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雷叔

(2023-04-06 16:24) 5983549

  雷叔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尤其是遇上个急事,眼睛瞪得像两个鹅蛋。

  雷叔原本叫崔小雷,因为长得着急,入伍的时候就有了大叔味道,被战友们直接称呼“雷叔”。别看雷叔眼睛铜铃似的,嗓门也大,其实为人很好,乐于助人。街坊邻居下到光屁股孩子、上到七老八十的老人,都能和他打成一片。退伍后,雷叔进了一个乡镇油厂,没干上几年,油厂没“油”了,40岁的他成了下岗工人。好在雷叔手巧,也能吃苦。妻子英子的堂哥在天津有个电动工具门店,便跟着去了天津。一开始只是给堂哥看看门店,搭把手。后来跟着学修理,还真钻研出了门道,成了堂哥的得力干将。堂哥也爽快,将当初口头承诺的五千多工资,给涨到了八千。

  除了离家太远,每年只能过年时才能回家一次外,这份工作不算辛苦。雷叔就喜欢抽点烟,基本不喝酒,加上日常吃住全包,他也很知足。算下来,也能有七八万一年的纯收入。

  英子清瘦白净,脾气也是极好,女儿娟娟听话懂事。崔小雷去天津时,娟娟在读六年级。所以英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家带女儿,顺便跟邻居一起在镇上的玩具厂做做临工——就是领些可以在家做的“加工活”,比如给绒布娃娃塞棉花、缝纽扣之类,既不太累,又可以利用零碎时间,一个月一两千元的小收入,贴补家用。

  前年年初,夫妻俩看着小城房价不断在涨,一合计,掏出了雷叔在天津五六年挣下的存款付了首付,贷款买了一个八十平方米的套间,每个月还贷三千多,寻思着给孩子留点“家当”。

  女儿去年考上了大学,雷叔这个心呐,真真是个满足!可就在今年,老婆英子查出了“胃溃疡”——其实是胃癌。所有人都瞒着英子,统一口径告诉她得了胃溃疡。雷叔从天津赶回家,一个人忙上忙下伺候在旁,端茶喂饭、洗脸擦身,看得周围人又羡慕又心疼。

  只是从那以后,雷叔有了心事。

  “你妹的情况就是这样,没人在她身边,我不放心,我就不来天津了。”雷叔压低了嗓音和堂哥挂了电话。

  玻璃门外的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把英子清瘦又略显苍白的脸颊照出了一点红晕和光亮。英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再加上雷叔的精心照顾,三四个月时间过去,恢复得很理想。

  “我想过了,女儿已经上了大学,以后不需要我们多操心了。这两年每年贷款还下来,家里还有点积余,后面边挣边花不愁的,所以天津那边我就不去了,在家多陪陪你。”雷叔转头和英子说道,“昨天我碰到我原来初中同学小胖,他在镇上售楼中心做保安。我考虑下,我去那里应聘个保安工作。就是这工资吧,不算高,三千元一个月,还有四险一金啥的。不过离家近,方便。”

  “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你去堂哥那边也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英子说道,“再说妈也在家,我们相互都有照应。”

  “那不行,你说夫妻是啥?老来伴老来伴,不就是老了互相陪伴嘛,你身子虚,我在外面照顾不到你,我有手有脚有力气,哪里找不到工作?”

  正说着,外面一阵嘈杂声。

  “咦,雷子,谁家这么闹?出啥事了不?”

  雷叔停下话,转身出去,顺着嘈杂的声音寻去。

  一会,雷叔气喘吁吁赶回家。“英子,我要去六婶家看看,说今个早上突然不省人事,去了医院也没有救成,六婶她……她,她走了。”

  “啥?”

