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怀念黄孝阳:无法再约

(2021-01-01 08:29) 5946532

  我认识黄孝阳正好十年了。

  2010年我写了一个长篇小说《亢奋》,脱稿后心里没有自信,就打印了一份,给好友黄小初指正。那几天正好高考,小初拿着稿子一口气读完,说自己在阅读中忘掉了时间,差点误了送孩子去考场,被夫人好一顿熊。小说被他转给了编辑黄孝阳。小初介绍,黄孝阳是凤凰文艺出版社挖的一个人才,算最最厉害的编辑,怎么厉害,见了面就知道了。于是,我和黄孝阳见了一面。

  这一面,他让我敬佩也让我恼火。他很敬业,已经把小说读完了,进入编辑程序。他也很专业,对《亢奋》做了“社会小说”、“职场小说”的定位。他认为这部小说是这类小说里写得最实、最激荡的一部,可望畅销,也适合做影视剧。他还建议,小说可以先签给网络出版,这样既能为纸质书预热,也可以增加电子版权的收入。我觉得他的建议很好,就授权他签约给了一些大型网站。这部小说很快在网上蹿红,进入新浪读书等多家网络读书频道的阅读排行榜。但我翻阅时,发现小说被他“过度编辑”,加了许多俗气的宣传语和小标题,用的煽情词汇让人脸红心跳,赶紧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劝我,说文学要接受“营销”,不能死脑筋,即便是纯文学,也不必摆纯文学那种谱儿,接点地气,适当包装一下,不影响内容纯度,无伤大雅。我勉强“从了”,但还是发了几句牢骚,说不想要这样的低俗“骚红”,并一再叮嘱他出版纸质书的时候,千万要把后加的标题去掉。

  《亢奋》获得了一些电子阅读分成,纸质书出版后也很畅销。我几次邀请孝阳出来吃顿饭,庆贺一下,每次他都说,等几天,有个顺便的机会好,不要特意吃您的饭,有点不好意思。好在不久,果然来了机会,诗人马铃薯兄弟邀请了一些文友,去无锡参加一个活动,回程时孝阳和李凤群搭我的顺风车,到了南京,正好是午饭的时间,我就建议一起吃个便饭。他们爽快地答应了。我带他们去了澳门豆捞。因平时不容易请到他们,我就热情有加,多点了一些菜,要了这家店的招牌牛小排和帝王蟹。后来的几年,孝阳遇到我,必说这顿饭好吃。我觉得他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说得这样谦卑,无非是一种善意的客套,是把感谢话的换一个说法。可李凤群告诉我,不全是这个意思,这一定是孝阳的真实感受,因为他跟夫人异地生活,一个人在南京,吃穿这些事没人照顾,就糊弄自己,经常连续几顿都是方便面,吃完方便面就去编稿子或者写作,夜深了,饿的不行就再泡一袋。下馆子“吃饭”,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件“奢侈”的享受。

  那天吃完饭,我送他回单位,他邀请我到他办公室坐坐,我就去了。进门吓了一跳,因为狭小的办公室堆满了书刊,几乎无法落脚。他说你赶紧挑一些书刊吧,喜欢的统统拿走。我是个见了书迈不动步的人,就毫不客气拎了一捆书走。

  平时,我与孝阳没有太多的交往。我的另一个长篇小说《依偎》在人文社出版后,我托人给他送一本过去,他特意打电话感谢,说一定抽时间认真拜读。我说,这部书没你编辑的那部好看。这句话激起了他的好奇。正好,我们共同的文友李凤群在《名作欣赏》杂志上写了一篇《依偎》的评论,激情洋溢,多有溢美之词。孝阳就认真地把《依偎》看了,然后告诉我,的确写的很好,绝对比《亢奋》好,也很好看。他说看完后,就搁在一边去忙别的事,忙了几天总觉得心里搁着一样东西,忍不住又把它捡起来,这回就不是看了,而是读——对他来说,看与读是两回事。怎么个好,读到了什么,他说他会找个时间,写一篇读后感。后来,他就写了《写进人心褶皱处——读《依偎》》的文章。不过,这已经是两三年之后,《依偎》到他们出版社来出第二版。我跟他开玩笑说,孝阳,你太精明,对你们自己出版社的书,你才愿意“有感”营销。他一连说了几句绝对不是那样,是真有感而发,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啊。

  孝阳就是这样,说什么话都好像认真得不能再认真,包括回应你的言语挑逗,或者“挑衅”,都是一本正经。我是个喜欢跟熟人开“刻薄”玩笑的人,每次都被他过于正经的回应,和那一副声恳意切,弄得很局促。他好像从来不笑,也不恼,所以你无法通过交流,判断跟他之间应有的距离,把握亲昵度和疏远度。在一些文学活动或者交际应酬中遇到,他跟我招呼时,会冷不丁冒出一句“领导”的称谓,似乎一下子婉拒了我的靠近。所以,十年来,我与他从无、也无法真正建立私交。

