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晴川历历汉阳树

(2020-02-20 08:34) 5824899
 

      武汉,武汉,自然是武昌与汉阳、汉口的合称,因这里是长江奔流至此与汉江汇流之地,也就有了三镇并峙九省通衢的荆楚苍茫。武汉作为位居中国之中的战略枢纽要地,在诺大的中华版图上的举足轻重,自不待言,但谁能想到,在己亥将逝庚子在望之际,一种被称作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情大爆发,震惊了中国,惊骇了世界。倍感无助与无力的我,困居斗室,彷徨踯躅,瞩望黄鹤楼下的大江奔流,遥想武汉三镇的越事千年,唯有默默祈祷这座饱经忧患历尽沧桑的被称作东方芝加哥的硕大都市早日摆脱疫情的蹂躏,重现一派盛世的繁华辉煌。

         多少次想象武汉的模样,大多来自于书本上的间接经验,来自于古老相传的碎片化的点滴记忆。俞伯牙钟子期在此相遇,屈子行吟泽畔与此有关,绵延八百载的楚王熊家,多少次经此挥戈北上争雄中原经略天下,湖广一体,鄂湘比邻,豫皖相望,川鄂并肩,鄂赣齐眉,武汉因其山川形胜大气磅礴成就几多华彩乐章。秦汉之际,武汉早已崭露头角。光武刘秀,粗定中原,得陇望蜀,平定巴蜀,吴汉与岑彭大军云集,同仇敌忾,沿江入川,整军经武,路经武汉。六朝金粉,南北对峙,武汉得失,关乎江南半壁。蜀襄失,则江南失,成为共识。南宋偏安一隅百余载,真正方寸大乱,崖山绝望,是因为丢失湖北啊。岳飞主战,最终屈死杭州风波亭,但他当年镇守武汉,力图恢复中原,也是惨淡经营煞费苦心呢。岳飞后来被追封鄂王,在黄鹤楼下,有其英姿飒爽的塑像巍然耸立,寄托着后人对一代忠烈的缅怀与感慨。看金庸小说,写襄阳失守,郭靖大侠再神武超绝,也是回天无力呢。实际上,贾似道这个被千夫所指的所谓大奸臣,也曾在襄阳血染战袍殚精竭虑过不少时日呢。蒙元短命,末期乱政,朱元璋以草根布衣,崛起于濠泗淮甸,带领淮西集团,争锋天下,他最为强劲的对手不是盘踞苏州的张士诚,而是以武汉为据点的陈友谅。《大明英烈传》,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即使到南京六朝松下读大学了,还会与来自湖北的同学讨论探究陈友谅究竟死于朱元璋哪个部下之手?他为何不直捣南京而是纠缠南昌?朱元璋分封陈友谅之子陈理以爵位,如今南京长江路上的汉府饭店之名也与陈友谅这个短命的汉朝有关呢。陈友谅与朱元璋争斗,世人多知南昌之战、鄱阳湖大战,但此前的龙湾大战,却并不太为人所知。龙湾大战,就在南京西郊。陈友谅居然相信了康茂才的诈降之计,纠集人马,远离荆楚,直奔南京,这样的敢于冒险,这样的孤注一掷,这样的轻率鲁莽,这样的信以为真,实在是令人费解。朱元璋等人以逸待劳,大败陈友谅。但陈友谅并没有因此而一败涂地一蹶不振,他返回湖北之后,仍旧整合力量,秣马厉兵,与朱元璋继续较量,虽然陈友谅最终彻底失败,战死在鄱阳湖上,但他与张士诚的被俘还是有些不大一样。张士诚也是不屈而死,但毕竟做了阶下之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初,在大三暑期,北方大雨,洪水泛滥,铁路运输不大正常,陇海铁路不大顺畅,我与同乡买了船票,在南京下关,距离陈友谅与朱元璋拼死拼活的江湾不远处,逆水而上,要经武汉走京广铁路北上。到了武汉,谈不上兴奋,总觉得这座江城如同书卷故人一般,家常,幽深,皮实,混不吝,但还是去了不少地方。黄鹤楼,知音台,长江大桥,东湖,武汉大学,珞珈山,等等等等,走马观花,不一而足。多人知道,姚雪垠是河南人,但他写《李自成》则是在武汉,李自成仓皇失措,离开北京,经山西到陕西,方寸大乱,一路南窜,到了武汉,本来有坚守武汉的计划,但很快就放弃了,最终死在湖北的九宫山下。读姚雪垠写到李自成的穷途末路,进退失据,那种绝望与压抑,令人印象深刻。当今武汉文坛,有两个女性作家,不能不提,她们是方方与池莉。池莉是如今的武汉作协主席,这些头衔无关紧要,但池莉的《烦恼人生》,原本叫做《一个武钢工人印家厚的下午》,小说虽然是中篇,但写尽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底层人众的无奈与琐碎,当然还有微茫的希望,池莉因此小说而被贴上了新写实主义的标签而享誉文坛,她另有一篇《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也是写武汉的底层百姓,那种粗口爽利,那种大大咧咧,那种见惯风雨,令人忍俊不禁。