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如之奈何(小说)

(2023-04-10 10:38) 5983734

如之奈何

(刊于2023年四期《天津文学

姜琍敏

  月桂苑果如其名。我还没进小区,那清雅而带些甜味的桂花香便扑鼻而来。进得里面,这股特异的香息便更其浓郁了。通道两旁、楼盘周围,遍植着各种各样的桂花树,其中还有许多金黄、暗红的丹桂和金桂。所有花树都似相约好的,齐齐地让米粒般的花儿缀满枝头,一咕嘟一球球的,热情洋溢,纵情绽放。而桂花的香气完全不同于别的花香,也不是那种过于浓烈而呛鼻的香;桂花的香味即使再浓,也不会让人生厌,相反,还会让人情不自禁做起深呼吸。午后的阳光也被媚惑了,久久地轻抚着花枝。风则仿佛被醉倒,懒洋洋地晃悠。

  我在花丛中缓缓穿行,搜寻着9号楼,却转来转去好一会找不到。其实我曾经来过这里。但那时不是开花的季节,花树也没有今天这般高大。毕竟七八年过去了,当年,这里还算是市里的高档小区,而现在,那时崭新的楼宇已显得陈旧,外立面都有些斑驳灰暗了。这就是世事的必然吧,每天每日,每时每刻,太阳总是新的,而万事万物,却总有些欣欣向荣,又有些趋向颓败。

  这么一想,我的心又莫名地跳了一下。按下唐俊杰家门铃时,我更有些忐忑了。实际上,接到邀我来的电话后,这种莫名的困惑就时不时萦上心来。总觉得有些异样,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在等着我。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电话,或者是唐俊杰太太的言语或语气给了我某种暗示?当然,更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朗朗乾坤,多年老友,久别重逢叙叙旧而已,能有多大的事呢?

  电话是前天打来的。虽然我认识唐俊杰太太,但她给我打电话还是头一回。我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唐俊杰要我去看他,却不直接来电,而让太太给我打电话?但听听电话内容,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于是我也就没有太往心里去。唐太太说他们两口子从美国回来多半年了,唐俊杰得很想念老朋友,所以叫我抽时间去看看他,叙叙旧云云。这也正常,我和唐俊杰的确是关系不一般的老友。有点奇怪的是,他们从美国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现在才想见我。而且,他太太的语气似乎有些殷切,嗓音喑哑,还暗含着一种不容我推辞的意味。

  我和唐俊杰的关系可以追溯到40多年以前。那时我们都是本市学院的教工子弟,所以我俩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发小,也在同一个小学和中学上学。我们的关系也很亲密,天天一起上学、下学。回家又一起做作业,游戏,常常连晚上也厮混在一起,比如拍香烟壳、交换糖纸、斗蟋蟀,到学院大操场玩官兵捉强盗等等。直到中学毕业下放后,我们才天各一方。下放回城后,我考上南京的大学,从此留在了南京。而他就在本市学院读书又留校任教。我们的联系一度中断。若干年后,是我又专程回来找他,向他求助——他的专业是心理医学,那时在市二医院夜间心理门诊,做兼职心理咨询师。而我在遭逢重大心理危机,满心黑暗几乎活不下去的当口,获知他的消息,便赶去向他求医。从此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一年多时间里,我一有便就回来找他。他则一如既往,倾力相助,生生把我从濒死的泥潭里拉了出来。不,完全可以说,是他挽救了我,再造了我。我的感恩之情可想而知。所以从那以后,我始终和他保持着来往,直到他退休,和太太一起去美国看女儿。本以为他不会在美国常住,至少会两头跑跑。结果他一去就是五年多,直到这次回来。我们的联系也因此又中止。

  我按下1201户的门铃。几乎即刻便传来唐俊杰太太的应答:“来了来了。请你稍等,我马上来接你。”

