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文学内刊随谈

(2019-09-30 10:28) 5742077

  文学内刊是文学期刊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文学写作与发表平台的重要成员,在中国当代文学事业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江苏,公开的文学期刊有9种,而内刊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150种左右。在这150种左右的文学期刊中,大部分是县区级和乡镇级的,还有遍布在学校和不同行业里的文学内刊。这些文学内刊都已经有了很长的历史,它们伴随着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之路,参与和见证了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不断走向繁荣的光辉历程。在最近的调研中,我们为一些内刊的办刊者的坚持和付出而深深感动,在江苏海门市天补镇有一份文学小报《补天戏苑》,迄今已经出报43年,张垣老师参与了报纸的创办,现在他已经退休,但依然在义务办报。报纸创办的初衷是为学校的学生剧社服务的,发展到后来已经是一份综合性的文学报纸了,在当地非常有影响,像这样的例子在江苏的文学内刊界还有很多。在长期的办刊实践中,许多文学内刊办出了特色,办出了水平,办出了经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个性,不管是内容,还是装帧,不少期刊比起一些公开出版物毫不逊色。

  虽然由于体制和人所共知的先天的原因,对文学内刊的地位与作用缺少公正的评价,但它们一直坚守着一方土地,为文学事业默默地奉献着。他们积极投身地方与行业的文化建设,热心培养文学的新生力量,为文学爱好者和业余作家提供发表的园地,为读者奉献喜闻乐见的作品。因此,从大的方面说,我一直认为文学内刊是地方与行业文化建设的重要平台,也是地方与行业文学创作水平甚至是文化建设水平的重要标志。它在反映地方经济与社会全面发展,反映行业事业进步,记录当地的风俗民情,考辨地方的地理历史,挖掘和传承地方传统文化上不遗余力,居功至伟。我在苏州相城黄桥镇读到他们办的《黄土桥》杂志,这是一本综合性的文艺刊物。杂志中除了一些名家说黄桥的作品外,大部分都是黄桥镇本土作者的作品,这里有散文、诗歌,有民间故事,有用方言创作的相声和说唱文艺。这里有庞大的作者阵容,他们有的是公务员,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工人,还有正在上学的孩子。他们的作品大都是黄桥的故事、黄桥的传说。历史上的黄桥在他们笔下复活了,黄桥的每一个地名都连接着动人的传说,而在这块土地上,又曾经走过多少名人雅士,留下了多少让人难忘的故事。让我艳羡的还有他们对当下生活的描写,他们毫不吝啬地将赞美献给那些创业的人,献给那些领航乡镇经济的弄潮儿,献给在普通岗位上的劳动者,献给那些富于奉献精神与爱心的志愿者和慈善家。他们对家乡的变化充满了自豪,对如花的四季美景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他们用文字叙述着自己的幸福生活。江苏的地方文学内刊在内容上大抵如此,《黄土桥》具有相当强的典型性。

  就文学内刊而言,地方性写作是其重要的特性。也许人们会质疑后现代社会地方性写作的意义,但是,地方依然存在,经验的差异依然存在,地方的故事不可重复,地方性写作作为一种地方文化生产的重要渠道,它可以构成与“通用写作”具有区别性特征的写作类型与写作风格。比如许多文学内刊都有方言化写作的味道,甚至有些刊物会专门推出地方文艺形式,开辟方言考辨的专栏,至于其他品种的地方叙事就更丰富了。就目前的地域文化与民间经验而言,地方写作显示出了保护与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与紧迫性。真正的地方性写作不是采风,不是他者的田野调查,不是奇异景观的炫耀,而是由当地文人书写和创造的当代经验。所以,对文学内刊的本地写作群要尤其重视,这一群体在地方文化书写的保真度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地方文化精神的提升上具有亲和性,直接关涉到地方经验的存留。事实上,大量的地方叙事都多少具有文化抢救的意义。

  如果对文学内刊的作者群进行分析和定位,它们的作者大都是“在乡”的普通人,因此,文学内刊呈现出的就是普通人的写作。我们要从文学参与的角度来理解这一点。文学与大众的关系原就是非常紧密的,每个时代都不乏普通民众的文学写作,但在今天,这一文学氛围好像越来越稀薄了,文学对普通民众、对乡土和地方变得遥远了,对大众来说,文学是别人的事。文学的活动,文学的研究,一切与文学有关的事都变现“势利”了。文学有时就在比谁写的作品挣钱多,或者比谁的作品“文学性”强,技术含量高,或者比谁拿的奖多,拿的奖高;就是少有人去关心文学对身边人的意义,关心普通民众的文学权利,少有人关心一个地方、一个社区还有没有自己生根的文学,文学在这些地方和社区中还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参与到这些不同规模与层面的生命共同体的精神建构中,他们还有没有自己的写作者。社会的唯发展论、利益追逐与技术崇拜也在对文学产生影响。本来,以普通民众和地方的文学生活为基础,然后才有专业的写作、高端的写作和跨文化的写作,这才是文学生态的常态。如果一个社会或时代忽视和轻视作为源头的普通民众与地方的文学存在,那文学必定根基不牢,后继乏力,同时也是对文学作为一种精神生活方式的意义的抽空和削弱。而对民众来说,他们可能并不关心这种文学的发展逻辑,甚至他们都不关心这是不是文学,书写、表达、倾诉以及相互的欣赏,这就是他们写作的全部。不要小看这种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联的书写,他们可以在写作中得到提升,得到宣泄和交流,一种文化的氛围在这种写作中形成,而最终决定了一个地方的品质。

