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的光有一点口吃” ——关于安妮·普鲁《半剥皮的阉牛》的对谈

来源:青年文学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2021-01-12 10:18) 5947841

  田 耳: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安妮·普鲁的?

  汤成难:其实挺感谢李安,他将安妮·普鲁的小说《断背山》搬上了银屏,并成为那年奥斯卡最大热门。我喜欢在看完一部不错的电影后找来原著读读,比如弗拉克·德拉邦特的《肖申克的救赎》,比如李沧东的《燃烧》,小说并不比电影逊色。我非常喜欢安妮·普鲁的小说,尤其是她的文字,简约、冷静,硬、狠,粗犷又细腻(多么奇妙的组合),这是我对她文字的感受,像怀俄明的野石子一样硌得人生疼。

  田 耳:我接触的方式不一样,我二〇〇三年就买了《老谋深算》,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里的一本,这套书我算是整趸。我有淘套书的习惯,当年就这么和安妮·普鲁相遇。

  汤成难:还有一点,因为我喜欢草原、雪山,辽阔而高远的地方,我曾去过六次西藏,安妮·普鲁的小说也能带给我这种感受,因此我对她的小说有种亲近感。

  田 耳:你是自驾去西藏?我还没去过,我自驾去过青海,也去过新疆,在那种地域自然地想象过安妮·普鲁的文笔和小说里的场景。

  汤成难:自驾。

  田 耳:我也想过自驾往那边去,但朋友说去西藏一定要组队,不能独行,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汤成难:不一定要组队,我一个人去过珠峰。西藏,青海,新疆,它们的辽阔广袤不一样。安妮·普鲁的文字更接近西藏的那种,更有高寒的感觉。

  田 耳:哈哈,最好还是能够自驾怀俄明。你对安妮·普鲁作品接触得多吗,有没有按喜欢程度有个大致的排序?

  汤成难:接触得不算多,长篇只读过《船讯》,短篇都读过,她的短篇并不多。没有认真排过序,有一些自认为非常不错的,比如《半剥皮的阉牛》《血红棕马》《脚下泥巴》《荒草天涯尽头》《断背山》。

  田 耳:估计排前面的几篇,我们大致相同。她的短篇,我们能看到的其实就这不太厚的一本。一共十一篇。我个人会把《孤寂海岸》也排前一点。

  汤成难:我非常喜欢《孤寂海岸》的开头。“你是否目睹过蛮荒偏僻的平原上房屋夜半起火?四面一片漆黑,车头灯只切割出一小片楔形光亮,目力所及之处酷似汪洋大海。在浩瀚的漆黑之中,拇指甲大小的皇冠状火焰颤抖着。行驶了一小时,看着房屋燃烧殆尽或是看得筋疲力尽,只得停靠路边,闭上双眼或仰望弹孔累累的夜空。”我忍不住将它们找出来,因为,在我看来,它可以和《百年孤独》让人津津乐道的开头相媲美。你买的《老谋深算》,是很久以前就有译本了吗?

  田 耳:我买《老谋深算》时是二〇〇三年,但那一年并没看出多少好来。后面看了电影《断背山》,看完以后也完全没把它和《老谋深算》的作者联系起来。

  汤成难:小说《断背山》我看了好几遍,它和电影提供给我一种互补的感受。我读过你的一些小说,喜欢你的语言,觉得你的语言也很冷峻,狠、准,干脆,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尤其去年读了《开屏术》,更有这种感觉。你读安妮·普鲁的时候,是不是最喜欢她的语言?我这样评论你的小说语言不知道准不准确?