  “六婶走了。”

  雷叔在家,自然就成了六婶丧事操办的主要人物,街坊邻居最缺的就是这类热心又灵活的“青壮年”。六婶早年守寡,就一个女儿还在外地工作,此刻得到丧报,正在赶回的路上。今日早上还亏得是一直照顾她的侄女去敲门,才发现六婶已经倒地不起没了心跳。

  邻居们在无限悲伤惋惜中,四处张罗买这买那。当然,不能缺的环节就是要买一身寿衣,这个已经由能干的女邻居去办理了,反正该买啥,那些铺子都会一一告知。在农村,丧事还有一个传统流程,就是得请个乐队来演奏,不至于让场面太冷清,不显得寒酸。于是,雷叔又张罗着去请乐队。

  六婶家境一般,入殓的标准也就按照农村丧事的“大通行”进行,跪、拜、吹、烧,该走的流程都走完。

  雷叔盯着水面,茫然出了神。

  鱼竿动了,可雷叔没动。

  雷叔一直瞒着老婆英子,在四处托人物色工作,可反馈回来的信息,都不尽人意。雷叔这个年龄挺尴尬,做保安这个事,后来也没有了下文。那个同学小胖并不靠谱,是个烂赌的人,那之后过了几天,雷叔去售楼中心找小胖,那边的人头也不抬回答一句“早开除了”,也就没有下文了。

  不得不说,雷叔觉着自己挺“丧”的,连抽烟都要“算着抽”。再说,老婆英子的病,医生反复叮嘱,要定期体检、好好养着。雷叔又想到自己的老母亲,父亲过世早,是母亲一手把自己拉扯大,好在母亲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虽说现在的房贷是每月按揭还,家里也算是小有积蓄,但这一家子的事都要安排好才行……人到中年,真心不容易。雷叔一边想着一边叹气。

  动静大了,终于把雷叔的心神拉了回来。他急忙提起鱼竿——鱼刚出水面,就被蔓草绊了一下,“扑通”一声,都快拎出水面的鱼,竟然溜了。

  唉,连鱼都欺负雷叔,和他闹着玩。

  雷叔干脆扔下了鱼竿。他定定地望向西边的天,芦苇在阳光照耀下的暖风中轻摇,远一声近一声的羊儿在叫唤,隐隐地还传来邻居们在田间浇水施肥的声响。眼前的一切都与此刻的雷叔无关,此刻的雷叔已经被脑海里盘旋了好久的一个念想钉住。

  “英子,英子,我跟你说个事。”眼睛不再是鹅蛋般,声音也不再是高分贝。

  “啥事,说呗。”

  “我寻思着,去学一门手艺。”雷叔小心翼翼,一句话掰成两句说。

  “现在学啥手艺?瓦工?油漆工?小年轻拜师学艺还说得过去,快要五十岁的人了,做这些也不适合。”英子说,“女儿现在上大学了,我身体也挺好,要不你还是跟我堂哥出去做做,他那边也缺人。”

  “不不不,英子你听我说,我这个想法要实现很简单。”雷叔放低了嗓音,“六婶走的那天,你可记得乱成啥样?那天乐队才来了几个人,你知道给了多少钱?整整三千!就整了那几首乐曲,就来了五六个人。”雷叔把伸出的三个手指用力地在英子面前晃了几晃。

  英子不解,这和刚才雷子说的“学手艺”何关?

  “我要做乐手。”雷叔终于报出了谜底。

  这回轮到英子的眼睛瞪成鹅蛋:“啥?你说啥?我看你是疯了,你是准备学吹唢呐呢还是敲鼓?还是弹琴?我看你还是做保安更符合你的性格,又没有学历要求。”

  “你是觉得不体面?这些行业总要有人去做。你说这些事放村里,谁家能避开?人活活都要老,都要有那么一天。英子你别急,我现在就是和你商量商量。”

  “我……唉,我觉得你不适合做这个,还是别考虑了。”

  “英子,你听我说,我雷子做人有底线,这是个工作,一不偷二不抢。我也想过体体面面找个单位,拿点工资,但我这年龄,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想到外地打工。我最起码学了这门手艺,还能一直帮衬着家里,照顾照顾娘和你。”

  英子不吭声,突然眼眶红了。

  其实,英子隐隐约约也知道自己的病,虽然当时所有人瞒着她。雷子听到别人说阿胶吃了补血,不管多大价格都想方设法买回来,要看着她每天吃。现如今,她知道雷子不去天津堂哥那儿,也是为了她,但真的没有想到,雷子居然愿意去做个鼓乐手。她一时半会没有缓过神。

  “这行业现在不像以前老传统的那样每晚整到老晚,为了减少扰民,基本吃过晚饭稍微‘热闹’一阵就停了,我回来也就不会太晚。最主要吧,我看到乐队里比我年轻的人都有好几个,我也不觉得……不觉得有啥丢脸的,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需求,你说对不?”雷子轻声细语,和英子叨唠着。

