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秀群:点红

(2023-04-06 16:54) 5983563

  

  秋月发现九太被点了两遍红的时候,已经在喂猪食了。

  按惯例,秋月喂完这遍猪食,大伙就该涌进猪窝逮猪崽了。这就很难补救了。

  日子是三天前定下的。今天这窝猪崽“双满月”,又是吉日,日子就这么定下了。定下日子后,麻友福马上放出风去,前天晚上就陆陆续续有人来点红了。

  在我们昇平荡这地方,主家卖猪崽前几日,有意愿的买家可提前过来相猪崽,看它们长相可顺眼,皮毛可光滑,胃口可强劲,如果相中了哪一头,就用主家备下的红水抹到猪崽身上做标记,耳朵、后背或大腿,哪个部位都行,只要自己记得就行,此谓点红。点了红就表明这只崽已经有人相中了。后来相猪的人只能在没点红的崽里选择,断不会和前面人争夺。当然,点了红你就必须买下这猪崽,也不兴反悔。昇平荡男人爱开玩笑,他们私底下把定下婆家的姑娘也称为点过红了。意思是名花有主了,不容许其他小伙子再惦记。

  原先,点红习惯安排在早晨。猪崽吃早食时买主过来看看,若相中了哪一头就进窝点个红,点完了直接下地干活。到了吉日主家自然会通知买主过来逮猪崽。去年开春时乡里开了次勤劳致富表彰大会,会上几个“万元户”披红戴花,红光满面,上台接受钱书记赵乡长颁奖。大家台下看了心里痒痒的,一种只争朝夕的致富迫切感迅速在昇平荡升腾弥漫。大家一下就觉得时间不够用了,生活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连一贯在早晨点的红,也悄然改到晚上点了。这样就一点儿也误不了上工。

  秋月家住麻村最西边。她今天起得比平时略早些,天蒙蒙亮便起身到大锅前熬粥了。不多时熬香就弥漫开来,她舀出几碗人吃的白粥,又加了米糠和荇菜到锅里搅拌,便是猪崽的美食了。这时,麻友福起床了,三个娃窸窸窣窣起床了。他们喝粥时,秋月开始给猪崽喂食。屋檐下,燕子低飞着,不住地呢喃。

  母猪这一窝下了十三只崽。友福根据看过的一场二战电影,谓之十三太保。全家人进进出出都先看一眼这些小太保。三个娃一放学便到处扯些藤啊蔓呀回来,喂这些金贵的太保。秋月生下三丫后,便患上了心脏病,地里重活干不了,家里生活就难。不想,前年秋月家土房子塌了,众人实在看不下,便商议着让她家暂住在村西生产队的仓库。分田单干以来,仓库已经名存实亡,空着也空着,不如先解决了她家的燃眉之急。帮着秋月家搬进仓库后,大家伙觉得偌大的仓库里还空空荡荡,便乘着余兴,凑钱给买了头小母猪。据说养母猪赚钱来得快。去年春天生的第一胎,生了九头小崽,卖猪崽后秋月立马还了大伙的钱。眼下是第三胎了,日子越来越有奔头。家里养母猪后,秋月曾回娘家找人请教过几回,加上自己不停琢磨,喂猪崽有些经验了,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心肝宝贝似的喂了两个月,终于这十三太保又要换来真金白银了。

  秋月记得,这两天有十一个人来点过红。她计划,最小的两只崽如果真没人要,就自己把它们喂大。记得当初这两只崽就怎么也抢不到奶吃,傻傻看着母猪奶头上紧紧吊着的哥哥姐姐瞎叫唤。秋月便一把抱到怀里,半跪半蹲着用调羹喂它们喝粥,一直喂到它们能自己吃上猪食。秋月这几年已经不惧任何苦难了。

  三个娃拎着书包上学去了,秋月还赖在猪窝里,最后一次给这批猪崽喂食了,她还真有些不舍。今天猪食里特意加了点盐,猪崽吃得可欢,口鼻闷在猪食里一直哼哼唧唧没抬头。十三个即将出门的小太保,秋月用目光一个个抚摸来抚摸去。

  也就是在这时,秋月忽然发现九太被点了两遍红。

  秋月先前记得十一只崽被点,现在却发现只有十只被点。那只被她唤为九太的小家伙,左右后腿上各有一滩清晰的红印,像两朵对称的小花。秋月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坏了,肯定是昨晚停电时,谁迷迷糊糊煤油灯下没看清,在别人点过红的猪崽后腿上又抹了一下。

  谁呢?谁呢?

