,紧握的拳头锤砸着地面,那闷闷的声响在屋子上空回荡。

  阿富坐在木椅上,一言不发,勾着脑袋,眼睛注视着地上一粒隔了夜的米饭。这粒米饭昨晚打扫时为什么没有发现,如今它已经馊了臭了,地上所有的蚂蚁肯定都知道有这么一粒“出众”的米饭。家丑啊,究竟该怎么处理?阿富陷入迷茫。

  “阿奶,咱家的樟树被人锯了!”就在此时,四毛屁股着火似的颠进屋子,慌忙拉上任老虎。

  “什么?哪里的樟树?谁?”任老虎还在安慰着阿梅,看到孙子急冲冲的模样,心里一阵着急。阿富也从沉默中走出来。

  “咱家的樟树,就小河边的那一排,被三爹带人锯了!阿爸在那里发火了!”四毛急得原地直蹦,一面指着樟树的方向。

  “阿梅,你先在我家休息,别多想。我去去就来。”任老虎披上外衣踩上跟脚鞋就往外走,阿富抱着四毛,神游似的跟在后面。

  那排长在小河边的香樟树又高又粗,黑不溜秋。每个晚上,四毛跟着奶奶去睡觉总会路过这些树。时间久了,四毛对它们也产生了感情,每次路过都要挨个摸一摸,打声招呼。有一次,任老虎抱着四毛遛弯儿,说道:“小孙子,这些树以后卖掉换钱,给你娶媳妇用,算是奶奶给你的礼物。”四毛小,不知道钱,也不知道媳妇,只知道那是奶奶重视的东西。

  不一会儿,任老虎和抱着四毛的阿富赶到小河边。香樟树已经倒了一半,地上全是锯剩的木屑和凌乱的树叶。树旁还停着几辆熄了火的小卡车,前车窗被敲烂了碎在座位上,橘黄色的车牌皱巴巴地飘在小河里,现场俨然一副打斗过的痕迹。阿军和几位小年轻拿着棍子,疲惫地坐在路边石头上,脸上伤口深深浅浅。

  “阿妈,昨夜我路过淤泥丘,三爷同我借钱,我没借。结果他就带了一帮人锯我们家树。情急之下,我带人砸了他们的车,他们拿着棍子敲我们脑袋。他是我爷,他打我,我绝不还手。”阿军看到阿爸阿妈来了,赶忙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栽个跟头。

  “那个黑阎王去哪里了?”任老虎急得冒眼泪。

  “三爷打完我出了气,就领人走了。还说要上我们家讨要车子钱。”阿军拿棍子支着地面,脑袋一阵眩晕。

  “孩子他妈,你去知会一声老三,让他今晚来咱们家。其他人跟我回去。”阿富干咳了一声,抖了抖身子。

  晌午的太阳毒辣,刺得人眼睛睁不开。阿富背对着太阳往家走,只觉着身后十分焦灼,像是被一群审判者盯着,目光聚集在一处,无所遁形。石灰路也格外硌脚,似乎探着脑袋询问阿富的打算。一阵心烦意乱,他重重地踩着地面,加快了脚步。

  一家人午饭也没吃,坐成一圈,没人打算先出声。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快到晚上,只听得门外一声阎王叫---“开门”。所有人将目光聚在那扇门,今晚又是场“锅里翻”。

  进了门,余老三往屋里扫了一圈,忽地看到阿梅,心里一阵惊慌。斜着眼睛叫了声“大哥”,找着空位便坐下。阿富默不作声,微微点了头。任老虎挨着阿梅,瞅了一眼黑阎王。阿军怀里抱着四毛,无奈的叹了声气。