  我不免又觉怪异。我何等人士,她只要开门让我上去就行,还要下楼来接我?正踌蹰着整理衣装时,马太太打开楼道门出来了。

  虽然有些年没见了,但马太太的变化未免太大了些。据我的记忆,她应该还刚过60岁吧,但可能脸上未施脂粉,明显多了许多皱纹,眉宇间还笼罩着一层阴云,令她的脸色枯黄而憔悴。头发更让我不忍多看。显然好久没染发了,头顶心露出一大块惨白,短而稀疏的头发也黄不黄白不白,还有些凌乱。她腰间扎着的花围身倒很鲜艳,只是神情有些慌张。没等我寒暄两句,就一把拉我到楼道门外的树下,急急地说:“麻烦你从南京赶回来,太对不住了。但你能来我真是太感谢了!只不过,有些情况你应该还不知道。所以我要先告诉你一下……”

  她接下来的话让我瞠目结舌。

  她说,她和唐俊杰当年去美国,主要不是看女儿。而是陪他去治病。她伸出食指敲着自己脑袋说:“这里的毛病。在美国也治不好,而且越来越重,后来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所以老唐坚持要回来,死也要死在故土。起先他成天闷在家里发呆,什么人也不见,有时还乱发脾气。好在他这些天精神开朗些了,也陆续见了几个老朋友。前两天又说要见你。我就给你打了电话——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心理上有个准备。另外我更想求你,看在多年好朋友的面上,多帮我开导开导他。让他多一点信心,无论如何,咬紧牙关也要承受命运的挑战……”

  “哈喽!”

  冷不丁一声响亮的招呼,让我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怪物冲我而来——唐俊杰驱动电动轮椅出现在我眼前。相比他那高大的身躯,这轮椅未免小了点。屋里光线昏暗,他又佝着身子,一头蓬松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满脸浓密的髯须,无怪我以为撞见了怪物。

  好在他的嗓音还是清朗而有磁性,虽然声调有些苍老,但一开口,立刻让我看到了从前那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而睿智洒脱的唐俊杰。他一面吩咐太太把窗帘拉开,一面驱动轮椅的操纵柄,使轮椅在我面前忽左、忽右地摆动了三次:“老兄,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有心无力,就容我以此方式,三叩首吧。”

  “瞎说吧你,要叩首也该是我嘛。”我作势要往地上跪,唐俊杰立刻喝止我,他太太也过来扶我到室内唯一一张靠背椅上坐下,随即拉开窗帘,把阳光放进屋来,便关上房门出去了。而我们似乎难以适应那喧腾的阳光,也一时无语,彼此沉默地打量着对方。

  我想起当年来唐俊杰家时,这里是他书房。只是当时屋里陈设很多,满是沙发、茶几、博古架和大大小小的花盆等。现在,显然为方便唐俊杰轮椅活动,这些统统撤了,只剩下我坐的这张椅子,和西墙那一整面书柜。但南北两面墙上,多了我不记得当时看到过的两大幅唐卡画,色彩鲜艳夺目,望之令人神眩。

  比起他太太,唐俊杰的变化更没法说了。过去他可是1米86的大高个子,现今窝屈在轮椅上,看上去就矮了半截。除了还能转动的头颅和还能操纵轮椅的右手(它也在不停哆嗦),他的其他身肢都是静止的。而他的容貌、表情几乎都看不见了。它们埋在花白长发和满面满颊的连鬓胡须中了。这就是唐俊杰蓄须的目的吗?

  “蓄须以明志。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唐俊杰看出了我的狐疑,主动解释道。

  可是我并不明白:“你要明什么志呢?哦,坚定信心、战胜病魔?”

  “诺诺诺!那是应有之义。但我……回头再说吧。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关乎我请你来的目的。”

    我瞪着他沉吟起来。可是他那熟悉的目光,仍一如既往地罩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唐俊杰的特点就是这样,他的两只眼睛大而目光炯炯。说话、看人时又习惯直直地逼视着你,似乎你不赞同我的看法就不行,怎能让人不想闪避呢?

