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宇:初夏的集市

(2023-03-27 15:56) 5982935
  村庄东南,步行大约三里多路,就是胡寨集。

  我家就在村子的前面,好像一抬头就能看到胡寨集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边摆放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好像只要静静地一听,就会听到集市上打招呼、问好、讨价还价的声音。我时常央求爷爷带我去赶胡寨集。

  初夏时节,越来越黄的麦子在村外铺展开来,一直铺展到胡寨集甚至更远的地方,小麦散发着的浓郁芳香,好像在暗示着胡寨集有多么的热闹。布谷鸟悠远而清亮的叫声,在我听来不是催促人们做好夏收夏种的准备,而是催促人们快快赶集。

  爷爷经不住我的软缠硬磨,终于把赶集用的布口袋往肩上一搭,左手领着妹妹右手领着我便迈出了家门。走过村头的小石桥,向着不到半里路的邻村而去,我们也只是从邻村的村头穿过而已,但是住在村头第三家有一个疯子,他总是蓬头垢面地坐在大门旁对着过路的人傻笑。虽从未伸出魔鬼一样的手来捉我们,可是妈妈总是对我们说:再闹着去赶集,那个疯子就把你们都抱走!所以,每次赶集路过那儿,我就会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免得引起疯子的注意,或惊动、惹恼了那个疯子,突然把我们抱走。

  眼看快到疯子家门口了,我和妹妹不由躲避在爷爷的身后,小手紧紧地攥住爷爷的衣角,用眼梢偷偷地瞄向那破败不堪的大门,看是否有疯子的身影。大门口并没有疯子的身影,便吁了一口气。走过疯子家的门口,总感觉疯子的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我们的后背,我们便加快脚步,及早地脱离了危险区,像一对欢快的小鸟向前飞翔而去,远远地把爷爷撇在了后面。

  沿着南河的北岸向南行走,沙堤两边生长着茂密的槐树,夹着一条弯曲的沙土小路。林荫蔽日,光线难以穿透,林间幽暗而清凉。沙土小路像一条随风飘舞的丝带,向前静静地蜿蜒、起伏着,闪着微微的黄白亮光。沿着林荫小路走不到一里路就到了南河大桥,大桥其实并不大,只是一座又老又旧爬满苔藓的石桥而已,然而在我和妹妹的眼里石桥却非常的宏伟壮观。

  跨过南河的大石桥,再走一里路就到胡寨集了。

  到了胡寨集头,爷爷并不急着去买东西,而是走向街边的一个剃头铺子。一个理发师傅就像久别重逢的知己,我爷爷的一只脚还没迈进门去,他的招呼声就及早地传出了门外:快进屋歇歇……理发师傅正握着晶亮的剃刀,对着仰躺在椅子上的一位老人的脸刮着,沾着肥皂沫的碎胡须拥挤在刀片上,被理发师傅用拇指轻轻地抹去。原来他在给别人刮着脸时,而眼睛早就看到爷爷带着我和妹妹走来了。理发师傅脸庞黢黑,因败顶脑门油光发亮,却看不出实际年龄。看他与我爷爷的亲热劲,一定是老相知了。

  这是胡寨集唯一的一个剃头铺了,除了理发师傅手中的刀片和他的脑门是亮的,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蒙了一层灰暗的尘土,就连土墙上挂着的用红漆描着红太阳、红旗及毛主席头像的匾镜,也因水银的剥离,斑驳黯淡,照出的人脸如长满了黑斑。但这并不影响理发师傅技艺的施展,很快我们在雪亮的剃刀中都变了模样,爷爷如山羊一样稀疏的胡须依然挂在下巴,却精神焕发、红光满面;我看到妹妹的头发只留头顶的一些垂下来,就像一朵奇异的蘑菇,而妹妹却指着我咯咯地笑,说我头上顶了个小锅盖,原来我的头发也和妹妹的一样周圈都被剃光了。理发师傅送爷爷出门的时候还不停地夸:你俩孙女真俊……这头发一剃,保准一夏天不生痱子和虱子,哈哈哈……

  爷爷也满意地笑着,离开了剃头铺。出了剃头铺,爷爷还是不急着去热闹的集市,而是拐进了一个比较偏僻的树林边,那儿有猪有羊,也有牛、马、驴、骡子,是一个牲口市。爷爷几乎种了一辈子庄稼又给生产队喂了好多年牛,后来土地承包、生产队解散,牛们也离开了爷爷,可爷爷对牛念念不忘。如今,树上拴着的虽然不是自己喂的牛了,爷爷却爱怜地看了看、摸了摸眼前一头头静默的黄牛和黑牛们,心里好像得到了许多的安慰。爷爷和那些熟息、不熟息的牲口的主人或者牲口贩子,互相让着烟叶,然后都蹲下来,边扶着烟袋杆子吸着旱烟,边交谈着什么。一袋烟吸完,爷爷把烟袋窝向鞋底磕一磕,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领着我和妹妹向着人声鼎沸的集市而去。