  雷叔在部队时,吹过口琴,能简单比划几首。和英子恋爱时,他卖弄过几回。吹得最熟的、也是英子最爱听的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次他勇敢走出这一步,也是仗着自己不算“零基础”。

  其实六婶出殡那天,他留下了乐队的联系方式。因为他在和乐队领班曹大鼻子互相递烟聊天时,问起过乐队人员情况。

  曹领班是个酒糟鼻,快七十岁了,江湖俗称“曹大鼻子”。他可不是个普通老头,原来在乡镇文化馆工作,能说会道之外,还能搞文字创作,会弹电子琴、拉二胡、吹中号、打架子鼓,尤其拉风的是,乒乓球玩得贼溜。这个爱好,一下子把雷叔和他的距离拉近了。雷叔早年间还参加过镇上的乒乓球比赛,虽然不是一二三名,但也算是“上七寸”,只是跟着英子的堂哥去了天津后,基本没机会碰乒乓球了。曹大鼻子目前手下的队员已经达三十人之多。别小瞧了这一群“民间艺人”,他们往往是多面手,能同时应对各种场合。有富裕丧户人家要求排场的,他们可以出动半个乐队以上的人数,收费当然也不便宜。一般情况下,六到十二人不等,根据主户出的价格定人数,只要热热闹闹,间隔性吹上几曲就行。曹大鼻子投资的乐队乐器种类多,曲子种类也多,曲调也饱满,所以在六婶家,雷叔被这支乐队吸引。尤其听到一曲《父亲》,他被深深打动。他也问起曹大鼻子,明明死的人是女性,怎么曲目吹的是《父亲》?大鼻子告诉他,像这些父母都已亡故的,就没有忌讳,而且《父亲》的曲调更显得深情。当然,还有好多好多曲目,都是他们事先练习了无数遍的,任何场合都可以通用。

  换言之,只要认真学会这些曲目,反复吹拉弹唱,就如同固定的“菜单”一样,“每一桌”都可以从这中间选“菜名”。

  那天雷叔接触过曹大鼻子后,就已经动心。更因为曹大鼻子说了一番话,让雷叔下了决心。

  “其实做我们这个行当、跑这种场合的人,见着的人和事可多了,啥稀奇古怪的都有,心态反而比一般人要好。小沈阳的相声听过没?有段怎样说的……人这一生其实可短暂了,有时想想跟睡觉是一样一样的,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曹大鼻子一边学着小沈阳相声里的调调,一边眯起眼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在自己‘活脚活脚有气力’的时候,能挣几个银子花花,痛痛快快过过日子,就是真功。”

  和曹大鼻子的聊天,是断断续续的。在农村丧事操办场合,乐队的人也是很重要的人物。会有人做好专门的供烟工作,不让乐队的人空着烟盒。曹大鼻子也不挑剔烟的好差,来者不拒。只要他摸上第一根烟,起了头,中途就不再需要打火机——基本上是一根续上一根。他还能边敲架子鼓边叼着烟,最关键,这架子鼓敲得热热闹闹,嘴里叼着的半截烟灰竟然也听话得很,中途绝不掉下,这绝活,当真也不是一般人能把控。

  雷叔就是从那一刻,对这个曹大鼻子、也对这个乐队有了兴趣,同时,脑海里萌生了加入他们的想法。

  入门拜师,他本想拜曹大鼻子,但曹大鼻子在乐队身兼数职,没时间带他。所以曹大鼻子安排了队里吹大号的红姑带他。“红姑是我堂妹,人很好相处,跟着这个乐队也五六年了。乐队里里外外的事,她都能安排妥帖。她原先吹小号的,大号缺人,后来她就吹大号了。喏,看到那个‘大家伙’不?”曹大鼻子指着大号给雷叔看,“你就学吹小号,小号是铜管族中的高音乐器,音色嘹亮、清脆,看起来还挺适合你。”

  第一眼看到红姑,雷叔心里就嘀咕:这红姑和她吹的大号还真是挺配的!50多岁的红姑身材魁梧,仅比雷叔矮半个头,体重估摸着有英子的两倍。不过红姑面相和蔼,肤色虽然不算白,但脸型端正饱满,一对挺明显的双眼皮上面是两根淡淡的眉毛。红姑话不多,但开口说话时,温和谦虚,有一种令人放心的不急不缓。雷叔学艺开始,便唤曹大鼻子为曹大。本想唤红姑为师父,红姑阻止了,说都是为了营生,一个队里的兄弟姐妹,喊我红姐便是。雷叔也就顺势了,同时让曹大和红姐唤他雷子即可。