  仅是目光,唐俊杰的性格中从小就透着一种不言自威或者说是领导式的气质,而且很是自信而率性。漆黑瞳仁里,总闪射一种不羁的、有时简直目空一切的眼神。面对他那种微笑和咄咄逼人的眼神,谁能受得了?谁又能按捺自己的嫉妒呢?有时这嫉妒从胃涌上来,就像浪一样,让我全身沸腾。然而我又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因为有自信的本钱,才华横溢,一个顶俩,长得又帅气少时我们同住大院时,大我两岁的他,从来都是我们一帮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们的头羊。身材高众人一头还不是主因,他从一年级开始就会看长篇小说了;读书还特杂,文学文化、天文地理甚至历史哲学,他无所不爱,而且博闻强记;所以开出口来总好引经据典,滔滔而雄辩,让人不得不服他。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班主任在课堂上训斥我们作文烂,并且念了篇范文给我们听。那范文就是六年级唐俊杰的大作。全校师生没一个不交口称道的。

  记得我们在学院大操场玩官兵捉强盗时,我因为个子矮,常常被派作本方的“牺牲兵”,即作为人质被看守在对方领地,等待我方人员来解救的角色。而我和唐俊杰总是同一方的伙伴,解救出我的,多半又是唐俊杰。有一回他趁黑绕过敌方重点警戒的小树林,突然从他们不注意的侧面空地猛扑过来,一连推开好几个看守我的人,几步就蹿到我跟前,拉着我飞奔“回营”。他跑得那么快,我难以跟上,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累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但我那回特别激动,紧握他热得发烫的手掌大声欢呼:“大唐,以后要是你当牺牲兵,我也一定要把你救出来!”不料他一下子停下脚步,拍拍胸脯道:“笑话!就凭我这身板,这脑袋瓜子,能是当牺牲兵的料吗?就是当牺牲兵,我也用不着任何人救,保准自己就杀开重围跑回来了,懂不懂?”

  他进中学后,经常告诉我许多我不曾想象的梦想:他要设法攒钱,独自去青海、西藏探险。想要有一辆28英寸的锰钢自行车。想去参军。甚至,还对学校里两个偷跑到缅甸当志愿军的同学大加赞赏,说他再大一点,也会去追随他们……

  唐俊杰还下得一手好棋,象棋、军棋都是常胜将军。更绝的是他上中学时,我们没几个人会下的围棋,他也玩得无人能敌。不仅在学校出了大名,第一次参赛就在区青年围棋赛上得了冠军。对了,他还吹得一嘴好口哨。尤其擅长吹外国名曲:“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拉德斯基进行曲”等等,张口就来,那哨音清亮悠扬又紧扣旋律,有时简直比乐器演奏的还要好听。只是他也因此惹得不少人生厌。因为不是正式比赛时,他好在下棋时吹口哨。嘘哩嘘哩,虽属无心,也不太响,却也够让对手心烦。尤其当他占得上风时,“拉德斯基进行曲”就嘹亮起来,对方越恼,他越亢奋,有时简直吹得响彻云霄;曲调也换成了日本电影“追捕”中的“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呀啦……”手上还攥着把棋子在桌上敲节奏。常常恨得对手拂乱棋盘,甚至想跟他干一仗;但再看他挺起来的大个子,又不得不强按怒火,落荒而去。而他的口哨还倍加响亮地尾随着对方……

 4

    彼此下放后,我们相距千里,逐渐断了联系。有一天我见报上登了篇赞扬心理咨询师唐俊杰的文章,顿觉眼前大亮,第二天就赶回来找他。

  那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种种原因交相缠绕、疾风暴雨般袭倒了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白天终日发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夜来穷思竭虑,放眼四顾只剩下一条穷途末路。因为我总是绷着张苦脸吧,单位同事渐渐都有意无意回避我。以至我更以为他们也都嫌厌我了,终于偷偷爬到单位顶楼,剧烈斗争着是不是要跳下去。幸好我还存有一丝理智,张口咬得我虎口都出了血,终于挣扎着回到平地……

  “嗨!”唐俊杰重重一掌,捶在我肩膀上。那力量之大,让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你早上哪去啦?早来找我,你不会是现在这副熊样!不过,现在也不迟。但是,你首先要听从我一个小小的忠告: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孤苦凄惨,深陷于绝境中。世界上得你这种常见病的人多了去了。明白这一点,你就不能再把自己视作异类、或者一个孤苦无依的走投无路者。这很重要,好好消化啊!”

