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苏军新力量 | 大树:走向“中年”:开阔、节制与从容

(2023-05-05 10:48) 5988398

  开栏语

  关注青年写作既代表了对当下文学现场的一种凝视,也代表了对文学未来的长远期待,由此推动青年写作在文学传统与时代历史、现实指向与精神维度、突破惯性与自我生长中不断拓宽内核与外延。2022年8月起,江苏省作家协会在《文学报》开设“ 文学苏军新力量”专栏,邀请国内知名作家、诗人、评论家,对文学苏军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创作实绩和创作潜力的年轻作家进行点评和推介,展现江苏文学的新生力量,促进他们的写作走向更成熟的未来。

  第十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大树。

  大树,生于1994年,分行诗写作者。作品散见《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长江文艺》等刊物。曾获杨牧诗歌奖•青少年诗人奖(2017)、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2020)、江苏省十佳青年诗人奖(2022)等。

  创作谈

  做一个热爱过去的人

  作者 大树

  迄今为止,我都没想过,要做一名诗人,虽然我写下的诗歌一次次在赋予我诗人的身份。但对我而言,诗人并不是写了点诗就能胜任的。

  我的第一首诗,是在大学宿舍的床上写就的。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我想象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那是一个漫天萤光的夜晚,父亲带我来到河边。四下无人,我们偷偷爬进了二爹家的铁船里。太阳还没落山时,父亲就告诉我,河心还有一片菱角没有“翻”。他打算夜里带我去偷那里的菱角。我高兴坏了,草草吃了晚饭,就立在家门口等他了。

  离了岸,父亲教我用铁锨作桨。我们向河心划去。一阵一阵洁白的水响,裹着月色,在我们手边绽开。河中栖息的水鸟不时被我们惊动,远远地就能听见,它们踩水疾走的动静。到了河心,我把铁锨交给父亲。父亲两手并用,把船身抵进厚厚的菱叶深处。然后他收了铁锨,示意我去“翻菱”。

  河水凉凉的,还不时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我把手探进去,将菱叶一翻,就得到了几颗菱角。我掰开一个,一半递给父亲,一半咬进嘴里。那味道,甜滋滋的,似乎还带着月亮的清香。

  很快,父亲也开干了,我们把摘下的菱角扔进空桶,一点点领受桶中的声音变轻、变虚无。满载而归时,父亲说:“我来划船吧,你歇歇去。”我便在铁船的船舱里躺下来,枕着窸窣的水声。父亲划得很慢。我望着夜空,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宁静。萤火,铁船,父亲和我,都稳稳地待在月光的下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叫人迷醉。

  就这样,这个夜晚带给我的美好感觉,宿命般地被我写进了第一首诗里。我在诗中记录了那晚的体验:“ 月亮睡在我的左边/星星睡进我的怀里。”凭借想象,我得以回到了记忆的现场,并把自己钟爱的那个时刻从经验中背负了出来,写成诗歌。这个过程,给我带来了愉悦,也让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开始有意识地在往事里“淘诗”。

  时间陡峭,但充满秩序。握着“ 过去”写诗,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实现情境上的完整—— 那些已经逝去的情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个完成的故事。我会在脑中不停地放映它们,直到我在稿纸上或文档里将它们还原出来。这是一个恢复过去、揭示过去的过程。我觉得写诗,就是在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就如同谢默斯•希尼曾在《个人的诗泉》里写下的:“ 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因而,与其说我想做一名诗人,莫如说,我想做一个热爱过去的人。