  田 耳:哈哈,我个人不可避免地喜欢安妮·普鲁,也必然是从她的语言开始。她的语言像往你眼睛里揳钉子。前不久童欣评我的中篇《嗍螺蛳》,对我的风格动用了“心狠手辣”这个词,当时稍微令我意外。在我看,《断背山》恰好有点出离整本短篇集的气韵,它有一丝异样的温情。所以,小说原本名为《近距离:怀俄明故事》,新版后改名为《断背山》,我觉得这非常不合适。要说心狠手辣,我还真的服了安妮·普鲁。

  汤成难:是的,这也是我喜欢《断背山》的原因,有一丝异样的温情,却也是无法制止的悲伤。

  田 耳:要聊安妮·普鲁,我倒先想聊一聊她的写作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她是个记者,几乎到了中国女性要退休的年龄才开始写小说。这使她的文风跟我们截然不同,一出手就是生死契阔、灵肉沧桑。我看她的每一篇小说,不管长篇短篇,看小说的每一个部分,都惊觉她脑袋里有无尽的文学贮备,故事、画面、场景太多,生活甚至生命感悟极为丰沛且独特,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顺手拈来都能安放妥恰。这和她长期积累有关,用了五十多年完全地投入生活,再在中年以后回顾与写作,我感觉她至少比我们多活一辈子。而我们,问题就在于写得太早。和作家朋友们聊,四十来岁往往就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再想回到原汁原味的生活现场,其实非常难以进入。看彼此的作品不难看出来,经常是在“捉襟见肘”的状况下硬憋出来的。所以我不得不艳羡安妮·普鲁那种富有余裕,她在文字天地里左右逢源。遂又想到张爱玲说的那句“出名要趁早”,害人太多。她可以这样说,她是天才,一辈子未见匮乏,大多数人不能拿这话往自己身上套。尤其写小说,积累太重要。我们文学圈里惯有的按资排辈的积习,成名趁早的心态,可能正在扼杀一些潜在的安妮·普鲁。

  汤成难:我们过早地渴望倾述和表达,或者说渴望成名,而生活积淀太少。写空了,再去补充、加油,这本身就不是很好的写作方式和写作状态。安妮·普鲁有过三次失败的婚姻,她说:“我无法组建一个传统的家庭,这东西不适合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属于城市,很大程度上是个乡村人”。于是,回到佛蒙特州住在乡村地区,靠为教人钓鱼和捕猎的杂志写稿子赚钱养活三个儿子。五十多岁时,安妮·普鲁才正式开始写作生涯。“写作前先学会生活”,这是文学界的一句箴言,安妮·普鲁才是这句箴言的实践者。我喜欢将她与奥康纳、裘帕·拉希莉等生活在美利坚土地上的女作家一起来谈论。她大概是我阅读过的最具鲜明特点的女作家了。奥康纳的怪诞、诡异、阴暗的写作风格,在平静的对话和叙事中展开黑暗的布景,结局往往出其不意,有象征意味;裘帕·拉希莉是学者般冷静客观、细致入微的写实主义叙述;而安妮·普鲁,冷峻、强悍,像钉子敲入岩石,用最平静冷酷的语言驾驭最波澜壮阔的故事。

  田 耳:这本小说集的题献是给她的女儿和三个儿子。看到这里,我大概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开始写小说。其实好的小说家得有些磕绊的,是进到小说里面才得以进退裕如,甚至写作是他(她)最大的体面,此外大都是尴尬。为什么我们把卡佛推得这么高?固然有极简主义这块标牌,但还有一点,卡佛的个人经历是我们所知道的作家中,以整个人生轨迹对“道成肉身”有着最生动诠释,也是传诵最广的那一位。作家的道成肉身,不是轰轰烈烈地去死,而是为了写作能够承受各种卑微甚至苟且的生活。相对于他和他们承受的一切,我想,我们其实挺懊恼自己的生活总像是没有真正开始,所以文字里拿不出足够的沉实和真诚。我看到安妮·普鲁的时候,也曾想到奥康纳,但两人朝向是不一样的,奥康纳的尖诮刻薄是骨子里的,我在安妮·普鲁文字里面看得到一丝宽厚,那种沧桑历尽以后对苦难的回味,那种在一地泥泞里不断摔打却从不曾将头低下的气概。

  汤成难:是的,这本短篇集里,每一篇都让人有种气喘不上来的感觉,读完一篇需要歇一歇,似乎要从蛮荒严酷、狂暴无常的自然环境中走出来。小说人物的艰辛、凶险、孤寂与奋争,激情与渴望,安妮·普鲁以独特的语言,像北风里夹杂着石子那样的语言,有力量,有声音,噼里啪啦敲打而来,可是,漫天风沙中,还能瞥见一两点星粒,又给人明亮和希望。