  接下来,我熟悉的那个老发小就退隐了。唐俊杰变成一个职业素养很高,耐性极好又伶牙俐齿的医师。循循善诱、温和而充满同情、理解地听我详叙了自己的病史。末了,他长吁一口气,把身子往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一靠,手指点着我发话道:“你还不失为一个明智者。想到并勇于来向我求助,就说明你大有希望——多少人有死的勇气,就是没有承认自己抑郁症的勇气。无端地讳疾忌医,或者求神问佛、以酒浇愁,或者偷偷寻觅什么偏方,结果就真像你曾经的糊涂一样,从楼上跳了下去。唉,让我说什么好呢?其实真要说不幸、道痛苦,我这样的人才是最不幸、最痛苦的。天天目睹着精神沉沦者的种种惨状,常常却爱莫能助。心理不强大者,真是干不了我这行的……”

  我不禁连连点头,心里也燃起了希望之火。从小对唐俊杰形成的信服让我又对他产生了信赖:“你可不能哄我啊,你是真的觉得我还有救吗?”

  他像赶走一只苍蝇似的,一脸不屑地拂了拂手:“谈什么救不救的?你只管听我的话,吃我的药。不出三五个月,又是一条好汉!不过——他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你也要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循根溯源,正视生死才是。还有,你觉得穷途末路,爬上楼顶想跳的时候,貌似很勇敢不是?”

      我想了想说:“也不是勇敢不勇敢的问题,就是觉得……”

  “觉得痛苦不堪、了无生趣,企图逃避、寻求解脱对不对?”

  “应该是吧。”

  “但那只是表象。深层的源由还是懦怯。是病态的驱使,是精神的迷误。骨子里还是畏惧死亡,又不敢面对生的困苦。举例说吧,许多人明明很正常,但站在高处,有时却有往下跳的冲动。那是他想寻死吗?不,恰恰是他想逃避死亡,急欲趋向大地,寻求安全感!

  “这样啊?可是我……”

  “如果你那回真跳下楼去,不等落地就会后悔莫及……”

  “会吗?况且,比起生不如死的痛苦,后悔也没那么可怕了。”

  “不,后悔是一定的。对生的悔之莫及,实质比任何痛苦更可怕、更可悲!原因很简单,生命对死亡之恐惧、对生之留恋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你放眼看看,人们富极贪生,穷极依然怕死。而人们对生的渴望又炮制出多少对死的离奇古怪的恐慌、幻觉、病态?凡此种种又演绎出多少关于世界、人生、宇宙的哲思、信仰、观念?可以说,所有宗教都是对生之留恋、死之恐惧的产物。所有的理想都隐含着超脱生死的潜意识,所有的艺术都饱含着对生死的无奈——当然,过于惜命,过于贪生,则又是另一种病态。对此我们需要的是无畏的精神,和超脱的认知。试想,倘若我们现在是花草,它们也会留恋生命吗?也会有死之恐惧吗?当然会有的。而它们唯其恐惧,才会生得更努力,更红艳,更有品位。而恐惧之于生命也确有独特功用,它实质可说是自然间一切生机的催化剂。风雨袭来,草木伏俯;雷电击去,蛇窜狼奔;一俟雨消风息,植物又攀援拔节,奋力向上;动物又交欢追逐,竭力繁殖;一派欣欣向荣!而恐惧也罢,坦然也罢,我们作为大自然之一分子,其实是永恒不灭的——如果我们不执着于一种生存形式,死亡不过是生存的某种转化而已。所以,生命诚可贵,死亦不足惧。一切顺天知命吧。而作为更高等生命的人类,我们唯求生得辉煌,死得壮丽。一旦撒手人宸,我们‘化作春泥更护花’,不亦快哉?”