  秋月思来想去,脑子一团乱麻。她刚想过去告诉友福,两人好商量个对策,却发现人们已经三三两两聚过来。友福特意穿了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像个新郎,满脸喜气,挨个给来人发烟,一人一颗,还给点上。人们在烟雾缭绕中简短问候,眼睛不时瞟向猪窝。

  买主们抽完烟,看猪崽也吃得差不多了,各自进窝,捉了自己先前点红的猪崽,装进猪篓,过秤,算账,付钱,喜气洋洋拎了或抬着乱蹬乱叫的猪崽离开。田地里很多伙计要忙呢。

  友福管秤。秋月忙着收钱记账,却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瞄一眼那头点了两处红的小家伙。

  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猛抓住那小家伙的两只后腿,小家伙小腿乱蹬,吱吱直叫。

  秋月顺着那双大手看上去,坏了,是四队的王癞痢。

  王姓是村里少数杂姓之一。王癞痢绰号闷葫芦,是村里王姓的领袖人物。他在麻村是个狠角色,平时不爱言语,发狠时爱用拳脚表态。村里哪家小孩任性胡闹,大人只消在他耳边轻轻嘀咕一句“看,王癞痢来了”,孩子立马东张西望、胆怯认怂。

  “癞痢哥,”秋月壮着胆子,“这只猪崽我不能卖。”

  “笑话,”王癞痢正把猪崽往一只破麻袋里塞,头也没抬,“你们一队人能买,我就不能买?”

  “癞痢哥,你说,”仗着自己有病,昇平荡人又从不欺负病人,秋月索性放开了,“你点红了吗?你说你点在哪儿呢?”

  “我当然点了,我点在……”王癞痢“右边后腿”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也发现了这猪不对,“咦,怎么有人还点了它左腿?”

  “就是呀!”秋月据理力争,“除非,你能证明,是你先点的红。”

  “那当然,”王癞痢声音沉闷,“我昨晚来点红时,就是看到它还没人点,我喜欢,才点了它。”

  “那也不能卖给你,得等那位点红的也过来,大家说开了才好。”

  “我不管。我先看中的。我捉回去。”

  王癞痢拎起麻袋就走,不顾麻袋里猪崽乱蹬乱叫。

  走了几步,又回头嚷:“放心,我家有杆大秤,少不了你一个子儿。”

  友福已经初步弄清原委,拔腿追赶王癞痢,被秋月用眼神止住,他悻悻地朝王癞痢背影喃喃:“我倒相信你不会少我一个子儿,可再有人来找,我们怎么说道?”

  人群渐渐散了,友福和秋月开始对账,收到现金216元,账本上显示各家的欠款共383元。多数人是付了一部分,余款有的说猪出栏了还,也有的说收稻子后就还,这些都没问题。昇平荡人一诺千金,没有说话不算数的。王癞痢那头猪崽的钱也没问题,他也是一句话一个钉。关键不知会不会有人再来提那头猪崽的事。

  面对一叠崭新的大团结,友福喜形于色。一抬头,天空飘过来一朵圆圆的白云,田野传来一声声布谷鸟的啼叫,他顿感昇平荡风光无限,昇平荡人意气风发。

  秋月也高兴,眼睛不觉瞟向了村里那几家白墙黛瓦的新瓦房。猛想起王癞痢拎走的那头崽,秋月心里便隐隐忐忑,赶紧收了目光,看向村里通往自家的三条大路。

  

  麻村一队生产队长麻友喜田里看完水,背着双手过来逮猪崽,他大儿子金牛拎个麻袋扛根扁担后面跟着。

  看到这父子俩离自家越来越近,秋月两口子猪窝前站定,你看我,我看你,干涩地笑。三头剩下的小崽,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寸步不离跟着母猪身后直叫唤。

  友喜过来头往猪窝一探,疑惑的眼神扫向友福。

  “我点的猪崽呢?”