  田 耳:我读着没有透不过气来,倒感觉爽利。这里有个时代背景,安妮·普鲁的小说多是写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事情,也就是她青少年以前的事情,许多肯定是她父母甚至姥爷跟她讲起。那是生计维艰,生命坚韧,每个人的生存都如故事般延展的年代,几代人正磕磕绊绊地走向温饱。如果没有一种历史现场的还原能力,你会读得透不过气,而安妮·普鲁熟悉笔下的生活,她对笔下人物可没有什么怜悯之情,更多的是一种赞许,是要颂扬人在无可选择的时候才具有的那种淡定。

  汤成难:嗯嗯,安妮·普鲁出生在美国的康涅狄格州,那里原是印第安人的居住地,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不仅使得其小说充满了地域色彩,还深深地影响了其小说的语言风格,使得她的语言简约精确且带有一种狂野气息。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是语言上的狠和细节上的狠。你的《近距离:怀俄明故事》译者是宋瑛堂吗?有没有其他版本?

  田 耳:是宋瑛堂,广受诟病的一个译本,据说书名都译错了,“近距离”应该译为“封闭牧场”才对。我不懂英文,只觉得他译文还是有一些诚实品质,虽然经常把安妮·普鲁恣肆的长句译得比较生硬。有什么办法,我们看翻译小说,其实是看译者的文笔,但窥豹一斑,安妮·普鲁的文笔也能显现出风采。据说有个台译本,我一直没有淘到。

  汤成难:我没法读英文版的,感到有点遗憾。

  田 耳:我从来不这么想,我英文极差。属于遗憾的资格都没有的那种。有些人喜欢一个作品去学原文,我是非常佩服。外语的学习,我们这一代人很差,现在的小孩好多了,以后他们能读到的东西肯定比我们充裕。

  汤成难:我也几乎没有遗憾的资格,英文水平不咋的。我对译本没有太多挑剔,但对于安妮·普鲁的小说,我很想知道原著里的语言有多狠,是不是比我现在感受到的更有力量,我担心翻译后会削减一些。最终你为什么确定《半剥皮的阉牛》这篇来做这个对谈?

  田 耳:我觉得她的作品都很整齐。她和大多数短篇作家不一样,她的短篇不是写片段,不是写生活的一个横断面,而是写生活的整体,写每个人苦难而漫长的一生。她是在用短篇写长篇。她的短篇结构上并不繁复,起承转合都不是特别费心构造,而是随着笔下人物命运以及命运的规定性自然铺展。短篇写这么长的时间和阔大的空间,却又不是粗线条,有的地方细若微雕,可能导致了一种“透不过气”的效果。她的小说真的是调和了许多极端甚至对立的成分,比如粗与细,实与虚,还有无处不在的冷硬苍凉的温情。所以她的短篇,有几个都可以选。《半剥皮的阉牛》正好也在你的目录,撞上了。这一篇,的确也有某种代表性,而《断背山》是她作品序列中的一个异质性的东西,像餐后甜品,所以小说集里面也把《断背山》放到最后。

  汤成难:我刚刚又把“透不过气”思考一遍,短篇写这么长的时间和阔大的空间,又不是粗线条,又细若微雕,才会导致了一种“透不过气”的效果。但这种透不过气感觉挺好,好的小说常常会使读者停下来喘息。

  田 耳: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就宋瑛堂的译笔做一些讨论。因为他可能相对笨拙一点,长句译得机械,读起来磕绊与恍惚,让我们隔靴搔痒地与安妮·普鲁相遇。但这个译者至少做到了这一点,他不像一些更聪明、更具讨喜人格的译者把安妮·普鲁的笔法译得晓畅。这个译本,经常有一种我以为可以直视无碍时,却又莫名地模糊起来的效果,许多关键的地方可以一品再品。这种笨拙,可能无意中对应了安妮·普鲁的粗粝和苍凉。再说,对译者的诟病已经成为读者的一种通行口吻,而我只能认定阅读是自己与作者、译者三人的邂逅,我只能对译者抱有更大的信任。