  “趁着乐队不忙的时候,你要先练习,把小号吹响。”红姐递给雷子一把小号。

  同样是用嘴巴吹,但口琴和小号有着极大的差别。为了吹响这小号,雷叔脖子里的那根青筋,几乎就没有瘪下过。但好在雷叔中气足,也就几天光景,在红姐断断续续的教导中,能慢慢开始学吹小号的音符。当然这个阶段不轻松,得用上各种蛮力、内力,总之目的就是把音给吹出来、吹准。

  “你的乐感很好,学习得也很快。”红姐鼓励雷子,“我们不是搞即兴演出的乐队,所以后面就是不断反复地进行练习曲目,耳朵听音一定要准!要不然就容易跑调。等你渐渐吹熟了,大家就可以一起配合了。”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雷子的天赋好,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雷子求职心切,前后四五个月,雷子一刻也没有放松。而且很奇妙,雷叔越来越喜欢小号的音色,他也对小号的高音以及对全、半音阶的熟练程度达到下意识的境界。

  雷叔的小号吹得渐渐有了模样,第一首吹完整的就是《父亲》这首。除了曹大、红姐之外,雷叔也和乐队其他大伙渐渐混熟。终于可以出场接单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紧张。但曹大和红姐都鼓励他,不需要过多技巧,在这种场合吹奏,只要能和队友们配合好,不出太大的失误,在架子鼓、大号和电子琴的陪衬下,就是偶尔忘记几个音符也没事,热热闹闹就行,不是在舞台上办音乐会。

  雷叔基本是固定在红姑那个组的。每次出工,都是曹大鼻子领头,由红姑记录出勤人员姓名和场次。一般每一个场次结束,主户就和乐队结账,红姑再把每一单发给队友,笔笔清清楚楚。雷叔很满足这样的结算方式,还能在主户家用餐。

  令雷叔费解的是,就是这个红姐,其他都好,就是喜欢“贪”点小便宜。他们乐队一桌人围坐着一起在主户家用餐时,红姐经常会掏出随身携带的保鲜袋,提前夹上一些菜带走。有些主户排场大,这种场合都要安排“份头菜”,她更是提前把自己的那一份打包好,生怕别人偷吃了她那一份似的。而她自己,吃得极少,基本就是半碗白米饭,配上简单的一些菜,吃完了便离开饭桌。

  几次过后,雷子忍不住问曹大,红姐这菜是带给谁吃?

  “哦,你还不知道我堂妹的事,所以难怪。”曹大说道,“我妹夫原来在建筑工地打工,一次不慎从五米多高处摔下,命是保住了,可成了一个半残废,现在能下床走路,但重体力活啥也做不了。”曹大用力吐出一缕烟,“后来红姐就跟我出来,寻思着比一般的厂里工资高,相对也自由些。但家里里里外外都要她负责,有时她接了单出去,来不及给家里男人备点菜啥的,所以她时常带些菜走。”

  雷叔没有接话。

  到了饭点,乐队人员简单收拾一下乐器,围坐用餐。雷叔掐掉烟,坐下。“这黄鱼我不乐意吃,嫌腥。”雷叔嘀咕。见着红姐正在装自己份头的那条黄鱼,雷叔直接把自己盘子的那条也倒进红姐的袋子:“这份也带走,看看这家的排场,这些菜不吃肯定也是被倒掉的。”红姐愣了两秒随即说:“不要不要,我带一条就够了。”“今个菜水丰盛,有的是其他菜。对了,这小点心啥的太甜了,我也不吃,你装的时候一并放袋子里。”