  友福支支吾吾说不清,他赶紧递过一颗烟,哆哆嗦嗦点燃火柴。

  友喜从两口子脸上几乎看出点端倪。

  “说吧,我的猪崽哪去了?”友喜强压心中恼火,分田到户后,生产队几近解散,这位老队长感觉自己威望与日俱降,这不,连他点过的猪崽居然有人敢抢了,“谁逮了我的猪崽,你们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

  要求不过分。友喜按理可以找友福两口子的麻烦。他在这屋点的红,就该在这屋里逮猪崽。这在昇平荡,天经地义。他考虑了远房堂弟友福的懦弱,体谅了秋月常年患病的不易,也同情这两口子拖三个娃的艰辛。他决定自己亲自来解决这件事。其实他也不全是为了夺回那只猪崽,本身他这次逮猪崽,就是为了照顾一下这两口子。他家猪窝里已经养了两头,计划一头年前换钱过年,一头杀了过年。他不能允许随便坏了村里规矩。况且,这事还关乎他的脸面。

  这就没话说了。秋月红着脸原原本本讲述事情经过。她很敬重这位老大哥,以前她生病住院娃娃们在家没人照料,后来她家住仓库买母猪,友喜一家没少出钱出力。就说前面那两窝猪崽吧,友喜都带头来逮过。秋月知道,那是友喜怕他们要上渚溪街去卖,误了时间不说,猪行还要收这样那样的管理费。友喜一带头,村里麻氏兄弟原计划要喂猪的,就没理由再到渚溪街去逮了。友喜手里的烟熄火了,友福赶紧又递上一颗,哆哆嗦嗦又点燃火柴。

  友喜嘴里含着烟,铁青着脸听完了,一言不发迈步就走。金牛扛起扁担紧紧跟上。

  友喜父子走了没几步,秋月通通通的心跳开始平复,赶紧跟过去,她觉得出了这样的事,自己脱不了干系,绝无袖手旁观之理。友福想都没想,一路跟着秋月出了门。

  

  王癞痢家住村南方塘对岸。方塘最深处达2米,清澈见底,是村里饮用水源。对岸原来不住人家,六十年代后期村里忽然人口激增,一时住得相当拥挤,便陆陆续续有人家去对岸盖房住下,后来发展成了麻村四队。现在回头看,四队大都是村里杂姓人家,王癞痢家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大都自称南队人。

  王癞痢近几年扬眉吐气,一直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搁以前,在村里他就是个要地位没地位要钱没钱的主。人都勉强养活,拿什么来养猪?自单干以来,不用受别人瞎指挥了,他一儿一女又大了,都知道帮衬着家里死干,连着三年大丰收,生活就见得好起来。腰包鼓了,这腰杆子自然也见得挺起来了。那次表彰大会之后,他更是越干越欢,在四队带头搞起“多种经营”,种桑养蚕、养兔剪毛、喂猪喂羊,忙得不亦乐乎。最让他痛快的是,去年腊月他买了麻村第一台电视机后,连一些麻姓老少爷们晚上都端着板凳屁颠屁颠过来听他指挥和安排了。暗地里,他还在和麻家较劲,一心想做麻村第一个“万元户”。他知道,今天可能会有人来找麻烦。但他不怕。他记得钱书记说过“大家要团结一致向钱看”,其实书记原话是“大家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他领会到的要团结一致了倒不错。这就是了,他到麻友福家逮猪崽,多少有点出于和麻家“团结一致”的考虑。况且,他还觉得自己今天在理上,先点红后逮猪崽,就是昇平荡的理。在他心里,有理走遍昇平荡。

  王癞痢万没想到找过来的是友喜,这个几乎从童年就开始斗争他的冤家。他看了友喜黑沉沉的脸,又看到金牛手里的扁担和麻袋,心里还是陡然一紧。

  “大队长,”王癞痢脸色阴沉,直接先行挑衅,“这是到四队来视察呀!还带了家伙呢!”