  汤成难:机械而笨拙,你说得很准确。因为没有看过其他版本,没有对比,安妮·普鲁的小说我希望能看到不同的译者,是好奇她的文字在翻译下的另一种可能。当然这是因为自己读不了英文原著,只能寄希望于翻译。

  田 耳:以前我也搜集了《百年孤独》多种译本,上海译文社的、北京十月文艺社的,还有云南某出版社“拉美文丛”那一套的,——最后好像只有范晔翻译的版本,据说是给原著唯一付了版权费的。几个版本,许多朋友对照着读,仿佛其中的差别大有文章可做,但我觉得这是读者一种建立鄙视链的行为。我们真有如此强悍且细腻的解读能力吗?

  汤成难:前几天,我特意让我在美国的朋友发给我安妮·普鲁的《半剥皮的阉牛》的原文,想磕磕绊绊试读一下。

  田 耳:这一篇其实特别安妮·普鲁——一次回乡奔丧,回顾此生,回顾自己与故乡、亲人间千丝万缕的隔膜,最核心的记忆点是父亲的其中一个女友讲述半剥皮阉牛的故事。少年情窦和性启蒙都在里面了。主人公已八十有多,分分钟见鬼,旅途对故乡的接近,最后具象化与半剥皮阉牛的接近……简单却有力的一个回旋收场,取消了起承转合,故事那么散,核心意象却又这么紧致有力。这一篇最是看得出安妮·普鲁那种饱经沧桑才有的进退裕如。前面说她和奥康纳的比较,但我同时也想到她可以对标一下巴别尔。两人写景状物都极有功力,但巴别尔写作特别费力,我看出来安妮·普鲁写景状物是有生理性的快感的。她行文像雕字,但她并不痛苦,而且我猜想,她的快感是很快又能找到更好的意象和文字替换。她头脑中的意象何其丰沛啊,这是我在别的作家笔下很难看到的。不管她在美国文坛什么地位,我在她文字里面看出一个小说家,一个雕刻写作的人才真正能得到的快感,并以此建立最佳的写作状态。

  汤成难:说到巴别尔,我立即想到他小说中的一句话,“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的确,可以将安妮·普鲁对标一下巴别尔,同样有简洁、洗练、迅速、省略、空白和闪电般干脆的叙述风格。不管翻译得如何,我仍能从文本里感到扑面而来的高寒之风,以及风里藏匿的石子,刀片,雪花,还有一点点暖阳。我突然想到,《半剥皮的阉牛》里梅罗第一次离开家乡,经过车站餐厅时点了一份牛排,服务生端上来,梅罗用刀子切开,鲜血流散在白盘子上。我读安妮·普鲁的小说常常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带血的牛排,这也是她的文字和叙述带给我的感觉,坚硬,血腥,柔软,以及温度。

  田 耳:巴别尔小说里血腥味重,描写的笔致随时给人一种有气味的即视感;安妮·普鲁文字荒寒冷峭,是一种回眸此生的天高地阔。谈到这一篇,肯定绕不过“半剥皮阉牛”这个核心意象,包括最后一刻梅罗与之相逢。你对这个意象怎么理解?

  汤成难:我之所以把《半剥皮的阉牛》放在我们要谈的目录里,是因为这篇不管语言、结构、意象,还是人物之间的关系,都非常精妙,像短篇小说的一个最佳模板。小说有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梅罗回乡参加弟弟葬礼,暗线则是梅罗的回忆,对几十年前他生活的那个农场、父亲、父亲的女人、女人讲述的关于半剥皮阉牛的故事等。结尾梅罗看见的那头半剥皮阉牛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了,而标题的含义也恰恰蕴含在了这点睛之笔的结尾。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梅罗,那些儿时的悲惨记忆是不可磨灭的,我们拼命要摆脱的,努力要忘却的,实际上一直在我们身边,默默注视着我们。还有一点是自然的愤怒的表现,其血腥,可怕的外观代表人与自然世界之间存在的暴力关系。

