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煊: 一曲悲悯的挽歌——评刘仁前《香河纪事》

(2023-11-21 15:54) 5992275

  三十年来,当代作家刘仁前的创作始终围绕着生养他的故乡兴化。正如毕飞宇用“王家村”来写故乡,刘仁前选择了一条河流,作为童年乐园的村后小河成为他笔下的“香河”,并以香河村为原点,描摹出整个兴化农村生活。从《故里人物三记》到“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残月》)再到《香河纪事》,绕不开的是他对故乡风土人情的细致书写,刘仁前以亲历者的身份见证并记录了故乡的历史变迁,他“用手中的笔,告诉世人家乡的一切”,倾情打造“香河”这一文学地理,以“香河”管窥出整个乡土中国的面貌,为消逝的故土文明吟唱了一曲深情的挽歌。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泰州兴化人,刘仁前的创作显然受到了地域文化的影响。出生于泰州兴化,在扬州求学,再回到兴化工作,他的人生轨迹目前来看始终围绕着里下河地区,个体生活经验与记忆也来源于此。里下河地区,位于江苏中部,指的是由里运河、串场河、苏北灌溉总渠、老通扬运河交汇围绕而成的平原地带,主要涉及泰州、扬州、盐城、南通等多个城市。该地区水网密布、地势低平,具有典型的水乡特色。以汪曾祺《大淖纪事》为开端,至毕飞宇、鲁敏、刘仁前等一系列作家,形成了一批有着相同的审美旨趣与精神文化底色的作品,对水汽氤氲的里下河地区的风土人情都有所描摹,评论家将其称之为“里下河文学”。

  在当代的里下河作家群中,刘仁前无疑是极具代表性的。学者丁帆曾这样评价他:“在我所了解到的中国百年文学史中,能够用长篇小说来描写苏北里下河风土人情和时代变迁者,刘仁前算是第一人。”“香河三部曲”的第一部《香河》对里下河风情做了大量的描绘,是动人的风俗画卷,而后两部《浮城》与《残月》的故事背景则过渡到了城镇、城市。从这个角度来看,刘仁前的创作记录了乡村的历史变迁,书写了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嬗变。但《香河纪事》却再一次回到了香河村。十五篇悲剧,延续了“香河”这一文学故乡的构筑,刘仁前平静地诉说着忙碌的乡村农事日常与民俗风情,在完成对香河风情的追忆之外,对人性展开了更深的挖掘,揭露人性的复杂,以悲悯的视角去批判、反思。而站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刘仁前在扉页所说的“痛彻心扉的爱”。

  灵动的水乡图景

  地域文化对作家的创作往往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作为成长于里下河地区的作家,秀美、湿润的故乡在无形中感染了刘仁前的创作,“水”意象成为其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小说也如“水”一般悠长。与此同时,他多以简洁的手法来描写环境,文字中亦有一种清丽、自然之感,一幅清新、灵动的水乡图景也就此在小说中勾勒出来。

  《香河纪事》的第一篇《喊工》一开篇就描绘了一幅澄澈天然的水乡画卷,“这早春的时节,柳吐嫩绿,桃发新蕊,香河水流泛亮,村舍裹在薄纱般的春色里,淡成一幅江南水墨。”一种恬淡、清灵的乡村自然氛围就此渲染出来,水乡朦胧的春意映入眼帘,绿柳新桃,潺潺流水,自然风光图画于此展开。《罱河泥》里将柳春雨与琴丫头的情欲流动的背景设定在柔美梦幻的芦苇荡里,茂密的芦苇丛、自由自在的水鸟、低飞的红蜻蜓、摇荡的水草等一系列极具地域特色的典型意象元素的出现,营造了一个清新自然的水乡氛围,隐喻着柳春雨与琴丫头真挚纯粹的情感如水般澄澈天然。

  刘仁前构筑的“香河”世界呈现了一个纯粹灵动的乡村图景,这里水网密布,充满氤氲的水汽,香河之水流经整个村庄,河道如野藤般缠绕整个村庄,房屋门口的苦楝树开阔挺拔,岸边的红皮水柳婀娜多姿,茂密梦幻的芦苇丛随风摇曳,自由自在的水鸟不时飞过,红蜻蜓徘徊在河边,野鸭子成群游过,万物灵动本真,湿润自然。而在现代工业文明不断推进的当下,如此田园牧歌式的自然景象正在缓缓淡出人们的视线,刘仁前的创作在造就审美价值的同时,也为兴化里下河地区地理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