多年后,与大学同学熊在汉正街吃过热干面后流连,在武汉的江滩公园漫步,还想起池莉小说的这些细节,与熊谈论着池莉与方方,颇有点白头宫女话明皇的感慨。与池莉不同,方方应该算是书香门第,她曾经是湖北作协主席,但很显然,她经常有令人惊诧的言论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她曾写过一部书叫《武昌城》,此书要获得一个所谓大奖,我告诉她,她并没有显出意外之喜,而是颇为不屑,甚至觉得出版方不告诉她而去评奖有点不大尊重作者,这样的看淡世俗评奖,这样的不愿人云亦云,在当今社会,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啊。方方论战柳忠秧,方方质疑一些群众团体的人事安排,方方在重大事件发生之时的个性发声,虽然令不少人不大舒服,但还是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方方已经行走文坛大红大紫的时候,刘醒龙李修文等还在牙牙学语吧?刘醒龙有一小说《分享艰难》,这个小说本来的名字叫做《迷你王八》,是沪上的一个编辑大人给这部小说命名了如此炫目的名称。方方的《武昌城》,时逢辛亥革命百年纪念之际。钟南山院士说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大概是指武汉是辛亥首义之地,是推翻几千年封建帝制的首义之地,不管这次起义有多少不足,是多么的仓促,又是怎样地慌乱与拖泥带水,但首义之功,不容抹杀。与同学熊去看八七会议旧址,附近的街巷唤做黄陂路,实际上就是为纪念黎元洪而命名的。这个黎元洪,往往被认为他的参加武昌起义,完全是被迫挟持,并非本人自愿。但黎元洪后来所为,尤其是面对袁世凯的称帝,大节不苟,坚守底线,还是很可令人钦佩的。漫步江边,散漫聊天。彼此谈到当年的武汉,一度成为大革命的中心,各种力量在此交织纠缠,北伐战争的成果几乎毁于一旦,结果是宁汉合流,大革命归于失败。大致在几年之后,顾顺章护送当时党的领导人到了武汉,经过武汉辗转要去大别山,这就是后来成为中国革命的重要一翼的鄂豫皖苏区的蓬勃发展,从这样的革命老区走出来了徐向前、李先念等革命将帅。而完成护送任务的顾顺章倍感轻松,就到江汉码头闲逛一番,他看到街边杂耍热闹,一时技痒,也就忘乎所以,上前助兴,结果被特务识破,意外被捕,居然酿成了党史上令人脊背发凉的顾顺章案,此案如果不是卧底中统的龙潭三杰的斗智斗勇,力挽狂澜,中国革命的历史就很有可能重写。又是几年岁月蹉跎,自九一八事变之后,中日关系日趋紧张,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继八一三淞沪会战、台儿庄会战之后,就是倾全国之力的武汉会战,此战对中日而言,都是生死攸关,牵动全局。我们对当时战争的惨烈已经很难复原,只能从当事人的回忆与有关的影像资料中窥其一斑,许鞍华导演的《黄金时代》中,萧红挺着大肚子,在困顿无助的难民潮中,绝望茫然地在武汉江边码头的彷徨四顾,令人伤心欲绝。她把远遁重庆的船票给了自己的所谓男友,给人以对现世彻底失望之后的如释重负的解脱与灰心,每每想来,令人心痛如绞。空有绝世才华,生逢如此乱世,夫复何言?

         武汉这座饱经忧患的城市,这座见证了多少历史沧桑的城市,这座我的不少师友生活的城市,如今正在经历劫难,在这样的时刻,我说不出口那些无谓的大词,也并不奢望如刘醒龙所谓的完胜,只是听着《武汉伢》这样的歌声,回望武汉曾经的如烟往事,真诚地为这座大江之畔的城市祈福默祷。请允许我抄录这段歌词,来结束此文:街道口的风,撩醒了夏虫,竹床上的小孩做着梦。热干面糊汤,一样的吃相,海角天涯流淌唇齿香。这是我的家,在这里长大。轧过大桥说过心里话。深夜的司机绕几圈繁华,不宵夜,不作罢;黄鹤楼的诗,烂熟在嘴巴;多少次我低头默念啊,只准自己骂,只许别人夸。我爱的武汉啊,江汉路的雨,淋过你几回,二厂汽水换成了酒杯。牛皮谁在吹,面子给不给。仆仆千里,有母劝儿归。这是我的家,在这里长大。一把蒲扇挺得过炎夏,冬天雪花花,日子火辣辣。可爱的武汉伢,这是我的家,我们守护她。故乡的土,亲吻过脚丫。如果有一天,她也需要我。搭把手,就过了;搭把手,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