  我读过孝阳的一些作品,结合自己的零星印象,我觉得他是一个善良、脆弱而又固执的人。他本质上对“人”这种东西是畏惧的,但同时他也对他畏惧的一切,保持着一些尊重。他大概很累地拿捏这种分寸。这样做,其实会很辛苦,因为中国人和中国社会,包括中国文化,是天下最难拿捏、又最会变通的。一个人一辈子想妥当做好拿捏人际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了。何况孝阳,他这些年,编了几千万字的图书,个人创作了几百万字的作品。如果自己不能任性地宣泄一些情绪,必然会弄得身心俱惫。

  今年秋天,我在凤凰年会上遇到他,他向我约稿,希望我能把下一部长篇小说给凤凰文艺。我说好,我答应你,并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请李凤群小聚一下,她回国后,我还没有请她吃过饭呢。他说,好的好的,还记得你安排的牛小排太好吃了。我说,我们就吃牛小排,不过那家澳门豆捞已经倒掉了,我会找一家类似的馆子。

  因忙着筹备省作代会,这一约,又是几个月没兑现。作代会开得火热时,突然传来他去世的消息。谁会料到,一个46岁的汉子,说走就走了呢。他为我们留下的遗憾,让我们无语凝噎。

  2020年12月31日深夜

  附:现代快报2015年1月5日

  写进人心皱褶处

  读《依偎》

  黄孝阳

  

  丁捷的长篇小说《依偎》发表以来,已经先后斩获第八届金陵文学奖、2013年度亚洲青春文学奖和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大奖,并有几种语言、多个版本上市。莫言给题写书名了,我很好奇;就找来看。看完后,就搁在一边去忙别的事。忙了几天总觉得心里搁着一样东西,忍不住又把它捡起来,这回就不是看了,而是读。

  对我来说,看与读是两回事。

  看,是看小说人物的面容与命运。我喜欢这个过程。其间有手指翻动书页所带来的触感、犹如致幻剂的淡油墨味,以及奇妙的代入感——就好像我灵魂的一部分,正在奔赴一个乌托邦的旅程中,四周大雪纷飞,寂静如同雪沫从树枝上滑落。而“我”已经知道:“我”将遇上一个叫“安芬”的女子,然后在一起,成为“我们”,不再孤单,互相依偎取暖。我们的形象就是荣格说的原型,被时间与冰雪固定,被脱离肉体的灵魂之舞所雕塑,被死亡祝福。

  这是爱情。但要比爱情还多一点。因为它涉及人之存在,涉及到自我的认知——还有什么比“我”更为重要?这个一经念出整个世界的呼吸都要为之窒息的词语,藏有太多的让人欣喜的,也让人疯狂的秘密

  而读,则是一个技术活,是对小说的拆与装,就像钟表匠人那样不断地拆、不断地装。人首先被还原成物,遵循自然法则、因果逻辑及种种公理定式;突然,在某个奇异的时间获得灵性,摆脱了现实与经验的囿限,重新建构起一个自洽的小说逻辑。怎么说呢,这个小说就是一个“盗梦空间”,地基就是小说结尾处黑体的“第零章”。前面的一至二十章,种种景观,爱与痛的分享,皆建筑其上。这需要足够的勇气与智慧。

  世界有时就是一场车祸现场。我已经人近不惑,见多了其间种种残酷。我不以为每个人都在每个人的路上。我以为大多数人都在由别人铺的那条柏油路上开着那辆并不真正属于他的车,还拼命地踩着油门,唯恐落后;每天为能多赚几个汽油钱火急火燎,也不管这条路究竟通向何方。然后,撞毁。撞毁前,再做一番痛心疾首状。而“栾小天”与“安芬”,一个是自闭的文艺青年,一个是阅人无数的神女;一个赤贫,一个有钱;一个有马力,一个有谈默;一个认为爱与性的不可分割,一个以为肉体是通往爱的唯一桥梁……他们最后都把车驶离柏油路,抛弃了“正确的道路”。他们没有找到神秘的藤乡,但都不约而同地发现:藤乡就在他心里,是他的阿妮玛;也在她的心里,是她的阿尼姆斯。

  浪漫和悲情、现实和回忆。

  小说中的“我和你”互为讲述者与倾听者。他们进,退;试探,闪躲;犹豫,坚定。书页一张张打开,他们的爱,就这样一点点发生。也许爱不过是一个“乌有之乡”,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咽喉。因为你,我才可能品咂书上所有的词语,用我的舌头,我的五脏。或者说,你是我的咽喉炎,使我咳嗽、低热、眩晕,坐立不安,全身不适。而正因为这些症状,我才知道我还活着,这个糟糕的世界也从未有一刻遗忘了我。

  这是人子最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