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 | 范小青:时代裂缝中,就有文学的种子

来源:紫牛新闻 (2020-01-10 14:22) 5798104

  近日在“致敬经典 宁聚青春 新华之夜”2019-2020南京跨年诗会·“大地的模样”莫言作品朗读会上,省作协主席范小青优雅登台朗读了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的节选,还受邀和莫言、毕飞宇、徐则臣一起带来莫言的《蛙》。专访中,范小青和紫牛新闻记者从文学南京说到扎根苏州,从追剧聊到读书。

  文学大地:发现生活中的“不寻常”

  范小青说,她很喜欢跨年诗会的题目——“大地的模样”,每个作家脚踏的“大地”是不一样的,根扎得深,写作才能长出真正的“奇葩”。“这种‘奇葩’太珍贵了。莫言的根在高密之乡扎得深,再加上超乎寻常的想象力,这就造就了莫言的力量,奇异奇幻的莫言。”


范小青(右二)和莫言(右三)、毕飞宇(右一)、徐则臣(左一)一起朗读莫言的《蛙》

  范小青在近40年的写作生涯中,始终关注现实,作品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去年10月,还获颁省委、省政府表彰的、江苏宣传文化领域最高荣誉奖项“紫金文化奖章”。

  文学的书写离不开大地的滋养。对于出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作家来说,生活经历给作家提供了独特的写作素材。14岁以前,范小青一直生活在苏州城的小街小巷,甚至没有走出过城门。突然1969年年底,跟随父母从城市下放到农村,于是找到了自己的“大地”。“那个时候,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都还没有完全形成,突然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原来生活很封闭,突然一下子到农村看到那么多的荒野。那时农村很贫困,农民的生活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范小青回忆说,早期文学的种子不知不觉中埋下,让自己对于社会和生活产生了不同认识。这对将来的写作和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

  范小青认为,在当下生活中发现“不寻常”,找到“小说的种子”,这是作家很重要的能力。“当下大部分作家的经历,不会像我们生活的时代那么惊心动魄,不会有特别的大风大浪,可能你面对的都是平常生活。别人看起来生活很普通,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其实它的背后会有小说的种子。这个种子如果你发现不了,你就无法写作。平常普通的外表之下,会有不平常不普通。平淡无奇的写作,其症结就在于没有发现生活背后的东西。”“其实你很难去找一些惊心动魄的生活,就算去挂职也好,它也是正常的工作。你去找刑警采访,刑警也会说,我的工作很平常,并不像影视剧里反映的那么紧张。”但在范小青看来,“我们所处的时代变化特别大,它像地震一样,就会产生裂缝。这个裂缝就有文学种子在里面。你如果看不到裂缝,那就很难写作。为什么许多人的写作,看上去平淡无奇,没什么东西,就自己内心的一点小感受,我觉得这可能没有看到生活背后的东西。”

  苏州的“腔调”:我是个“火车控”

  范小青江苏南通籍,从小生活在苏州,走遍大街小巷,饱览了湖光山色园林美景,裤裆巷、采莲洪、锦帆桥、真娘亭、钓鱼湾、杨湾小镇……苏州的街巷文化烟火气十足,都在她的笔端。第一部长篇《裤裆巷风流记》就用细腻的笔触,切开苏州百姓平常日子的肌理。在苏派散文《一个人的车站》里,娓娓道来苏州的精细讲究,比如苏州美食的浓油赤酱、碧绿生青,而到了小说《灭籍记》,则用当下眼光重新打量那些记忆中的苏州老宅。

  因为工作的缘故,范小青在苏州与南京两地跑。她常待在苏州,但有工作要开会来南京。为此她还就“双城生活”开过专栏,她调侃自己是个“火车控”。“我经常在火车站,特别享受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的这种感觉。”

  调到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后,为了写好苏州,范小青曾到家附近的居委会担任居委会主任,过问家家的柴米油盐,调解邻里纠纷,从城镇一个最小的细胞里去了解苏州这座古城。她还挂职过苏州沧浪区的区长助理,天天去上班,进入角色,区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过问。由此,得以近距离观察进城农民工,后来,她又把目光渐渐扩展到在城市打拼的更多年轻人。

  在她看来,“散淡”二字用在南京人身上才最合适,做错事情常常说一句“多大个事”,大大咧咧就过去了。平时小扇子一摇的苏州人反而会很着急,慌慌张张说,“勿得了哉,出大事体哉!”

  女人做头发,也体现了苏州人的“腔调”。“头发都是老师傅搞的”,范小青笑说,“以前在南京工作,到了要弄头发,就赶回苏州去,他们觉得很奇怪。其实就是几十年来,老师傅知道你的脾气,你的个性,你适合什么样的东西,就是有个性化的文化。文化最怕是同质化,但是我们现代化的生活很多都是同质化。”

  范小青不介意身上的“江南”烙印。“我觉得没什么定位,有定位的话会把自己局限。我就在江南生活,作品肯定有江南味道。说到底,我写一个城市的蓝领、白领或者打工者,肯定也是在南方城市打工的,他绝对不是在北方的,不是在北京的。”

  究其原因,现代社会的同质化,会带来写作的地域特色淡化。“很多东西江南也好,江北也好,北方也好,它都是类型化的。现代人特点就是这样,很多社会上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现在人碰到的很多问题,它是全球性的,很难说只有我苏州人才能碰到这样一个问题,其他地方东北人就碰不到,现代社会不是这样的。”