  田 耳:前不久一个作家朋友张万新写了这么一条体认。大意是有些人写不好短篇小说,是因为他们只写了一个故事,虽然很像短篇小说,实际上只是一个故事而已。真正的短篇小说是写两个故事。两百年来的经典短篇小说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一个明线故事和一个暗线故事构成。一般来说,小说建立的深度,都是由暗线故事支撑。《半剥皮的阉牛》简直就是张万新这个说法极佳的案例。短篇小说和故事的区别,这应是一个诛心之论,他本人写得少,但也异常好,只是如今早已不是孤篇压全唐的浪漫主义时代,一个作家必须有量。你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梅罗,我这一点特别认同。我看了别人一些说法,说半剥皮的阉牛应是代表死神,或者代表一种道德律令与人的终生相随。我没往这么深的地方走,甚至我觉得说那对应死神肯定不对。从我自身经历出发,我觉得童年时候给我特别有力量的东西,其实是“魇”,而在看这一篇的时候,梅罗最后遭遇到半剥皮的阉牛,让我分明感受到那就是“魇”,几乎与梅罗伴随终生的“魇”。成熟了以后,我们只有梦魇,但小时候我们白天睁着眼也会被魇住,那是因为我们感官和思维皆不成熟,会对世界有一种扭曲变形的体认,而且特别牢固。我小时候多病,用大人说法就是身体内“火焰低”,容易撞鬼。我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在自家后窗外看到一些模糊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不动,我妈都有了经验,知道叫我几声不见应,就跑过来拍我一下,被魇的状态便立解。读这一篇小说,我想到的是:梅罗十来岁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故事,故事里的半剥皮阉牛,当时就在梅罗头脑中生成了“魇”,且魇住梅罗的一生。它是什么或者象征什么,那是写文论者的推断,小说里它可以不明晰,或者它就是每个人童年时候建立起来的、可以关联一生的意象,它引领着我们从终点回到起点,周而复始。每个人每一次出发和远离,其实都走在回故乡之路。半剥皮阉牛,梅罗也许害怕看见,但又始终确信终将重逢,及至最后的相见,或许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是个人愿念与恐惧的渗与合,再与一身经历参照以后形成的一种投射。梅罗是我们每一个人,见到半剥皮阉牛是每一个人必有的命运,三岁看老,终而复始,童年总有对应此一生的力量或阴影,这很弗洛伊德,很宿命,更重要的是我们愿意相信。

  汤成难:小说的第一自然段里,有这样一句话。“梅罗尽量避免回想出生之地,一个所谓的农场,位于大角山脉南边枢纽地带的一片诡异之地上。”这里用了“诡异”一词,这与你上面说到的“魇”,存在某种吻合。

  田 耳:安妮·普鲁的文字总是有些诡异,总是在贴地行走的时候腾地就飞了起来,虚实结合特别多,诡异或者就是轻度的魔幻感。比如主人公听说弟弟被食火鸟攻击后,脑袋里就那个图景不断地延展着想象,真实和虚幻来回地跳切,像是一个人正走在一条平常的乡间小路,忽然化身为翼腾空而起。这种无缝的衔接,也是安妮·普鲁文字内含的诡异。看她的文字,想象力无边铺展却又那么老于世故。在另一些小说更细微的地方,她描写星空是弹痕累累的夜空,说“探照灯的光有一点口吃”,这时候你觉得她脑洞已经最大程度打通,她可以在自己脑袋里完成时空对折或者虫洞穿越。

  汤成难:阅读她的小说时,我做了很多笔记,她的想象力丰富,出其不意,但又是那么准确。雷蒙德·卡佛说:“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我喜欢这句话,这几乎也是我的行文标准。我觉得安妮·普鲁的语言在这标准上又上升了一阶,是升级版。

  田 耳:安妮·普鲁可能是奇诡的语言,并不普通,这可能被译者消解了。而且,体现为文字又那么实在,甚至显得滞重,不复一般人梦境的轻灵。很想知道她日常写作的状态,在枯燥的写作中如何自我激励,肯定有一套很安妮·普鲁的手法。

  汤成难:奇诡而准确。

  田 耳:然后再聊一下梅罗吧,这在安妮·普鲁小说中是为数不多的成功者。奋斗一生,遭受苦难,也有几次意外的投资成功。回乡之旅,至少他买二手凯迪拉克可以毫不费力。这在安妮·普鲁的笔下并不多见,她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一辈子不停地失败,但还可以像半剥皮阉牛一样狂奔。

