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画出精神和心灵的高亮图景

(2019-06-21 09:25) 5658830

  2008年春,叶弥搬去太湖边,以侍弄花果菜蔬为业,与各路鬼神灵物相伴,叶弥说,这是“退回自己,是为找回素朴本心”。翌年,她开始写作长篇小说《风流图卷》。

  风流多姿的生活形态

  在这看上去松弛有度的陈述里,隐藏着叶弥某种秘而不宣的“野心”:她要以偌大吴郭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变迁图谱,有层次、有递进地展现出人性的本然性、天然性,即人与生俱来就有的对于欲望、情爱、自由、幸福的执着追寻与实践。这种人之天性倘若给予它风调雨顺、平安无事的年景,它便会在人们的生活里流淌成静谧与富足,安然与谐和,生成文化的丰富与迷人。倘若不然,它也不会甘于被束缚、被规约、被异化,而是顽强地溢出高强压的闸门,在时代的罅隙里喘息,落定,扎根,开枝,以巨大的张力与其所处历史阶段的坚硬酷烈构成一种抵抗,或者说一种别有意味的叛逆。

  正是在这种意义和维度上,“风流”作为一个无可辩驳的能指,认出了那些掩藏在时代芜杂枝蔓之下的天真面容。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风流”有四层意思:1、有功绩而又有文采的;2、有才学而不拘礼法;3、跟男女情爱有关;4、轻浮放荡。在我们的世俗生活中,这个词已经被污名化了,它的第四层意思往往被人们不加辨别地用作某类人物的耻辱标签。它被滥用的范畴如此之广,被使用的意思如此轻薄肤浅,因而也常常使得人们忘记了它更重要的前三层意思。在《风流图卷》里,叶弥以她的敏锐、柔软、深情,通过对吴郭城里“风流”人物优裕多情的生活细节的书写,不动声色地将这个词从遭受世俗磨损的贬义中剥离出来,让它拥有了被祛魅、被还原、被擦亮的本真肖像。为此,她不惜笔力,将吴郭城里最懂得享乐、最“风流”的柳爷爷饱蘸笔墨细细摹来。柳爷爷是市政协的副主席,诗人、书法家、园林学家。他以引人侧目甚至惊世骇俗的行为充分实践了“风流”的前三种含义。叠石理水,提笼架鸟,自建“廿八斋”,收藏瓷器文物,吃穿用度费尽心思,一生讲究无人能及,在书画古籍、好物美食、美酒佳人中任性地消磨了一生。

  为了免除普罗大众对于柳爷爷被“浪费”“无意义”人生的质疑和苛评,叶弥通过张风毅之口特意解释了“享受”与“享乐”的区别:“老百姓粗茶淡饭,过年吃上鸡鸭鱼肉”是“享受”;“太太平平地喝粥,吃豆腐干、咸菜”是“享受”;“春天时,一家老小去山上看梅花,夏天去荷花荡看荷花”是“享受”。但“享乐主义”不同,它是柳爷爷园子里象征着“人的自傲自重,冰清玉洁”的兰梅竹菊,是具有“言志或吉祥辟邪”内涵的“纱槅窗隔、栏杆、挂落、瓦当跟屋脊上的装饰”,“桌椅凳几床、石头的铺地图案”。总而言之,它合于中国传统文人文化的某些精神,疏离于当时高歌猛进的现实生活。它是日常生活的“多余”,是基本需求之外的“非必需”。这些个人禀赋和品行在历史进入1958年和1968年以后,就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它必然会因对“主流”的偏离而遭到戕害、毁灭。世界正在全面而深刻地将“人”变成“非人”,他无法反抗和辩驳,但终有选择生命去留的权利。柳爷爷在烈焰中的自焚是对自己遭受莫名污辱的反抗,也让一种超越世俗桎梏和追求更高阶文明文化的生活态度,成为“风流”的模板而镌刻在时代那灰白粗粝的“幕布”上。