  类似的言论,在后来的咨询中,唐俊杰还说了很多。起先我并不太理解,或者不以为然。尤其他还曾强调,从心理健康的角度看,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的自嘲、自解,自我陶醉等,亦不失为一种自我安慰的精神按摩……他还认为中国人的“好死不如赖活”哲学,也算得上一剂精神良药。它强调的活着总比死了好”的认知,符合一个最简单的哲理:即不管死得如何痛快,代表的是一切现实的结束,包括人最珍视与可贵的“希望”……

  无论如何,唐俊杰果然赋予了我再造之恩。在他不厌其烦地开导下,也在于他开给我并反复敦促我坚持服用的药物作用下,某一个清晨我睁开眼睛,居然觉得窗外的鸟鸣不再令我厌烦;屋角盛开的玫瑰似乎分外娇艳美丽;明媚可爱的阳光,也令我滋生了蠢蠢欲动的期盼……

  “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

  我一怔,迅即避开唐俊杰的视线。可是他的目光却更加犀利地罩着我:“怜悯是一种善,我也有悲悯之心。但这对被怜悯的人来说,却是一种难以承受的伤害。”

  “我不是在怜悯你,而是在为你抱屈——一个那么潇洒、通透、充满生命活力而叱咤风云之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医学也无解。只说是小脑病变导致的,却无可救药。所以我现在已山穷水尽,每况愈下。”他吃力地抬起那只颤抖的右手:“除了头脑还行,我全身能动的,只有这只手了。幸亏有它,我还能勉强操纵轮椅,按一下手机接听键。但它爱乱抖,无法拨号打给人家。我到美国求治,也是不甘认这个命。但结果还是让我不得不信服那个古老的概念:“无常”。中国人关于死亡的想象,说死的时候,有无常之鬼前来通知死者,确切地说是拿人。而我现在虽然还没看到无常的影子,实际上已和被他拿下没有区别了——你别摇头。我谈到无常,并非意味着迷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我是确信没有的。人死是不是被鬼拿走,我也不信。但是,无常确是存在的。这个无常的理念,是符合人生规律的。人生无常,死也无常。健康与否同样是由无常主宰的。这个“无常”什么时候光顾你,怎样光顾你,谁也无从知道。所以只能顺天知命。有病努力治,治好治不好,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无常的摆布。”

  “好在我看你的情绪还蛮乐观的。真是这样吗?”

  “你忘了我是心理学家吗?有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还是不同的。只是乐观与悲观,也是相对的。而且也会被无常所摆布。比如你曾经出过精神问题,再努力也难以挣脱,需要借助医药和专家的帮助。而我,虽然生理上出了大问题,所幸精神还算健康。我还能明白事理,所以也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主宰我的精神——说起来,它们也给了我很大帮助,虽然我的发病,可能也和它们有点关联。”

  他费力地抬起右手,抖抖地指向两面墙上那两大幅唐卡画说:“如果你仔细欣赏,用心体悟,应该也认为它们都是绝世精品。想来也有些玄妙,就在七八年前吧,我去了西藏,就此迷上了唐卡。只是初次见到它时,我只觉得色彩太过艳丽,画面也太满了。那中央的佛像通体红色,颜色很鲜艳,明度纯度都很高;其他地方则金的青的黑的,令我眼花缭乱。后来我了解了唐卡的历史、寓意,也看多了唐卡,才发现唐卡画的微妙之处。当你从近处细细观赏,你会发现那些造像无不透射着雍容慈悲,姿态各异中蕴含着摄人的神态灵韵;背景中的云烟草木、丰富的细节也都有其精气神。结果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它们。我改变行程,专程到热贡唐卡的发源地吾屯和各大寺庙去瞻仰唐卡。画师说,学画唐卡的,大多从小就开始学艺,从打磨画布、研磨颜料,打底稿、上色、勾线、开眼,又是一段时间漫长的学艺之路。每位唐卡画师要学会研磨矿石,那些先民们从大地里获取的矿物,绿松石、珊瑚、孔雀石——他们相信这些石头是有生命的,画出来的唐卡会永世留存,并具有灵性。而具体要画完一幅好作品,快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四年、七八年以上……”

  “我至今都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奥秘攫住了我。我越看越觉得那些画作是真有生命的。我在西藏逗留了一个多月,带回的这两幅作品,现在也成了我的灵魂伴侣,没有它们,我真不知道还能怎样熬过现在的每一天。你看,左边这幅表现的就是无常。你看着有什么感觉吗?”