  汤成难:这应该和她的生活环境以及生活方式有一点关系,这样的文字及风格与西部牛仔生活相得益彰。“一笔将人物带至边缘,再作势让人物超越极限。”

  田 耳:所以我感佩的是,她一直把苦难写出一种狂欢的气质。她笔下没有弱者,西部似乎也容不下弱者,不管你魁梧或者半残,都势必剽悍一生。

  汤成难:是的,力量。这是我从她小说中感受到最强烈的。梅罗车祸后,买了一辆二手的凯迪拉克,不尽理想,猛转方向盘时会往一旁狂冲,他想回程再买一辆。此处强调了一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和结尾部分车陷在雪地里,没有电话,车钥匙被锁,看见阉牛等,形成某种反差。是不是寓意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童年总有对应此生的力量或阴影,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田 耳:是啊,这么强悍的一个人,在小说结尾的部分,却是写他的无力,一步一步陷入绝境,直到看见阉牛。这种无力感,其实现在我们更为强烈,因为以前生计维艰人们来不及有太多自省,但现在我们越来越承认自己的无力和恐惧,虽然身体没检查出任何毛病,很多人也在担心自己身体突然一天崩溃,即所谓的“疑病症”。安妮·普鲁笔下人物决不会有疑病症,他们可能下一秒就死,这一秒仍然欢快地活。我感觉她不是那种旨高辞远,迫使读者洞微烛幽的作家,阉牛也许不是寓意,就是一种自然的描写。梅罗回乡最后的一段遭遇,或是我们每个人最后的行程——你最不济的时候,看见的不过也就是必然看见的东西。安妮·普鲁笔下一系列在底层挣扎的人物,都是敢于抗争,他们的体认往往是:既然我们无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么何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我在安妮·普鲁笔下看到的更真实的一面,向死而生的态度。像故事里那个锡头人,脑袋里一直插着镀锌钢板,但依然生猛健旺地活了下去。

  汤成难:安妮·普鲁的小说,或者说她的文字像粗糙的麻布,但里面有童真,有最原始的生命力。

  田 耳:不光这一篇,这整本短篇小说集里的人物,都是飞蛾扑火一般拥抱生活、爱情和任何微薄的希望。像《脚下泥巴》里的戴蒙德,像《孤寂海岸》里那一帮靠征友启事摆脱孤独的底层妇女,他们大多时候是不能干什么偏干什么。梅罗称得上是成功人物,年轻时候离家,基本与亲人失去了联系,投资也有得手,多次结婚也有不少艳遇,他应该算是乡党或者亲戚里的体面人,但一直拒绝回乡。这次回来奔丧,他不停地回忆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是什么促使他离开。这里提到老头的女友——他还是小孩时,那女人就给他讲故事,包括半剥皮阉牛的故事,后面他到二十多岁,那女人把他两兄弟还有父亲三人玩得团团转,显然就是他的性启蒙老师。他认识到外面大有天地,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和女人等着自己……可是兜转了一辈子,终于在一个寒冷雪夜回归,故家已如遗迹一般不太真实地存在,这时候他又看到那头阉牛,终而复始,故乡总有什么东西迎接他宿命般地回归。

  汤成难:有许多细节值得回味,描写父亲的女友外貌和形象,“看她啃得血迹可见的手指,指甲咬得几乎见肉,她颈部的血管盘错如丝,上手臂披覆着长毛,嘴里叼着烟草……刺得她眯起野马般凸眼”。很有意思,看起来很夸张,但又让人觉得真实。梅罗经过车站饭店时,作者写道:“是六十年来第二次抵达,上一次是离开农场,经过这儿。在车站餐厅点了牛排,鲜血流散在白盘子上……”他的记忆慢慢复苏。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随时离开、远离自己的过去,但那些在你生命里留下过伤痕的东西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它一直保持新鲜,甚至是非常生动地定格在那里,你只要回头,它就会出现。还有一个细节,梅罗在旅馆睡了一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置身农场房屋,但室内家具被搬运一空,院子里有身穿肮脏的白制服的军人在激战,大炮声震天动地,震破窗户玻璃,地板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地板下,他看见几个镀锌钢澡盆,装满凝结成块的黑色液体。镀锌钢澡盆,凝结成块的黑色液体——这是父亲的女友讲述锡头对阉牛剥皮的场景,我觉得这个细节设置得很巧妙。

