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令鹏: 苏北平原上女性的“平凡的世界”

(2023-10-30 13:42) 5991407

  江苏作家季玉的《源乡》,出版已近一年了。这部关于20世纪下半叶苏北平原乡土叙事的作品,地域色彩浓烈,故事情节厚重,人物命运凄苦,是令人无限感伤的小说。著名作家徐则臣认为这是“一部非虚构的乡村女性境遇史,一幅苏北平原的风俗画”。写小说就是写回忆,柏林文学之家奠基人艾格特在评论米勒时认为,“文学承载着文化记忆,她(米勒)书写了那一代人的文化记忆。如果不被写进小说里,可能就会被修正过的历史书忘记了。”写进小说《源乡》里的“文化记忆”,是关于两代女性命运的沉重记忆,是她们社会关系、生活、情感、精神的真实再现,也是饱含作者本真、无奈、同情,以及对某种价值观的呼喊、向往和追求。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源乡》是苏北平原上女性的“平凡的世界”、“长恨歌”,也是她们“沉重的翅膀”。

  20世纪下半叶苏北平原上的“源乡”借助叙事的力量出现在今天。这是一个以江苏淮安地区一个叫岔溪乡程家庄为典型的村庄。它不仅是季玉的地理故乡,也是她的精神故乡,更是中国文化在苏北地区生长和播衍的“源乡”。这个所在,出现在今天物质丰富、科技发达,男女平等,农村基本摆脱贫困的现代社会视野当中,是很具代表性的。季玉也由此了结一个夙愿,完成一次精神洗礼,完成一次属于个人的历史写作。

  季玉真正的意图,并不是仅仅为个人、家庭立一个传,她是有野心和抱负的,她要展现“一个民族的秘史”,从“秘史”中发现中国乡村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嬗变秘密”——历史和时代的秘密,乡村和个体的秘密,女性与代际的秘密,苦难与社会的秘密,精神世界与社会生活的秘密。《源乡》提醒人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苦难史”,这部苦难史当中,女性的苦难历来是最为深重、最让人痛彻心扉的篇章,她们命途多舛,千辛万苦,经历无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阅读《金锁记》《丰乳肥臀》《蛙》《大浴女》《妻妾成群》《母亲》《暂坐》等关于母亲或女性的小说,以及观看很多类似题材的影视作品,往往心如刀绞、五味杂陈。“源乡”的深意在于“源”,这是中国城市和社会的源头所在,也包含人性和精神的源泉,如果将其比喻为“乳汁”——亦如大堰河之于艾青,他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那么,女性尤其是母亲,便是源乡之源了。女性的苦难,最难抚慰平复,最易“繁衍相传”。在那些动乱时代与贫困乡村,女性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会像一粒粒种子,即使深埋在大地,最终也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可能绽放坚强之花,也可能是罪恶之花,可能结出甜蜜果实,也可能结出累累苦果。与此同时,女性是伟大的,她哺育华夏儿女,繁衍家族血脉,温润民族精神,传承文化记忆,塑造社会品格。所以,我们常常面临的困境是,铭记苦难容易背负沉重的负担,而遗忘苦难却通常会在中断的前途中遭受更多的苦难。季玉的《源乡》试图呈现这种困境,虽然她谦虚地认为“写作能力远远不能表达我想要表达的,语言有时候真的苍白无力”,但她敢于坦诚揭露乡村的龌龊与不堪,敢于批判性地审视“源乡”,比如她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得到的也正在失去”;敢于呐喊,也敢于活出另类的姿态,比如在小说中借助“我”的口吻说出“我对人的认识从不停留在表面”,“不会因为他们是我父亲和母亲,就无条件、无原则、无底线地尊敬他们和美化他们”。——我理解一个作家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小说的开头就表明了“来意”:“我”是家里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千呼万唤始出来、传宗接代的“儿子”,是中国传统农村家庭的一个幸运儿,“我”是父母的命根子,被父母和姐姐们宠坏了的“诗人”。这样一个“叙述者”试图去讲述一个有六个女人的家庭及其复杂交错的社会关系的“乡村史诗”,讲述“爱虚妄,恨无力”的乡村生活,讲述苦难中的苦难,无论如何都需要另类的勇气和批判性的省思,这是季玉长篇叙事的坚强支撑,也是使她真正能够深入触及“源乡”的核心力量。

  苦难的女性背后是苦难的乡村,苦难乡村折射的是苦难的乡土中国。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指出,传统的乡村社会是一种以差序格局为特征的特殊人际关系网络,是以古老道德规范、传统权威为主导,以家庭为核心,家族、邻里、村落等关系紧密相连的半封闭性社会,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前的农村,依然存在“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陈旧思想,这决定了女性在权力分配规则、社会地位获取、邻里关系处理、个人问题纷争解决等方面,都是天然的弱势群体。《源乡》中母亲及其他女性,她们对家庭的维护,对亲人的保护,对生存和命运的抗争,大都节节败退,陷入痛苦深渊:有的香消玉殒,有的无奈妥协,有的逃离出走,有的郁郁终生。季玉深情地传递生命的顽强,但并不回避社会转型初期乡村女性的失败,这是难能可贵的。