  “大哥,你这宝贝儿子今天砸了我的车,得有个说法。”仗着一身“横劲儿”,黑阎王先开了口。

  “老三,你有脸来索车钱?土匪头子抢了东西还知道躲阵风声,你这当天的事都不记得了?香樟树倒了一半!”阿富见老三竟如此跋扈,不打算按住性子,指着黑阎王的鼻子就骂。

  “你这个书记当的是自在,衣食无忧。俺没出息,锯你一排树过日子。”余老三话里有话,故意呛大哥。

  “咱爹妈,含辛茹苦把你们这几位小祖宗拉扯长大。你大嫂,帮你们说媒,教你们做买卖。我,冒着徇私的风险在街道上替你们安置房子,你现在怪大哥我‘自扫门前雪’?”阿富越听越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昏昏欲睡的四毛惊醒。“一天天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你能。”

  “我……”余老三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别过头。

  “你个没人性的,给我转过来!不务正业也罢,阿斌的老婆你也下得去手?狗杂种!”阿富越想越生气,起身朝着余老三的脸上,狠狠抡过一个巴掌。

  余老三没来得及反应,“噗通”坐在地上,龇牙咧嘴,捂脸叫疼。

  “这婆娘一身风骚劲儿,惹得我心里痒痒。”狼狈的余老三恬不知耻,胡言乱语想要拖阿梅下水。

  “你放屁!”阿梅又羞又恼,哭嚎起来。

  “他妈的,家门不幸,出了你这个败类!”阿富走过去,薅着黑阎王的头发,一个巴掌又抡过去。打得他头晕目眩。

  任老虎紧紧抱着阿梅,“活该,打死这个丢人东西!”

  阿军紧攥着拳头,在一旁摇头,体内血液翻腾。

  “你记住,打今天起,房子归阿斌、阿梅,你不许回家。叫我见到你在门口滋事,一定打断你的腿。赶紧滚!”阿富两眼瞪着地上的余老三,指着门外,浑身气得发抖。

  “绝情啊!”黑阎王喊叫着爬出了门,背影宛似洼地里的泥鳅。

  浑浊不堪的东西顺着门外的夜色悄悄潜入黑暗。待在有烛火的房间久了,再看黑暗中的一切犹如一块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磁铁,全力地吸吮着屋内的亮光,模样贪婪,夹带着亘古的野蛮。仿佛一不小心,凝视黑暗的人也要被拖拽进去。

  四毛家有几亩地,种了点水稻。到了夏天,任老虎就把这季收成铺洒在家门口路面上。刚收的稻子里多少还剩些水分,得让太阳晒干才能拿去机器去皮,装缸封存。

  傍晚,四毛就看着阿奶拿着簸箕筛稻谷,自己捡地上筛落的砂石和瘪谷。落日余晖柔柔地落在奶奶身上,稻谷日复一日变得金灿灿。在四毛的眼里,再没有比这更美的画面,他觉着自己闯入了神话世界,是远方的鸟儿带自己飞到这儿来的。晚上,任老虎从屋里抬出一张竹床、拿上一只软枕头、一个夏凉被、一把蒲扇,带着四毛睡在路上看稻谷。奶孙俩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有时候四毛睡不着,任老虎就说你把天上星星数一数,但是不能数多,数多了你就不识数了。四毛就一颗一颗地数,而且数得很慢很慢,慢慢的,四毛就睡着了……

  任老虎抽空会回到娘家探亲。有时候撵上四毛放暑假,就带着他一块去。奶孙俩给售票员两块钱,便坐上摇摇晃晃的大巴车。道路还算平整,两旁都是玉米地,绿油油一片,树上趴着知了,认真地演唱着属于它们的狂欢曲。天气晴朗,阳光也不吝啬,原本昏暗的大巴车被照得亮堂堂。四毛的心里激动不已。

  有时候,四毛走在街上老是听到卖瓜果的“矮橘子”,说自己是捡来的,便气汹汹地踢她的瓜果摊,然后摆个鬼脸就跑掉。被说的多了,四毛就一个人悄悄抹眼泪。自己的哥哥姐姐三个都被母亲接到县城里念书,四毛年龄小,加上经济负担重,只能在镇上的一所幼儿园读书。读完幼儿园就在隔壁的小学接着念,他叫自己“风孩子”。学了几首诗文竟自己编了首打油诗,“第一天不怕,第二地不怕,只怕我那个妈妈母夜叉”。打小就和母亲阿凤不亲近,一口奶水没吃过,阿凤性子又急,四毛特别怕她。