  雷叔“不太爱吃”的菜,时不时给红姐带回。红姐每次要表现出推辞之意,雷叔就要把他眼珠子瞪得鹅蛋一般大,只是嗓门不大,催促着红姐用不着多啰嗦。

  雷叔特别喜欢节奏有力、明朗欢快的进行曲和带着激情的乐曲。加上吹得越发熟练后,他的肢体语言也打配合,整个人都有了“动感”。跟随乐队后,虽然工作的场合都是悲悲切切,但雷叔的心情比原来好多了。这不,一晃这三年,收入稳定,出单也不会跑得太远,即使晚场稍微晚些,也不会太晚,每天都能回家照顾英子。最关键,不忙的时候,还能和曹大经常去镇上一个小区的乒乓球馆。其实这所谓的乒乓球馆,就是简单的一张乒乓球桌,说是给小区居民增加健身运动的。现如今有多少年轻人有空在小区里玩这个呢,会玩的毕竟也不多,正好成全了曹大和雷叔。几次三番切磋下来,两人球技不差上下,常常是打得难分难解,过瘾至极。有时到了饭点,两人就在镇上小饭店,就着几两小酒、几碟小菜,吃吃聊聊。有次店家说有新鲜的海鲜上岸,雷叔赶紧点上大黄鱼、梭子蟹、海参……结账时,雷叔又是提前把单买了。“这次也让老哥我买单一次呐。”曹大略有些踉跄,酒精作用下,红鼻子更红了。“你几个意思?几个意思?不让我付钱?你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兄弟了!”雷叔又一次眼睛瞪得鹅蛋大。“怎么可能?你这个兄弟我是认准了!我知道你仗义,红姐也知道,你、你……”曹大舌头打着转,“算了,不跟你客气,你买单吧!算你孝敬我了。老哥心里……心里都懂,明镜似的。”

  一次听雷叔说起老婆在家务农时,曹大鼓励他带着英子也试试:“可以让她做做简单的辅助,打打铜锣,我一样给她开工资。”雷子摇了摇头:“我家英子胃不好,幸得发现及时,早期的胃癌,医生说当心好了,情况很乐观的,我每年都要陪她做两次全身的大检查。”

  曹大点头。

  不过曹大的话点拨了雷子。三年多来,英子已经接受了雷子的“职业”,雷子非但没有受到大家的“瞧不起”,还因为曹大的为人爽朗、雷叔的热心侠义,乐队口碑甚好。

  那天,雷叔和曹大喝酒时,提出了他想开个寿衣店的想法。“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圆满人生’,让我家英子负责经营,再请个员工打打下手。将来还可以扩展业务,做成‘丧事一条龙’服务,从寿衣开始,连带乐队安排、各种仪式操办,到逝者入土为安。”

  曹大非常支持,尤其对这个店名。

  “人生何为圆满?不就是简简单单、认真努力过完一生吗?你看,我们中国的24个节气,有小暑就有大暑,有小寒就有大寒,唯独有小满却没有大满。这人呐,也不能太贪心,有点小的遗憾才是‘圆满’,兄弟,我们中间无论谁先走,我们都要热热烈烈地送,这也是圆满。”曹大举起手中酒杯,和雷叔扎扎实实碰了一下杯,一口喝下。

  雷叔已经很久不瞪他的大眼睛了,他变得越来越温和。他心心念念要经营的寿衣店也终于开了,是街角处一个好位置。当“圆满人生”的招牌挂上的时候,很多路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眼神——一个寿衣店,竟然还叫“圆满人生”。

  这是寿衣店,不适宜大搞开张。

  雷子把进货店家、商品信息、销售价格等,和英子一一核对、交代。

  “英子,以后我们年纪大了,就守着这个小店,我出去吹吹号子,你就安心做做小生意,反正现在网络时代,订货也不需要跑动,只需下单即可。按市场行情好好经营,也就是我们的圆满人生了。”

  英子点头,她也理解雷子的一片苦心。这几年,雷子每年都要监督她去体检,最近几年情况安稳后,她自己也觉得轻松了很多,今年还胖了几斤。但雷子依然不肯让她干任何体力劳动。用雷子的话说:女儿还有一年医科大学毕业了,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找点省力的事消磨消磨时间就可以。

  由着曹大的人脉,也加上英子的贤惠能干,“圆满人生”经营得挺好。平时店里有店员帮衬着,雷子空时也常去,所以英子也不劳累。

  那天抽着店铺不忙的时段,英子想着早些回家给雷子炒上几个小菜。进门见着曹大也在屋内,英子赶紧打了招呼:“曹大哥您来啦!”