  丰沛沉着的情感形态

  在叶弥看来,“风流”不独是生活的态度,更是情感的态度。小说的女主人公孔燕妮是故事内叙述者,同时也是见证者,思索者,领悟者。通过她的视角,小说建构起了吴郭城里“风流人物”的群像,他们各有各的“风流”,各自领受命运的无常,却又在情感的单纯、真挚、深情、无畏这一品格上殊途同归:奶奶高大进在延安因借枪走火打死情敌而被遣返还乡,却依然爱得坦荡无忌,最后与相爱的地主出身的“老丝瓜”同服砒霜自杀;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从美国留学回到吴郭城,成为一名杰出的心理医生,因英俊倜傥的外表、出色的才华学识而被诸多女性爱慕,他却乐于为一心“革命”的妻子下厨房;还有张风毅,他有着水晶般干净和海洋般辽阔的心灵,他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懂得和理解什么是爱。在孔燕妮遭到强暴后他停止了写诗,在她于迷茫中放纵时一直守护左右。他像一个自洽的发光体,源源不断地给出明亮而丰富的爱,他的“爱”是与“自由”“包容”等更为广阔的人性维度同向同构的。还有在那个粗鄙年代一直坚守优雅生活品质后被王来恩污蔑“告密”而被枪毙的常宝,还有暗恋孔朝山长达十年而不逾矩的德行美好的张柔和,还有用尽财力精力恢复“廿八斋”的林纳德,以及从美国返回古老故土“铸剑”的温德好,这些一生都在认真严肃地追求知识和思考爱、美、理想、自由的人们,拥有不随流俗的清俊面容和高华心灵。“纳德”与“德好”,这两个名字本身就已经寓含了叶弥的精神取向。

  庄严自珍的生命形态

  作家几乎是以一种禅理佛心在红尘中远观静虑。在这种观照里,“人”是被“人性”所推动而非受外物颐指气使的,由此我们才能够理解《风流图卷》里那些发生频率很高的性爱,叶弥将之称为“人性的张扬”。在她看来,这就像蓝湖、轻烟、俊月、萤火虫、绝美风景的存在一样,是人的天然性,绝不会因为时代之困而改变性质与形态。或者说,这种天然人性恰恰反衬出了时代那惊人的凉薄、粗糙和狰狞。在这种佛性观照里,众生平等,万物归一。在《风流图卷》中,野猫顽劣,虫鸣不绝,种子萌动,野草舒筋,人与生灵共生共存,现实思维与灵界思绪相互缠绕,这与《香炉山》《拈花桥》等小说的自然气息一脉相承。沉静朴实的养蜂少年耿耿给绿蜘蛛喂蜜,解释树的“性格”,将草木有情视为天然,这个形象很容易让熟悉叶弥的读者想到《你的世界之外》中那个为挽救萤火虫而从容赴死的“呆瓜”老邬,想到《桃花渡》里那个通过追忆童年而重新唤起枯萎之心爱意的崔居士(清定和尚)。这些憨直的生灵及其守护者有情有义,有赠有答。叶弥通过对他们的辨认、书写和感同身受,在泥淖与污浊中画出了精神和心灵的高亮图景。

  在叶弥的佛性观照里,人之善恶更非绝对,这就形成了普泛化的价值评判体系:没有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即便是强暴孔燕妮的人,也被原谅了;即便是害人不浅的王来恩,也是时代的受害者;即便是那个热衷于看枪毙人的中年男子和诅咒孔燕妮的老大娘,也是可怜可叹的。小说里数度出现的和尚及其棒喝的“你们都是无根之花呀”,是对红尘男女的悲悯与提携。柳爷爷的女儿、孔燕妮的姑姑一入佛门数十年,研读佛经,开荒种地,却还是因参不透世间生命的生死轮回之苦而自杀,“一想到弱者的求生无门,即便念了三十万遍的往生咒,见到阿弥陀佛,又有何用?”这是又一则禅海佛理。这佛性佛理在叶弥那里并非叙事手段,而是明心见性的本质。

  这个江南女子在小说里是勇猛坚韧的。对于那些失却人之本性的年代,她虽然洞悉并且了然,却不信人间本应如此。既然无法认同,她便要“创世纪”,创造一个被遮蔽的“风流世界”。在那里,风流多姿的生活形态、丰沛沉着的情感形态、庄严自珍的生命形态暗自构成了强劲柔软的抵抗,不见于刀光剑影,也未有血色屠戮,却比任何想要毁灭它的人和时代存留得更为久远。这是一种举重若轻的较量。 

(来源:北京日报 | 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