  四毛常仰着头,拽着奶奶衣边,“不娶媳妇,以后跟着奶奶数日子,”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花喜鹊真漂亮,娶了媳妇忘识娘”,这时候,任老虎总是“嗤”地笑出声,“你看那‘快活龙’,都不记得俺喽。年轻时答应给俺买条金项链,这话估计给他吃饭时咽肚子里了。”

  黑暗易融于黑暗,光明消散在光明。早晨常有薄雾,待它散去,花草表面会留下浅浅的水气。晨曦拂过,这些水气舞至天国。日子久了,花草便记不清薄雾,也想不起水气。可有些东西,阳光照不得,因此也消解不掉。

  自打那晚黑阎王灰溜溜地窜出门,再没有打阿富家门口路过。余老三去阿斌的住处闹过几次,可小两口决意拴住大门,和这个晦气东西断绝一切关系。觉得没趣,黑阎王就整日蹲在赌场里,溜须拍马,蹭吃蹭喝,脸皮跟长城拐弯那么厚。日子久了,惹得赌场里的人也不待见。他走投无路,就跑去白面书生二哥家哭诉,讨点票子和吃食。白面书生表面上慷慨,实则打着如意算盘。

  “二哥呦,三弟苦啊。要房子没房子,要女人没女人,大哥是要把我赶尽杀绝...”去人家蹭饭吃,总得找好理由,余老三狼吞虎咽吃着饭,还不忘给自己留个台阶。

  “这……也不是个办法。再怎么着,大哥这事做得也太过分了!”白面书生顺水推舟。

  “二哥你也站在我这边?”黑阎王似乎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下亮堂起来。看来二哥话里有话。

  “咱们都是亲兄弟,我看不得谁受苦。给你指条路?”见余老三起了兴致,余老二扬着眉,斜眼看着。

  “二哥快说!”黑阎王决意把这颗救命稻草攥住。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没钱过不下去日子。”白面书生娓娓道来。“咱这堆兄妹里,就属老大家最阔绰。前些年,老九要结婚,没钱啊,于是就去咱妈那想办法。思来想去,咱妈把大哥叫去谈话,意思说,老九这结婚钱由阿富垫上,主要是盖新楼,彩礼酒席钱,作为补偿,咱妈住的这个老宅子最后归大哥所有。”

  “有这等事情?”余老三早就想倒打一耙。

  “当然。可除了老大、老九,咱们却不知情。这宅子可不能单单成全了他俩。”白面书生开始暴露出内心压抑许久的嫉妒和不甘。

  “那是自然,这宅子人人都有份。”余老三用力点着头。

  “老四家里挺阔绰,不情愿红着脸争宅子;老七自己闷声做着小买卖,也不爱搭理这事情,”白面书生盘算着,“你可以多拉拢拉拢老五、老六、老八、老九、十妹。”

  “二哥,这怎么个说法?”此时,余老三脑袋里只有分宅子的钱。

  “老五嘛,墙头草,有利必趋;老六早就对老大家不满;老八,赌钱鬼一个;十妹自然不用说,火上浇油的主;至于老九,争宅子对他来说获利最大,一个宅子让他赚了两回钱,他能不跟着闹吗?哈哈哈哈……”余老二双手盘着火心核桃,嘴角上扬。

  “原来如此,还是二哥做人公正,处处想着弟妹。”余老三吃饱喝足,抹干净嘴巴准备离开,“这几天我挨家去通个气。”

  头顶的天还是那片天,漆黑的夜亦如刚磨好的墨,浓稠而黏腻。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像是外面的光透进漏了洞的布袋,洞口就那么大,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人,不似从前。