  除了写苦难本身,《源乡》在叙述艺术上也彰显出作家的才华。小说除了采用现实主义小说常见的按照“纪年”及其时代背景来推进故事之外,在女性苦难的叙事视角方面进行创意性的改造,增强了叙事的张力。女性的苦难需要不同的视角。小说以“我”(在家里排行第六,前面是五个姐姐)为观察者和叙述者来讲述乡村女性的悲惨境遇。“我”父亲的堕落和暴躁,给母亲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然而直到2005年的时候,词典里只有“忍受”两个字的六十多岁的母亲,仍一如既住地以父亲为中心无怨无悔地活着。“姐姐”的命运更是一曲曲撕心裂肺的“长恨歌”。她们辍学务农,在青春恋爱的时候受到各种压制,听命于媒妁之言和家长的强势干预而走上毁灭的道路。女孩们有私奔的悲壮,有婚后生育的苦恼,也有喝农药自杀的悲剧,甚至还受到“送人”“换亲”的恶习残害,比如早在母亲怀孕阶段,孩子就会寻找收养人家,出生后确认是女孩就马上送走;又比如“我”的堂姐“换亲”之后无法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患上了精神病,身心受损,成为这个村子最命苦的人。村里的寡妇社会地位卑微,由于生活所迫她们与男人“偷情”,由此造成精神和肉体上的巨大摧残。可见,母亲、姐妹、妻子、媳妇等女性的角色都被不同的苦难摧残折磨,只有从不同的视角去观察和叙述,才能真正将这些苦难还原到她们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当中。

  在诸多自传性的文艺作品中,男性的视角与女性的视角由于性别差异会有所不同,作家总是试图寻找或者创新某种方法,把自己的视角融入作品“我”的视角当中。要么采取性别一致性的视角,“我”就是作者,作者就是“我”,这是最常见的做法;要么采取交叉视角,即主人公“我”与作者以不同的视角共同参与叙事,根据情节需要,交叉地转换视角,充分发挥不同视角的作用;要么置换视角,男性作家在叙事中以女主人公身份出现,女性作家则以男主人公身份出现,这种视角置换独具魅力。《源乡》采用的就是置换视角,即“季玉”与“我”属于同一个视角,既将作者的情感融入小说,又能以男性的视角叙事,相得益彰。此外,季玉对此进行了优化与提升,这是《源乡》比较独特和成功的地方。比如“我”是一个诗人、文艺爱好者,在这点上与作者是相符的,这就打通了性别的差别,共同指向了文本。又比如小说中“我”有三重视角,一是对于小说整体而言,“我”是置于叙事之外的评论者,二是在小说前半部分,初中之前的“我”是观察者、见证者、叙述者,故事似乎与“我”无关,三是在小说后半部分改革开放之后我去城市打工,又转变为叙事的核心人物。这种视角的穿插置换,为小说开拓了更大的叙事空间。

  《源乡》所记录的时代和乡村,离我们已然半个多世纪之远了,但它们似乎闪烁出现在我们身边。我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成为了小说中的那个“我”。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所在的赣南山区的乡村社会与苏北平原如出一辙,我的家庭及所遭受的苦难与《源乡》所呈现的亦大同小异。很巧的是,我上边也有三个姐姐,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男孩,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和我所经历的乡村生活,无不是苦难的代名词。苦难如同从天上撒下的种子,散落在广袤的农村。我没有季玉那样的笔力,写不出那些刺痛人心的作品,也写不好我的母亲和姐姐,但我常常想起她们,苦难的影子挥之不去。苦难在时间的河流中仍然唱着歌,涂着悲伤的底色,时不时地浸湿人们的身体,亦悄悄地在我们身体的藤蔓上攀爬辗转,塑造了一代又一代人。苦难不值得被歌颂,但应该有人铭记,纵使现在人们过着平安稳定的生活,我们仍要晓得时代的苦难、生活的苦难、精神的苦难、女性的苦难,我者与他者的苦难,都是岁月长河中的湍湍流水,它们以秘密的方式相互融合,生发,激荡。爱因斯坦说,“一切发生在你身上的都不是碰巧,你获得什么,在于你付出了什么”,这种触痛感和所包含的哲学,在季玉的创作中得到体现,也在我们的历史和时代中得到印证。

  廖令鹏,国家核心期刊《开放导报》编辑部原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深圳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历届睦邻文学奖评委,在《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艺评论》《小说评论》《青年文学》等发表评论百余篇,出版批评专著《新城市文学的新语言》,曾获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文学评论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粤港澳大湾区文艺评论奖等多种奖项。