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骑驴觅桃花

(2023-04-06 16:26) 5983551

  骑驴觅桃花

  “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冬夜漫漫,宜读闲书。读到这一句,一幅素女骑驴寻花图跃然纸上,也跃然心头,为此心生欢喜。这一欢喜,便期待春天的到来,便想着去哪弄一只驴来——马不行,马壮,会奔腾,适合草原;电驴也不行,电驴快,与荒郊野外的格调不搭。乡野阡陌就得是驴,而且是郊寒岛瘦的那种驴,嗒嗒嗒嗒,颠颠儿地跑着,像电影里的盘丝大仙那样,又漂亮,又漂泊。

  人骑在驴背上,东张张,西望望,张张望望晃晃悠悠间都忘了这一行为艺术的缘起所为何事。其实我清楚,自己没法弄只驴过来,弄来了也不会骑,就算会骑,又能穿过城市去哪片郊野寻花问柳呢?附近,越来越多的田原。散过步的田园,一块块被高楼占据。但是啊,吃饱后这样空想一番,做个夜晚的白日梦,已经感觉很美,仿佛真的骑着驴,期然而然地,寻到一株纯正的仙木,遇到一树娇媚的桃花。

  看桃花,何必非得去郊外?园林庭院中难道没有桃花可看么?明末清初的南通文人李笠翁认为,园亭院落中的桃花缺乏一种真趣。但凡审美不俗的人,对此观点大概都会表示认同。荒郊野外的桃花才有天然去雕饰的野趣。野趣即真趣,也是静气。

  世人对万物重实用,轻审美,对开花结果的桃花也是如此。为了长出好桃子,有些人就对桃树进行嫁接。这一嫁接,桃子是长得漂亮了,桃花却变了味。未经嫁接的桃树,开出的花极其娇艳,像美人之面,正所谓“面若桃腮”。至于银桃、金桃、碧桃、绛桃这些品种的桃树,开出的花,都算不得纯正桃花。四百年前,善于从花花草草鸟鸟鱼鱼中品味自然意趣,也能从中习得养生处世之方的李老师,他哪里料到,四百年后,滚滚红尘里,有太多美人之面,竟是雕饰嫁接后的效果。想寻觅纯天然的桃靥,也得骑一匹小毛驴,去往乡村篱落之地。

  现实中没有桃花源,古诗文里常遇野桃花。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入口处,那片“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苏东坡笔下,江边“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那三两枝;白居易笔下,下邽庄南面,那山“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的无限桃花。这些桃花,都开得极好,因为富有真趣。还有李白,有一年春天,他去戴天山上探访一位道士,未遇,却另外有所遇---碧清的山溪,带露的桃花,远处的犬吠,神秘的野鹿,山中的瀑布……他遇见了这么多!只要行走,只要亲近自然,置身山水间,总会有所遇见。

  还有姑苏城里的桃花坞,桃花坞里的桃花庵,桃花庵里住着的那位桃花仙,桃花仙在他桃花庵门口所种的桃花,真是又仙又灵,又潦倒又惊艳,又疯癫又清醒,是从苦难的泥土中开出的绝世风华。对于有审美自觉、以诗意之心生活的人而言,生活本身就是充满磨难的人生的解药。风花雪月,夏雨冬雪,深情多姿的自然是不离不弃的情人。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时常看到拉车的驴,或者叫驴拉的车。有一阵,农村里掀起盖楼房热潮,用的还是预制板,小毛驴车就用来拉木头、预制板之类的建材。它吭呲吭呲地走在路上,一副劳苦功高又不被在意的模样。赶车的人手上举着一根皮鞭。“小毛驴车来啦!小毛驴车来啦!”看见驴子远远缓缓地走在路上,大家这样喊。赶车的人似乎并不经常挥动手里的鞭子,嘴上倒是喊着“驭驭驭”,小孩子学成了“驴驴驴”。至今我都没搞清楚到底是“驴驴驴”,还是“驭驭驭”。

  如今的乡村,安静得有点让人觉得不对劲。晴天,太阳明晃晃,站在门口望望,外面鬼屑都没有一个。笔直的水泥路,路上汽车没从前的脚踏车多,小毛驴车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至于桃花,是可遇不可求的乡村景致。

  有时乘汽车往返于城市与乡间,倚着玻璃窗,默默观看一路——逶迤而过的房屋、不够辽阔的田野、断断续续的河流,有时偶见一群鸭悠游水中。有些傍水而居的人家,桃花开在河畔,或者田禾的角落,那一团突然的明艳的红色,从杂乱拥塞的意象中跳脱出来,跳进眼帘,那一刻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惊喜。因为享了清福,于是转过头去,再看它一眼。直至了不可见,那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桃红所带来的愉悦,还在心里余波荡漾,慢慢慢慢。

  花草多情似故人

  新近我常去河边走走,从河段南头下去,贴着水向北,从头走到尾,也就一里路的样子,看看绕堤柳,望望隔岸花,心里松泛许多。

  惊蛰前后,河边杨柳开始返青,风吹啊吹,几根枝条就抚着河面了。先开的是婆婆纳,一摊连一摊,星星点点的小蓝花我在幼年时已相熟,田间、路边、坟头,都有,有时大人挑回的羊草里夹着几粒。如今觉得稀罕,每每低头看见,惊喜之余,乍然惊觉春意已深。春意怎么突然就这么深了呢? 

