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东北女人

(2023-03-27 15:57) 5982936
  那一年,女儿只有一岁大,我家从耳朵房式的工厂家属院搬进了集资搭建的单元楼。单元楼对面紧挨着一个院子,里面住着我们厂的建筑队。夏天的一个中午,我下班回家,看到建筑队的院门口坐着位约莫30岁左右的女人,地上的破枕席上卧着一个女婴,旁边还跑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孩。那女人紫黑脸,小眼睛,身材粗壮,有种女汉子的感觉,手指间还夹着一支香烟,一口细碎的牙齿露着烟熏过的黑黄色,衣服虽然时尚,却相当污浊,从她的大摆裙和高高挽起的发髻看出不像本地农民。

  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她从哪里来?是超生游击队?我们楼上的邻居们心怀疑惑。有人向前跟她搭讪,她用标准的东北口音作出短短的回答。从此便频频出现在院子门口,后背上兜着女婴,进进出出。

  好奇的邻居们很快掌握了她的情况:她是吉林人,是建筑队吴三一年前在东北干建筑时领来的媳妇。

  吴三长得浓眉大眼高大壮实,是个不错的汉子,只因家里兄弟多条件差,二十七八还讨不到媳妇,外出干活时,被这个离婚不久的东北女人看上了。女人带着3岁的女儿一路跟来,甘愿在吴三的农村老家出力干活。这又给吴三生了个女儿,便才随吴三出来找份工作,一来能守着吴三,二来能有份收入。

  就这样,女人带着孩子住进了一间用来存放皮管子的小屋。心满意足的她,成了建筑队里的炊事员。常见她背后兜着老二,手里拿着舀子,往锅里下面;或把老二卧倒在枕席上,让大女儿看着,她在一旁切菜炖炒。

  立足之后,她的大女儿不看妹妹时便开始串门,和单元楼上的孩子玩,有零食时我们都会分她一些。闲暇时,女人也会抱着老二来串门,她常常把一些生活“高见”分享给邻居们,尽力表现出自己的热情友好和聪明伶俐。邻居们开始把穿不着的衣服送给她们,女人很开心,也很感激。

  女人偶尔抽着烟,跟我们自豪地聊起在东北的日子,她总是说父母兄弟都很富足,自己在那边还有工作,可她为什么跑到这边来受罪?我们不得其解,认为她的那些话纯属吹嘘,而且也没有谁会在意。

  日子一页页翻过,孩子们一天天见长,转眼一年过去,老二已到处爬走,有时候会满脸鼻涕地往我家里跑,我便拿点吃的,把她弄回去。一次,那姐妹俩摸到我家来玩,碰倒了热水瓶,我女儿的胳膊被烫伤了,疼得嗷嗷大哭,东北女人急急地跑过来,一脸歉意,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工厂里的土建任务越来越少,人员一个个离开了,只留下吴三和两个干杂活的。食堂的工作不能再干,东北女人也拿着铁锹和电钻去干体力活。大女儿回老家上学,那小的她就带在身边。渐渐地,她也去外面接些活干,满脸喜色地告诉邻居们说工钱很可观,一段时间以后,竟又提及要在城里买房子,让我们觉得太不着边际了。

  邻居们的判断果真有偏差,那段时间建筑队水泥匠的工钱成倍增长,东北女人的自豪和底气也随之成倍增长着,她决意告别眼前的蜗居,去城里贴地砖的收入邻居们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男人天天带着小女儿骑着脚踏三轮车早出晚归,半年下来存款已有十万多块。虽感觉如天方夜谭,大家却是真心希望她摆脱贫困,走向富裕,能有一方和我们一样的郊区蜗居,至于城里的新房子,工薪阶层怎敢奢望呢?

  秋去冬来,天短夜长,她每天冒着严寒走得更早,来得更晚,那小女儿也跟来跟去,小脸冻得如紫葡萄一般,穿得依然又脏又破。女人比以前瘦了许多,面肤更加粗糙,但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邻居们报着些许希望,等待着她过上好日子。

  春节过后,我离开了那幢潮湿阴暗的单元楼,搬去了城中心。因为忙,很少回去,听不到那东北女人的东北话,竟有些隐隐的牵挂。半年后,我又来到那幢单元楼,在与老邻居重逢的欢喜之中,又提起那女人,邻居们忽然神色黯然。原来,女人在回农村婆家的路上,与一辆大卡车相撞,三轮车上的小女儿被甩出很远,当场身亡,女人住进县医院,整整一个月不省人事,整个骨盆和腿部粉碎性骨折,肇事者到现在没有下落……

  邻居简短的讲述令我震惊,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疼那小丫头这么小,还没来及感知人世冷暖,也惋惜那女人,她的梦想只距一步之差,便如此草草地灰飞烟灭了。

  时光已去18年,我却常常想起那位东北女人,多么希望她早已恢复健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近日上班,途经劳务市场,只见众多男女劳力在等活儿,挤挤挨挨,人头攒动。一时间,东北女人那粗壮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又鲜活起来。

(载《歌风台》2022年第2期 责任编辑:孙 亭)

  张雅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农民日报》《团结报》《现代快报》《中国煤炭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小说作品散文近百篇。《棒槌捶打的岁月》2022年1月获《第四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征文优秀奖,散文《夹竹桃》获《作家报》2015年5月九龙峪杯全国文学大赛优秀奖,散文《父亲的蜜蜂》入编《汉风流韵·中国当代作家精选文集2018夏之卷》,有散文集《富足时光》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