  友喜不吱声,奔猪窝走过去。王癞痢挡住:“难得过来,大队长先抽颗烟呗!”

  “别挡我,”友喜仍黑着脸,“我找我的猪崽。”

  “笑话,”王癞痢坚决抵住门不让进也不让看:“你家的猪崽,隔着这么大一个大塘,会跑到我家?”

  友喜忽然硬邦邦甩下一颗原子弹:“蛮不讲理,莫非你们老王家的传统?”

  这句话是有所指的。秋月刚嫁过来那年就听过这事。她当时听了还有点为王癞痢抱屈。

  王癞痢有个连他见都没见过的二叔。就是这个没见过的二叔,让他自生下来就在昇平荡蒙受屈辱,几乎几十年没抬起过头来。二叔是个浪荡子,自小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十八岁那年,不知为了什么事,受了麻姓人的冤枉气,一夜之间,他用石头把麻姓人家48个粪缸砸了。昇平荡人惯用茅厕,茅厕简单,埋下粪缸,盖上个茅棚就成。茅厕简易,可对庄户人的重要性却无可替代。二叔干完坏事,连夜去投国军了,麻村熏天的恶臭却持续了小半年。昇平荡歇后语“麻村的粪坑——臭半年”就由此而来。解放后,有人听说他二叔去了台湾,也有人说他早被解放军的大炮炸上了天。二叔也没在村里留下一男半女,王癞痢是他大侄子,恶臭自然就记到他头上。二叔的历史问题,几乎一直闹到改革开放时期。

  秋月知道,王癞痢自小虽不大言语,但却最容不得有人说他不讲理。事实上,他遇事也爱认个死理。秋月这时很担心,王癞痢这个大火药桶要炸响。

  王癞痢怒目圆睁,盯了友喜半晌,终于没有发作。

  “我那猪崽,”王癞痢尽量压住怒火,他降低了身段:“确实点了两次红。”秋月暂时放了心。

  “那你也不能抢了就走啊!”友喜也降下音量,毕竟王癞痢上秋月家逮猪崽,也算给麻家面子,“总得说道说道,在昇平荡凡事总有个商量嘛。”

  “我商量个屁呀!”王癞痢有点委屈,“当时,那边里里外外全你们麻家人。”秋月想想,王癞痢说的也是实情。暗怪自己当时态度不好。

  “那你敢发个毒誓,是你先点的红吗?”友喜也就希望王癞痢能认个怂,他好下台阶,他也知道现在不兴整历史问题了,“你发誓,我走人。”

  “那我倒不敢确定,”王癞痢只认死理,“现在想想,也可能你先点,但我确实没看见有人点过红,我才点的。”

  事情坏就坏在友喜的三小子手上。友喜的三个儿子各有绰号,分别叫金牛、野猫和小豹子。金牛和小豹子有蛮力能干重活,野猫讲速度善谋划。就在事情稍微缓和之时,野猫和小豹子赶到,小豹子从金牛手里一把夺了扁担,嘀咕一句:“跟姓王的他奶奶的说个逑理!”拉了野猫便往里冲。王癞痢一直没露面的儿子腊狗赶紧出来,双手抱胸门口站定。人们发现,他腋窝下夹着一把寒闪闪的柴刀。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秋月的心脏突突突跳得飞快,过来看热闹老少爷们全都屏住呼吸。只有村里十多只聚过来的狗还在汪汪乱叫。

  

  友喜大声呵斥儿子,小豹子还在蠢蠢欲动,腊狗门前悠闲地吹起口哨,一时进入僵局。这时,大家把目光投向友福和秋月。大家觉得事情因他们而起,又闹到这剑拔弩张的地步,他们应该出来表个态度,最好能设法平息事态。友福低着头,秋月就觉得该自己上场了,好在她已经听出双方的底线和态度。现在昇平荡人觉悟高了,秋月相信,只要自己不偏不倚,那还是有和解余地的。

