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长脚

(2023-04-06 16:28) 5983552

  这地方的人都叫他长脚,他不但腿长,上半身也长,每天进屋时都得弯下腰,伸出右手护着头。

  从盐城兴化来的手艺人都住在古镇桃花河的河沿上—最初是夜宿在乌篷船里,白天挑着担子各干各的营生。后来在地方上混得熟悉了,乌篷船侧扣在河边上,河沿的空旷处用废砖烂瓦叠些墙,或用芦笆竖着、横着,用铁丝扎牢当墙面,屋顶铺上几捆芦柴、稻草,扔几只破缸、坏鑊子压风,便就定居下来了。

  泥涂灶都是垒在屋外的,临近晌午黄昏,炊烟就弥散在河面上。刺刺拉拉的炒菜声,玉米粞饭的焦锅巴的香味,便沿着河面传出去很远。

  长脚的女人黑衣裤褂,黑布包头,乌黑的长发卷成大大的发髻,用黑线络子绾在脑后,眯缝着眼睛朝着河沿喊—大锅唉!小碗唉!吃……饭啰……

  在河里捞蝌蚪的,在树上掏鸟窝的,伏在地上打仗的,捉了擦屁虫再放飞的,在墙角头挖蚯蚓的,辫子梢上落满了油菜花粉的,七八个大锅小碗、花儿草儿们,便水淋淋、红扑扑、吸着鼻涕、举着沾满泥土的脏手,从四面八方赶来,坐着,站着,蹲着,捧着补了铜钉的蓝花大碗大吃大嚼起来了。

  长脚养活一大家子人,靠的就是补锅、补缸、补碗,磨剪子、戗菜刀—他干的营生太多,既不能叫他补锅补碗的,也不能叫他磨剪子、戗菜刀的—只能叫他长脚。

  长脚起先是挑着担子出门的—一头是风箱、炉灶,一头是磨刀的板凳、磨刀石、凿子、手钻、榔头……

  他人长得高大,牵筐子的绳子亦长,一般人挑他的担子只能用头去顶扁担,用肩膀是挑不起来的,但长脚挑起来却很轻松。

  扁担已发了黑,据说是长脚的爷爷传下来的,挑起来颤颤悠悠的,像在波浪上浮游。

  长脚干营生从不吆喝——酒香不怕巷子深,谁不知道长脚是干什么的。

  哪个地方有多少活计,长脚都是知道的,几天巡回一次,天天有活计,到一处忙一处。夏天担子歇在四叉路口的老槐树底下,蝉在树上唱,槐花开得雪一样白。冬天歇在朝阳的屋檐下,太阳暖暖地照着,小河冻得咔咔地响。刚摆下炉子、风箱、家伙什,还没吸上一袋烟,孩子们就围上来了,这个拉几下风箱,那个瞅几眼化铁炉,便像燕子一样飞着到处喊,长脚来了!长脚来了!

  有人拎着铁锅来了,有人把大缸滚来了,有人捧来了几只碗。铁锅上的镬锈刮得光光的,长脚举着铁锅朝着太阳看,用小榔头把铁锅砂眼的隐锈敲到实处,确定能补不能补,补几个洞,便就开了炉。

  炉子不用点火,是用炉灰焖着的,捅开来,加一铲细煤,呼啦劈啪地拉起风箱,绿油油的火苗便冒出来。不一会儿,炉里铁胆中的铁水就像家户蛋的蛋黄红亮灿烂。长脚用两条长腿夹住镬子,大铁钳把炉中的铁胆夹出来,通红的铁水倒在用牛皮垫衬住的小眼上,一时火花四溅,青烟刺刺直冒。铁水浇满了洞口,用牛皮垫子把铁水抹平—抹得和镬面一样平滑,锅就补好了。

  铁胆像半个鸡蛋壳,倒铁水时,长脚左手衬垫子,右手夹钳子,放下铁胆又去趁热抹锅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哈成。锅补好了,铁胆仍是红的。孩子们感兴趣的,就是倒铁水的一霎间,看好倒铁水,便作鸟兽散。

  都说长脚补的锅好,补处不脱落,炒菜铲上去平滑,像新的一样,祖传的就是强!开了炉,总要补半天不挪窝,脸上黑灰斑斑,镬底都叫他娘舅。

  家家都有土灶—尺六、尺八、二尺二、二尺四锅,最多的灶上有四只镌子。三代同堂,四代同堂,一家老小十几口人,两只猪,一条狗,全在铁镬子里鼓捣,磕着碰着,锈烂出几个小眼,方圆十里,只有长脚的手艺最好。

  补锅最忙的是春节后,蒸糕、炒豆、炒花生,铁锅磨损快,几个小眼漏烟是常事。乡下人信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不能用了,才倒扣过来,做咸瓜缸的盖子。

  补缸就简单了。水缸、粪缸、咸瓜缸、腌菜缸、米缸……坛坛罐罐裂了一条缝,全得补起来。陶缸侧躺着,用长腿夹住,左手握小凿子,右手握小榔头,在裂缝的两边叮叮当当小心地凿出两排对称的小眼儿,用铁板钉耙牢,抹上紫红的灰,就又可以用个十年八载了。

  补碗用手钻打眼,用铜钉加固,一只大碗十八颗铜钉,颗颗都要用心。缸补得多,再拿出几只碗,长脚都不收钱—拿去!拿去!别客气。

  风雪落雨,担子就避在农人家里,一碗热汤,一杯小酒。风和日丽,中午饭随处吃,开炉的时候,余火上烤几块红薯,烘几只麦面馒头,葫芦里有酒,小河里有水,咬几口酸黄瓜。吃好抽几袋旱烟,靠在槐树上在蝉声里打个盹,槐花一朵朵落在头上,几只蜜蜂嗡嗡地催眠,刚闭上眼睛,有人拎着活计又来了。

  有时,炉子焖了灰,长脚却不见了,也没人叫唤,也没有人去找,待补的锅缸碗盆就堆在老槐树底下。过了两个时辰,谁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长脚脸膛红扑扑地走出来。竹林深处红砖瓦房里,蓝印花布的窗帘掀起一只角,露出一双柔情缱绻的眼睛。

  日出月落,搁浅在河边的乌蓬船朽烂成恐龙的骨架,长脚却住进了白墙红瓦的七路头瓦房。补锅、补缸、补碗的活计绝迹了,磨剪子戗菜刀也只是儿戏。长脚也不挑担子了,骑上自行车在十里八村转一圈,仍然不吆喝,仍然在老地方,仍然有小孩子围着看,仍然喊着,长脚来了,长脚来了……

  特约编辑:黄丽娟

  田耀东,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启东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短篇小说散见于《南通日报》《江海晚报》《沙地》等,出版散文集《野蔷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