  迷迭香,这种既可做牛排香料也可用来提炼精油的灌木很少见,这条河边倒是种有很多,拉拉杂杂,随意铺排,奢侈得很。因此每次挑几支开花的带回去,并不觉得心疼。先在瓶中插几天,等水分发散些,燃上一支,轻烟袅袅,是天然的熏香。

  然后轮到鸢尾开花。我不记得第一次遇见鸢尾是在何年何月何处角落,蝴蝶似的紫蓝花朵叫人一见倾心,有好长一段时期将它设为手机桌面。漫步河边,鸢尾让我想起有一年春天,朋友为取马兰的幼苗特地驱车百里过来,看到路边公园里一片鸢尾,他说,马兰比鸢尾清瘦。那么也可以说,鸢尾比她的表姐马兰丰腴。

  鸢尾、马兰,都属鸢尾科,将她俩视为表姊妹应该没有问题吧。我小时候就认得马兰,屋后的桥堍有两墩,一墩长在东南角,一墩长在西北角。四五月份,桥头的马兰开出蓝紫色的花,感觉微微辛辣。

  你知道,小孩子是没有一丁点栽花莳草经验的,就用雪花膏的空瓶装满泥,摘两朵马兰花,往瓶里一插,再往门口角落一摆,心里喜滋滋,仿佛将有什么好事临近。马兰的叶子极狭,且极长,折一小段,噘起嘴,一吹,呜呜作响。秋天,桥对岸的人家会把东南角那墩马兰叶子割下,铺桥板上晒干,留着捆东西。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当年和小伙伴们跳橡皮筋时这样唱的,搞不懂、也没意识去搞懂其中是怎样一套逻辑,也不晓得嘴里念念有词的马兰花就长在自家屋后。那位说“马兰比鸢尾清瘦”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有不少民间歌谣,传着传着就走了样,他认为马兰谣配上节奏应该是这样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嘛,二五,六,二嘛,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在我出生前,马兰花已长在那儿,无人打理,也无需打理,风风雨雨,冬去春来,兀自枯荣。这样枯枯荣荣好多年。

  后来建设新农村,泥路浇成水泥路,桥也拆了,桥头的马兰也铲了。故乡,有时候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位置,它可以是童年记忆里的几种印象。流光驹驶,风雨催人,看得见的风物被时代丢弃,看不见的气息留存心底。

  我有一次做梦,回到童年生活的老屋,那是祖父祖母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还是老样子。我在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床很低,像榻榻米。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点都不急,就静静躺着,看着,想着。透过东墙壁的落地窗,看到石板桥竟然还在那里,桥下河流也悠悠,河对岸莲香家的几只鸭也和从前一样,在河里凫游。太阳落下时,莲香大概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站在岸边,嘎嘎悠悠、嘎嘎悠悠地喊着鸭子们回窠。

  也许潜意识知道在做梦,便拿出手机想拍下这片原风景。可是因为窗棱阻碍,又因为距离太近,无论怎样调整角度,都没法将眼前的画面完整拍下来,为此心生懊丧。等我再次醒来才觉知,岂止拍不完整,压根没有拍下来,一丝一毫都没有。虽然没有拍下,虽然那里的石桥、河水、马兰,还有生活在那里的真正爱我的人,已从物理世界消失不见,却未曾从活着的人的心里离开。对桥头那丛马兰花想了一百遍,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河边的鸢尾之所以让我一再想起马兰,久远的马兰之所以让我念念不忘,是因为,这些花草牵惹起心灵深处的乡愁。

  折一支鸢尾带回,插于百雀羚润肤乳的空瓶,花欲开时,像一滴紫色的水,花半开时,像展翅待飞的蝴蝶。盛放后,我才“看见”舒展的六片花瓣,瓣上白底紫点的冠饰物像少女连衣裙上波浪形的衣领。当我贪婪地嗅着面前的鸢尾,闻到和小时候桥头马兰一模一样的气息,忽然明白什么叫感动。我并不感到悲伤,就是想痛哭一场。

  谷雨这天,我又去往河边,一路上想着河边的鸢尾,想着那股似曾相识的气息,觉得自己是去见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栀子花香敬流年