  其实我的视线早已在那两幅画上来回端详。现在定睛再看,不觉心头一震,脱口叫道:“我怎么觉得,它的眼睛在动哎!”

  唐俊杰哈哈大笑:“那是你的心在动啊。但你不能不承认,好唐卡的艺术境界太高明了。尤其是造像的眼睛,实在太有神性了。所以我百看不厌,常看常新。身体日渐凋零,但心灵却不知拓宽了多少——有人说我不该在高原逗留太长时间,或许我的病正是过于缺氧的结果。但我觉得还是我基因缺陷或遗传的结果。高原之行顶多是导火索。就算是这个原因,我也不会后悔。何况,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可吃,我们根本上也还是受制于无常的。”

  话虽这么说,唐俊杰却突然收住话头,神色严峻地垂下头,许久不再说话。我想起他太太说的话,怪不得她要寄希望于我,想必她也没少为丈夫焦虑,没少费口舌劝慰他。而作为亲人,她的命运恐怕也被丈夫的命运拖垮了……我努力搜索枯肠,试图找出些话题来劝慰唐俊杰。却又暗自叹息,对于几乎什么都比我懂,什么道理都一定想过无数遍的唐俊杰,我还能说什么呢?而我此时想得更多的竟是,如果我是唐俊杰,会作何感想?未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意趣或价值吗?

  迟疑间,唐俊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偏头看向阳台,轻轻说了声:“屋里闷,我们上阳台透透气去。”说着便操纵轮椅驶向阳台。

  到了屋外,我才意识到,天色已近薄暮。夕阳把暗红的油彩涂满阳台,落地玻璃窗上也闪烁着梦幻般的嫣红。尽管在12层楼上,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飘逸进来的桂花香,立刻灌满我们的鼻息。

  “桂花很香吧?”唐俊杰问我。

  “香!”我又深深吸了口气:“就凭这一点,你这小区也让人羡慕”。

  “当初,我就是看中这满园的桂树,才买了这房子。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大院吧?也有好几棵桂花。我家前门窗根下,就有一棵亭亭如盖的老桂树?”

  “是的。那时的桂花比现在少多了,所以更让人珍爱。桂花盛开的时候,院里人都会折几枝放在花瓶里。还有人用床单铺在树下,采集桂花酿蜜、煮元宵……”

  唐俊杰却皱紧眉头说:“你可能不相信,我现在有点讨厌桂花香了……”

  “为什么?”

  “有位哲学家说过,‘人的灾难有两种: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幸运’;

  说得太绝了——这两种灾难我都尝尽了。包括你这健康的模样,桂花那旺盛而傲娇的生命力,无不让我暗自神伤甚至心生忌妒啊……”

  “这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唐俊杰抬起右手,示意我不要说话,随即又向开着的窗子偏了偏头:“如果我动得了,早就从那里跳下去了。可怜我现在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我惊叫起来:“你可不能糊涂啊!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开导我,还强调好死不如赖活吗?”

  “两回事。当年你心里病了,生理好好的,还有苦尽甘来的希望。就像走在公路隧道里。现在我心理依然健康,肉体却死透了。就像陷在永不能再见天日的深渊里。你能想象一个人动不了,做不了,吃饭要人喂,胡须要人剃,洗漱、洗澡、连大小便都要老婆代理是什么感受吗?如果你也沦落到这种地步,完全成为亲人的负累,人格尽毁、尊严丧尽,而且再也看不到出头之日,你会不心生愧疚、不想结束这行尸走肉的生命吗?我们都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但庄子的后半句是:‘而人死亦次之’;就是说,真正的死亡都不如心死恐怖。什么是心死?就是你已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体验生命的能力,还失去了选择的权力。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蓄须了吧?一是为减轻老婆的麻烦,二就为敦促自己早日了断。刚才我说到那不可抗拒的无常,现在我郑重告诉你:我偏要挑战一下无常的魔力。不等它来拿我,自主决定我的命运!而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抛不下的。道德经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该去回归我的‘无’了——临床上我见过不少有过濒死体验的人,把死后世界说得天花乱坠。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真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嘿嘿……”