  南京文学盘点:蛋糕虽小,但不可或缺

  2019年跨年之际,记者也问了范小青的“年终小结”。“2019年对我来说,最难过的事情是最好的朋友去世了,是我一整年的伤痛。”

  范小青说的最好的朋友是《苏州杂志》主编陶文瑜,看重朋友的她在纪念文章里动情地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想到‘老’,就知道要老去了。但我不怕。我不怕老,不怕老了无聊,不怕老了寂寞,因为有文瑜在。”“有文瑜的日子,我的心一直是踏实的,虽然我母亲走得早,我父亲也在十年前离开了我们,但是我的心不空,我的心是完整完美的。”因为失去了谈得来的朋友,人们在一定意义上成了“孤儿”。

  关于江苏文学的总结,“江苏传统文学是持续不断的发展状态,一直说江苏文学是团体冠军,一代接一代,它永远不停往前。”范小青说,网络文学方面也很了不起,作家群体也处在第一方阵。“我们通常会用获奖来总结这一年的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持续不断有好的作品出来。我们的文学活动持续不断。既有高大上的,也有深入基层的,这样江苏文学才会不断往前走。”去年华丽转身“文学之都”的南京,未来还期待更多嬗变。在范小青看来,南京是一座非常钟情文学,拥有很多写作者的城市。从古至今的文学脉络也非常清晰。对于当下的文学热闹,范小青认为,“上世纪80年代我们刚写作的时候,文学确实非常热,很多老百姓都看小说,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的多元,蛋糕越来越小。因为传统文学写作,对读者有一定要求。你如果心不静,没有一定素养,是没办法去读的。”范小青说,当下受众出现分流,有些人追求快节奏和强情节,可能在文学作品里无法获得满足,就去看枪战片、悬疑片。

  “文学之都”话题不断引发大家关注文学,但范小青认为,文学占的份额还是很小。“我们做文学工作,我们也知道基层好多人都在写作。但是,比例还是相对很小的。”范小青也强调,在社会文化的蛋糕里边,文学的份额也是不可缺少的。“必须必然会有这么一块,他不会少到最后没有了。但你让他越来越庞大,可能也不是一年两年的问题,可能要随着历史的发展,发生很大的变化。”

  当下作家群体的创作大体没有受到影视编剧高收入的影响。“目前大家还是各干各的,你有你的读者,我有我的群体。从事传统文学写作的作家心态都不错,在物质时代,大部分的传统作家仍在坚守。因为他喜欢写这个东西,发自内心的,他觉得不写,自己的人生好像没有意义。所以我觉得每个人安心做好自己做要做的事情。”

  闲时范小青也热衷于追剧,韩剧、美剧、国产剧都会追,最近她正在追《庆余年》。影视改编现实主义作品的热潮又来了,茅奖得主的作品纷纷进入改编拍摄阶段,但范小青认为,虽然传统在回归,但一流的作品,要改编成一流的影视作品,并不容易。真正的文学作品往往是非常难改好的。

  对于2020年,范小青说,2020年是“两个2,两个0”。“从谐音上讲,二,是说在我们工作事业上是1+1,要努力加倍,这样才会灵。做人呢就要‘二’一点,放松一点,糊涂一点。工作要顶真,但做人要善良一点,要心肠软一点,我就觉得这两个20凑在一起,挺好。”

  快问快答

  Z=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张楠

  F=范小青

  Z:平常怎样坚持阅读?

  F:我一般会集中购买一大堆纸质书,就买最近想看的、别人介绍的,然后一个星期不干其他事情,把它们看完。新媒体阅读也会有,但因为要保护眼睛,有时候还会听一些书。这样有点懒,有些原著你再读的话有点累,听听我觉得也是一种收获,就采取各种方式。对我来说,增长知识同时,更主要的是调动你的想象力。

  Z:想象力对您来说很重要。

  F:尤其年纪大的人写作的话,别人会厌烦的,自己也会厌烦。当自己厌烦了这个事情,这个事也就没有意义了。自己怎么才会不厌烦?想象力很重要。自己想到一个特别好特别新鲜的东西,会非常快乐,写作激情就迸发出来了。我觉得要训练自己的想象能力。

  Z:在您的作品序列中,您更看重哪部作品?

  F:狡猾的说法,会是“下一部”吧。我都挺喜欢的。有时候读上世纪80年代写的长篇小说,会被那种幼稚、朴素的东西感动。现在看肯定觉得很可笑,但你再也回不去那种单纯朴素了。你现在可能写得更深刻、更机智,那个时候很呆很傻,但那时候有它的美好,我很难说最喜欢哪一个。

  Z:您如何做到不断超越自我,往前迈进?

  F:一直要变化,因为相同的东西,到这个年龄还在写,自己会觉得没意思。比如最近也有人在探讨,说我最近的几部长篇,现代小说的意味比较浓,你是不是走得太远了?过去我是现实主义作家,你能不能找一条中间的路?我觉得能够让我产生兴奋,才是最好的路。要按照什么标准写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Z:苏州女作家这个群体也在不断突围?

  F:现在大家好像都在往现实主义,或者说大的方面去开拓,要走出小女人。从我的写作来说,他们老说我是一个“无性作家”,就女性意识没那么强。除去写了一部《女同志》,它也不是站在女性的角度写的,整体创作女性意识不是那么强。但是有些女性作家女性意识特别强,从小我出发,也能写大作品,但是总体来说你可能会受一点局限,所以这个要调整好。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张楠

图片 | 新华报业视觉中心 范俊彦

视频剪辑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戎毅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