  鲜活丰富的日常民俗

  《香河纪事》着眼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集体化农业时期的农村生活,将农家劳动生活日常、民俗礼俗娓娓道来。刘仁前真实地刻画了乡村的农民生活面貌,形象地还原了那个时代的农民生活,在稀松平常的日常中探寻独特的审美价值。民俗文化的书写往往是许多作家创作的重点关注对象,通过对特定地域的民俗描写,从而折射出当地百姓的精神品格与文化传统。

  兴化里下河地区的民俗文化深厚,具有典型的地域色彩,刘仁前细致地刻画每一个民俗细节,使得里下河风情一览无余。小说详细地描摹了“拔菜籽”这一农事活动,再现了集体化时期农民分工劳动的场景。《开秧门》中便写了“开秧门”这一重要仪式,在每年盘熟油菜地之后,香河人们便会备好香案,准备好传统仪式器物,由男性辈分最高者行礼上香,当礼炮响起后,由女性辈分最高者插下第一株秧苗,祈求粮食丰收。在农耕文明逐渐淡出人们视线的当下,传统农事礼俗早已不被人知晓,刘仁前不厌其烦地将这些民俗礼节诉说,对故乡深沉的热爱因此跃然纸上。此外,小说对节日风俗亦有不少着墨,《文娱宣传队》中就对舞龙这一传统新年贺岁民俗做了细致的书写。两支舞龙队为了一争高下,上演了“二龙献瑞”“白鹤展翅”“飞龙在天”等一系列的招式,技巧娴熟,如同行云流水,再现了新年时节农村热闹非凡的景象,充满趣味。

  汪曾祺对风俗书写有过这样的评价:“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我的小说里有些风俗化的成分,是很自然的。但是不能为写风俗而写风俗。作为小说,写风俗是为了写人。”家作、节庆、婚丧等一系列民间习俗在香河世界里纷纷呈现,最终折射出香河人民的精神文化品格,淳朴善良。刘仁前从日常生活入手,将日常生活的书写作为小说的中心,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小细节,极力书写“香河”的民俗民风,用故事与描写相互交错的方式点染出香河风情画卷。恰如张晓琴所说,刘仁前“选择了一种自然实在的文风书写故乡,以极为质朴的文字将乡土世界的整体性经验记录下来,让那些平凡的香河人在日常生活中焕发出独特的光芒,建构出一个独特的香河世界。”

  总体而言,《香河纪事》中的民俗书写内容丰富,对兴化地区的民俗文化景观做了一个较为详致的记录与重现,而刘仁前将民俗描写与故事情节相互穿插,挖掘了民俗背后的民间伦理观念,使得民俗书写有所升华,指向了更深的层次。

  人性善恶的深刻书写

  从刘仁前过往的创作来看,他对于故土风情的描摹已经到达了极为精湛的境界,而《香河纪事》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人性,这就意味着他的乡土叙事开始朝向更为纵深的领域发展。刘仁前在小说中既讴歌了人性的淳美善良,表达出对自然人性的歌颂,也揭露了人性的丑恶与复杂,对人性发出直抵深处的叩问。

  学者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认为“同样是写自然、写风土人情,沈从文乡土小说所流露出的是生命的力与真,而非道德的演绎。”在这一点上刘仁前的创作表现出了同样的审美倾向。他延续了沈从文建造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的创作理念,在创作中表达了对人性真、善、美的呼唤与向往。值得关注的是,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中不乏性爱书写,他笔下的人物被认为是“同自然万物一样单纯、质朴,跃动着原生态生命的力量。”而《香河纪事》中对于男女性爱的书写亦不在少数,并且同样表现出了自然人性的蓬勃力量。

  “香河”这一带是一个“乱”的地方,这个“乱”指向的是男女情事的混乱。既成的乡村伦理秩序对于人性的压抑始终是有限的,香河人们身上有着自然的野性与蓬勃的生命力。刘仁前以“混乱的男女关系”构建的情爱书写作为切口,力图展现香河人的本真与自然,抒发对天然人性的赞颂。青梅竹马的柳春雨和王小琴之间的情欲自然而不受压抑,象征着一种健康、自然的人性之美。尽管第三者的强迫使得二者分手,但真实的情感让他们抛弃了封建观念约束,依然相爱。原始自然的情愫得以渲泄,封建伦理道德所压抑的天然人性得到释放,刘仁前肯定了自然欲望的合理性与随心而动的强烈情感,并且赞扬了他们身上的率真本性与天然,从而讴歌了生命的蓬勃与有力。同样地,《大瓦屋》里三奶奶作为童养媳,天然的人欲让她与初恋发生关系,婆婆最后因为她生下儿子也并没有把她逐出家门。落后的乡村伦理下的危机悄然消解,转化为一个和谐、美好的结局。这一皆大欢喜的背后隐含着刘仁前对天然人性的包容,他以一种宽宥的态度正视人性的欲求,让被道德文明所扭曲的人性得以复归到自然状态。

