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渭南:成熟的心态与克制的表达

(2020-05-09 17:20) 5873084

  朱凯生写完两本书后总结说:“写作过程中,我先是讲我进入山野河流的过程,写那些风景,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然后写城市生活,写自己的观察和感悟;也写镇江农村,写工作中的见闻和思考。”

  阅读朱凯生著作的《生来沧桑》与《凯风的步调》,真是一段愉快的冬季时光。他的书给了我风景四季及心灵的审美滋养。

  之前对朱凯生先生了解很少,除了一次去安徽的笔会,几乎没有其他交往。看了他的个人简介,知道他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按照以往的阅读经验,本来以为朱凯生的笔下会有一些沉重的回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这既有时间的冲淡,又有空间变化造成的陌生。每个人都会拥有对乡土、乡情的常态回眸,但是,只有极少数人会由此升发出乡愁的美学。镇江日报滕建锋主任在评论朱凯生的作品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凯生关于故乡和过往的回忆,表现出了一个中年人的成熟与克制。”这是一个报纸副刊编辑的专业眼光,他说出了一个很好的散文命题。

  我们已经进入人工智能的时代了,遍观许多中老年作家还依依不舍地活在农耕时代。这一类作品很快或者已经没有市场,可是很多作家选择无视。这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之快,已经让广大读者对农村陌生,对这些文字的关注度急速下降。唐宋时期山水田园诗非常美,非常流行,因为那时候几乎都是农民。前几天我们去了扬中的一家农庄,农庄的主人说要种一点水稻、棉花、花生等,让来农庄的人认识庄稼。大多数人对土地已经没有感情,尤其大城市的人。他们打王者荣耀,看电子竞技,愿意活在二次元中,或者去修仙。写散文的人很多,如果想写出打动人心的优秀作品来,题材最好也要能够与时俱进。

  朱凯生先生有两年加七个月的报纸专栏写作经历。每周一篇文章的高强度训练后,他对于选题是真正修练到家了,丰富的经验积累,使他对写什么是谨慎与机智的。

  “虽然是第一次来吃,但味道一点也不陌生,觉得这个锅贴和片儿汤是与我很有缘分的饭食,而不仅仅是充饥的食物。此时,锅贴的香脆,片儿汤的柔滑,与我的肠胃融为一体,他们互相依存,互相欣赏,不着痕迹地化为能量。”(《馄饨锅贴片儿汤》)

  诗人的思维是跳跃的,或羚羊挂角,或来去无踪,一般人不容易通过作品发现其学养和踪迹。小说家擅长虚构,他们的学识是神龙见首又见尾,散文家的学识与修养全暴露在字里行间。

  我喜欢读诗与随笔,当然是有选择也是非常挑剔的。我喜欢纯粹而又饱满的文字,朱凯生的许多篇目是沉淀的学养与飞扬的才情的结合。读他的《城里的树》《回味新安江》《神农架的声音》等,我读到了一个凝神谛听万物与自我的灵魂歌者,读到了心灵的远方。

  说实话,平时总是能收到文友的新书,我经常不想看,不敢开头看,不是没时间,而是生怕失望。我怕别人老套的选题,似曾相识的文字,这些也无可厚非,偏偏动笔就写,匠气透顶却沾沾自喜。朱凯生的散文,写的非常谨慎,但谨慎的选题并不妨碍他自由的表达。比如他写的《炊烟》,真正达到了一种自由的书写。

  “我站在山岗上看满村的炊烟。炊烟有时像头发,有时像树枝,当时没有风,烟柱久久不散。我倒是觉得,炊烟是很软,风一吹就会散,但实际上,炊烟是村庄的根。这条根,一直往天空扎去,有好多东西被炊烟从天空吸进来,悠然进入每个农家,进入每一口锅,每一只碗,每一张嘴。炊烟就像一棵倒长的树,根扎在天空里,烟柱就是树干,村庄就是树冠,人就是活在树冠里的鸟。”

  朱凯生的《拿什么献给你,江花》一文,完全掏出了一颗滚烫的心坦诚与读者交流,不仅如此,他对自己有深刻的观照,是对人到中年后人生百般滋味的体悟。读者可以触摸到他的心跳。朱凯生为什么在散文创作中获得这么大的进步,正是因为他怀着一颗真诚的赤子的心,这颗心不仅有对人生、对大自然的敬畏,更有对写作,对散文这一文体的敬畏。

  文字只是一个媒介,作家的创作才是一场关于灵魂与审美的对话。正因为作家的用心,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才会被美击中,不会疲倦与失望。作家同时是一群普通人,他们只是对身边的景、人与事多了一份观察与敏感。

  散文是最古老也是最吸引人的文体。散文最能体现人性骨子里的温暖与关怀。沈从文曾经希望:“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通透些。”散文是发自心底的声音,有着最为自我的精神感召。

  什么样的人可以写散文?不少人在当今的写作现状中产生了困惑,在动辄百万字的网络小说面前,似乎写散文的成为弱势群体,甚至不被人理解,有新加入作协的人会问:散文创作能有什么前途?也有人自嘲自己也就是业余写着玩。怀人、忆事、描景,一般人都认为散文是唾手可得的。君不见,为了一篇千字文,多少作家点灯熬油,无论是兴奋还是沮丧经常失眠至后半夜。写好后,改了又改,有时不免全盘推翻,其中的苦闷与郁结,不写作的人又怎么理解。散文是一件文艺作品;散文是情感的结晶。王国维是研究词的,他的《人间词话》曾经是文科生的必读书。他对于散文有一句惊人之笔:“散文易学难工。”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写出了境界;朱自清的《背影》细致却隽永;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有举重若轻、潇洒自如的文人气度。“写散文要说自己的话。”这是一句非常有力道的话。凯生的散文已经有鲜明的个性烙印,有成熟散文的范儿。这是积累一二十年伏案写作得到的成果。

  2018年起,朱凯生开始写作短诗。短诗与摄影相配,图文并茂粉丝不少。换了一种体裁在创作,并没有丢下笔,我愿意相信,他是在反思。

  朱凯生懂农业,记得不知多少年前读过一篇文章,说一块农田不能连续几年种同一种庄稼。这跟写作非常像。放弃越写越顺手的体裁,去尝试另一种体裁,这样的体验会非常激发创作欲望,保持对写作的新鲜度与写作欲望。这与一个书画家不断突破自我,去探索与创新风格是一样的。这也可以看作是作家对一种热爱已久的文体的敬畏与热爱,因为爱,所以在寻找、积淀。这样的过渡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内核却像冬至后太阳从南回归线北移,一点点推进,一点点靠拢。时间足够让人等待。

  “孩子们相互关爱,友情如同阳光——这友情不需要任何容器——山脚下农民的屋顶,山路上的拱形石桥,水面上悠然而驶的小船,河边飘扬的柳树,还有山里水牛的眼睛,都是阳光的归处。这时,我们已经远离了公文和会议,远离了网络游戏和作业,也远离了不满和对抗,即使行走的道路布满刺人的荆棘,但我们的脚步依然踏实而有力,我们的梦境依然平坦和安静。在距离城市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再三品咂,依旧是凯生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