  秋月就咳嗽一声。

  秋月一咳嗽,大家就知道,这是她有话要说。大家还知道,秋月娘家在赵村,她家上代出过大先生。至今赵村人遇到件什么政府上懒得管的幺蛾子事,都还是请她爷爷出面给断。听说秋月爷爷断事前,必先讲个昇平荡老故事。往往故事讲完了,理儿基本就清了,事儿基本也断了。于是大家静下来等着,连刚才还汪汪瞎叫的狗也安静下来。大家都盯着秋月的瓜子脸,想看她有没有继承到赵氏风范。说实话,自秋月嫁入麻村,麻村人还是一直高看她一眼的。

  秋月身体不好了,心脏跳得杂乱无章,思路却异常清晰。她定了定神,模仿爷爷的样子缓缓开口,她说:

  “在昇平荡,牲畜是有灵性的。

  牲畜投胎到昇平荡,那是来报恩的。

  那是大清光绪年间,也是这季节,我娘家赵村,老农赵德金一大早在田里耕地,累得气喘吁吁,老牛也累得噗滋噗滋喘气。这时他一抬头,看到他儿子正骑着小白驴,哼着曲儿,到渚溪街上吃早茶呢!

  赵德金气得大骂,这败家子,我前世欠了他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玩乐,一点不知体谅我这把老骨头。

  这样骂了有几回了,有一天老牛忽然开口问,德金,你还记得赵大善人借钱的笑话吗?

  这个笑话你们大家伙可能也知道,在昇平荡流传几百年了。赵德金咋能不记得?

  笑话说的是,明洪武年间,某年天灾,昇平荡颗粒无收。没收成,家里又没存粮的就要挨饿。那年很多人挨了饿。整个昇平荡,树皮都被剥光了。

  赵村三个破落户向赵大善人借钱,借的数额还比较大。明知他们这辈子可能还不上了,考虑到大家都是一个老祖宗结下的藤,赵大善人不忍看着他们一家老小饿死,还是决定每人借给他们几十两银子。

  为了让他们有压力,能重振家业,前面二个人来借钱时,赵大善人就问,如果这辈子还不上了怎么办?

  一个说,下辈子做牛还你的债。另一个说,下辈子做驴还你的债。

  赵大善人借给他们每人20两白银。

  第三个借钱的人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赵大善人也问他,如果这辈子还不上怎么办?

  他说,我下辈子给你当爹,白白照顾你一辈子。啥活不让你干。

  赵大善人借给他30两。

  果然,三个人至死也没还上钱。

  赵大善人明知他们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上,还借给他们这么多钱,被家人埋怨了一辈子。昇平荡人也当笑话传了五百年。

  如今,老牛提起赵大善人借钱的笑话。赵德金仍旧忍俊不禁,全然忘记了他其实应该为老牛开口说话感到诡异。

  老牛继续说,你和我,还有家里那头驴就是当年借钱的三个人投胎,你儿子是赵大善人投胎。五百年后,我们终于聚齐,相约一起了了五百年前的旧债。你成天骂什么骂?你不见我和白驴整天无怨无悔吗?亏你当年借的比我们还多。”

  秋月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秋月脸有点红,大家都知道,她话说多了或活干多了就脸红。

  四旧已经破了这么多年了,迷信思想在昇平荡早没市场了。做牛做驴做父亲来还前世欠债的故事,村里老小当然不信。不信归不信,但大家却爱听,听得还觉不过瘾。不但爱听,还能品出故事中蕴含的理儿。每个人品出的理儿还不一样。

  场面先静了一会儿。不久,人们发现不对呀,故事倒是有趣,尤其老牛开口的那半截,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可猪崽的归属还没解决呀。人群又开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其实,大家伙都明白,这事秋月其实也难办,帮了友喜,有偏袒麻氏之嫌,以后难免会被村里大伙看轻;帮了王癞痢,岂不是麻家儿媳在瓦解麻氏家族的凝聚力?唉!换了谁,这碗水也难端平。何况秋月这个病秧子。

  王癞痢先憋不住,毕竟“战争”因他而起,“战场”又设在他家门前。他想及早收场。哪怕这猪崽不要也罢!反正渚溪街上猪崽有的是。本来秋月家猪崽也一直就是麻家自产自销的。他佩服秋月的为人,同情她家的遭遇,才主动去和麻家“团结一致”的,真没想到事情变得这样。再僵持下去,又或者碰着了伤着了谁,大家伙还干不干活致不致富?