  温情脉脉之下亦有数不尽的暗流涌动。在小说扉页,刘仁前写下了“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作为题记,与过去的小说《香河》不同,这一次他将对故乡的“爱”的界定落在“痛彻心扉”之中,这显然意味着他对故乡的情感通往了更为深层的地带。在悲剧之下暗藏着刘仁前的反思与批判,而他采用了一种柔和却有力的方式将一切丑恶诉说。有评论家将其归结于“刘仁前在作品中试图表明,人性中有一种丑恶是永恒的。人,永远是一种具有原罪的生动。”“原罪”这一概念在西方文化中多有涉及,与之相关的便是西方的忏悔意识。在中国文化中,“罪与罚”指向的传统观念里的“因果报应”,但忏悔与反省却是稀缺的。而刘仁前在这一次的创作里触及到了这一人性命题,书写了罪恶之人的灵魂冲突,窥见了人性的复杂与深刻,让人性书写抵达了更高的层次。

  作为香河村“恶”的代表,祥大少仗着芝麻官的权力肆无忌惮地玩弄女性,而对自己的残疾妻子施加惨无人道的暴力,在撞破了自己的偷情对象香玉与香元支书苟且的场景之后,迫于权威他只好忍气吞声,却将所有的愤怒施加给妻子身上,对她进行了最后一次毒打,酿造了妻子上吊自杀的悲剧。鲁迅在《华盖集·杂感》中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祥大少身上就显现出了这种怯者心态,对乡村权威的认可与服从一面让他成为利用权力的施暴者,一面又是被压迫的受虐者,人性中的怯懦让他挥刀向更弱者,从而缓解自身的心灵创伤。而这种恶根植于人性深处,滋生于乡村权力的温床。

  但令人深思的是,刘仁前对祥大少的刻画指向了更为纵深与幽微的领域。在妻子上吊自杀的几天后,祥大少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即使是祥大少,在目睹妻子上吊自杀时,“还是一股青烟从头顶冒出,魂魄出窍,空成躯壳。”妻子的死对祥大少产生了巨大冲击,使他陷入了一种从未有的道德困境与灵魂诘问之中,而死亡是他最后选择的赎罪方式。这样的故事结尾让人唏嘘不已,尽管我们无从得知祥大少的心路历程,但以自杀的方式了结生命已然是他人性挣扎与忏悔反思的有力证明,恶人以自杀这样肉体毁灭方式来完成对自我的人性复归与道德谴责,最终指向了作者的悲悯与宽宥情怀。

  刘仁前打破了香河世界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图景,从批判的视角去回望故乡的另一面,通过直面现实的苦难与罪恶,充分看到人性的复杂。无论是对自然人性的讴歌还是幽微人性的挖掘,他对人性的复杂始终持以一种包容的态度,较为圆融地处理了人性的多面,让或明或暗的人性光辉在小说中逐一彰显,并且在悲悯中反思,寄托了对香河人们救赎的希冀与渴望。

  刘仁前作为当代里下河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继承了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创作风格,怀揣着对故乡最深沉的爱意,建构出一个深情的香河世界。在香河世界里,风暴美、民俗美、人性美共同完成了“香河”这一文学故乡的美学内涵,与此同时,作者立足于自身的生活经验对民间传统习俗做了一个记录与还原,再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里下河地区的风土人情,文学作品在具有审美价值的基础上更具有史料价值。他用诗化的语言写下了“香河”故事,将深深的悲悯之心藏在冷静的笔调之下,对封建道德观念造成的悲剧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哀鸣。面对这片生养他的故土,刘仁前献上了最为真挚的情感,他在哀鸣中批判,在缅怀中反思,创造了属于他、属于里下河人民、属于乡土中国的文学故乡。而这一文学故乡未来将怎样走向更为深刻的乡土叙事,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简介:

  林思煊,女,浙江温州人,南通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本文系2022年南通大学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现代江苏大运河文学数据库建设研究”(202200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