  余屠户走了快二十年,得亏那时留了张相片。大葵找人把相片用相框裱起来放在堂屋的高腿长条桌上。桌子是黑木做的,质地坚硬,没有鼠啮虫蛀的痕迹。照片前面摆了香坛,两旁放了些水果。大葵是个健谈的人,但有些事情也只能一个人对着相片说道。人老不记事,还经常犯糊涂。唯独香皂还是继续用,没忘记,但是年老腿迈不开,阿葵就请妹妹翠花捎来。大葵和任老虎的关系自老九成婚之后越来越淡,阿富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妈,当时老九结婚,我和阿富二话不说,给他包办的整齐。这老宅子算是补偿。可老九得寸进尺,违了约定,现在竟然在兜售这老宅子,您得做主。”任老虎知道这话阿富说不得,有一日去看望大葵的时候,提了一下。

  “阿富都没吭声,你一位妇道人家急什么?这老宅子本就是他们十个人的,谁家困难就帮助谁。”大葵偏向老九说话。

  “妈,这话说得不对。当初老九那结婚钱是我和阿富几年的积蓄,如果这宅子到最后不归我们,这不是让我们吃亏么。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弟弟妹妹哪一家不是我和阿富扶着站起来的?”任老虎来之前就知道,大葵上了年纪,不通事理了。索性结束争吵,找个理由从大葵那回家了。

  第二天,任老虎在女儿阿英家看摊子,摊子上卖些干货、炒货。快到晌午,正准备进屋吃饭,打南边街道走来一帮气势汹汹的男人。任老虎定睛一瞧:走在最前面的是“洋鬼子”余老六,后面紧跟着余老八、余老九,边上还有骑着摩托车的余老五,戴着个黑不溜秋的墨镜,载着畏畏缩缩的余老三。余老三自是气虚的,之前被大哥掌掴,灭了威风,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没等任老虎回过神来,“洋鬼子”已经一拳挥过去,接着几位弟兄对着倒在地上的任老虎拳打脚踢,嘴上骂着,“不孝儿媳妇!”。阿明、阿英正在屋内摆桌子等妈进来吃饭,听得门外叫嚣声,慌忙跑出去。场面十分混乱,阿明看不下去,上前拦住六爷,结果眼睛吃了一个闷拳,倒在地上;阿英一边拽着几位着了魔的爷,一边哭喊。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一会,警车、救护车来了。阿军、阿凤得知任老虎被打,连忙驱车回家。

  赶到家中,只见任老虎躺在床上,屋子里站满了人。

  “阿爸,这究竟怎么回事?几位爷干嘛打阿妈?”阿军见母亲精神不振,一张脸肿的不行,竭力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他们说你的阿妈打了你的奶奶。”阿富坐在椅子上,满脸阴沉。

  “听谁说的?有什么证据?”阿军不敢相信。

  “是你的奶奶亲口说的,说你的阿妈要争宅子,你奶奶不同意,就拿树枝抽她。她身上的确有伤口。”阿富也惊诧不已。

  “放她娘的狗臭屁!我任老虎要是动她一下,天打五雷轰。”躺在床上的任老虎哀号。

  各门之间鼓了多年的脓肿,借了这个机会,算是戳破了。考虑到余氏一族的脸面,加上“事出有因”,这件事打不了官司,找不得后事,只能不了了之。然而有因必有果,多大的谜团都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有一日,翠花小心翼翼地来到任老虎家中。

  “大姐,有件事必须和你说。”翠花贴近任老虎的耳朵。

  “但说无妨。”翠花是大葵的身边人,任老虎心中早有预料。

  “前些日子,我去找大葵给她送香块。还没进屋门,就听里面有动静。我停下脚步,想听几句。结果……”翠花咽了口唾沫,缓了缓,有点犹豫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结果我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

  “快说!”任老虎越听越急。

  “当时,我听那声音,就知道余老三来了。”翠花还原了对话:

  “‘阿妈,明理上这老宅子确实归大哥大嫂,可咱们这些弟兄也要过日子。就算耍孬种,我也得争这个宅子!’