  “那么,秋月,”王癞痢小心试探,“以你看,这猪崽该归谁?”

  “当然得按昇平荡规矩办,谁先点红归谁,”王癞痢沉不住气了,秋月觉得这就好办了,“癞痢哥,你能确定你先点红吗?你能确定,猪崽就归你啦!”

  “我说过了,我不能确定。”

  秋月又转向友喜,“友喜哥,你能确定你先点红吗?你能确定,猪崽就归你啦!”

  “我也不能确定。”

  这时,王癞痢忽然有点开窍,“秋月,难道你知道谁先点的红?”

  麻氏家族都为秋月捏一把汗。这不把难题全交给秋月了吗?秋月要知道,事情能闹到这地步?人们赶紧转头看友福,友福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端了一碗红水,红水在晃悠。

  “我也不知道,”秋月这话一出口,连麻氏家族的都不自觉哄笑起来。是呀!昇平荡是故事之乡,可祖上传下的众多故事中,还从没有出过这种事,鬼知道现在怎么出了这事呢。

  “但猪崽知道呀,”秋月的话,越来越没谱了,“还是那句老话,昇平荡的牲畜是有灵性的。大伙说说,亲戚来你家串门,你们家的狗会朝他乱叫吗?不会吧?牲畜记性好着呢!”

  友喜率先质疑:“秋月,难不成你能让猪崽说话吗?”

  “友喜哥有意见?”

  “没有。”

  秋月转向王癞痢:“癞痢哥有意见吗?”

  “没有。”

  “那好,”秋月指指友福,“当家的,你过来,用红水在这平地上点出一条直线。”

  “癞痢哥,”秋月指指猪圈,“麻烦你去把那猪崽捉出来,我让它来说。”

  友福红线点出来时,王癞痢猪崽也抱出来了,他有点想看秋月的笑话。在他心里,这女子要身段有身段,要分寸有分寸,凭啥就不能闹个笑话?再说了,秋月若闹了笑话,友喜就输了,整个麻氏就输了。秋月让友喜、王癞痢各退到红线一侧。两个大男人就真慢吞吞退向红线两侧。友喜看了对面光头的王癞痢抱着毛茸茸的猪崽后退的滑稽相,不觉扑哧笑了一声,赶紧咬咬牙止住了。

  “现在,”秋月从王癞痢手里抱过哼哼唧唧的猪崽,“我要让猪崽说话,告诉大家谁先在它身上点的红。”

  秋月红了眼睛,继续说:“我知道渚溪街有的是猪崽。价格比我家的还便宜。大伙上我家逮猪崽,是不忍我一家五口受苦受难。我赵秋月心里真感激你们。友喜哥、癞痢哥,我只最后问你们一遍,我让猪崽开了口,你们反不反悔?”

  “我不反悔。”友喜忽然脸红,他自责,竟让秋月为自己操心。

  “我也不悔。哪能坏了昇平荡规矩?”王癞痢只希望事情结束,大家赶紧团结一致去向钱看。

  秋月很平静,她抱着猪崽,走近红线。她摸摸猪崽的脊背,小家伙随即安静下来。她蹲下来,贴着猪崽的耳朵轻轻说:“九太,九太,你告诉娘,是谁先在你腿上点的红?你看清了,看清了你就朝他那边走过去。”说完,轻轻把猪崽放到红线正中。

  大家这时变得轻快,一起看向趴在红线上胖嘟嘟的猪崽。那猪崽很得意,小尾巴摇的像旗杆,小眼睛滴溜溜转。

  [作者简介]虞秀群,江苏溧阳人,中学语文教师,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常州市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0多年,曾在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近百篇,著有散文集《濑水闲吟》等。曾获“北湖亭”文学奖,《洮湖》创刊20周年全国小说大赛奖。

  (选自《青蓝文学》2023年第1期  责任编辑  李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