  田 耳:我对安妮·普鲁这个短篇集中多篇小说的印象,也是这样。她的小说总体上是放开的,有如我们生命的走向,每个人的精心也抗拒不了意外,这些人物,他们的处心积虑与顺其自然必然在各自生命意识里合体。它不一定有个主旨,细节的象征应该都不是刻意,是写到细部顺手一带,便有各种象征和暗喻草蛇灰线般指引着情节推进。安妮·普鲁更大的乐趣应在于讲述,她的讲述非常富有行动性,顺势绵延。这一篇,就是写一个人宿命的一生。安妮·普鲁在前言里面说,写这篇小说有两个源头,一个是冰岛民间故事《波杰尔的雄兽》,或许这就是小说中半剥皮阉牛的故事;另一个源头是应自然保育联盟之邀写一个短篇,必须与自然保护区有关……就是说,这是一个定制的小说,和我们国内作家一样,她也接受定制。安妮·普鲁的风格似乎适合这种定制,她的人物形象统一,环境场景统一,只要定制的要求在这个框架内,她就能写。当然,同时也看出来,定制方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空间,和我们当下的一些定制写作容易主题先行完全不同。

  汤成难:这部短篇集以怀俄明命名,以怀俄明为主题,“定制”的小说能写得如此高级,很让我这样的写作者敬佩,很多作家的短篇集,往往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只有极少数作家能达到一个统一艺术高度。

  田 耳:所以我怀疑,这根本不是什么定制,而是安妮·普鲁一种社交的、客套的说法。这都算定制,那什么还叫创作?她的短篇集之所以篇篇动人,成为许多作家的枕边书,首先就是艺术上的精湛,她是真的下了笨功夫。她的写作,实打实地自我消耗着,每一页都有原创性的词语和金句,真是货真价实的良心制作。有个书评人写了一本评论集叫《刻小说的人》,看到“刻小说”三个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安妮·普鲁,虽然这本评论集里没有提到她。

  汤成难:近几年有一个比较热的字:丧。自然会让人想到一些作家,比如太宰治、白石一文等等,安妮·普鲁的小说好像是“丧”的对立面,这使我想到海明威,他们有共同的特点,力量感。

  田 耳:看安妮·普鲁的小说,我总是想到海明威的那句名言:你能够消灭他,但你就是无法将他打败。除了力量感,我还得说我在她小说里看到生命张扬的意志,看到一种与苦难共舞的狂欢精神。基于这一点,我看她的小说也不会透不过气,而是有一种暗自的爽,看着那些大义凛然奔赴绝境的人,真的是没有枪战(偶尔也有)的西部片。

  汤成难:觉得安妮·普鲁深谙暴烈美学之道。

  田 耳:以前的小说写苦难总有饱满的情绪,而现在我们写都市、写白领、写当下生活,却是病恹恹、没精打采。这让我想起伦茨在《雷曼的自白》那篇小说里写到的:短缺的年代是最美好的年代,在过剩的年代,幻想就是会死去,没什么要求我们去思考、冒险,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汤成难:我之前说,读这本小说集我做了一些笔记,很多句子令人回味无穷,对于写短篇小说的我来说,很值得学习。小说集中,除了《断背山》,安妮·普鲁几乎没有直接描写爱情,在怀俄明的艰苦荒芜之中,爱情必须退居其次,甚至家庭之间的亲情也必须裹以暴雪和荆棘,它们都必须被人的欲望和环境切割得支离破碎,用伤害、爆裂、死亡开始或结束。只有《断背山》是个例外,安妮·普鲁表现出女性柔情的一面,文字依然简洁粗犷、充满力量,将这个故事写得悠长深远、回味不尽,读到结尾我很感慨。这就是我们真实,缓缓而漫长的人生。谁能用如此粗暴的文字,写出如此撕心裂肺的爱情呢?