  这下,我和妹妹的眼睛、鼻孔、耳朵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也许农忙快要到了,人们开始及早地购买农用物质了。初夏的集市比往常更加热闹非凡,就像重大的节日来临了。打铁铺子的炉火通红、炙热无比,却围满了人,一张张风霜浸泡的脸颊被炉火映照得通红光鲜,像熟透的高粱穗子。打镰刀的、买铁锨的、翻来覆去对着锄头细看的……他们都在为将要到来的夏收夏种做准备。从微山湖捉来一筐筐一盆盆的鲜鱼蹦着、跳着,散发着水草和鱼腥的味道,银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就像湖水清澈的波光;紫中发亮的茄子、青翠的芹菜、粉色的小萝卜……鲜嫩得含了一包汁水,拿了就想吃。烧鸡、猪头肉、熟羊肉那个香……我们都走好远了,香味还在身后紧紧地追着。金黄的杏子、白中泛红的桃子、布满绿色花纹的甜瓜、又大又圆的西瓜,还特意打开一个露出殷红的瓜瓤和黑滴滴的籽儿,流着诱人的汁液……她们都向我和妹妹抛来魅惑的眼神,我和妹妹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们,并不长的集市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在我们流着口水的期盼里,爷爷终于买好了两把新镰刀、一张铁锨,然后走向狗肉摊。卖狗肉的显然对爷爷很熟息了,没等爷爷开口,早把狗肉用荷叶包好递到爷爷的手里。爷爷又买了两个撒着芝麻的烧饼,从荷叶包里捏出一些狗肉夹在烧饼里面,递到我和妹妹早已伸得好长的手里。我和妹妹对着各自的烧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噎得直翻白眼,差点没喘过气来。酥香的烧饼,喷香的狗肉,仿佛把胡寨集所有的香味都集中起来夹在了烧饼里。爷爷拍着我俩的脊背:慢点吃,慢点吃。爷爷又割了一条我们爱吃的猪肉,拴好麻绳,在手里提着,那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一摇一荡,散发着诱人的油光。

  平时爷爷干活累了总爱喝点小酒,这次照例在酒铺里提了一罐湖西米酒,那酒罐散发着乌亮的釉彩。酒的醇香不知从哪儿固执地钻了出来,香气袅袅,似乎不飘满整个集市决不罢休。爷爷买了一些甜瓜后,我和妹妹深知这次赶集也接近了尾声。

  我们正想着,爷爷应该再买两个大西瓜背着,才会结束这次的赶集。果真,爷爷又在一个西瓜摊前停下脚步。爷爷的眼神虽然苍老了,但一看到西瓜,那双眼睛立刻恢复了青春和活力。对西瓜非常钟爱的爷爷,只在一大堆西瓜间瞟了一眼,立刻从中拣出两只花纹清晰、饱满圆润的大西瓜。托起一只敲了敲,准是又沙又甜;又托起另一只,准是又甜又脆。沙瓤的和脆瓤的都有了,爷爷便利索地把大西瓜装进旧棉布口袋里,扎好口,放到肩上,两只大西瓜就像听话的娃娃,温顺地贴在爷爷的后背和前胸。我和妹妹一左一右蹦跳在爷爷身边,小嘴巴油亮亮的,连笑声仿佛都香喷喷的。

  赶集回家的路上,有人看到满载而归的我们,便开玩笑:你们爷几个要把胡寨集都搬回来呀!爷爷只是呵呵地笑着没回答人家。我和妹妹倒是做过好多次梦,梦见胡寨集被我们搬回了家……

  经过疯子家门口的时候,我们早就把那个可怕的疯子忘得一干二净了,耳畔只回荡着布谷鸟嘹亮的歌声:咣咣哆嗦,打水烧锅,今落明落,回来再落……有时,布谷鸟也唱:割麦插禾,割麦插禾……

(载《歌风台》2022年第6期 责任编辑:宋传恩)

  葛宇,女,江苏沛县人,江苏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扬子晚报》《新民晚报》《安徽文学》《鸭绿江》等报刊发表散文近百篇并多次获奖。2020年出版散文集《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