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河:《路在云水间》“你的脚下究竟沾有多少泥土?”

(2022-07-08 14:22) 5972199

 

刘香河1961年生,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文学创作一级,泰州学院人文学院客座教授。迄今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残月》),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那时,月夜如昼》《爱上远方》等多部。其中长篇小说《香河》2017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2021年出版英译本。在本刊发表过多篇作品。

作品选读

…………

此番再回“香河”,是我春节前就谋划好了的。因为门上大伯的孙子正月初三结婚,这在他老人家看来是件大喜事。年前就托人带信,让我无论多忙,都要回去一趟,也好给大伯撑撑脸面。

家中老宅易主之后,父母亲先是和我们一起在县城住了一阵子,之后又去了我工作的另一个城市生活,离开“香河”老家也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间,没有一次春节是在老家度过的。正因为离开久了,想回去看看的念头,随着春节的临近,愈亦浓烈。

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特意留在初三大伯孙子喜庆当日回“香河”的计划,因要接待从北京回乡的媒体同行,只好改变。其时,担任着一个地区日报副总编的我,不为本职工作考虑,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在春节这样特别的日子里。

然,思前想后,老家那边也不能不去。和父亲一商量,只得提前先回“香河”。虽不能看到大伯孙子迎亲的喜庆场面,但回去一下,自己看一看,与门上的众多的长辈、平辈、晚辈们,见一见面,表表心意,聊以自慰是其一;其二,也好当面跟大伯打个招呼,以示诚心和歉意。这才有了初二下午,我、妻子和父亲的三人行。

“到了,到了。”车窗外,欢快而热烈的叫喊声响起,一群大人小孩蜂拥而至,很快把小汽车簇成个大蜂巢。

小汽车在大伯的二儿子家楼房前停下,第二天其实就是他家小伙结婚。“香河”一带,儿子不叫儿子,叫“小伙”;姑娘也不叫姑娘,叫“丫头”。真是各地各乡风,十里九不同。

算起来,大伯家二儿子和我同岁,生日比我大四天。正应了“大一天都得叫哥哥”这句俗语。因此上,我得叫其二哥。听说,二哥这个小伙得来不易。其间二嫂怀过几个丫头,都让人领走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活生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被领走,做父母的自然也心有不舍。

我和妻子,还有父亲,依次下车,和门上一大家子人一一问候之后,被引到二哥家客厅落座。照老家的规矩,二哥先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红糖茶。妻说不用如此客气,她和我合一杯就行了。事实上,红糖茶只需喝一口,做个样子。二哥执意不肯,说是规矩礼到什么时候都是要的。因是多年不回,对门上叔、伯、弟、兄,我一一奉上节礼,对未成年的晚辈们则一一递上红包,钱多钱少倒在其次,图个喜庆。

看起来,二哥这些年在上海打工收入不错。他告诉我,楼房砌了有几年了,去年又花几十万在城里购置了一处门面房,是住家带开店的那种,说是为小伙媳妇准备的。我听了笑着对他说,为儿子媳妇考虑得这么周到,是不是想“扒灰”了?!“哪能呢,哪能呢!”二哥连连摆手,笑得如刚尝了蜜糖一般,开心极了。

明天就是正日子,众多亲友要照应,上轿子船的规矩礼要查点到位,二哥及其家人自然是忙。我便由三叔带着,沿着我多年之后笔下的“龙巷”逛了起来。

 

香河村真是小。巷子翻来覆去就这么一条:碎砖铺的,上了年岁了,早被踏得滚滑亮光的了。巷子左一弯,右一曲,弯弯曲曲,穿透整个村子。村里人叫它龙巷。

香河村,一村七个生产队,一百三四十户人家,靠龙巷两边住定。家前屋后,栽上几棵杨树、柳树,间或,也会有几棵榆树、槐树、苦楝树。春来杨柳泛绿,浓荫覆盖,如烟似雾,整个村子全笼在绿荫里,成了个绿色的世界。

这是我在长篇小说《香河》里再现的老家的模样。

眼前,“香河”村“龙巷”虽在,但碎砖路面不见了,水泥路面自是平坦整洁;原本村树掩映的房舍不见了,像二哥家这样的二层小楼多起来。如今的乡村,也和城里一样,被钢筋混凝土所包围了。虽说在正月里,乡亲们见了我都热情友善,可我还是看到了他们脸上的倦怠。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外打工,年前才回来的。一年的辛劳,换得几日回家的团聚。甚是不易。

在村上的小商店里,我给三叔买了两条烟、两包蜜枣。三叔自是高兴,这是节礼之外的一份。看他提着东西,逢人便说是侄子给买的,那份骄傲和满足,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漫逛中,夕阳西沉。金色的光线穿透“龙巷”,把整个“香河”村照射得一片金黄,给我无限的暖意。借着这光亮,我意外地发现“龙巷”上有了“香河西路”的路牌。我没细问这路牌是何时挂上去的,想来跟我的长篇小说《香河》问世有关吧?看着这原本普通的一块路牌,让我心头平添几许眷恋。