  “哎呀,你还在胡说!”我张口结舌,头脑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反复冲他叫喊:“我不同意,我绝不赞成你的胡思乱想,你应该听我的劝,更应该对得起亲人的爱……”

  “不!我这么决断,正因为要对得起他们的爱!”

  唐俊杰抬起他那哆嗦的右手,向我使劲劈了一下:“我不是胡思乱想。更不是冲动、任性或懦怯、认输。你应该了解我的,不经过深思熟虑,我不会作出重大决定。一旦作出决定,那就驷马难追——当年,你如果也像现在的我一样,药石无效、希望全无,我会选择成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唐俊杰的目光又定定地罩在我脸上。

  我没有躲避,而是沉默地与之对视。恨不得能将目光变作一双手,探进他大脑,将他那令我恐惧的念想统统捏碎。

  这回是唐俊杰躲开了我的视线。他干咳一声说:“你是抽烟的呀?”说着操纵轮椅回到室内,从书橱上取过一盒烟和打火机递给我:“帮我也点一支。”

  我又一惊:“记得你从来不抽烟的呀?嫂子她……”

  “她只会高兴。偶尔我想喝口酒,她也会满足我——都这样了,还忌这忌那干什么?为了健康,为了时来运转吗?”

  他呵呵地笑了。但那笑声听上去像是假的,而且戛然而止。他埋下头猛吸香烟,好一会不再看我。一团团令我感到窒息的烟雾,仿佛把他包裹成了一个幻影。当他再次盯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眶是湿润的。但语气相当镇定,而且有一种不容我抗拒的力量: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请你来的目的是——你知道我不能求得家人或别人的帮助。而你我的情谊非同一般。你也曾经说过,我对你有再造之恩。那么,我现在也要诚心诚意地求你一个恩典:乞求你能帮帮我!十天,半个月后,请你再来看我一次。给我带点你当年用过的……药物。你知道怎么去开,知道用什么好,比如我当年给你用的黛力新、米氮平,或者诸如此类的,你分批开好就带给我……”

  我更加惊骇,下意识地抱住他肩膀,使劲摇晃,竭力试图劝醒他。可是唐俊杰毫不理睬,神情也依然平静,简直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放心,我明白你可能担上风险。所以我把一切都周密考虑过了。你下次来后就不要再来。我至少在一两个月后才会实行。这样,一个像我这般的病鬼,一觉睡去,再不醒来,应该是正常现象。没有人会想到我能自决,也不会怀疑到你……”

  呼吸似乎停止了,可我的心跳得更狂烈了。我又狠拍了他一下,跳起来做出逃开去的姿态。然而唐俊杰依然毫无妥协的意思。只是偶尔搔搔蓬乱的白发、捋捋那满嘴满脸的胡须,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甚至还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当他终于又开口时,竟是下了逐客令:“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天快黑了,我这样子,也不留你吃饭了。你先回去吧,务必认真考虑一下。十天后,或者半个月后,我等着你来。如果你还是不愿帮我。就来个电话——我这只手,按一下接听键还是做得到的。”

  我一阵心酸,差点掉下泪来。赶紧蹲下去,无奈地握紧他那冰凉的右手,摩挲了半晌,仍不知说什么是好。我索性站起来,向他拱拱手,径直离去。不料,手刚触门锁,身后突然响起我曾非常熟悉的口哨声,依然清亮、动听,只是带着明显的颤音——唐俊杰吹的是南斯拉夫名曲:“啊朋友再见”。歌词随着他的旋律在我心头震响——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