  评论文章

  走向“中年”:开阔、节制与从容——读大树的诗歌近作

  作者   王士强

  如他的名字所显示的,诗人大树的确越来越像一棵“大树”。大树者,立足已稳,根基已深,开枝散叶,茁壮成长,蓬勃繁茂。作为诗人的大树已然走出了学步期和探索期的羸弱、单薄、贫乏,而来到了一个更为自足、自主、自为的阶段。一定程度上,此前的大树在诗歌创作上已经小有成就,他已经初步找到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作为一位真正的诗人,必然是不能够满足于小成即满、小富即安的,近来的大树或许正处于一个转型、转折的关键节点。在我看来,他的近作体现出比较明显的“中年”特征,这种“中年”体现为题材、内容的变化,但更主要地体现为文化和美学风格上的变化。从年龄和生理阶段来讲大树或许还没到中年或者刚刚来到中年的门前,但在写作上他似乎已经来到了中年,这种“早熟”代表了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中年是非常特殊的人生阶段,既风华正茂、年富力强,同时也“压力山大”、危机重重,中年已经登临了阶段性的人生高点,但环顾四周却又发现一切似乎都并非如前所愿,而未来又有着太多的不确定,甚至已然开始走下坡路,“前景”不再是光明而是晦暗的。大树近期诗歌所写,正是在这种“中年”背景和前提下的再出发。他已不再是此前青涩、单纯甚至不无“为赋新词强说愁”意味的少年,他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更为开阔、深沉,更具同理心与包容性,表达上也更为节制、含蓄蕴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格局与境界更为阔大。大近作情感性比较明显,有较大比例是有关亲情的,比如他有多首写给母亲、父亲的诗,也有写给妻子的诗,这些作品中的主体、“我”是后撤的,隐而不彰,不是直接抒情、直抒胸臆,而是间接抒情、冷抒情,其间拉开了充分的距离,更具艺术张力,容量也更大。

  中年需要面临的功课之一便是“生死”。《进屋来》一诗收敛而节制,平静地书写不无温馨的日常生活场景,“松开手,撩起的门帘/就将掉落,追着来人的背影。/因为急着相见,/他们很自然就躲过了/它的扑打。/围坐在空旷的堂屋里,/只听见门框与墙随它/发出了一点儿声响。”这是一种情绪和情境的铺垫,后面则写到了朋友们与父亲的聚谈,“在夏天,他们常会和父亲/谈到过年,/澎湃的计划多得/仿佛一只只快乐的蝙蝠。/整天倒吊在他们嘴边。”这是非常快乐的场景。而快乐总是短暂的,变化往往猝不及防。很快又是一年,外在的场景似乎并无不同,甚至充满希望、欣欣向荣:“ 新蝉附着在碧绿的树上鸣叫,/嫩菱浸泡在发烫的河水里,”但一切已经不同了:“那些曾和父亲一起吹牛的人啊/猛然就排起了长队。/对着他遗留人间的笑脸,/磕头又作揖。”卒章显志,到最后我们才发现“父亲”已经去世,这首诗是一首悼亡诗。而回过头重读此诗,无疑能够有新的体悟和发现,全诗在平静中包含了强烈的情感,“以乐景写哀情”,倍增其哀。《春风》一诗也是由物及人、托物寄意。先是写一只蝴蝶:“眼下,只有一只蝴蝶/在眼前飞。/奶白色翅膀奋力扇动,/自由而无序的飞行/轨迹,像你我/晴难测的命运。”既然写到了“命运”,这只蝴蝶的境遇不出意外会发生变化:“一阵春风拂过,/那只蝴蝶,一片轻巧的薄棉/隐身于茫茫林海。”蝴蝶的消失不见,使作者联想到了父亲的消失不见:“我们的亲也是——/二零一九年,夏天,/一个多雨的上午,/他悄然隐身于这片低落的田野。”这种“不在之在”才是整首诗的重点。而后诗中又对“不在”、对“空”进行了诘问:“但空,真的就是消失、永逝或无形?”终究还是应该相信内心、情感、记忆等等:“ 人的内心,就像/一只神奇的容器——/春风、蝴蝶、回忆,/现实与非现实,皆有可能/从这神奇的容器中弹出。/这看不见的深处,/一定潜藏着快乐的水面,/使我们重新见到/想见的形体,和灵魂。”由此,情感方得慰藉,人生的意义也才有了附着和归依。《他依然在爱着》也是写生活的场景,写父亲“修完漏雨的屋顶”,把工具放下,“他想待上一会儿/点上一支烟/看看家门口的菜园/青椒茄子豆角都熟了没有/菜园后面的水泥路通了没有/还有更远处那灰色的谷仓满了没有”,这些都是安然、温馨的,但是,反转很快到来:“在我的睡梦中/他依然在爱着/日新月异的人间。”所写的温馨场景都已是过去时而非现在时,物虽是而人已非,作者的表述似不用力,实际却有着千钧之力,在平静中包含了沉哀与锐痛,令人动容。