算起来,我的家乡是全省最后一个实现农村公路乡乡通的。迟虽迟了一些,然毕竟让家乡人出行不再有如“蜀道难”矣。一条条宽阔平坦的省道、国道,在水乡大地上纵横交错,有如一条条蛟龙在云水间腾飞,带给人们的是迅疾,便捷。坐在风驰电掣的轿车里,有时会感到跟老百姓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一些。偶或,也会怀念多年之前和当时的县领导骑自行车下乡的时光。

虽然再也没有过骑自行车下乡工作,但几年前我还是有了一次乘坐村干部摩托车,进村入户的工作经历。那是一次全市范围的大走访。

居机关办公室久矣,对于我将要走访的镇村和农户,虽说不上有多少情感,却也有着一份期待与关切。这片土地将会是怎样的样貌出现在我面前,我将会遇见什么样的村民百姓?将会有哪些难题在等着我?

时在冬季,田野似少了些许春的生机、夏的盎然、秋的饱满。因为新年元旦将至,沿途高层建筑物上也还挂上了迎新的条幅,以及商家的促销广告,鲜艳而吸人眼球。

经过近一小时的高速路车程,我和同事小周很快就来到了走访的村部。我们要去的16组距离村部还有一段路,村支书安排了两名村组干部用摩托车护送我们。我并不熟练地抬腿跨上摩托,那“突突”声一响,身后一股青烟飘出,摩托便载着我驶向要走访的目的地。

这样的行驶方式,于我已经是十五六年之前的事了。因而,在村部门口,我虽没有一点儿迟疑就跨上了车,但内心的小鼓点,还是“咚咚咚”敲了几下。那种不适应,十分显然。

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是一个接地气的作家,同时也不是一个官气十足的部门负责人。我的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所描述的就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所塑造的人物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得到的好评与肯定一直温暖着我。然而,当我重新坐上镇里一位同志的私家车,继续我们的走访时,我发现自己与老百姓间的距离还是远了。坐在摩托后面,颠颠簸簸,起伏不定,再吹着扑面而来的寒风,那种不适应,一下子就透露出了自己身上的一些官气。“大走访”,给了我放掉一些身上的“官气”、多接“地气”的机会。

于是,到16组之后,我坚持不再用车,一家一户,串门交谈。在走访的村民家里,我摊开走访笔记本,写下2016年12月24日这个原本极普通的日子。我知道,这一天,会因为“大走访”而深深印在我的心底。

半天的走访,时间是短暂的。我内心情感,是复杂变化的。两名村组干部对每家每户村民家庭情况的了如指掌,让我心生感动。还是坐在摩托后面时,我就和载我前行的老万聊过,他曾经是一个村的支书,两个村合并之后,降为“片长”,但他做事的那股认真劲儿没有变。从他憨厚的笑容里,我知道,他很是为自己拥有一份村情联络图而自豪。

我也会为家庭幸福、日子红火的村民而开怀大笑。走访中,碰到一位老奶奶,她的儿子媳妇在城里工作,孙子在北京读研究生。老奶奶谈及自己的孙子,骄傲地告诉我,“在北京,读研呢——”满满的幸福,溢出了脸庞。

尽管我非常希望就这么一直“开怀大笑”着,可有些村民的生活情形,还是会让我如鲠在喉。一位81岁的老人,因家中突发变故,儿子服刑坐牢,媳妇命丧黄泉,孙子常年流落在外,自己和老伴相依为命,身体不好,生活陷入困顿。见他时,那双苍老枯骨的手拉着我说,他们的衣服几乎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想有所表示,“作秀”二字闪过脑海,让我停下了掏口袋的手。于是,我极其郑重地递上印有党徽的“党群连心卡”,告诉他老人家,这上面填有我的名字和我的联系电话,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尽力再尽力。

我脚步沉沉的,离开了老人的家。然而,老人家简陋破败的屋舍,老两口憔悴哀伤面容,怎么也不能从我眼前抹去。

返程途中,我当即向有关部门反映了老人家的情况。很快,老两口被列为春节前的“慰问对象”,获得了崭新的棉被等慰问品。这寒冬里的温暖,既温暖着贫困老人,也温暖着像我这样的“走访者”。

走访之后的第一个办公会,我便在本单位倡导捐款,为那贫困的老两口置办棉衣、棉鞋,希望给老两口一个暖心的春节。我把这一切安排好,尤其是给老两口的衣物,特别关照其他同事去送达。我真实想法是,不希望老人家因为这个记住我,而是想让他知道,这是地方党委的一项部署。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老百姓,特别是困难百姓,都是装在我们心里的。

此话既出,究竟有多少底气呢?现如今,我们工作生活的方向被飞机、高铁控制着,早不见了那些泥泞的乡村土路,我们是不是时常问一问自己,你的脚下究竟沾有多少泥土?

 

2022年2月12日 于海陵莲花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长篇小说A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