  田 耳:《断背山》实在是个异数,在安妮·普鲁的整个场域,似乎容不下细腻的感情,纵有,也得以一些极端的方式表达、呈现。

  汤成难: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当然,也没有什么答案。写作对于我,或者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件体力活,年龄越来越大,越感到体力不支,安妮·普鲁五十多岁还能写出这样一批有力量的小说来,力量从何而来?

  田 耳:我和不少作家聊过这问题,甚至有八〇后作家,写十几年,就几乎写空了。我二十来岁时候确实干了几种工作,以此主动地、有意识地积累写作材料,所以我的作品一直被人评论为生活功底扎实。但我明显感到余额不足,需要再去寻找资源,却发现总离从前那种生活一步之遥又难以达到。其中已有了许多“放不下”和“回不去”,最近一年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回到自己从前的生活,葆有好奇、敬畏,并不断地得到发现的喜悦。

  汤成难:我读你的小说,也有这种感觉,生活功底扎实。我觉得这里既有作家本身的写作天赋,也有对生活的细微观察,以及“主动地、有意识地积累写作材料”。

  田 耳:看到安妮·普鲁,看她文字,除了上述所有的褒义,还有丰富性。你知道这个女人真是写作材料领域的土豪,她可以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她的短篇肯定极难写,但你会觉得她并不是痛苦,她是有生理性的快感的。她得用缓慢、慢工细活保证每一个局部的精度,或者说,她得用缓慢来控制、延长这种生理性的快感。

  汤成难:是的。不过她写得并不算多,对文字谨慎和敬畏。她说短篇小说非常难写,十分谦虚。现在她已经八十高龄了,还在写,我很想知道岁月在她身上,在她的文字上有没有产生作用,是不是依旧狠,冷峻,充满力量,我很想读读她现在的小说。

  田 耳:她今年又出一个长篇,叫《树民》。迄今她译过来的也就四个长篇一个短篇集。早期几部作品没有译过来,她的写作可能《船讯》以后才成熟。总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她的文字有足够厚重的包浆,真不是从天而降,一蹴而就的。

  汤成难: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像我们坐在书房里写作,而是站在混着泥水的斗牛场,或者铺满大雪的断层山坡。

  田 耳:就是说,她的影像记忆能力超乎寻常,头脑中图像画面丰富。她对这图像画面做文字转换又异常精准,所谓的神来之笔,大概就是超出预期的那种精准,这也构成小说写作极为高级也极为隐秘的一种快感。小说中,她总是罗列一串串专有名词,这使我想起《百年孤独》开篇时的一句话:一切尚未命名,提到时还要用手指指戳戳。她的罗列,何尝不是一种命名并指指戳戳,平常的风物经由她眼睛和大脑,转换成一种奇观,一种壮美。

  汤成难:还有一种陌生化,有明显的地域色彩,场景的陌生化和人物的陌生化。让人眼前一亮,又不那么轻易接受,需要消化一下。这种陌生化包含着无限的内容。

  田 耳:所以这是一本真正的短篇集。它不是拼凑,它的每一篇彼此参差又暗自应和。真正的短篇集比成功的长篇和中篇更少,是书架上极为稀缺的品种。而且,像我们长年写作能有这种认定,真正的短篇集是开门见山的,不像长篇、中篇是否成功那样,必然具有争议。

  汤成难:是的,这个集子里每一篇的风格,都那么统一又那么迥异。今天聊完,我打算把其中几篇再读一遍,尤其是你喜欢的《孤寂海岸》。我对她的文字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你的解读对我有启发,我觉得收获挺多的。

  田 耳:小说难在开头,短篇集是要多个开头,从迥异写到统一,比一个长篇的叙述稳定更难以把控。今天也是效率极高的一天,恕我想到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汤成难:挺开心,读到喜欢的小说,再遇到同样喜欢安妮·普鲁的人,即便表达得有点啰唆或词不达意,但能感到一种倾诉的快乐。

  田 耳:别客气,我们算聊得轻松的,几乎没什么引用,我们把“商兑”变成了“聊天”,这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