  就这么一转眼,英子见着曹大红着的眼。虽然转瞬曹大就收住了情绪,对着英子微笑,英子还是看出了。

  “曹大哥,您这是怎么了?”

  “能有啥事?我们闲聊呗!”雷子轻咳两声接口道。

  “到底是啥事呢,你们瞒着我啥?”英子敏感了,“曹大哥,您可是有难事?”

  “没啥事,真没有。”曹大的酒糟鼻越发变红,“是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说我肺部有点小问题,正和雷子说这个事。不过还好,医生说不碍事,少抽烟、少喝酒就是。英子,你给我们老哥俩做顿饺子吧,今个起我们哥俩互相监督,不抽烟不喝酒!”

  “得!”英子释怀,语气也变得舒缓了,“曹大哥您放心啦,您吉人自有天佑,没啥大碍,以后就得注意点,在外面跑这种生意,烟酒太多,雷子,你可得向曹大哥学习,把烟酒也给戒了哈!”

  “肯定,从今往后,一切听老婆的。”

  “对了,雷子,你最近丢三落四的事越来越多,昨天店里员工说,上次整理好的货物清单给你了,你咋忘记给我呢?还有,你看看,电瓶车才买了几天,那个发票你就找不着了,自己放哪里的都不记得。”英子嗔怪着雷子,“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个芝麻事,你们稍等,我去厨房。”

  “哦哦,这几天事头多,这年纪越大记性也差了,老婆大人莫怪。”

  “我早就建议你去上级医院做个详细检查。现在情况又比上一次加重了。特别是脑部的转移灶在扩散,再这样下去,你会头疼、呕吐,记忆力越来越差,甚至彻底失忆。光凭你服用止疼药,恐怕无法缓解。”医生说这个话的时候,雷子的心神已经漂移。

  五个多月前的一天,曹大像往常一样约上雷子去打乒乓球。才打了十多分钟,雷子就感觉体力不支,胸闷不适。“可能是最近晚上睡不好,人有些累了。”雷子说。曹大见雷子脸色极差,竭力劝他去医院做个检查,正好他有个表弟就是那个医院的CT医生。

  结果一出来,曹大和雷子呆住了。曹大那个放射科工作的表弟,建议他们拿着片子去找专家看看。这一看不要紧,竟然是肺癌晚期。雷子想着自己也就是气力小了一点,倒也没有其他特殊的表现。“很多患者不重视体检,所以肺部的问题常常是被后发现的。”专家说的时候,雷子有那么一瞬间是脑子空白的。随后,他竭力控制住情绪:“医生,我这个严重到啥程度?”

  “两肺均有实质性病变,手术的机会不多。现在我给你开其他部位的检查,明确是否还有转移灶。”

  打上“增强针”的雷子在等待一段时间后,轮到了他进入核磁共振室。医生叮嘱他躺在检查床上保持安静,随后医生出去,关上操作间的门。昏暗又带着凉意的磁共振室里,雷子躺在床上,听着“滴滴滴”的机器运作声中,他想了好多好多,思绪飘得好远好远。

  “你的脑部已经有明显的转移灶。”医生看着那黑白磁共振片子继续说道,“建议你去上级医院做个病理切片和基因检测。现在医疗技术发展很快,可以使用有针对性的靶向药,也可以结合必要的化疗。”

  “雷子,不能再耽误了,你要听医生的建议。”曹大劝说。

  “我回去后考虑一下再来,谢谢医生。”雷子收起检查单子。

  “曹大,这个事先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家英子。”出了医院大门,雷子找了一处休息椅坐了下来,“你我做这个行业的,见着这样的人还少吗?花了很多的钱,最后还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多活几个月或一两年的,意义也不大。”

  “你不要这样固执,医生说了,现在有很多办法……”曹大急得鼻子更加发红,鼻尖上的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

  雷子摇头:“我家英子和我不同,她这个病能养,我这个病,没多大意义。不想遭罪也不想浪费那些钱,跟扔在水里一样,连个回音都没。”

  雷子依旧跟着乐队出活,英子每天照看店铺。

  曹大那天在雷子家,就是劝雷子,让他先放下活去医院看病。但雷子坚决不肯,“你平时也常开导别人,谁也避不开生死,这话搁今天,应该是拿来开导我的。一切就随缘,到哪里话哪里。我现在能跟大伙一起出来,心情倒也放松了。”