  大树关于母亲的诗也有好几首,它们既是情感性、伦理性的,同时也有着更为丰富、复杂的人生内涵。《妈妈》一诗关注的是衰老,“菜地荒芜时/你买来新的种子/种下,并等待它们/变作可以采摘的果实/没有崭新的诉求/一切照旧/静静地待在高山未崩/江河未陷的生活里”,无疑,这是一种晦暗的生活,虽然“高山未崩”“江河未陷”,但实际上已然是将崩而未崩、将陷而未陷,那是无可避免、必然的结局。但生活仍在继续,人生也需要找到另外的寄托和出口,“偶尔你也会同意/跟我们来到城里/晚上同妻子出门/亮灯的广场上/每一个女人都在跳舞/你会长久地注视她们/你会思考/眼前这种固执的快乐/是否可以成为一种将至的生活?/为了试探,/孤身一人时,你开始对着镜子用你笨拙的手脚和身体抵抗/五十余年的沧桑与羞怯”,这里面写出了非常微妙的人生处境和内心经验,它不是本质化的,而是向生活、向人生本身的靠近与致敬。《挖掘》一诗写母亲扛着铁锨去地头沟渠掘土灌溉,充满细节,自然平实,最后以“满溢的事物需要出口,/新栽的幼苗需要哺育”结束,升华到一种普遍性的人生处境和智慧,耐人寻味。《论母亲》也写母亲在地里挥动锄头进行播种,作为诗人的儿子则是“当她做完这一切,/恰逢她的儿子从家中走出,/扛着簇新的锄头”。诗的最后是,“哦,她是那样的幸福——/拄着锄头的圆柄,/就那么,静静地,等着诗人/拎起空空的种子桶,/陪她回家。”诗中呈现的场景或许是一种隐喻,表征了“母亲”与“儿子”之于土地和劳动之关系的不同,从文化的角度可以进行丰富的阐释,而“母亲”与土地的关系确已发生巨大的、历史性的变化。关于母亲的诗中典地体现出大树诗歌的写作特征和美学取向,既真诚、诚挚,又节制、收敛。

  《山顶》一诗关注的是更具超越性的自然,“把我捧过头顶的/除了父母,/还有脚下的青山座座。”攀登的过程也是逐渐变得“辽阔”的过程,而到山顶,“不必自心灵的沉思中获得,/只需慢慢地靠近崖边,/和陌生的浪潮一起挥手,/一起迎接和告别各自迥异的东西。/虽然,我也将看见落魄的山鸟,/在群山的枝头。/但直视它们,/多少我也会恢复,一些宁静。”这里的宁静是一种大宁静,它关联的是一种人生境界和人生智慧。《和邹黎明逛周村》中,既以“人眼”观狗、观世界,亦以“狗眼”观人、观世界,开阔而放松,亦具禅意,这自然是对人生、对世界新的认知与理解的体现。

  大树的近作当然也还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在我看来他的一些诗完成度尚不够高,没有将书写对象的内涵充分挖掘和呈现出来,一些表达尚欠精准和有效,技艺上也有单一和模式化之嫌,在形而下与形而上结合上也有过于泥实而擢升不足的问题,等等。正当“中年变法”的大树自当刀刃向内、自我加压、踔厉奋发,找寻到更好的自己。

  王士强,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出版《诗歌的重量》《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等著作,获“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澄迈•诗探索奖”理论批评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