  ‘我早就看出任老虎要吃独食,我偏不圆了她的美梦。这么着,我自己拿条树枝把胳膊腿上划个遍,到时候就说是她打的我。看她还有脸提宅子的事情。’

  ‘我和几位弟弟都通过口信了,到时候就看我们羞辱她。’”

  “苍天啊!黑心妇生了一窝狼崽子!”任老虎听罢,火冒三丈。

  阿富坐在一边,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打那之后,阿富的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因糖尿病中了风,每天只能坐轮椅上,任老虎傍晚的时候就推着他散散步。任老虎告诉四毛:你的阿爹是被那群狼崽子憋出的病!

  十门的首门坏了门板,踹碎门板的是自家人。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墙倒了,便无所谓内外。往后的日子里,再没什么纽带关系。

  病来如山倒,关键,病是心病。渐渐地,阿富连轮椅也不能坐。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由任老虎照顾。状态好的时候,就逗任老虎开心,给她讲笑话;要么仰在床上哼歌曲,《小白杨》《敢问路在何方》《东方红》;二胡是会拉的,只是手抖得不行;阿富识花爱花,院子里养了许多盆栽,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写诗也是他的爱好。床头柜里放着一个厚厚的本子,里面都是阿富的精神意志,有关于人生的,有关于家庭的;神志偶尔也会不清醒,忽然发脾气摔东西,要么对着任老虎乱骂一通。

  阿富卧床的这段时间,只有老四和老七经常探望。老四每每都是抹着眼泪走的,老七自家卖水果,每次来都带些吃的,一口一个“大哥”叫着。阿富心里一高兴就想从床上爬起来,可是身体条件不允许,他自己也清清楚楚。

  其余几门路过阿富家门口,头都是扬着过去,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打了个大胜仗。有时候阿富想在门口晒太阳,任老虎生怕阿富看到这群狼崽子的骄横模样,心里添堵,就找个借口“在院子里晒,太阳哪儿都照的进,再把你挪到门口,不得累死我。”

  在城里读高中的四毛心里会挂念。一次暑假,四毛和一位同班同学,蹬了一上午自行车,从城里回家看阿爹阿奶,屁股都给磨出了泡。到了下午,天气骤变,滂沱大雨。四毛坐在屋里,陪阿富说话。

  “喂,你!把屋子里的盆栽都搬出去,让它们淋淋雨。”阿富神志不太清醒,有时候认不出谁跟谁。

  “阿爹,我是四毛。雨太大了,花草得被淋坏了。”四毛不明白阿爹的想法。这些花草太脆弱,一场雨过后,估计得烂根。

  “快!你不搬我来搬!”阿富脾气又犯了,挪动着准备起身。

  “行,阿爹!我来搬,我来搬,您躺好。”四毛见阿爹铁了心,便顺了他的意思。

  屋子里放了二十来盆花草,四毛一趟一趟给它们搬到雨地里。

  阿富看到四毛这么听话,竟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四毛见阿爹这么开心,心想自己搬十次也愿意。

  没有不尽的河,没有不倒的墙。听二丫说,那天,她看到了阿爹的魂魄,在家门口停了一会,便扬长而去。二丫是阿富最疼爱的的小孙女。据说人死的时候,因为那口气不在了,会一下缩小很多。泧姬镇就有个风俗:拿纸钱封口,保住那口气。给阿富封口的是他多年的挚友——守美。在阿富最后的日子里,守美也多次探望阿富,两人经常聊至深夜。封口——穿寿衣——入水晶棺——火化——入木棺。阿富生前潇洒,死后亦风光。阿军和阿凤把阿爸的丧事置办得妥当体面,几乎整个镇上的人都前来吊唁,哭声不绝,花灯绚烂,白曲绕梁。市政府在阿富入棺之后几天,送来了慰问信。

  碎!我们在漫漫长夜中穿行。黑暗中,总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在觊觎着意义的终止,一切都在等待着结束的讯号,无关乎自己的所得,只要你失去光彩。不可直视的并非两物,仅仅是人心。

  泧姬沟卷着水草,哗啦啦地流。

  泧姬像换了底碑,眺望着岁月。

  泧姬镇在愚昧与启蒙中,后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