  不管对一个时代,还是对一个地区而言,良好的文学生态都非常重要,它是文学可持续发展的保证。良好的文学生态指标很多,最重要的就是不断补充、日益壮大的文学人口和多样性的文学现状。而这两点,都离不开众多的文学内刊。从文学的正态分布来讲,良好的文学生态应该是正金字塔型的,决定一个时代、民族和国家的文学高度的当然是名家名作,包括权威性的文学刊物与出版机构,他们高居在金字塔的塔尖。但是塔尖是以塔身、塔基为基础的。如果没有基础,也就不可能有塔尖。回顾新时期文学以来的作家成长史,有许多大家都是从内刊和民刊发表作品开始自己的文学道路的。不管是从写作,还是从阅读上来讲,文学内刊都在不断地培植我们的文学人口,而文学人口的多少,应该成为一个地方、一个时代文学繁荣的重要标志,更是一个地方、一个时代文明素质与文学素养的重要标志。

  公共写作资源的紧张自古而然,随着现代教育制度的普及与国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写作已经是人人得而为之的技能,而公民素质与审美水平的提高又激发了民众文学写作与文学表达的欲求,甚至成为人民群众追求的一种美好生活方式,所以,虽然现代印刷、报刊与出版业空前发达,但文学表达的供需矛盾却越来越突出。公开的、权威的文学期刊总是有限的,它不可能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所有的喜好写作的民众,而文学内刊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资源分配不足的矛盾,为广大民众、为爱好文学写作的人们补充了大量文学发表的园地。这样,不仅大量的写作者有了相对富裕的发表空间,写作者的文学能力得到提高,而且,更多的写作者受到激励,加入进来,有利于形成充足的文学后备力量。对一个地区而言,有无文学内刊是该地区文学人口包括写作者队伍是否稳定的重要保证。一旦一个地方有了稳定的写作队伍,它就会形成自己的文学特色和写作传统,并最终影响到一个地方的文化风格与文明风尚。比如说江苏兴化,这是一个县级市,但是文学内刊就有好几种。一方面是传统,从这里走出去的毕飞宇、王干、费振钟、朱辉、庞余亮、梅国云等名家的鼓舞,另一方面就是依托文学内刊形成的相对畅通的发表渠道,使得这里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蔚为风气。从公务员到教师,从工人到农民,可以说,小说写作者遍布各行各业。现在,兴化作为中国小说之乡已经声名在外。

  就江苏目前的情况而言,总体来讲,文学内刊的发展是良好的,成立了自己的松散型的组织“江苏文学内刊联盟”,联盟定期召开工作会议,开展文学活动,组织作家采风,培养青年作家,对文学编辑人员展开职业培训,同时接通省级文学刊物与地方文学内刊的联络管道,刊登内刊优秀作品,推荐文学新人参加高级研修等等,这些都有力地促进了内刊工作,激发了内刊活力。

  但是,毋庸讳言,文学内刊的生存和发展面临着许多压力。生存的压力首先来自名分,内刊一直有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卑。我们的宣传文化部门、期刊出版管理部门在针对内刊的制度设计上还存在着模糊不清甚至是空白的情况。与此相关,文学内刊在运营经费、人员配置、办刊环境等方面都存在不足。编辑人员大部分都是非专业出身,他们都是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的兼职。另外,在我们的文学期刊系统当中,目前流动还不畅,文学公开出版物与文学内刊之间是相对独立也是相对封闭的,许多优质资源得不到分享。

  要改变这样的状况,我们就有重视文学内刊这一中国文学的独特风景,看到文学内刊存在的价值,将它们看做文化建设与文化事业不可或缺的有生力量。特别是各地的宣传文化部门应该把这样一个阵地高度的重视起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把它纳入到当地意识形态工作中,作为当地的精神产品生产部门,明确职责。我们固然知道文学内刊有着诸多先天的不足,有着难以克服的一些瓶颈。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不足和瓶颈就不顾及他们的命运,相反,而是要以改革和发展的思路去破解难题。在这方面,我们的文学内刊人首先要树立文化自信,找准自己的定位,紧紧依靠党和政府,依靠人民,依靠广大文学爱好者,撑起属于自己的一方文学天地。我们也要拆除期刊间有形与无形的壁垒。这壁垒既是上下的,也是左右的。一旦拆除了壁垒,我们文学期刊的大家庭就能成为一个整体,相互借力,相互支援,和而不同,共同繁荣。

  只要我们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导向,把人民群众的文化需求放在心上,就一定会把文学内刊办好,也一定能把文学内刊办好。“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在文学的百花园中,文学内刊永远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来源: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