  曹大不好在英子面前多说啥。见着雷子吃了一颗止疼药,曹大忍不住说道:“你这样苦撑着,最后英子也会知道,这样岂不是更伤心?”“英子的脾气我知道,她若是知晓,就算卖房子也要帮我去看。到时,不要说我了,就她那个身子骨也折腾不起啊!女儿还有一年毕业,我不想拖累她们娘俩个。再说现在不是也挺好?我们兄弟间不是说过吗,无论谁先走,我们都要热热烈烈地送,这也是圆满。”

  之后,曹大重新调整了红姑这组乐队的人员和乐器,考虑到现在的电子琴能变化多种音色,可以减轻乐队成员吹奏的频率,就由他负责弹琴。同时,安排了原来敲铜锣的老张去了另一组,由雷子在这组负责敲锣工作。

  这五个多月来,他一直让曹大配合着自己“演”,包括他戒烟,说是为了陪曹大,其实他也抽不了,总有些胸闷的症状。因为雷子和往常一样正常出去工作,每月结账也是一惯的“月月清”,所以英子并未察觉。雷子有些“丢三落四”,英子只当是岁数大了,难免的记性差。

  雷子很清醒自己的决定。昨日办丧的人家,就是和他一个毛病,痛苦的化疗下,也就多活了半年光景。所以,雷子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这天,英子刚回家,就接到店铺店员的电话,有客户让她帮衬着挑点“衣服”,说是要求很高,店员挑选的对方一直不满意。

  雷子听到后,说你不用出去了,我去店里。

  得到这个确切的、惊天霹雳的消息时,英子整个人都瘫了。

  雷子在和队友们休场时间,突然晕倒。曹大和乐队的几个队友,七手八脚把雷子送到了医院。

  “肺癌晚期,大面积的脑转移。雷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他让我一直瞒着你。”眼眶通红的曹大额头上几缕白发被汗水黏贴着。

  英子多么希望,此刻自己耳朵已经聋了。

  “怎么可以这样?他这个傻子,我们可以去大医院看病啊!”英子泣不成声。

  “唉,他说那种场合跑多了,看得透透的。与其痛苦化疗、勉强活着,不如在还有气力的时候,多看看这个世界,好好享受与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天。”

  英子想起来,十天前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雷子拿起了多年未吹的口琴,为英子吹了那首他曾引以为荣、自诩是靠这个骗取英子芳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只是时间久了,雷子有些忘记,吹得没有那么流畅和婉转,但英子依然很感动。

  “雷子常说,命各有长短,一切随天意。”曹大哽咽。

  雷子的病情迅速恶化,送进医院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其实之前的日子里,记忆力下降的雷子一直靠着坚强的意志克服着种种不适。并且记下每一件重要的事:结婚纪念日、父亲的祭日、英子的生日……还有那一身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已经在那天去店里的时候在店员走后,他单独包好了。

  他试穿过,很合适。

  他还和曹大挑选好了他喜欢的曲目。他说,倘若他走了,不要兄弟们的眼泪,只要大家的一场送别——用这个乐队里的每一件乐器,圆满他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曹大鼻子带领乐队成员缓缓走入。每个乐队成员在摆放好各自的乐器后,到灵堂向着雷子的遗像深深鞠躬。红姐抱着瘦弱的英子早已哭成了泪人。

  “把我们雷子的位子空出来。”曹大声音低沉而有力,他颤抖着手把雷子的小号放到他平时坐的方位,“今天我们乐队的兄弟姐妹们和雷子一起吹奏。”

  三十多个队友,一首接着一首,奏着雷子生前爱听的曲目。

  红姐的大号几次断了音。

  曹大鼻子依然像以前那样,叼着一根烟,挥舞着架子鼓的棒槌,只闻流畅的音乐铺天盖地,不见烟灰飞舞。

  这个排场,大过他们任何一场演奏。环形围坐的,是雷子生前的这组队友。在这组人员身后成梯队站立的,是曹大乐队里其他的成员。整场演奏,无须指挥,任何一个乐器只要发出一个前奏音,所有的队员都能默契配合,接收指令。一首首曲子,因为这样的整齐划一更显悲壮与庞大。

  “雷子享受了我们乐队的第一个免单。”

  (责任编辑:陈锦花)

  王海燕,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启东作家协会副秘书长。70后的医务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