  “栀子花,白兰花……栀子花,白兰花……”看电视剧《上海往事》,街景中传来这样的小贩吆喝声,那是留在张爱玲心底的上海印象,如今大概已经销声。我曾在南京路路段看到一位老婆婆,端一竹筛,白兰花铺排其中,五毛钱一朵,花用铅丝穿着,可以别在胸前。那已是十多年前遇见的风景。

  梅雨如常而来,楼下的栀子花如约而开。去年秋天,枝干修剪过,花苞少了很多,从窗口望下去,一片绿林唯有二三点白雪。因为稀罕,每次经过时想摘一朵,又不忍心伸出手。有些人偏偏不懂得怜香惜物,摘了又随手弃于路旁,看着都觉得心疼。

  刘禹锡有诗云:“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在他看来,瓷白芬芳的栀子,宛若天上宫殿下凡的仙树仙葩。我喜欢“栀子”的发音,卮,古代的一种酒器,栀子的果实形似卮,故而取名栀子。能够解郁除烦的栀子被誉为“除烦圣手”。

  公园里有单瓣栀子,单瓣栀子一点儿都不粗大肥厚,小巧可人,形似络石。世上百花,除了秋菊和野蔷薇,都是单瓣的更具清秀韵味。一朵栀子,昼夜流播。一卮花香,可敬流年。

  考取师范那一年,为着上学和学费,品尝诸多心酸也领会了种种冷暖。开学那天,一位对市区比较熟悉的亲眷送我去学校,中午他领我去到他的亲眷家吃饭。男女主人出门办事去了,老太太独自在家。进门,看到客厅茶几上有一碗栀子花,养在水里,洁白无瑕,饱满恬静。老太太笑说,早上去菜场买菜,路旁摘回的。很多年过去,我已经忘记那天中午吃些什么,对那户人家屋内摆饰也没留下印象,却记得暂寄檐下的局促,老人说说笑笑时慈眉善目的样子,也记得那盆满满当当的栀子花,幽香氤氲,给人抚慰。

  后来在校园,很多歌曲走马观花地流行着,在课间的走廊回荡着,今天是黄品源的《小薇》,明天是水木年华的《在他乡》,后天又是周传雄唱着《寂寞沙洲冷》。有一段时间,流行的是《栀子花开》,“栀子花开啊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简简的歌词,反复地哼唱。在十七八岁的雨季花季里,那些歌词与歌声也都显得纯纯美美。

  家里没有种过栀子,前几年家人在海门租房陪读,有时我会过去。有一次,看到路边栀子开得纷繁喜人,准备摘几朵带过去,转念一想便作罢。进了屋,看到饭桌一角有只不锈钢容器,盛着水,栀子济济一瓯。小姨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立在栀子花前,微微笑了笑,我便也微微一笑。小姨于我的恩情,应该庄重地托在金漆镶边的盘子里,奈何我的乖张和无所作为让她一再失望,使这份情意总是难有安放处。

  又有一次,家人搬了出租屋,午后,燥热中飘来熟悉且久违的花香,我循着花香寻过去,原来屋后角落有一株栀子,植株还不矮呢。挑拣着摘了两朵,从空掉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一只玉兰油面霜瓶,装水养上,置于洗脸池边。笨嘴拙舌又笨手笨脚的人,只能做这种锦上添花的无用小事。

  栀子养在清水中,屋里一时香得七荤八素,惹得人心无端端意乱情迷。花未开时,如老僧入定。开花了,花就醒了。整个夏天,若能开花七八朵,就觉得它对我已算慷慨。遇上大雨天,双手捧盆伸到窗外,让栀子享受天雨的滋润。雨滴打在叶上,迸到臂上和脸上,分外清凉。不知道栀子觉得怎样,我自己首先愉悦起来。

  去年初夏,栀子花开时,在楼下摘了几朵,恰好遇见同一单元的老人立在门口,芹献一朵,她莞尔笑纳。

  对各种气味分外敏感的张爱玲,将栀子花香的浓烈与易逝配予一位在革命激情驱使下甘愿奉献自身的女性。《色,戒》中的王佳芝,用栀子花味的香水。原著中这样写道:“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小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彼时,她坐在拐角处的咖啡店,等候时机的到来,与伙伴们将易先生来个瓮中捉鳖。看起来风平浪静的面容,看起来川流不息的街道,底下却已暗流涌动,叫人提心吊胆。栀子花香,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给她慰藉。

  唯有那股饿了似的花香,浓郁中带点儿甘甜的香气,成为险恶江湖中让她感觉得到的依靠。那短短一缕香气,香得掸也掸不开,终是转瞬即逝,恰如她自己的芳华。

  小区里的栀子开得正好,摘了四朵,自己留两朵,另外两朵送给楼下那位买药归来路边摘石榴花带回家的独居老人。

  (责任编辑:巫正利)

  江徐,80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沙地》等期刊发表文章,在《南通日报》副刊开设有专栏,已出版人物传记《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